张尘舞
1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林月北合上手中的《庄子》,儿子方浩文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脸漠然地伫立在窗前,朝外凝望,全然没有和她交谈的意思。
他在看什么呢?街上还有什么可以看?除了关闭的门面和死尸般排列的轿车。
平日里,窗下这条街道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而此刻,所有店面都大门紧闭,路上鲜有车辆,整个城市出现冰火两重天的景象,各大医院里救人如救火的医护人员来回奔波,如潮的患者惊惶拥挤。和医院相对应的则是空荡荡的商场、店铺和街巷, 还有林月北那颗空荡荡的心。
她默默站到儿子身边,明显感觉儿子身体一僵。他侧头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跟她有仇似的,她亏他吃喝穿用了?林月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林月北连忙咳了一声,将自己的愤怒强压下去。
窗外,街头的交通信号灯依然通亮,路灯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城市,抬头,天空静美,依然是岁月安好的模样。儿子刚才的态度,让林月北的心里实在难受,她长长叹了口气,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发呆。没有路人和行驶车辆的大街小巷,仿若世界末日来临。路边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扫满街的落叶。虽然,那疏疏落落的扫帚此时清理得只有落叶,没有往日随处可见的矿泉水瓶、纸巾果皮等各色垃圾,但它们依旧在干着该干的事。这提醒着林月北,只要还有一口气,生活就得继续,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
上午,她带着方浩文去上一对一辅导课,到了老师家中,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方浩文,他突然发飙不肯学,撂下她径直跑了。她慌忙冲出来,和一位正上楼梯的环卫工人撞了个满怀,她的鼻子被他衣服上的纽扣硌到出了血,痛得她蹲在地上捂着鼻子半天起不了身。环卫工人的下巴也被撞得不轻,直吸冷气。这是个黑瘦的老头,他本来有些恼火,可见她鼻血都撞出来了,也不好再埋怨。林月北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连声道歉,他冲她摆摆手。这时,辅导老师的妻子追出来,尴尬地对她说:“哎呀,你家孩子真不愿意学就算了,你别逼他。现在的孩子啊……你们回家好好沟通,孩子思想工作做通了再说,万万不可强迫他。”
林月北用纸巾捂着鼻子冲她苦笑,狼狈不堪,觉得实在丢人。
其实,她和儿子之间一直有矛盾,那矛盾平常都被繁忙、琐碎的“盖子”捂住了,新冠病毒的突然来袭,一下掀开这顶“盖子”,和儿子突然拥有大把时间的相处,实在是为难彼此。
方浩文原本正月十二就得提前开学,高三毕业班抓得格外紧,可疫情猛然让这个城市停止运转,学校也停课了。疫情带来的超长假期,将所有矛盾暴露出来,最近,林月北和儿子之间的每一次对话,都是对他们忍耐力的重大考验。
网课带来的后遗症就是网络游戏。虽然林月北对儿子玩网络游戏时刻保持着警惕,但方浩文还是偷偷地将“王者荣耀”打到了铂金段位。她是接送方浩文时,在他同学母亲的愤然告知下,才得知儿子居然是班级“王者荣耀”玩家中的灵魂人物,经常私下约着几位同学一起打排位赛。林月北百思不得其解,儿子什么时候玩上游戏的,她居然毫不知情。
那天,她头重脚轻地回到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晚饭后,丈夫洗碗,她跪在客厅的地上,卖力地擦拭着地板。之后,她又用刷子使劲洗刷家里各种菜篮和大小盆,用搓板使劲搓洗抹了香皂的毛巾……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在这个家中,她一直是被忽视的。这种忽视,她从来不陌生,从她出生那刻起,还是小婴儿的她,就在父母那里“享用”了这种忽视。劳动让林月北静心沉气,这是她放松的唯一方式,时间也似乎静止下来,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忘记自己是誰,心中不装任何事,变得安静又平和。
干完所有的家务活,林月北凌乱的思绪清晰了些。她泡了一杯茶,试图让心静一点,再静一点。她认真地回忆,猜测儿子可能接触到网络游戏的一切可能,从源头一直想到每个枝节。夜里,她装作陷入沉睡中,大约12点,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过来,将她放在窗台上的手机拿走。林月北睁开眼睛,月光令房间斑驳不堪,墙壁上幻化着各种奇怪的图形。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丈夫依然发出沉重的鼾声,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这不能怪他,他是位医生,医生有多辛苦,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林月北站起来,月光下,梳妆台前的镜子里,她生硬的脸上瞪着一双无助又愤怒的眼睛,它们直刺她的心脏,令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她踮着脚尖走到儿子房间门口,黑漆漆的房间里,被子隆起了一座小山,山脚下漏出丝丝点点的光。林月北打着撕破脸的态度,她上前一把掀开被子……
方浩文捏着她的手机,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母亲,两人沉默对视了几秒后,林月北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愤怒,先勃然大怒的居然是方浩文,他咬着牙歇斯底里地冲她吼:“你是鬼吗?大半夜进别人的房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月北愣住了,这种情况她从未遇见过,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儿子嘴里的那个鬼,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方浩文将手机往她怀里一丢,撵母鸡似的将她往外推:“我要睡觉了!”林月北抱着手机稀里糊涂地回到房间,打开台灯,丈夫翻了个身,丝毫未受灯光的影响,依旧睡得香甜。她默默地发了会儿呆,关掉灯,走进卫生间,放了一盆水,将自己的脸埋进盆里,想要溺死般,直至肺部快要爆炸才抬起头大口喘着气。镜子里,她的脸上满是水珠,一双眼睛却跟拉伸过度的弹簧似的,干巴巴没有半点活力。此时,她才醒悟过来,刚才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过方浩文?犯错误的人是他,明明他才是贼,半夜偷母亲的手机来打游戏,却反过来指责她偷偷摸摸像只鬼……
回过神的林月北很快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电视机封掉,手机重新设置密码。母子二人表面恢复友好,但彼此不信任的眼神异化成巨大的黑洞,互相提防着对方。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了段日子,偏偏又遇到疫情,老师们的授课都变成直播网课,林月北不得不交出平板电脑。可她实在不放心,她不知道儿子是否会打着网课的旗帜,悄悄玩网络游戏。为了安心,她一会儿送个削好的苹果进去,一会儿给儿子倒水,要么就是拿着抹布进去擦拭灰尘……这一切显然令方浩文烦不胜烦,当林月北再一次进入他的房间时,他猛地站起来,将平板电脑“啪”的一声丢到床上,毫不畏缩地迎向她愕然又愤怒的目光。对视片刻,林月北的手开始发抖,手心冒出潮润的冷汗,她的心在儿子冷漠的目光中支离破碎。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方浩文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学了!你有本事打死我!”
“死”字令林月北的脸变得苍白,那片茫茫的血色又出现在视野中,辨不清方向,她惊恐地后退,默默地从儿子的房间退出,坐在沙发上,她很悲哀地想起了梅小山。
2
梅小山死的那天,林月北在场。
她不但在场,还作为当事人,多年背负着坏女孩的名声,一直到她离开梅家楼,嫁人生子。
不,至今她都没能甩开坏女孩的包袱。某些东西从久远的过去挤过来,压迫撕扯着她,这让她的感觉很不好。她苦苦挣扎这么多年,依旧未能摆脱那些困厄,它们像一根根吸管似的插进她的身体,血肉骨髓都被它们榨干。
梅小山有两个姐姐,生下他时,父母老泪纵横,老梅家总算后继有人。梅小山在父母的骄纵下,打小浑身就洋溢着混混的气质,搅得整个镇子鸡犬不宁,着实令人厌恶。林月北吃够了他的苦头。小学一年级时,他们是同学,林月北的橡皮鉛笔被他夺走无数,小脸蛋被他掐出不少指甲印。林月北跑回家和父母哭诉,母亲淡淡地瞅了眼她,挥了挥手:“没有破嘛。一边去,我忙着呢。”父亲连她的话都没耐心听完,他着急去打麻将。倒是小她好几岁的弟弟,挺着小胸脯牵着她的手去和梅小山母亲理论,他母亲凑过来瞅瞅她的脸蛋,用手揪着她的马尾辫,大大咧咧地说:“哪有什么指甲印啊,小姑娘忒娇气。”
弟弟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态度,他涨红着脸,气愤地吐她口水。梅小山母亲夸张地跳起来,拧着弟弟的脸骂:“要死啦要死啦,你父母怎么教你的?”弟弟痛,大声哭起来,林月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母亲闻讯而来,见自己的命根子吃了亏,心疼坏了,上前破口大骂:“你家儿子小小年纪就在村里、镇上成了霸王,做父母的不管教,你就等着他将来进局子吧!真是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母亲的话令对方暴怒,两个女人用尖酸刻薄的话打了几轮回口水战后,很快转为实战。
那一场战争中,母亲显然吃了亏,头发被揪掉一大缕,脸上也被抠得鲜血淋漓。回家路上,母亲牵着弟弟的手,将林月北远远地甩在身后。林月北努力地跟上母亲的步伐,一路听着母亲恶毒的咒骂声:“等着吧,只管生不管教,你儿子将来必横死街头!”到家后,母亲横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若不是你,你弟弟也不会挨打。你能不能安生一点,不要给家里惹麻烦?”林月北怔怔地望着母亲,眼中的泪无声地流着。母亲看了她一眼,愤愤地揉着头,又懒懒地闭上眼睛,对她说:“你当初要是个男孩,我也不会再受苦生第二个孩子。养两个孩子够我受的了,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不要惹是生非!”
虽然那时的林月北还小,但她明白母亲的意思,说白了,母亲根本就不想要她,因为她喜欢男孩。这就是母亲的言下之意。这话明明像把利刀,母亲却能若无其事地将它插进她的心口。屋子里很昏暗,要下雨的前兆。林月北站起来擦干眼泪去洗脸,蹲在门后的小池塘边,她看见碧蓝的天空,她想变成天空中的一朵云,飘得远远的。并且,再也不要回来。
梅小山回家后,也许受到了父母的严重警告,总之打那以后,梅小山不再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流氓究竟是天生的,还是遗传的,林月北至今都没弄明白。
像那种从小就是流氓的,除了梅小山,林月北再没遇见过第二个。
梅小山就坐在林月北的右前方,每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他便把书本立在桌子上挡住老师的视线,脱了裤子掏出自己的“鸡鸡”拼命拉长,冲林月北摇头晃屁股装作弹吉他的架势唱:“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林月北红着脸垂头不敢看他一眼。她的表现,令梅小山很满意,他明白了——对付女的很简单,敢脱裤子就行!
梅小山将这种行为称为“弹琴”,他不但自己“弹琴”,还带领一帮男生和他一起“弹琴”。害羞的、死活不肯依从他的男生,换来他几大巴掌扇脑门,算放过一马。那些慑于他淫威的男生们,每次在看到林月北时,便在梅小山的指挥下羞答答地脱掉裤子,冲着她大声唱“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林月北被弄得精神有些恍惚。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当众脱裤子“弹琴”的行为,连梅小山也不好意思干了,于是他改成冲林月北吹口哨。面对梅小山的口哨,林月北依然红着脸垂头置之不理,梅小山见状,居然改成动手——摸林月北的脸。第一次被摸脸时,林月北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她浓密的眼睫毛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天上的小星星,忽闪忽闪的,真他妈好看啊!梅小山的脸居然也红起来,嘴角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微笑。林月北“哇”的一声哭起来,跑出了教室。回家的路上,一颗复杂的心扭成麻花,回忆起那次两位母亲扭打的场面,本打算寻求父母庇护的林月北犹豫了……
不料,她被梅小山当众摸脸的事很快传入弟弟的耳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跑去和梅小山打架,被梅小山揍得鼻青脸肿。梅小山叼着一根棒棒糖,垂眼看着弟弟,说:“若不是看在你以后会是我小舅子的份上,今天我就打死你!”弟弟不知道“小舅子”是什么意思,屈辱和愤怒令他崩溃,他发出刺耳的哭喊朝家一路飞奔,号啕大哭的他吓坏了父母。当弟弟向父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后,母亲气急败坏地拍着屁股蹦起来,要去拼命。父亲制止了要出面的母亲,黑着脸拿起一根竹条径直向学校走去。来到学校的父亲,用那根竹条劈头盖脸地狠揍了梅小山一顿,打得梅小山哭爹喊娘。打完后,父亲扔下竹条,对梅小山说:“回家去,喊你爸来,我们一对一打!”
梅小山挨了林月北父亲一顿打,带着满脸伤痕回到家,奇怪的是,无论父母如何暴跳如雷地逼问他谁干的,他居然死活不肯吐露半个字。梅小山父母无奈,只好去学校打探事实,老师校长们也都摇着头,不肯说出真相。没有办法得知宝贝儿子到底是被谁揍了,又咽不下去这口气,梅小山父母便去骂街,村子里、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前屋后都被他们留下无数污言秽语和诅咒……
梅小山成了林月北梦魇的沼泽,就连夜里做梦,他都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她的梦境,将她拽入另一个尴尬可怕的时空。林月北不肯再去学校,在家歇了整整一个星期。父母对她的辍学,没有任何意见,母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读就不读吧。”她本以为自己的辍学应该算是一件大事,可父母轻描淡写的态度令她难以置信,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茫然的心隐隐有些钝钝的疼。她悲伤、不安、绝望……仿佛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中,她在这片黑暗中苦苦支撑着。夜里,北风凛凛,窗外有干树枝断裂的声音。林月北忽然就明白了,在这个家中,她是父母不爱的孩子。无论她发生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林月北推开窗,看到空中有雪花飘过来,它们身上披着昏黄灯光。她仔细想了想,记忆中,父母从没有认真地夸奖过她一次,也没有真正地因为她而气愤地责打过她。她读书也好,不读也罢,那真的只是她个人的事,他们才不会在乎。想通这一点,林月北的心变成沉在水底的顽石,任流水的撞击冲刷,岿然不动。她默默地捧起书本在家开始自学,人也渐渐消瘦下去。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辍学的第二个星期,林月北出门倒垃圾时,碰见背着书包的梅小山。看见他,林月北下意识想要躲避,梅小山上前拦住她,说:“你去上学吧,我不读了。”梅小山的话并未令她的防备收敛,像是某种自我保护的装置被启动,林月北漠然的脸上满是警惕,仿佛浑身的尖刺都竖起,随时准备拼死和他对抗。梅小山想告诉她,他反正也读不下去书,成绩又不好,没有她的校园太无聊,既然她不想看见他,那还是他离开吧。可林月北视自己如洪水猛兽,这让梅小山情绪有些低落。其他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了。
他背着书包的背影有点忧伤,头发奇特地一根根直竖着。
林月北来到学校,在自己的座位上提心吊胆地待了一天,梅小山果然没有来学校,林月北内心窃喜,仿佛迎来了美好的新生活。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变成一只快乐的小鸟,不知不觉地哼唱着“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林月北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她得知,梅小山临走时,居然还作了一些安排,他和班级一帮男生打了招呼,谁敢招惹林月北,他回来后就打死他。这个招惹,就是不许动她,包括追求她、喜欢她。这样,即便是已经离开的梅小山,留给林月北的印记依旧是深刻的:男生们不敢和她说一句话;女孩们也唾弃她,好像她是瘟疫般,远远看见她便一哄而散。长久沉默的林月北,嘴唇四周的肌肉有黏着的感觉,她似乎被全世界遗忘。因为极度渴望与别人建立感情的联系,她开始对着镜子说话,镜子里的自己,成为唯一的朋友。
孤独的林月北恨死梅小山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都会用恶毒的诅咒来抚慰受伤的灵魂,她想象着梅小山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不,最好是被车撞死,被人打死!
随着年月的增长,林月北察觉到生活无情并且果断,它不会被她个人意志所更改,并且,这个世间并不存在非交不可的朋友,她发现自己在情感上逐渐不需要任何人。林月北独来独往,脸上表情愈发孤傲。她的好成绩让所有女孩望尘莫及,甚至,她开始享受这种距离产生的美感。她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帮孤立她的女孩们,无所顾忌地在前方打闹着横穿马路,她们的脚步声在她的耳旁消逝,她们嬉闹的话语在她的心头飘散腐烂,她们就是汽车排出来的废气,她在乎什么!
路过镇上唯一的台球馆时,她习惯性停下脚步看上几分钟。她的心里其实有些难过,内心深处有一部分始终还是停留在童年期,她想投身进那个热闹聒噪的世界。世界对她呈现出拒绝的姿态,她只能生出清淡的自知之明。她早对自己的处境看清楚了,也明白她只能去承担它。可是再怎么自我克制,那印在骨骼里的哀伤,还是令她的内心碎裂。然后,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你要不要来打一局?”林月北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迎着夕阳,她看见男孩晶莹透彻的眼睛,眼型狭长,眼角稍扬。他的眼睛真好看。
男孩回头看向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林月北看见一张干瘦蜡黄的小脸,那是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见林月北看着自己,小姑娘的脸上布满羞涩和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男孩笑了笑,指着小姑娘:“那是我妹妹,她话不多,比较害羞。”说完,他继续对林月北发出邀请,“我是梅飞,16岁。你要不要进来打台球?让我妹妹跟你玩一局。”
林月北咬了咬嘴唇,依旧不说话。
梅飞指着台球馆对她解释:“台球馆是我开的,随便玩。”
林月北有些吃惊,小声地问他:“你……这么小就不读书了吗?”
他安静了几秒,继而哈哈大笑,答非所问地说:“你要吃巧克力吗?”
林月北愣了愣,她将口袋里所有的硬币都掏出来,摊在手心。他忍不住又笑了,用两根手指从她手心里拿走一枚小小的硬币,冲店里喊了一声,那个头发稀疏的瘦小女孩子走出來,将几块巧克力塞给她。
“我妹妹梅玲。”梅飞指着女孩对她说。
两个女孩子对视片刻,林月北正想和她打招呼,女孩却扭头回店里了。带着梅飞的巧克力朝家走,林月北想起刚才触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冰凉。
之后,梅飞邀请过林月北好几次,请她进店里打台球,她都以沉默回应。有一次,梅飞指着在店里清扫的妹妹,再次冲她发出邀请:“去陪我妹妹说说话好吗?”林月北咬着嘴唇,台球店和昏黄的夕阳糅合在一起,黯淡的光线令发出邀请的少年五官看上去既沉郁又立体,像是加了噪点的影片人物,晶亮的眼睛也匿在阴影里,觉察不出情绪。见林月北犹豫,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了。
再从台球馆经过时,好几次林月北主动找梅飞说话,他从来都是低着头不看她,淡淡答复她几句,平静无波的眼里似乎有冷意射出来,冻得林月北一哆嗦。他在生气吗?因为她不肯应他的邀请。可林月北知道,每次她从台球馆经过时,他都透过那块透明的大玻璃窥视她。
面对梅飞的疏离,林月北竟觉得难受,好像对抗压抑生活的崭新天地突然被关闭。她需要友好的感情,却无法获得,她只能伪装自己不需要感情。林月北并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这种状态,她心灰意冷地活着,胡思乱想:他现在连看都不敢看她,是因为梅小山吗?他是不是也如那些男孩一样,因为梅小山的放话而疏远她?
3
疫情期间,林月北外出购物都穿着平跟鞋,她喜欢先狂奔几百米,再慢步歇一会儿,接着再跑,再歇,就这样跑跑停停地去超市,回家。有次在小区门口撞见熟人,熟人笑她:“你跑得再快也没有病毒快。”
她笑笑,她哪里是想着和病毒赛跑啊,丈夫是市医院的医生,每天都按时上下班,还有什么地方比医院环境更复杂吗?防护措施做得再好,谁知道那防不胜防的病毒有没有跟在丈夫的头发丝间、汗毛孔中被带回家?
渐渐放慢脚步,走在红砖铺就的林荫道上,林月北长吁一口气,几块砖的四周生长着不知名的小草,它们艰难地在风中点着细弱的头颅,随时会有无情的车轮碾压过来……林月北有些同情它们,她想停下脚步抚摸它们,可立刻打消念头,她必须尽快到家,她必须待在家里坚守,她不在家时,方浩文也许会借着上网课的机会,玩网络游戏。另外,她要回家和方浩文好好谈谈,疫情期间,儿子学习自觉性不强,落下不少功课,她钻头觅缝找各种关系,好不容易给儿子找了一位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来辅导。现在教育局查得紧,不许教师搞有偿家教,老师都不愿意冒风险带学生。即使带,也是有关系的,熟人介绍来的,人家才肯收。没有关系,没有熟人介绍,你给再多钱,老师也不愿意接受。如今的局面是:一师难求,名师更难求,辅导课价格也就水涨船高。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想让那位数学名师收下儿子,林月北可是花了大价钱。她给介绍人买了一套进口化妆品,花去两千多块,又给老师的妻子送了一套化妆品,他妻子苦着脸说:“实在是冒着丢饭碗的风险,疫情期间,更不敢搞家教的,万一被举报会遭开除的……”他妻子死活不接受,林月北恨不得跪下去,急得眼圈都红了:“我们绝对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们悄悄地来,上完课就悄悄地走。”就这么,好说歹说,对方好不容易勉强同意收方浩文,不料方浩文却犯起脾气不肯去上课。儿大不由娘,真愁死她了。
到小区门口,由于奔跑的速度太快,在拐弯处,林月北一头撞上环卫工人,那是个干瘦的老头,他原本抱着大扫帚,正在啃着一块硬邦邦的烙馍。林月北直接将他手里的烙馍撞飞,那烙馍和他黑瘦的脸一样没有油水和光泽。林月北连声道歉,老人沉默地弯下腰去捡馍,林月北忙拦住他,将给方浩文买的豆浆和煎饺递过去,说:“老大爷,对不住,您吃这个吧。”环卫老头抬眼瞅了瞅林月北,愣住了,他哆嗦着嘴唇,却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只怔怔地看着她。林月北觉得眼前这老头有点熟悉,回忆半天,她一拍脑袋,天啦,她这是第二次撞到人家了。上次在楼梯上,她把人家的下巴撞肿,自己也撞出鼻血。林月北有点不好意思,慌忙连声道歉。老头一声不吭地看着林月北,她瞄了眼手表,略带歉意地冲他笑笑,站起来便要走。不料,老头却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之大,令林月北发出惊呼。老头在她的惊呼声中松开手,瞅了她一眼,慢吞吞地扶起地上的扫帚,低声说:“他们喊我喜公。”
林月北有些莫名其妙,眼前这位老头面容沉静,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这个疫情让许多人都变得奇怪,许是压抑造成的吧。
回到家,林月北继续做方浩文的思想工作,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非是告诉方浩文,她费了多大的劲才办成这件事。无奈方浩文油盐不进,压根不在乎也不理解她的不易,他不领情,冷嘲热讽地说:“我不去!我们家就我爸一人累死累活挣钱,你凭什么拿他的钱替我高价补习?你又不上班!”
林月北愣住了,她艱难地扬起脸望着儿子,沉默许久,慢吞吞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工作是因为……”
“得了吧!是为了我,对吧?最厌烦听你说这样的话!我是你不工作的理由?生孩子的女人不是你一个,别人都工作,为什么就你不工作?你把你应该工作的时间,全部花在我身上,我都快喘不过气了。”方浩文的嗓子里像安装了扩音器,音量大得惊人,林月北的耳朵嗡嗡响,快被震得失聪了。
争吵后,林月北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南方的早春阴冷,潮气钻进她的每个毛孔,让她浑身冰冷。方浩文的怒吼声还在耳边回响,他那要将她挫骨扬灰的愤怒神情水草般缠着她,这就是她的儿子!真令人心寒!林月北整个人慢慢结了冰,她开始低头小声啜泣。
她是浙江大学高材生,说出来没人信吧?
方浩文小时候,饭桌上,她跟他说:“妈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哦。”
方浩文奶声奶气地问:“那妈妈为什么没有工作呢?”
林月北点了点儿子的鼻头,宠溺地告诉他:“那是因为妈妈想全身心地爱你陪伴你呀!”
她学的是新闻专业,找工作完全没有问题。方浩文两岁那年,她和丈夫商量好,她辞职全职带儿子,包括儿子的教育,她一手来教。幼儿园,小学,初中……儿子的文化课基本没有在外面找过辅导老师,也没有进任何一家辅导机构,全部都是林月北亲自传授,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全校名列前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慢慢偏离轨道的?他脾气渐长,不服管教,不再对她言听计从,是初二那年?少年的叛逆期?原本以为叛逆期过后,慢慢会有所好转,可儿子似乎对她越来越排斥,她甚至觉得儿子厌恶她。
丈夫和方浩文沟通过。方浩文对他父亲说:“我妈对我是驯兽呢,还是种树啊?她整天只会围着我转,生怕我偏离轨道,成为一个坏孩子。每件事,她看着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可实际上,她哪次采用过?她表面谦卑,实际骄傲无比、志得意满、为所欲为,因为我就是她做一切事情最好的借口。比如为了我不去工作,为了我不让你看电视玩手机,为了我不顾形象不打扮自己,因为她要照顾我没有时间……”
丈夫听着有点懵,细想又觉得很有道理,居然有同仇敌忾的感觉升起,刚想着发表意见,却被医院一个电话叫走了。林月北不明白儿子的意思,她想通过丈夫这座桥梁去了解儿子内心真实的想法,可丈夫实在是太忙了,一直找不到契机和儿子就这个话题深入沟通。林月北的心变成一捆风化朽坏的破布条,风一吹就烂成一堆灰。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儿子明白,曾经的她,有多么期待父母的管教和关心;她要怎么才能让儿子相信,他嘴里所说的那种自由,其实是很可悲的。
因为,她曾就是拥有那种自由的人。她的父母给予她绝对的自由,那种自由深深地伤害了她,那种伤害也许会伴随她一生。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重蹈她的覆辙。往事让她伤痕累累,一直得不到疗愈,也许只有她的孩子活成幸福的模样,才能够让她所有的伤口痊愈,不留下一个疤痕。
从她怀孕那刻起,内心就有个声音在对她说:
尽全力去陪伴爱护你的孩子;
孩子若不成功,你这辈子彻头彻尾都是个失败者;
你不能让你的孩子成为梅小山,或梅飞。
4
梅飞拥有一辆摩托三轮车,在他妹妹有空帮他打理台球馆时,他便开着这辆摩托三轮车跑客运,跑梅家楼到襄安镇的路线,车票三块钱。这条路是319省道,又叫军二路。那时候的军二路很窄,也很颠簸,却又与他们居住的小镇有着妥帖的默契,它们的调子都很平淡。林月北一直没有走进梅飞的台球馆,没有和梅飞害羞自闭的妹妹说上一句话。看见梅飞时,林月北沉默无语,脸上却露出很明显的某种期待和委屈,期待他的接近。
她的故意退后,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她灵魂里的那些期待,应该在寂寞中消亡。林月北沮丧地想。
梅飞把车停在她身边,犹豫地冲她伸出手,问:“你要坐我的车吗?”林月北的身体先大脑一步作出反应,她在微光和恍惚中一脚跨上三轮车。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林月北坐在梅飞的副驾驶上,梅飞将车开得飞快,车头破旧的音响里播放着歌手黄安的曲子: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夕阳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在身后,她悄悄地注视着梅飞的侧脸,他的脸颊深陷,真的很瘦,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他有着浓密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显出他的倔强和放荡不羁。
知道她在打量自己,梅飞没有转头,目光注视着前方的路,低声说:“好看吗?”
三轮车的突突声和黄安的声音搅和在一起,林月北没听清他的话,他的头发在风中纠结着,像极了文艺片中孤独而忧伤的男主角……或许是她的注视令梅飞有点心慌,车开得很不稳当,后面的顾客低声抱怨他开得太快,不安全;也有人责备他猛然刹车令自己受伤。在这片嘈杂声中,林月北听见有个声音说:“若不是看在你没有爸妈的份上,打死也不会坐你的车,这速度太吓人了,居然还带着小丫头开车……”
林月北的脸一下红了,当地人嘴里的“小丫头”是指男孩的对象。难道他们认为她和梅飞在处对象?这个念头令林月北浑身爬满了虱子般难受,她再也坐不住了,车刚到目的地,她便跳下车,逃也似的离开。林月北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朝家走去,下车的地方离她家挺远,要穿过整个梅家楼镇。她就读的得胜中学就坐落在梅家楼镇的入口处。学校的院墙只造了一半,因为资金问题成了烂尾工程。篮球场有直挺挺插在泥里的老枝丫,它的对面是和它同病相怜的朽木篮板,裂缝大得可以吞下整只篮球。
梅小山站在朽木篮板的下方,和孤独的草木一起静默。只是,草木不在意她,而梅小山却直直地注视着她。林月北吓坏了,她左右看看,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别跑!”梅小山的声音里充斥着气急败坏,还有些受伤。
林月北果真停住脚步,吓得一动不动。许久,她强忍住内心的恐惧,转过身看着梅小山,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梅小山望着她,眼神很迷惘,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梅飞在一起?”
梅小山白色衬衫袖子捋得高高的,露出手臂上的刺青。
她和梅飞在一起——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偶尔去梅飞的台球馆前看别人打台球吗,还是指她今天坐了梅飞的三轮车?可是,这些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月北结结巴巴地将内心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梅小山闻言顿时无法控制情绪,他的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暴怒使他浑身散发出一种刀锋的气质,他冲她大吼:“你真的和他在处对象?那家伙有什么?他连父母都没有,还要养活一个妹妹,穷得叮当响……”
梅小山的话,令林月北困惑,也令她感受到极大的侮辱,她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的话:“你胡说什么啊!我和谁处对象,那是我的事!”
梅小山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辍学不读书,就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你讨厌我,不喜欢看到我,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可是我才离开多久啊,我兄弟打电话告诉我,你和梅飞在搞对象,挂了电话后我就坐大卧铺从上海赶回来,你还说不关我的事?”
梅小山的手像把大钳子紧紧锁住她的胳膊,林月北挣扎着,她又惊又怕,慌不择言:“梅小山,你这个大流氓,快放开我!”
“大流氓”三个字像根棍子敲中梅小山的后脑勺,闷闷地疼,那颗炽热的心坠入冰河,它不停地打着哆嗦,彻骨的寒冷。梅小山缓缓地松开手,眼里竟有淚花,他喃喃地念叨:“大流氓?大流氓!原来我是大流氓,难怪你这么怕我……可我哪里流氓了?”
梅小山的妥协和委屈令林月北惊讶,他正以一种忧伤的姿势垂着双手,亮亮的眼睛看着她。从他的眼里她发现了绝望、期待,还有矛盾的欢喜。
“我不过是喜欢你罢了。”梅小山的低语像一个炸雷般响在林月北的耳边,空气变得黏稠起来,每口呼吸都需要用尽力气。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梅小山,他黑亮笔直的头发搭在额前,斜飞的剑眉下,亮晶晶的双眼,里面有着化不开的浓墨,整个人看起来孤傲受伤却又盛气凌人。神情寂寥的梅小山,身上有着令人困惑的明与暗,善和恶,那种危险又刺激的感觉,带着刺眼的白光划过心头。
天啦,他竟然长得这么好看。梅小山竟然对她说,他喜欢她?今天发生的一切刷新了林月北的认知,一些混乱不明的思绪胡乱涌上来,林月北的脸红到耳朵根,她打消要逃跑的念头,轻声地说:“我……没有和梅飞搞对象,我只是喜欢去他那里玩……他的台球打得好……”
类似解释般的否定,如天籁之音,梅小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欣喜若狂,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目光灼灼,得寸进尺地要求:“那你答应我,以后再不去梅飞那里。”
林月北愣了愣,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也有些恼火。她挣脱他,背着书包拔腿就走。梅小山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一路护送着她。半道上,梅飞驾驶着三轮车轰隆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扬起漫天的灰尘。林月北倏的一下抬头,眼底闪过些许纠结和尴尬。
这天回家,林月北刚进门,母亲就黑着脸怒斥她:“跪下!”
林月北怔了,长这么大,她从未受过此等待遇。她还在发愣,父亲已经拿着一根绳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惊痛之余,林月北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叫喊,只用双手抱着头,平静地承受着父亲的鞭打。父亲打累了,恨恨地丢下绳子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林月北心里好笑,很想反驳他:你们什么时候教过我?
父亲走后,母亲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梅飞是什么样的人吧?那孩子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性子倔强而且阴狠。他爸妈出车祸死了,他拿到30万的赔偿金后,走了几十里路硬是找到撞死他父母的人,用一桶汽油烧了那人的三间屋子。因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加上那年他才11岁,这件事最终通过镇上领导们的处理,也就没追究了。”
林月北摸着脸上的伤痕,梅飞行事作风确实很独特,但是并不令她讨厌,她想起他开车的时候,哪怕她就坐在他旁边,他的目光永远放在前面的路上,眼神透着隐约的凉意,嘴角抿得紧紧的,像只警惕的野兽。林月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母亲将毛巾扔到她身上,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把你脸上的血擦一把。那梅飞烧了人家房子,名声也因此传了出去,不仅同龄人不敢惹他,就连大人们对着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都觉得害怕。听说有不知死活的,欺负了他妹妹,打斗中被他咬掉半只耳朵。你连这样的人都惹,是想我们家鸡犬不宁啊?我告诉你,你惹出什么事来,你自己兜着,别撩了人家,到时候又不肯跟他,他可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你不要连累了你弟弟。”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林月北沉默不语,她艰难地转动着疼痛的脖子,透过窗户望着夜空,回忆着梅飞剪纸般纤细脆弱的侧影,很难将他和母亲口中那个阴沉毒辣的人联系起来。也许,在被弃置的世界里,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独中,梅飞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身变得狠辣,那样才能让自己和妹妹生活得更好一些。同时,这份狠辣也让他被其他人孤立。林月北觉得自己忽然就理解了梅飞,她冷冷地笑了,她又比梅飞强多少?不都是孤身一人面對世界?
这晚,林月北在噩梦中沉沦,绿莹莹的潭水淹没她,一丝光也无法透过。
5
林月北站在小区门口,小区大门外不到20米的地方有戴着红袖章的社区工作人员在站岗防守,看着他们手里的大喇叭,林月北实在想不通:方浩文是怎么瞒过工作人员溜出去的?
社区工作人员见她冷着脸,生人莫近的模样,也不想上前自讨没趣,便将她当成门口的一棵树。
林月北的心在滴血,怒火滔天,就为几句不投机的话,方浩文居然摔门跑出去。疫情期间,街上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冲出家门。林月北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小区门口,为什么方浩文的叛逆期这么长,叛逆的程度这么深?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渴望他能偶尔对她吐露心里话,但令她失望的是,方浩文心灵的大门对她紧紧封锁,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打开。
为了方浩文能够健康成长,她辞去工作,精心照料他们父子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后悔付出,方浩文的出生给予她新生。在此之前,她饱受失眠的折磨,整日睁大眼睛看着卧室的布窗帘在夜风中高高地飘起。儿子的出生让她严重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并且令她淡忘痛苦的过往。生下方浩文后,她获得长久的安全,在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么的疲惫。是儿子的到来拯救了她。
方浩文的学习,林月北亲力亲为,省去一大笔报辅导班的钱。现在辅导班多贵啊,一对一,一次课要七八百。即使她去工作,那点儿工资怕是全部搭进去都不够。她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辅导孩子绰绰有余,既能省钱,又能对孩子知识掌握的程度做到心中有数。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儿子突然性情大转变,处处和她针锋相对。
拨通丈夫的电话,丈夫正在忙,他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半晌,才静静地说:“你……别总把自己当成儿子的纠正者,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你适当地放松……”丈夫的话没有说完,林月北已经受不了了,丈夫的话令她委屈万分,她愤愤地控诉:“怎么就不温暖了?我哪样没伺候到位?难道他想怎么干就去依从他,那就是温暖?”丈夫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她:“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手头好多病人要处理,回家再说?”
挂了丈夫的电话,她失望透顶。丈夫多么冷静,多么粗糙,一点温情都没有,他根本不配当一个丈夫。他不知道她此刻的焦虑吗?一群麻雀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啄食着树木落下的果实,一颗石头忽然丢过来,麻雀们受到惊吓,一只只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走。林月北拍拍手,恶作剧般的满足。
天渐渐昏暗,阳光也像那群会飞的麻雀,“嗖”的一声溜走了。林月北双腿站得发麻,她抬眼看了看前后左右,周围的几栋楼房都披上了黑色外罩,灯光在无数个窗户里点亮起来,像黑夜里绽放的花朵。就在这时,昏暗的夜色中总算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月北欣喜地迎上前去,高声喊:“浩文!浩文……”
看到她的一瞬间,方浩文明显很抵触地将头偏过去,这个细节令林月北伤心欲绝,脚底发软,加上久蹲头晕,她整个人朝前栽过去,重重地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朝儿子看去,方浩文愣在那里,惊呆了一般。她这才看见,方浩文的身边站着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她低头微微苦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双黑瘦干枯却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
“谢谢。”林月北失望地朝儿子瞥了一眼,缓缓地道谢,她的声音如冷而钝的刀锋。
“喜公,今天谢谢你陪我。改日我再去找你玩。”方浩文对那老头说。
林月北注视着方浩文,然而,那张冷漠淡定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痕迹。方浩文抛下她径直朝前走,林月北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借着路灯的光亮,她打量着眼前这位叫喜公的老头。他干瘪瘦弱,颧骨突出,额头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皱纹,脸颊的皮肤却依旧光滑……说实在话,他的年龄不好判断,50岁到70岁之间都有可能。老人意识到她在打量自己,也朝她看过去,四目相对,老人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透出的眼神居然是那般的慈悲温暖,令原本愤懑的林月北顿生几分惘然追忆之意——这眼神好熟悉。
林月北忽然认出,他就是那次在楼梯上和自己相撞的环卫工人,后来她再一次撞飞了他的早餐。这一次,她在他面前栽了个“大跟头”,怎么每次遇见这老头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林月北苦笑,说:“您……我家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今天怎么打扰您的?”
喜公缓缓地说:“也没怎么打扰。孩子心情不好,就陪伴了他一下午而已。”
林月北忐忑地问:“您……怎么跟这孩子打上交道的?”
喜公看着她,平静地说:“你儿子在状元桥那里徘徊,情绪似乎很激动。我怕他想不开,做出不妥当的事,就带他去打台球了……哦,我除了打扫卫生做环卫工人外,还帮一家台球馆值晚班看店。现在疫情期间,台球馆关闭,平常我就在里面打扫卫生,看守台球馆。”
天啦!这老头竟然带她儿子打台球!林月北眉间神色剧变,烫着般瞪大眼睛。喜公见她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轻声感慨说:“打台球也是一种放松,你做母亲怎么将自己逼到这份上呢?孩子也被你逼得不轻啊!”
林月北内心很不屑,又有些羞恼,但想着这老头一片好意,陪伴了儿子一下午,自然不好意思说什么。
喜公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神情慈悲却又微带涩意。林月北心中一动,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她忍不住问他:“大爷,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大爷?”喜公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说:“我每日都在这里清扫卫生,你见过我也很正常。走吧,天不早了,早点回去,回家查看摔伤了没有。”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林月北和喜公告别,朝家走去,这才感觉腿疼得要命,估计摔破皮肉了。她一跛一跛地朝前走,思绪变得很凌乱,隐约间感觉哪里不对。然后,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像一团白雾从四周飘飘悠悠地袭来,她感觉喜公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林月北不用回头看,她就是知道。直觉告诉她,她认识这个叫喜公的老人,可他的面目一片模糊,她想不起来他的面孔。
他好像是和这场疫情同时来到这座城市的,猛然,林月北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到家后,方浩文依然倔强冷漠,一言不发。她没吭声,忍着痛取来酒精和红药水,掀开裤子,膝盖那里破了好大一块皮,鲜血淋漓很是可怖。方浩文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咬了咬牙,盯着她的腿半晌,终于走过来。他蹲下,接过她手中的红药水,低声嘟哝着说:“怎么当妈的?连路都走不好,竟然把自己摔成这样!”
儿子的埋怨,林月北听来却如天籁之音,她舒了口气,他终究还是关心她的。看着低头替自己擦药水的儿子,林月北试探地问:“那个……清洁工,你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方浩文轻轻帮她清洁伤口,头也不抬,说:“你说喜公?你可别小瞧他,他台球打得可好了。那球杆一拿到手,他整个人感觉都变了,一副绅士派头。几乎没有他打不进去的球,他不打直线,球全拐着弯进,那个力度、角度、弧度,拿捏得分毫不差,真是牛人!并且,他教我打球讲究心、眼、手三者合一,共同协调才能更加精进,他说学习也是如此,只是学习我们还要带上耳朵……”
台球?林月北茫然地看着窗户,遥远的记忆缓缓浮上来,黏着她。那种感觉极其不好,她甩甩脑袋,想要甩开那些往事。林月北无力地垂下了眼帘,怯怯地说:“浩文,你能不能……别跟那老头来往了?我觉得他……身上有種说不透的气息。”方浩文愣住了,脸上没有笑意,他站起来将手中的棉签狠狠地扔到地上,看着她轻蔑地说:“看来你今天摔得不够重,没能摔醒你,倒是把我摔糊涂了。我算明白了,只要是我喜欢、认可的,你统统反对,对吧?”方浩文说完,将自己的房门重重摔上,林月北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双手紧紧地攥着,缓缓垂下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6
林月北很长时间没有去梅飞的台球馆,也没有再乘坐他的三轮车。有次在路边,她看到梅飞站在前方不远处,看见她时,他高高扬起的手明显在招呼她,她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垂着头逃跑似的快速离开。她不肯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父亲的那顿毒打吗?因为梅小山吗?好像都不是。跑出十几米后,她忍不住回过头,看见有风朝他袭去,撩起他的头发和衣襟。他就像个失望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此时,正是傍晚鸟归林的时刻,西天紫红色的晚霞中有群鸟飞过。林月北有些茫然,也有些沮丧,为刚才躲避梅飞的举动。她被梅飞的孤单清冷吸引,他和她是同类人。可是,她深知若是靠近他,会被损伤。最为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和他保持距离,离得远远的。
梅小山在一棵高大的樟树下,用脚将地上散落的树叶踢到一起。正在胡思乱想的林月北看见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就被梅小山撵上抓住胳膊。梅小山红着脸说:“你跑什么呀!我后天就走了,要出去打工挣钱。你明天在镇上合作社门口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不要!”林月北毫不犹豫地拒绝。
梅小山急了,语气不容反驳:“你要是不来,我就送到你家去!”
林月北一惊,父亲的那顿鞭子她还没有完全消化掉。想到父亲的鞭子和母亲的冷漠,她自嘲地笑了,懒懒地转过身,看着梅小山的眼睛,说:“好!”
突来的惊喜令梅小山桀骜不驯的眼神即刻变得温柔,他兴奋地一击掌,揉揉她的头发,大声说:“明天见!”
林月北看着梅小山的背影,内心有欣喜,又闷闷的。生活中她获得的关注和友善太少,既然有人对她好,她为何要拒绝呢?那种要从血管中炸裂开来的孤独告诉她,她需要慰藉。
合作社坐落在小镇入口处的一棵大杨树旁边,林月北到达时,梅小山已经等候多时。这个镇子有好些年头,街道布局合理,青石板小路两旁,是一些老字号的店铺作坊,飞檐小窗很是典雅古朴。看见她,梅小山突然局促起来,不羁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见他不吭声,林月北也没有说什么话,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朝前走,梅小山紧随其后。镇子的岔路口不多,沿着合作社往前走只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通往梅飞的台球馆,林月北下意识地走了另外一条道。两人一路无语,沿着青石路向前走,路的尽头是永安河,永安河岸有棵硕大的皂角树,树冠高耸入云,浓荫蔽日,它的枝丫伸展开,远远看去,仿佛半个小镇都被笼在下方。树下,两个老头在下棋,旁边围观着三五个闲人,一群孩子正在树下抽着陀螺。
梅小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亮晶晶的项链,羞答答地递到林月北跟前:“这是我给你买的施华洛世奇项链……你可能没听说过,大城市里的女孩可喜欢这些闪亮的小玩意儿了。”林月北惊愕地看着他,有些迟缓地眨了眨眼,梅小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目光瞥向前方不看她。这一刻的时间,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大而圆的太阳悬挂于半空之中,像黄昏,又如同清晨。
梅飞就是这时候突然冲出来的,用一把尖刀刺入梅小山的胸口。
梅小山正沉浸在对心爱女孩表白的喜悦中,他不解地低头看着胸前凭空出现的刀,注视着源源不断往外涌的鲜血,眼中泛出泪光,绝望地瞥了梅飞一眼,双手揪住梅飞的胳膊想撑住自己的身体,可遭受重创的他还是无力地向前扑倒。梅飞拔出那把尖刀,鲜血四溅,他冷静地看着抽搐片刻便不再动弹的梅小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再次将刀插入梅小山的胸口……
林月北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怀疑这只是噩梦,清澈明亮的眼眸陡然黑了下去,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尖声惊叫:“杀人啦!”林月北才猛然惊醒,提着尖刀的梅飞已经走到她跟前,那刀尖还往下滴着血。那是梅小山心头血吧?林月北被梅飞身上那种冰冷的杀气刺中,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梅飞的眼眸中一片晶莹,继而慢慢敛为寻常,他冲她微微一笑,居然有澄净的气息笼罩在他的眉眼间,他的眼如春湖般温柔,静静地看着她说:“他死了。是我杀了他。”林月北神情木然地站在原地,手中握着的项链缓缓垂落。从震惊中醒来的人们一拥而上,制服了梅飞。梅飞没有挣扎,顺从地扔下刀,被众人压倒伏在地面,压在还带着梅小山体温的施华洛世奇项链上,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脸深深刻进脑子里。警车很快到了,梅飞在钻进警车的刹那,再一次回过头看着她。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她无疑成为案件的当事人:两个少年为了争夺她的爱,为了她而举刀,其中一人喪命于此。
地面变得柔软如沼泽,她深陷其中,无法举步。周围有雾气弥漫,林月北看见她站在那个大而圆的太阳上,慌乱不堪地看着坠入噩梦中的自己。这一切果然不是真实的。站在太阳上的她,深陷泥沼的她,哪一个才是现实里的她呢?带着满腹的不解、疑惑和深深的恐惧,林月北靠在皂荚树上昏迷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林月北不知道是如何挨过去的。漫长的黑夜来临,似乎不再离去,她成为整个小镇风口浪尖的人物,坏,骚,惹得两个男孩为她拼命。没有人宽恕她,包括她的父母。她给父母惹来大麻烦,梅小山的家人将血海深仇都算到她的头上,他们带人冲进她家,将家中所有的物品砸得稀巴烂。愤怒的母亲将她一把推出来,丢到他们面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砸死这个祸害精吧,我们绝不说一句话!”母亲的狠绝令来者震惊,他们看着被轰出来站在一片狼藉中瑟瑟发抖的林月北,茫然无措。林月北冰冷的指尖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襟,两行泪水涩涩地流在嘴边,被全世界背叛抛弃的怨从心底浮起。她惨然地笑了,此刻她痛恨梅飞,她恨他那把刀为什么没有捅死自己,始作俑者的她才是该死去的那个。
他们最终没有打死她。他们甚至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只用愤怒的双眼瞪着她,默默地流着眼泪,然后离去。悲痛和绝望穿透她的胸腔,掠过她的五脏,从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林月北在这个镇子上再也待不下去了。她的父母也待不下去,在林月北一次次遭受不公正的对待时,他们从来没有护过她一次,哪怕是一次。他们永远都是下意识地将她推出去承受所有,仿佛那样他们就可以置身度外。
林月北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哪怕她死去,他们也不会在乎,他们只嫌她丢了他们的脸,给他们带来麻烦。想通这一切的林月北,内心真正平静如水。她注视着窗外,有只乌鸦经常飞到不远处的樟树上,冲她“呱呱”叫上几声。它和她都是晦气的,不被喜爱的。林月北冲它笑了,那只乌鸦竟冲她飞过来,停在她的书桌上,悠闲自得地踱着步。它并不干净的爪子在桌面上留下竹叶似的脚印。深深浅浅的,像伤痕。
夜深人静,严重失眠的林月北打开灯,既然睡不着,那就学习吧。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滴落在院子里的芭蕉上,“嗒——嗒——嗒——”那是悠长古远的声音。
这一年,林月北以最优异的成绩考去市里的重点高中。离家住校的生活,是黑暗中透过的一丝光亮,总算让她能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生活对她的杀戮,似乎已经过去。梅飞因为年龄未满18周岁,被判了死缓。得知这个消息时,林月北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中思考一道数学题,她微微一低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无旁骛地做着习题。高中三年,后来考上大学,从离开那个小镇起,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她成长的小镇犹如一只巨大有力的手,将她连皮带骨一点一点撕扯嚼碎,抛掷荒野。可她不十分清楚,自己想要逃离的,究竟是那些不堪的往事,还是装满那些往事的镇子。
抑或者,她想要逃离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父母。
逃离,然后丢弃。小镇,往事,父母包括她的弟弟,所有和过去相关联的东西,她断绝与他们之间的联系,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留恋。她推倒过去,改造自己,下手果决。一切都是崭新的。活下来的林月北,与过往没有关系,新生的林月北应该活得干净,体面。
7
林月北确定环卫工人喜公就是梅飞。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刑期都满了?不是判的死缓吗?他刑满出狱,很快就追到这里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还带着方浩文去打台球,处心积虑地接近她的儿子,他在酝酿着什么阴谋?林月北看着洗手间镜子中的自己,眼皮肿得老高,她已经接连几个星期都没有睡个好觉了,焦虑、担忧和恐惧令她魂不守舍。疫情期间,医院病人多,丈夫经常无法回家,即便是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也是倒床就睡,对她的焦虑和睡眠障碍浑然不知。
清晨六点,麻雀扑腾着翅膀从窗台空调机上一跃而起,林月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湿气顺着打开的窗户钻进来,她握住望远镜的手冻僵了。林月北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打起精神。“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林月北嘴里念念有词,继续拿着望远镜从窗帘的缝隙里窥视着楼下。
起早背单词的方浩文走出来,狐疑地看着她,问:“妈,你什么时候买了望远镜?”
林月北吓得一哆嗦,望远镜“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砸中她的脚背,她低呼一声,蹲下身体捂住脚背。方浩文要打开灯,林月北赶紧制止他,厉声说:“不要开灯!”看着儿子惊疑的目光,林月北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解释:“开灯刺眼。我在看月坑呢……时间还早,你再去睡一会儿。”
月坑?月坑在楼下?看地坑还差不多!方浩文蹙眉疑虑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猛然一震,瞪大眼睛说:“妈,你该不是偷窥狂吧?”
林月北镇定地捡起地上的望远镜,心疼地查看损坏程度,淡然地回答:“你觉得从咱们家这个位置,你妈能偷窥到什么?我就不能有个爱好什么的,拿着望远镜就非得去偷窥?”
方浩文的眼睛在她身上晃了一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转身走人。
林月北补充说:“那个数学课,下周起,必须去补!”
“NO!”方浩文语气斩钉截铁,随后“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林月北握着望远镜,疲惫至极,露出一丝苦笑,望着楼下不远处的环卫工人们,眼中慢慢露出一丝悲戚和迷惘。通过她的观察和暗中调查,叫喜公的环卫工人,不,他应该叫梅飞,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晚上他会很准时地下班,吃饭,搬张椅子坐在值班的台球馆店门口发呆,抽几根烟,注视着宽阔街道中极少的路人。
这是一个沉默阴暗的老头。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不,他哪里是老头啊,他不过才四十来岁,正值壮年。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的青春,他的来日,全部折毁在她的手里,变成高墙铁窗里的灰烬。那是他的大半生啊!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他肯定恨之入骨……
林月北打了个冷战。楼下,喜公正在打扫,昨夜有大风,將常青树的残叶吹落了一地。林月北抓起钥匙下楼去买菜。看见她,他停下扫帚,和她打招呼:“去买菜?带了口罩吗?人多,你要戴口罩啊。”
林月北顿了几秒,有些惊疑地看着他。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令她困惑,几乎让她相信了——他真的没有认出她。看来他在监狱学到的很多,戏演得好。
“小地方,疫情已经稳定下来,一例都没有,没事的。您这么早就来工作,辛苦啦。”林月北垂下眼睛,声音和身体都是僵硬的。既然要演戏,装着不认识,那她就配合他。
“不早不行啊,等太阳一出来,这满地的树叶晒干了,风一吹,到处都是,太影响环境了。”喜公说。
“这倒也是。”林月北见他穿得单薄,低着声音说,“温度还真低,大清早的,您应该多穿一些。”
喜公从腰间抽出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擦了擦额头,说:“一动扫帚,浑身都热,哪里还会冷啊。”
林月北想和他攀谈,试探性地问:“喜公,您……的家人都在这里吗?”
喜公摇头,眼神微微一闪,淡淡地说:“我一辈子没成家,只有个妹妹在这里。”
喜公淡然的话语让林月北微微一震,忽然间便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低下头去,手指甲用力掐着手心——是她毁了他的人生!这个认知在她的心头停留了二十多年,她想知道他有多恨她。可是,她的人生也拜他所赐,变得千疮百孔,那些痛苦伴随着她从少女成长为青年,再至中年,不曾有一日放过她,反复啃噬着她的心。
喜公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要说什么。她突然害怕起来,怕他撕破彼此的伪装,打破眼前的平衡,将二人赤裸裸地置于对方面前,那是多么糟糕的结局。然而,他依旧是安静的,仿佛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扫帚在地面发出“沙沙”声,一切均安详。
菜市场里,心不在焉的林月北被人撞来撞去,浑然不觉,她机械地在菜摊随便拣了几样菜,秤好付款。周围所有人对她报以警惕的目光,直到有熟识的人拍她的肩膀,提醒她:“你怎么不戴口罩?特殊时期还是注意点好。”林月北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蠢事,她慌忙从包里掏出口罩戴好,魂不守舍地往菜市场出口走去,抛下一脸愕然的熟人。
林月北失魂落魄地拎着菜站在马路边,感觉被丢弃在荒芜的废墟上,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要怎么样才能挣脱这片黑暗?耳畔有着诡异的幻听,那把滴着血的尖刀又在她的肺腑中绞动,钝刀割肉般反复折磨着她。这么多年,她承受着时刻被迫害的恐惧,她想不通,为什么那把刀刺向梅小山,而不是她?他应该更恨她,是她靠近他之后又疏远他……
林月北蹲下身体抱住头,也许是睡眠不足,她头疼欲裂。
许久,她才艰难站立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小区走去。小区的长椅上,喜公正勾着头坐在上面打盹,怀里抱着那把片刻不离的大扫帚。有败絮样的蜘蛛网沾到他的脸上,林月北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新冠肺炎疫情死了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不死?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心湖里砸下一块石头,让她惊悚得落荒而逃。
原来她也有杀人的念头,她内心的罪恶不比他少。
她一直不明白他当初杀人的动机,但是现在的她突然能看见他的痛苦。
8
方浩文又溜了出去,林月北打通丈夫的电话哭诉,对儿子她真的无能为力。
丈夫在电话那头听完她的哭诉,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儿子都是高中生了,出趟门做点自己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丈夫轻描淡写的口吻分明在指责她大惊小怪。林月北手腕以上的部分开始发麻,脑海里轰轰地闪着白光,她头疼得厉害,浑身淌着虚汗,喉咙眼像被人捏住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电话那头的丈夫似乎意识到她的不适,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得不到她的回复,他叹了口气,安慰她:“放松点,你整个人绷得太紧了,有句话叫‘箍紧必炸,你自己和孩子松口气吧。唉……怪我太忙,医生这职业……等我忙完这阵儿,我请假陪你出去转转。”
挂了丈夫的电话,林月北头疼得趴在桌子上,那种麻木感迅速地延伸到全身。这时,门开了,方浩文手里捏着钥匙站在门口,他一边换鞋一边对她说:“妈,你打电话给数学辅导老师,我明天就去他那里补课。”
林月北一时回不过神,儿子不是坚决不肯去补习吗?她虚弱地问:“怎么突然想通了?这就对了,你们班哪个孩子不补习啊?”
方浩文得意地说:“我今天和喜公打台球,进了三个球,喜公说我很有天赋。他说只要我肯去补习,每周我都可以去他那里打一次球,免费的。他全程陪同。”
刚刚站起身准备去做饭的林月北陡然顿住,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她开始弯腰剧烈地呕吐。方浩文吓坏了,抓起毛巾冲林月北跑过来,林月北大口喘着气,强忍着胸口的不适,她赶紧伸手制止他,厉声命令他立刻去洗手洗脸消毒,回自己的房间。方浩文见她筛糠般抖着,眉头痛苦地紧蹙着,一脸痛苦的表情,惊慌地想要过来搀扶她。林月北伸手指着他,语气凄厉可怖:“不许过来!你非要逼我死吗?你为什么总要和我对着来?”
方浩文单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像是承受不住她的话语,又像是被她的严肃表情震住,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林月北有些不忍,低声吩咐他:“你快去洗手消毒,戴上口罩……不要出来,等你爸爸回来安排。特殊时期,注意点。”
方浩文神色惊惶,身高一米八的他变成迷路的孩子,极力想寻找出路,却又那么茫然无措。最终,他顺从地洗手消毒回到自己的房间。拨通父亲的电话,他带着哭腔说:“爸,我妈是不是得了新冠肺炎?她在家呕吐,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烧,你快点回来……”
外面,突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雨帘拍打着窗帘。林月北深深吸了口气,她挣扎着将所有窗户开至最大,又将呕吐物清理干净,用酒精将客厅仔细消毒。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她量了下体温,居然高达40度。她真是太大意了,不久前还听丈夫回家说当地有几个疑似病例,恐怕要打破0记录,心事重重的她还是没有放在心上,去菜市场那么复杂的环境,居然忘记戴口罩……方浩文站在房门口担忧地看着她,几次想要跨出房门过来,都被林月北厉声喝住,她一字一句地说:“浩文,你是个男子汉了,要懂得是非轻重,我可能感染了新冠肺炎,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我待会儿自己去医院,你在家隔离,冰箱里的吃食很多,你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妈妈担忧。”
方浩文一下子哭出声来,半大小伙子,哭得像三岁孩子,林月北又心疼又感慨: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个头比她还要高。雨从窗户那里漏进来,林月北强忍着不适过去拿毛巾垫在地上吸干雨水,窗外迷迷蒙蒙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还在街道边忙碌,是喜公。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林月北站在窗前注视着他,神色异常平静,她感染了新冠肺炎,死亡的威胁竟然令她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她觉得猝然中止的血液慢慢开始流动,她淡淡笑着对依然站在房门口的方浩文说:“不用担心我,无论如何,妈妈都会尽最大的能力保护你。”
她要解决掉这场恩怨,这么多年,她像煎熬最痛苦的疾病般,煎熬着生活中每一个抑郁不安的时刻。她已经做好并接受即将到来的结果。那是她和梅飞两个人之间的事,梅飞想在浩文身上打主意的话,她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下定了这个决心,林月北的心像月光下的湖水那般安静,没有泛起丝毫波纹。她快速地收拾好几件衣服,戴好口罩,远远地关照了方浩文几句,临出门前,望着眼泪汪汪的儿子,她想了想,又拿起笔和纸,写下:
浩文,我和你父亲结婚多年才生下你,医生曾经判定我无法孕育孩子,所以你的出生简直是个奇迹。一直以来,我觉得我人生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努力让我的孩子知道,我曾经也走过他现在的路,并且我仍然还有不懂的事情。虽然我总是反对你的一些决定,你以为那是我打着爱的名义干涉你,但是我想告诉你:那真的是因为我爱你,害怕你受到伤害。请相信我,父母的不闻不问,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
写好后,她将纸条贴在冰箱上,冲方浩文挥了挥手,走出家门。
雨真的很大,林月北撑着伞缓缓地走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前。
“喜公,这么大的雨,你在干什么?”她问。
喜公停住手,直起腰瞅了她一眼,惊讶地说:“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干什么?还打着雷呢。赶紧回家陪你儿子去。”
林月北心中冷笑,乏倦无比,问:“你今天又带着我儿子打台球了?”
忽然间,雷声大作,闪电一个接一个地忽闪成片,惊心晃眼。喜公扯着嗓门对她喊:“雨太大了,你赶紧回家。附近百十米中的路段,就这里的地势最低,所以安装了泄水口。這么大的雨会把树叶、垃圾什么的冲过来,我若不把这些东西拦堵住,它们会将泄水口堵塞的,路面就会积水,行人车辆都很不方便,而且再来清理就更加麻烦……”
喜公戴着一顶草帽,那雨水从草帽中渗漏得他满脸都是。他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红色塑料衣,只能遮住上半身,想必衣服里面都湿透了。林月北愣住,问他:“你怎么不穿雨衣?”
“雨下得突然,回去取雨衣,衣服也得湿,不如把事情做完。”喜公一边说,一边拖着长长的金属条围在下水口周边,将流过来的树叶垃圾等挡住,“哎,你说你,不回家杵在这里淋雨干吗?”
林月北望着忙碌的喜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油然而生,这么大的雨,只有他一个环卫工人在清理。一个杀人犯,竟然有这样的觉悟,他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吗?
“喜公,我要出一趟远门,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临走前,我想感谢一下你,我儿子很听你的话,他刚才回家说你今天又陪他打台球,并且劝说他去上辅导课。”林月北摘下口罩,脸上含着宁谧笑意,高烧使她的脸通红,嘴唇却是惨白的,在闪电下,那张脸上的笑容里有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催魂索命的可怕。
喜公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思量片刻,笑中好像带着些许嘲弄:“感谢我,一定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吗?”
有风灌进喉咙,林月北轻咳一声,目光和他在半空中相撞,她毫不遮掩脸上的讥讽之色,声音是接近金属质地的冰冷:“疫情期间,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要说请你吃饭感谢你,我自己都不信。但我确实有事要和你说。”
喜公似乎丝毫不感意外,径直用木棍将一些随着雨水漂来的大垃圾挑起丢进垃圾桶,做完这一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她说:“我要回去换身衣服。”
林月北跟在喜公身后朝他看守的台球馆走去,台球馆进门右手处有个小储藏室,喜公掏出钥匙打开储藏室的门,不足12平方米的储藏室便是喜公的寄身之处。喜公指着台球馆里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便钻进储藏室,关上了门。
林月北只往储藏室里瞟了一眼,便看清屋里的全貌: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小板凳。桌子旁边放着一个箱子。屋里虽然小,东西也不多,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林月北剧烈咳嗽几声,手机又响起来,这已经是丈夫打来的第17通电话了,林月北干脆将手机关机。
喜公很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林月北头疼欲裂,又开始咳嗽。喜公皱着眉头看着她,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林月北慌忙摇摇手否认:“没有,可能受了点凉。有没有水喝,我有点渴了。”
喜公对不住地说:“热水倒是有,却没有水杯。”
“有碗吗?有碗就用碗给我倒杯热水喝吧,实在太渴了。”
喜公用碗倒了一杯水递给林月北,林月北接过碗,缓缓地将路上戴好的口罩再次摘下,露出烧得通红的脸,她的声音平静却透出显而易见的冷漠:“喜公,哦不,应该叫你梅飞。你接近我儿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喜公明显吓了一跳,他苍老的脸突然发青,嘴唇直哆嗦,脸上疑云深重:“你怎么知道我真名叫梅飞?你们……社区里的人说出来的?可……我妹妹帮我找的关系,社区里应该没人知道……”
林月北的声线陡然高扬:“你别装了!你为什么要接近浩文?你有什么想法就冲我来,我们今天一次性将所有的账都结清。”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喜公失血的嘴唇剧烈地颤抖,半天没有吭声,只用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这片刻的死寂,几乎逼得林月北要发疯。喜公忽然惶惑地说:“冲你来?你又不补习……我承认我有目的,但我没有恶意……我妹夫是重点高中的名师,你儿子在他面前辅导比去别处强多了……贵是贵点,但他辅导的效果好呀,你们去哪儿辅导不是辅导啊,都一样要花钱,来我妹夫那里还能保证效果……”
林月北听得有点懵,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摆脱这种荒谬的对话,她不想绕圈子,她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喜公见她摇头,怔了片刻,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承认道:“我妹妹他们买房子欠下不少房贷,日子清苦。她又没有工作,只靠我妹夫一人拿工资,一个老师,能挣多少啊!所以那天,我见你儿子不愿意来补习,就想着将他劝过来……”
林月北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确定口罩已经摘下来,她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些年是否变化太大,难道他一直没能认出她?还是他故意装作不认识她?想到这里,她凝神片刻,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喜公认真地打量着她,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他不解地问她:“你不是方浩文的妈妈吗?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名?就因为我劝你儿子来补习,所以你就去社区调查我吗?”
喜公的样子不像作假,他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是她自己草木皆兵。这个事实如同铮铮惊雷碾过她的心头,她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身体摇晃了几下,用手按住桌面才勉强稳住不跌倒。有雨被风裹挟着飘进屋,屋外,夜色弥漫,清冷渗骨。林月北心头五味杂陈,酸涩苦辣一起涌出,堵在她的喉咙眼。她端起桌上的碗,水的温度正好,她“咕嘟”几口将碗里的水喝完。放下碗,她定了定神,眼眸一转,又试探地问:“你以前坐过牢?”
喜公骤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凝视着她。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冷笑着说:“就为我想劝你儿子去我妹夫那里补习,你居然去调查一个环卫工人。你们这些城里人,是不是一个个闲得没事干?”
林月北一时语塞,她沉默半晌,慢吞吞地说:“我没……调查你,我是无意中听人说的。你……他们说你是因为杀人才坐的牢?”
喜公眼中寒光一闪,片刻又恢复正常,释然地说:“是的。我杀人那年,才16岁。”
林月北的身体微微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杀人?你恨吗?”
话刚出口,她立刻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没能认出她,她应该做的是立刻逃离,离他远远的,她为什么还要拿言语来试探刺激他……可是,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呢?万一他有着什么阴谋呢……林月北不敢冒险。
喜公挺了挺微驼的背,刚才的惊怒仿佛已平定,声音冷淡:“恨什么?为了我自己的妹子,我能恨谁?恨她吗?”
林月北愈发糊涂了,眉目间有按捺不住的震惊和疑惑:“你是……为了你妹妹杀人?”
喜公起身拿起碗,又替她倒了碗水递过去,他的目光复杂,叹了口气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杀人就是杀人,能怪谁?要怪只能怪自己年少冲动,是我自己的性格造成的,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没错。被我杀了的那个人叫梅小山,他长得很英俊,却是个痞子,处处招惹女孩子。我妹妹哭着告诉我,他轻薄了她,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摸她的胸……我就拿刀要了他的命。可是,说起来真好笑,后来我在牢里,我妹妹去探监,哭着告诉我,她撒了谎,她看上了那痞子,可那小子的眼中却丝毫没有她,他喜欢上别的女孩子。她想要给他一个教训,所以对我撒了谎,说他轻薄了她……”
“为了给你妹妹出口气,你居然提刀杀了他?”林月北深深吸了口气,极力控制自己发抖的手。
喜公轻声笑笑,嘴角满是冷嘲:“是啊!我为了我妹妹的几句谎言和泪水,就血涌上头,提刀去杀了人。我能怪谁?怪我自己的妹妹吗?”
天雷滚滚,林月北只感觉到无比的荒谬。
一道道闪电劈开,喜公脸上若有若无的苦笑像天际厚厚的黑云,林月北忽然笑出声来,混合着各种情绪,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近乎耳语:“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除了你妹妹,你会不会为喜欢的女孩而去杀人?”
喜公眼里涌动着茫然的光,他嘲讽地说:“以前确实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她们喜欢来我的台球馆玩,还喜欢坐着我的三轮车兜风。不过,那时候的我,为了生存,让自己和妹妹能够活下去,活得稍微好一點,我的眼中哪里还会有什么女孩子。我让自己变得凶狠,无父无母的我们,不能让人欺负。可我保护了我妹妹,同时也让镇上以及村边的人们孤立了我们。我让那些女孩子来我的台球馆玩,让她们坐我的三轮车兜风,无非是希望她们中能有一个可以成为我妹妹的朋友,我妹妹整天一个人待在家,她太孤单了。”
望着眼前苍老的喜公,人世突然变得遥远,林月北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盆移栽的植物,记忆和往事都变得单薄,世界变得如此荒谬。林月北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她极力控制着情绪,喜公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眸子此时却发出军刀般雪亮的光芒,他感慨地缓缓吐出自己的人生感悟:“我在牢里多年,逐渐认命。被我丢下来的妹妹,独自一人在悔恨中挣扎着长大成人,每次去看我时,她都泣不成声。看着她痛哭的样子,我想明白了,一夜之间失去父母成为孤儿的我,把自己的人生压在妹妹身上,没有自我,只希望妹妹活得幸福,妹妹就是我的至宝,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谁敢伤害我妹妹,我就跟谁玩命……事实上,一个人若是做不好自己,是无法保护最珍贵的东西,也无法让自己在乎的人过得好。”
喜公的话让神思涣散的林月北悚然一惊,他的话直入她心底最深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她把自己的人生压在儿子身上,她早就没有了自己,她的轴心永远都是儿子,她总是为如何当一个好妈妈而焦虑。她害怕儿子会重蹈自己的覆辙,成长为一个思想不健全的孩子。可事实上,她连自己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好妈妈?梅小山死了,梅飞坐牢,她便一直活在被迫害的想象中,整日惶惶不安,过去的生活如梦般一场一场地不定期闪现:留不住的美好,实现不了的愿望,不敢接受的真爱,停不下的脚步,自我放逐的绝望……F7F214C2-1D13-44C5-A94A-A07D6C5C6F43
喜公见她脸色不太好,有点不安,望向她掂量着话说:“浩文妈妈,你要是不喜欢我带浩文打台球,我以后再不带他来就是。我妹夫在家带学生补习的事,还请你不要在外面乱说,那是他们一家人的饭碗,被教育局知道的话,饭碗就没了……还有我坐过牢的事,也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只想一个月拿两千块钱的工资养活自己,不给我妹妹添乱……”
浩文妈妈?这就是她的称号?他果然从来都不记得她,当初,他怕是连她叫什么名字也未放在心上吧。林月北喉舌发热,那种放下千钧之石的感觉令她整个人放松得飘起来,内心彻底安定。
安心之余,一丝愤懑和尴尬又涌现,也许是屈辱。
她为之背负至今的桎梏,居然只是一场误会。她觉得脸颊热浪滚滚,烫得她整个人要烧着了,她勉力镇定下来,脸上挤出虚假的笑,站起来说:“喜公,你想多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让你有空多劝劝我儿子,他肯听你的话,说你有见识,有思想,不是一个普通的环卫工人。哪天我和我丈夫还要请你吃饭,要不是你,我儿子是不肯去上辅导课的,整天抱着平板电脑和手机,我们都担心死了。”
喜公闻言大喜,满面堆笑摆手说:“不敢當不敢当哦。你们方便的话,帮我妹夫宣传宣传,多给他介绍几个靠谱的学生过来就行了。现在查得紧,不靠谱的过来都不敢收的。你们介绍一个人过来,学费可以适当给你们减少。”
林月北不再多话,应了几声起身告别。
戴好口罩,去医院发热门诊挂好号,她掏出手机,开机。丈夫的电话立刻打进来,接通电话,丈夫在电话那头颤抖着声音说:“老婆,你在哪?我和浩文开着车绕了整座城都找不到你。你不要担心,没事的,别乱跑!”见她不吭声,丈夫更急了,扯着嗓子喊:“我们小地方,一例新冠肺炎都没有,前些天的几位疑似病例已经排除了,你就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
“我在你们医院的发热门诊,待会儿做核酸检测。我的手机没电了,刚充上电。”林月北打断丈夫的话。
那头,丈夫明显舒了口气,说:“我马上来,别乱跑。”
林月北坐到医院拐角处的靠椅上,在丈夫来临之前,躲在小小的、不起眼的角落里,此刻唯愿被全世界忽略、遗忘,独守那份安宁。
台球馆里的储藏室中,喜公戴着大大的老花镜,打开那个箱子,拿出一条项链。那是一条水晶项链,施华洛世奇的。喜公迟缓地竖起纹路很深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它,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林——月——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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