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之
一
我负伤离开警队后,一度成了空中飞人。那年季秋,我与沿海友人一道去了中亚高原。下飞机后,由投资中介带领,我们先游览了一番高原胜景。从车窗望去,山川巍峨,冰川瑰丽,广阔的高山草甸上牛羊密布,飞速闪移的视野中马背上的牧民出没。不止风光美如春天,特色美食也令人沉溺,我们忘乎所以地过了一个星期,准备星期四跟著中介去巴特肯矿区。这天早晨,风雪没有预料地忽然而至,气温骤降,似乎瞬间转移至寒冬,我们全让逼退回了旅馆。
雪暴迅猛,风刮得旅馆门窗噗噗作响,街上到了行人睁不开眼看不见路的地步。据我们下榻的旅馆店主阿信报信,接下来半个多月都是大风雪。为安全起见,我们终日蜗居旅馆,平常玩点扑克牌,侃些我人生中的两次历险:波黑战争发生时你们在哪里?我第一次出国,因朋友之邀去了塞尔维亚,在停电的小旅馆里度过惊险一夜;从俄罗斯下通古斯河把皮草运回国的水路上,途中迷失航向,我和当地通古斯女人一起力挽狂澜拯救了整批货物。天南地北地聊,就这样一共挨了四天,雪暴没停,我隐隐感到患了后遗症,在高原遇上了倒灶的事,先前游览大好山川的愉悦一扫而光。
“要不去俱乐部看看?那里开业,本来雪暴天气关门的。”那时阿信提议说。
我们听取了阿信的建议。这趟过来我们有中介,但原本就打算多结识当地朋友,信奉不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来前,我就听说高原旅馆收费高昂,有些店主对旅客进行隐性敲诈,游客投诉爆表,大使馆留有密密麻麻的信用记录。阿信的信誉却不错,他是我的同省老乡,我在俄罗斯仍旧做着皮草生意的朋友介绍的店主,阿信对大家都很关照,经常提供高原实时信息,他头脑也灵光,很快知道我在警局干过。
原来,俱乐部是一家叫“吉祥”的高档餐厅。那天下午,我们前去餐厅,阿信叫的出租车,把我们拉到一条小街街口。小街如一般中亚寻常街道,逼仄、幽深,连街牌都没有。吉祥餐厅在街口,前面的餐厅部分很是宽敞,装饰豪华,吧台背景墙上镶嵌三颗金色米其林星,证明它深受世界各国旅游者欢迎,因外国人常出入,它被戏称为“万国俱乐部”。
餐厅里的食客尽是欧罗巴面孔,我们坐在大厅里观察食客们点好的菜款。约十分钟后,门口转进一个穿制服的人,坐到靠窗的餐桌边,他穿着雪靴,靴子干净铮亮。我在阿拉木图的寰球百货大楼见过这种皮靴,据此我判断,他不是牧民,而是城中上流人士。点菜的阿信看到来者,过去和他嘘寒问暖,互相拥抱,犹如老朋友久别重逢。
后来,阿信带领我们过去认识来者,洋溢着一脸笑地介绍:“这是甘孜先生,我们的功勋警察。他说有空请大家去他那坐坐,吃煮全羊呢。”
“像法餐的炖羊腿吗?不会改用伏特加烩吧?”我们中的人打趣道。
“这是一种特色吃法。”阿信解释,他想起我们来的目的,“他的办公室就在卡拉河对面,他很乐意帮助大家。”
甘孜先生的办公室设在一栋略显破败的小白楼,楼房在卡拉河畔,从阿信的家庭旅馆就能看到河对岸,楼前挂着高原国的国旗,彰显它是政府机构所在地。很多来往中亚的人经历过各种不幸:有让投资中介妥当安排吃哑巴亏的;有被投资方收款后一直称病,神经衰弱或突发性脊髓灰质炎是其主要症状,那么该先去伊塞克湖畔休养或出国治疗,高原国家都小,出国总那么快,从这座城市出发,往西的方向开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另一个国度,对方是否会卷款潜逃成了疑案;最令人咂舌的是,有人签订多种文字合同时忽略了文字转译差异,居然要支付比约定款项多达数倍的金额,接下来不免要对薄公堂。其中,有些案例是阿信透露的,有些是我通过网络论坛和朋友群打探到,这逼迫我们必须和政府机构打交道。
前一次在吉祥餐厅,我们和甘孜先生喝了点黑啤,他临时有事匆忙走了。回到旅馆,我们议论着新认识的甘孜先生,大伙几乎认定他是诚恳负责的公务员。
翌日,我们自作主张地去了小白楼,我们打算请他去吉祥餐厅喝下午茶。
“你们好。”甘孜先生见我们一行到来,从办公桌那边伸手来握手。
我们呆在那里,惊讶他会中文。
他解释:“这些年,中国人来得多,我学了大概,只会说。”
他办公桌上摆着一叠绿卡,都是阿信说过的外国人通行证。
见我盯着绿卡,甘孜先生拿起来摇了下:“我早就知道你们,你们不办,该罚款。”
我为之瞠目、费解,那十多天来,中介暂时没有提及办理。
后来得知外国人落地入境七天后,本该办理绿卡。
“甘孜先生,下午有时间吗?一起喝点茶。”我代表一行人发出邀请。
“对不起,有一个案子,我正在忙,要查你们。”甘孜先生摇了摇手头的绿卡。
我吓一跳,莫非我们中有人出了事?
“有人出事,我在找他。”他终于解释了,“一个中国人,有名的侨民。”
他摆了摆手,大家沉默地看着他。
我刚舒了口气,又开始为那同胞担忧起来。我代表大家提出想法:“来这里,我们就为了寻点机会,当然,生意能做最好。”
“唉,就是风雪大。”同行里不知谁抱怨了下。
“今天不了。我有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你们帮忙,你们不是懂中国话吗?我们找一个中国人很难,尤其是合适的中国人。”甘孜先生看了看我们,瞧了瞧雪色窗外。
难道碰到有关华人的案子?大家看着我,谁叫我懂俄语,又在警局干过二十多年呢。
甘孜先生打破寂静:“这样吧,你们住在阿信那里是吗?呃,晚点,我会去找阿信,我有事要和他一起讨论,或许他会告诉你们。”
没有请来甘孜先生,倒碰到稀奇古怪的事,一行人就回旅馆去了。
回去路上,大家议论,莫非甘孜先生真要找我们?回宾馆后,大家还聊起有关投资风险的注意事项,联想到外面铺天盖地的风雪,每个人心里都紧张兮兮的,同时,目光又一次聚集在我一人身上。
晚上七点钟左右,街上很黑很暗,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我房间的门。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打开门一看,是阿信。
“甘孜先生来了,我向他介绍了你,他请你过去一下。”阿信说。
甘孜先生果然来了,直到晚上才来。我下楼去一楼客厅,他坐在沙发上,手里仍旧拿着一堆没有签发的绿卡,他站起来和我握手。
阿信看了看甘孜先生,说:“甘孜先生在经手一个案子,他想找中国人当助手,他说你们下午去找过他,刚才他又跟我商量了,他确实想要找中国人。其实他也求过我们,我们实在忙不过来,亲戚也忙,他们办服装厂很忙的,现在旺季,二十几万美金的订单要完成。马杰,与你同行的人都说你是行家里手,而且,现在你啥事也不能做,天气预报说至少大半个月风雪呢。”
阿信最后还不忘调侃,我为投资而来,万万没想到来这里会干老本行,我有点犯愁。
沙发上的甘孜先生轻拍手里的皮手套,站起来,一脸真诚:“朋友,我是有一个疑问、一个请求,我确实想要得到中国人的帮助。这事关乎中国人,我想要一个陌生人充当助手,阿信说你正好干过警察,那么,请参与吧。”
阿信眨巴着眼:“有报酬的。报酬不多,比整天待在房间里瞎吹胡侃还是好。再说,不是来投资嘛,了解透了总归好。”
二
阿信推举我担任高原警察的助手,作为调查华人失踪案的协助者,这是我出国以来不曾遭遇的,从后面一个多月来的经历看,中亚腹地发生的事情远远超越了我的预想。
案子关乎一名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华商,华商名叫莫怀清,出生于上海嘉定,在高原定居已久,本地商业圈中人人知晓。五天前的晚上,他突然失踪了。据他那来小白楼报案的妻子说,五天前的傍晚,也就是风暴初袭的那天,他接了一个电话后出了门,出门前只跟妻子打了声招呼,说去参加什么酒会。当晚他没有回家,而且一直处于失联状态,迄今五天。
关于侨民的案子,即使他是上层人士,高原警察也通常虚与委蛇,甘孜先生却接了手。他给我分配了工作,主要是文字翻译和侨务联系,看能否找到协助案件侦查的信息。第二天下午,甘孜先生和我一起去华商家里探访。
甘孜先生开着老式拉达车去往卡拉河下游方向,莫怀清一家住在下游河畔的别墅区。这片别墅区是这座高原城市少有的高档小区,它靠近河水彻夜闪闪发光的卡拉河,在当地,小区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金区。来前,我们的投资中介就介绍过这里,说它像圣彼得堡冬宫,里面的独栋别墅形态各异,装飾典雅豪华,有些业主的别墅连房间都镀金。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来到金区。到金区一刻多钟车程,我们到小区门口,甘孜先生和莫怀清的妻子用俄罗斯社交软件VK先进行视频通话,门禁开启双重验证,我们方进入小区。小区里植被繁茂,监视用针孔摄像头随处可见。按照吩咐,甘孜先生把车开到小区深处,一直到一栋看似不起眼的西班牙风格别墅前才停下。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裘衣的女人,看似为了迎接我们,甘孜先生摇下车窗,她朝我们招手,随后,她指引我们进了别墅。
失踪的莫怀清果然是一名财资颇丰的华商,他们夫妻住着独栋别墅,室内装饰金碧辉煌,类似于拜占庭时期的皇宫风格。女主人四十多岁,装扮典雅,一脸哀容。听甘孜先生介绍完我后,她坐在沙发上给我们倒温好的红茶,她对我说她姓顾,以后叫她顾小姐就行。
这种红茶叫锡兰红茶,产自斯里兰卡,茶色橘红,芳香甘甜,与巴扎上几块钱一公斤的茶叶有天壤之别,据说在高原只有上流人士才喝。
我们喝茶,顾小姐描绘起她先生:“我先生是一名善人,也有能力。我们过来做水果生意,这里的樱桃举世闻名,每一颗都这么大,比鸽子蛋大,还甜,他负责给世界各地发货。这样干了十多年,我们买下来这里,本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去年,他认识了一些本地人,矿产推介会来的,他们和我先生称兄道弟,其中有个人还来过一次我们家里。我先生从那时开始介入矿产投资。”
她手里拿着手帕,遮掩住半边脸颊,可知刚流过泪。她说的话让我一阵悸动。矿产推介会?怎么和我们来高原的渠道一模一样?我问:“为什么转行?你先生莫非很懂矿?”
“我们结婚前,他在云贵、缅甸那里,我不知道他做过矿。我们感情很好,可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看来我不够了解他。有一天,为这事我和他争论。我说,看起来就像抽风了,我要回国,过安定日子。他说,当初出来为了什么,打心底里说,他为了帮助穷苦牧民,不是每户人家都有樱桃园,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工作,但现在这里的大地每个人都能拥有……你们先听录音,我先生出门前,他和人在电话里讨论这些。”
甘孜先生开始听录音。这是一部精致的新式座机电话,女主人拨了通号码后,机子清晰地播放录音。录音里,莫怀清与人用俄语和汉语交替着说话,我和甘孜先生仔细聆听,里面谈的是新矿开发,录音后面是邀请莫怀清前去参加酒会,他的学生邀请,地点是吉祥餐厅。到此这个电话完了,随后又来了一个电话,他们已经改用当地语交流。
“他们平常去哪里聚会?”我和甘孜先生不约而同地询问。
“没有一个准数,有时他们直接去我先生办公室边上的本地餐馆,正式会谈的话,就改去俱乐部,与朋友聚会的话,他们经常去原来疗养中心的民族餐厅。为了看矿,他们去矿区实地考察,等到项目最终落实,会在山里和牧民一起庆祝,在蒙古包里喝点马奶酒。”
“俱乐部?吉祥餐厅吗?”我问。
“他们去酒会是星期几呢?据我所知,我们这里的聚会都是星期六。”甘孜先生问。
“说不准,那天星期四。是吉祥餐厅。”
“那么,绝不是参加酒会。”甘孜先生看了下我后说:“星期六聚会才是我们的传统。”
“你先生就没有注意这点吗?”我插话。
顾小姐摇了摇头,回忆道:“往常,他前去山区,一个来回也会三四天,可是,现在五天的时间过去了。录音留下的手机号码,我给打过,那边的人竟然说不认识我先生,说打的人走了。那是街头公用电话。现在,我联系不上我先生,打他电话一直是忙音。”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顾小姐不再顾及羞赧,小声啜泣。别墅深处蓦然响起一声不连贯的音符奏响。
是钢琴练习。已经引起我的警觉。
“我孩子,他才九岁。天气不好,学校也停课了。他还不知道他爸的事。”
“那交给我们吧,何况在这里,你能很幸运地遇到马先生,他在你们国内也是一名警察。我相信这事有结果。”甘孜先生咕噜了下。
甘孜先生开始查抄座机里能翻找到的电话号码,然后交给我。见我把小纸片夹在笔记本里,女主人顾小姐拉了下我,让我到一边说话。我走到客厅一边,因同是中国人,她说得就直接了:“你们能找到吗?我们掉进窟窿里后,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盯着她忧郁迷茫的眼睛,可是作为入过行的人,我明白这是一桩难事,寻找一个失踪的人,不要说人生地不熟,就是在国内,失踪案的结果大家都能猜到。迫于以往经验,我不知如何作答。
“案子是困难的,可总有来头,我会完成。”一边的甘孜先生倒颇为笃定。
我们忙活了近两个小时才从金区告辞,离开前,甘孜先生取走了一张莫怀清的彩照,我留给了顾小姐我的私人电话,还对她特地叮嘱了一番,随时注意来电,特别是匿名电话,兴许电话还会打过来,一有电话就马上联系我们。
从金区出来,我心情沉重。从金区到家庭旅馆的路上,甘孜先生把车开得慢,汽车音响播放着乌兹别克琴手弹奏的弹布尔,落音声声点点如石子般砸往心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途中,车子路过吉祥餐厅的街口,众多高大陈旧的苏式建筑中,这次我准确瞅到了餐厅。街口风雪婆娑,雪屑横飞乱窜,形如置身万年冰河内仰视冰水直流。
甘孜先生把车停在街口,他说去报刊亭买报纸。他下车后,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我盯着吉祥餐厅,一边无聊地吸烟。高原上的烟有一种特有的苦涩,味道莫名的绵长。在风雪中的车上抽烟,容易患上一种迷失感。
这时的街口几乎什么都看不实,只是风雪让餐厅门口看起来人头攒动,其中好像能看见一个冻得抖索的少年,少年戴着一顶鸭舌帽,他举着手机贴近餐厅的橱窗在拍照。
后来,甘孜先生抱着一堆报纸回来了,他说先去餐厅喝点酒,然后他回小白楼。他问我去不去。我婉拒了,我还是回家庭旅馆,下车后自己回到阿信的家庭旅馆。
旅馆里,阿信正闲着,在楼下烤壁炉。我感觉这次是麻烦案子,既然阿信和甘孜先生是老朋友,他定然知道甘孜先生不少事情,于是,我便和阿信聊了聊,听他胡吹海侃了一会儿甘孜先生的往事。
“甘孜是狠人,先说一桩轻案给你听吧。发生在那不大太平的年份里。奥什城的人不是好打台球嘛,在俱乐部后面的巴扎,那里有很多台球馆。那年,有两个本地小青年为抢球桌揪打起来,其中一个动起刀子,与他打架的人肚子让捅了,肠子露出来了。挨刀的在地上呻吟,动刀的在旁边笑……甘孜接了警,他赶到那里,不知怎的,动了气,用警棍把拿刀的人敲折了腿骨。”
“然后呢?”
“还能怎样?他教训了小青年,小青年家族的人找上门来了,围攻小白楼,端着枪装模作样地说,他们要和他决斗。高原有高原的规矩,就是决斗,他们要和他来一场公正的决斗。甘孜说,这不符合高原人的传统规矩,打架可以,双方要公平,如果都用拳头,或者都用刀子的话,他绝不退,他还要通知记者现场报道。后面双方决定用拳头不用刀子,小青年家族派人上。结果到了正式决斗日,代表没来,记者把它写上了新闻。看他是警察,谁都不肯上。”
“那不成打架斗殴了吗?为什么不敢?”
“你清楚甘孜的体重吗?两百一十二斤的男人,我想你也应该能猜到,跟一个得过全国摔跤能手称号的警察摔跤吗?你要知道谁敢跟这样的俄罗斯族人摔跤!”房东阿信爽朗大笑,又说,“后面甘孜又处理过几件影响很大的事,命案、金融案、醉酒斗殴案,有些案子曲折离奇,连报纸都会报道,有的会连刊三天,像现在的暴风雪里,专供没事的人揣摩。案子没完没了,哎,他就是这样。”
“那么都了结了吗?”我自然想起莫怀清的失踪案。
“哪有那么容易?他是信心很足的人,可经常喝醉酒,他是酒徒!一到喝醉酒就晓得没结果,我们习惯了,高原嘛,反正人都这样。他成这样,也是没人管他,他离婚了。”
“离婚?”
“你知道怎么离的吗?那是一桩奇怪的事情,姑且叫它‘出国旅游。这里的警察权力大,可他连自己都碰到怪事。他妻子以前是位舞女,他们结婚后很恩爱,只是还没来得及有孩子。六年前的9月,他妻子出国旅行,到了咸海边的度假城。他妻子到那后不久,他意外地收到一份电报,竟然是他妻子签署名字的离婚申请。他和警察局的同事跑去咸海边核查,调查途中,突然有匿名人向当地警察局报案,一口咬定他妻子是电信连环诈骗案主谋,也就是说他妻子有罪,那么等同于他有罪。事实上似乎是他妻子陷进了神秘组织,他妻子杳无音信,半年后才发现,她已经死了,陈尸咸海边……那是一个美丽的高原女人,整天头戴飘逸的白头巾,报纸当初还刊登了她的死讯。”
“这样。”
“是不是很残酷很离奇?这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最开始,他们都喜欢高原,喜欢高原的爽朗,喜欢高原的美丽风光和烤肉、黑啤,最后都没法待下去,万事没有那么简单啊。”
壁炉里火焰燃升,有如幽灵。这时,壁炉上头的钟嘀嗒一声,已是下午五点,旅馆将准备开餐。听阿信聊到这里,我正要转身上楼,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两声不同的来电提示。
是甘孜先生和顾小姐的电话。我连忙去旅馆一楼卫生间,先接顾小姐的电话。电话里一直是时有时无的声音,语焉不详,拼成完整的话大略是:“你们快停止吧,这样是不是要我们别活,求求你们了。”她呢喃着,央求着,重复了好几遍。她在啜泣,一声比一声小,后面夹杂起断断续续的烦人的钢琴练习曲《致愛丽丝》。顾小姐欲言又止,让我听来就像暗语了,也许她电话里不方便透露太多?我听了约一分钟,出于以前培养的职业敏感,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游客大声说:“对不起,打错了,我是游客,你会平安的。”便挂断了电话。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顾小姐定然接到过要挟电话,所以才打电话向我求助。我们去过顾小姐家里后,陌生电话背后的拨打人也许知道这事警方介入了。我的直觉是,陌生电话肯定骚扰过她,至少说出过有关莫怀清的现状,触发顾小姐产生绝望情绪。
三
我飞速赶往吉祥餐厅。刚才我去接顾小姐电话,甘孜先生挂断了给我的电话,我赶紧给他拨过去,这时的电话里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好像他正在雪地里奔跑,除了不停地喘息,他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等我乘坐出租车赶至小街口,甘孜先生正站在餐厅前打电话。
“马先生,现在只有你,真是辛苦了,请跟我来吧。”见我过来,甘孜先生停止了拨打求援电话。现在是下班时间,没有人会过来,这符合高原人懒散的生活习惯。他把我迎进餐厅,坐在一张餐桌前,餐桌上摆着一份油封鸭腿。直到这时,甘孜先生才悄声讲他在餐厅里的发现:“有人在跟踪我。”
这一下子让我绷紧了弦,联想到金区里的顾小姐,顾小姐是不是也遇到这种危险情况?我接到顾小姐电话,隐隐感觉她已经在可疑人员的掌控中,只是金区安保完善,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随着时间拖延,说不定她会和她丈夫一样沦为失踪人员。同时,依据甘孜先生的说辞,陌生电话背后的人开始跟踪办案人员。
我一想吓了一大跳,问:“您看到跟踪的人了吗?”
“唔,不会差的。我们从金区出来,您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下车?”甘孜先生反问道。
我摇了摇头,因我曾是同行,他像给我布置了一道难题,可是,我实在没有想到,虽然我想到他会逮到可疑人物,可我还是忽略了这一细节。
“跟踪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我们去过顾小姐家里。”甘孜先生说。
看来莫怀清被绑架一事非一日之寒,其实他被盯梢已久,这又让侦破难度陡增。
“我刚坐下吃饭,点了一份油封鸭,想要上点酒,抬头,发现橱窗有两个人瞅着我,旁边那个男孩对着我拍照,那是个戴帽子的少年。看到我注意到他们,高点的抬腿就跑,这是个小胡子,我相信他是我们真正要找的人。我放下叉子,跑出去追,他跑得快,快得像雪豹。我只能跟着戴帽子少年,尾随他往雪地里跑,一前一后,少年跑到巴扎那里去了……那么,我就放心了,哈哈,我现在知道他藏身在哪里。只是我一个人还是不太行。”
说罢,他饶有兴趣地咨询我:“马先生,我年轻时就喜欢抓羊,柯尔克孜人喜欢在马背上抓羊,那时我还是一个浪子。你有兴趣和我一起完成吗?”
甘孜先生激动、亢奋,刚才的出击让他浑身大汗,还有他刚刚灌了大口的黑啤,酒激发了他的狂热。我保持着冷静,环视了下四周,摁亮手机屏幕,把来电显示给他看。我全程没有说话,我想甘孜先生看到这个已接电话号码,应该明白顾小姐给我打过电话。
“我明白。这个号码也给我打过,可是我在追人,回到餐厅就错过了,现在我不担心了,既然给你打过电话。”甘孜先生提起顾小姐,他已经注意到餐厅里不宜讨论,他也没有明说拨打我们电话求助的顾小姐姓名。
天色黛黑,让雪一照,高原天际残留孤寂的天青色。停不下的雪暴中,就像有一位枪手用肉眼凝视着眼前的街景,瞄准器调焦,街道在其中自动加深层次感。不过,餐厅里应该暂时没有枪手。我说:“很明显,这是组织行为,他们联系过她了,不知她有没有危险。”
“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出现了,这是一个大型跨境犯罪团伙,属于‘Yada组织分支,他们还盯上了你们中国人。”
我装作不上心地摇了下头:“您打算怎么办?”
“马先生,先不谈烦人的事,我们来一起享用难得的晚餐吧,实在太饿了。”甘孜先生说到这里,卖了一个关子,他转身朝前台的女服务员用俄语招呼。
女服务员过来给我添置餐具,还把餐巾布摆在餐桌上,甘孜先生在领口处已经挂上餐巾布。这样的时刻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我颇为诧愕。
“马先生,晚餐在这里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有一句谚语,‘风雪总在吃饭后面停止。既然羊不想要我们吃这顿饭,那现在更要好好地享用晚餐,我们慢慢等待吧,然后做一名舒服的抓羊人。”甘孜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
“今天,我请客。”他还调皮地说。
不知他唱的哪出,先吃饭再办案,高原人真有闲情,但我的心揪得很,该不该返回金区看看顾小姐?唯一给我信心的是,金区安保非常完善,未经验证的陌生人员无法轻易闯进,那么,顾小姐大概只是接到陌生电话,这一步的前提可能是——她已经被监听,既然莫怀清带陌生朋友来过家里,说不定变故由此而来。
现在,既然甘孜先生要吃晚餐,我只好陪同。确实到了用餐时间。餐厅里的不少外国人在讲土耳其语和俄语,偌大的餐厅,陌生的语言分布于各个角落。服务员把我们的菜端上来了,甘孜先生点的是套餐,服务员给我上了一份油封鸭,还有大块的牛切排,另有一塊加莱特饼,饼的周围布满奶酪,上面有不少培根,还用高脚杯给我上了一杯牛奶。这是加盐酸奶,当地特色。显然,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凸显着精致和异国情趣,这些吃食和牛奶出现在傍晚,在很有格调的餐桌上摆放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幅静物画。
这家米其林餐厅是一家法国餐厅,让人以为不是在亚洲腹地,而是到了法国或者瑞士。近年来,高原国大力发展旅游业,尽量让游客留下最美好的印象。我默不作声地用餐。餐厅中央那盏璀璨的吊灯不停地折射晶莹剔透的光芒,很是亮眼。不远处的橱窗上沿是米色巴洛克风格装饰,上面垂挂着一排小铜铃。餐厅内部有丝丝的风轻微流动,铜铃偶尔发出轻微而清脆的铃声,铃声悦耳,却让我不时抬头,警惕地查看周边食客。
在异国他乡的西餐厅吃饭,永远是那么刻板和无声,我低下头享用这些西式佳肴,还需要用余光不停地观察食客,看餐厅里是不是掩藏着刀光剑影。
我在胆战心惊中吃完餐桌上的食物,心里想着顾小姐,刚把刀叉放下来,餐厅前台上的挂钟“叮当”的一小声,显示时间到了晚上六点半。差不多同时,甘孜先生把他盘子里最后一块培根吃完了。甘孜先生取下餐桌布,微笑着说:“我们先去巴扎,他们以为我要放弃,现在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和甘孜先生去了吉祥餐厅后面的巴扎。傍晚过后,风雪有消停趋势。我们吃完晚餐,大半个小时过去,无人的小街深处仍然残留着脚印,这些脚印往小街深处的巷子里延伸,初始四大两小,等到巷子的转角那里,变为两大两小。随后,小脚印跃过一条小巷,大脚印紧跟,当到一家打烊的理发店门口时,小脚印消失了,这时已经进入巴扎的范围。
这座城市的巴扎是全世界最大的巴扎之一,兜售中亚各国特产和世界各地商品。刚来城市的第一天,我和朋友们来过,购买了颇具民族特色的毡帽和毡鞋。没有想到,它还是犯罪人员的窝藏地点。
理发店门口没有积雪,从门口斜过去,有一排牛羊肉铺。时间已晚,铺子都打了烊,再进去就是塑料棚搭就的巴扎,里面主要是生活用品店和服务店,现在同样打烊了。塑料棚底下黑乎乎的,只有几百米处远的尽头有微弱灯光闪现,透过这些灯光,能看出那里有几处娱乐设施。最多的是臺球馆。我上一次来巴扎时,曾去那探秘,当时,陌生的当地人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我,为了避免产生误会,我没有在此多作停留。今天,塑料棚的深处亮着一盏微弱的白炽灯,可知有台球馆在营业。
从吉祥餐厅到台球馆有一千多米的距离。
我和甘孜先生循着雪里的脚印走到理发店台阶边,进入塑料棚底下的过道。甘孜先生步行迅疾,很快,就到了巴扎后面的几家台球馆那里。最前面一家台球馆亮着灯,半开铁门,在营业。甘孜先生在铁门口停下脚步,打量着铁门里头。台球馆很小,看似破败不堪,大厅里除了一张大的斯诺克球桌,另外只有四张小台球桌,而且,其中一张桌子从肉眼看出有些倾斜。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大厅,大厅像空旷的野外,风雪天里没人来打球,一股糜烂的夜风从巴扎那边吹来,在空中肆无忌惮地吹拂。
甘孜先生盯着大厅里唯一的人,那是看似有点腼腆的高个,他正站在前台那算账,头戴一顶鸭舌帽。帽子像球馆专门订制的员工帽,还有帽徽,那是一只黑色双头鹰。
甘孜先生敲了敲铁门。见黑暗的门口里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而且他后面还跟了一个东方面孔),高个目光发怔,不解地注视着我们。这时,我跟甘孜先生走进大厅里。跨过铁门后,我心里在做下一步准备,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或搏斗?就是说,难道高个是监视甘孜先生的人之一?
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我的反应也许过度了。高个循着大厅里那微弱的灯光看向门口,当认出来者,他友好而豪爽地笑了,躬下腰后,洋溢着热情地用当地语向甘孜先生打招呼。甘孜先生走到前台前,伸手过去和高个握起手,同时,不时瞥着高个的帽子。
高个和甘孜先生攀谈起来。难道他俩认识?这颇令人困惑,他俩谈话甚久,谈话过程中,我一直在观察着高个,心想甘孜先生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他们攀谈时,高个脸色出现改变,异常凝重,他扭头去朝球馆的内屋大喊。
从里屋里出来一个少年,那是戴鸭舌帽的少年,帽徽仍是黑色双头鹰标志。少年十五六岁,站在大厅靠里屋门口的一张台球桌旁边,看见甘孜先生,他连忙低下头。
看来他是高个的孩子,我已经猜测他就是在吉祥餐厅外面监视甘孜先生的人之一,甘孜先生大概是通过帽子知道少年在这里。
高个和甘孜先生一直在用当地语讲话,他们终于说完话了,只见高个走到少年面前,用当地语激烈训斥,他训得很凶,让不懂当地话的我都能感觉到。就在下一步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高个抬手给了少年一记响亮的耳光,少年被打得踉跄,捂起腮帮,低声啜泣。
甘孜先生走过去,拍了下高个的肩膀,像在说抚慰少年的话,让他不要再打骂了。高个的脸色非常难堪,点头说了一连串话,像在向甘孜先生道歉。甘孜先生面露欣慰神色,两三分钟后,他要走了,和高个握一下手,就出了台球馆大厅。
我跟着甘孜先生重新走进黑乎乎的塑料棚底下。
“甘孜先生,孩子是怎么了?”忍不住好奇的我追问起来。
“晚餐前,我追的人里就有这位孩子。”甘孜先生说。
“你们认识?事情该怎么办?”
“台球馆老板认识我,还是以前一件事上了报纸……发生在巴扎这里的事吗?唔,我想想,到底是哪件事……”甘孜先生嘀咕着展开回忆,随后他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没有呢,明天他们会去小白楼报到。”甘孜先生说着说着,舒了一口气。
“他们真的会去吗?”
“马先生,我能看出老板是老实巴交的人,他很善良。我们重视信誉,谁也不想犯上事情,城市也是,毕竟它是一座国际大都市。”
“甘孜先生,你是不是忽略了点什么,顾女士可能有危险。”我提醒道,满眼焦虑。
“老板不知道他孩子在参与跨境犯罪组织,我不想给这位父亲难堪。”甘孜先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我提及的事,他不管不顾。
“为什么?”我有点想当然。
“关系到尊严,珍贵而美好的感觉。”甘孜先生回头,庄重地回答,“顾女士的事情我知道。马先生,今晚好好睡上一觉。”
四
其实,那夜我无眠。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到小白楼了,我一直记挂金区里的顾小姐,再者,台球馆老板果真会来小白楼吗?我很是狐疑。不料,我到甘孜先生的办公室,就看到台球馆老板和他孩子,他们先我赶到。少年父子正站在甘孜先生的办公桌前,高个对甘孜先生恭敬说话,一脸愧疚,还不停地点头哈腰,旁边少年的左脸通红肿胀,像被毒辣的高原蜂给蜇过。昨晚我们走后,台球馆老板大概以父亲的方式对孩子进行过一番教训。
“这是他们留给我的。”高个一直在说当地语,而不是俄语,这是他说的我唯一听懂了的一句俄语。发现站在旁边的我听得仔细,悲伤的他愤怒地扭转过头来,对我摊了摊手,然后,颤抖地解开他那厚而破旧的棉袄上衣,露出干瘦、黝黑的胸口,只见他左肋那里亮出一道刺眼的疤痕,这道疤痕从后背那里往前胸延伸,长十多厘米,可知他当时受的伤是致命的。高个的目光里已经没有羞愧了,除了满目的悲伤,还有倔强和顽强。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少年看了看他父亲的伤,很快低下了头。
我赶忙示意高个穿好棉袄,又无奈地看向甘孜先生。
甘孜先生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拍了拍高个的臂膀。台球馆老板又躬腰和甘孜先生说了一通话,绅士般地鞠一躬后,带着孩子退出了办公室。不久后,我从办公室的窗子里看到他和孩子下楼离开小白楼后,徒步穿过了一座桥,他们往卡拉河对面马路上的公交站点走去,要乘坐公交车离开。
“他们怎么又走了?”我觉得蹊跷。
甘孜先生事务繁多,台球馆老板和少年走后,他一直在整理桌上的资料。
“马先生,我记起当年的事来了,这是台球馆老板刚才说的,我还没想到呢。他说很感激我救了他。那年奥什城暴乱,我整夜守着巴扎,一天晚上,老板说回台球馆路上被歹徒追杀,他受伤跑进了巴扎,有我守着巴扎,歹徒不敢追进来,竟然意外救了一个人性命。没想到是他。昨天我们走后,他们就关了馆子,他詢问了孩子整个晚上,打了孩子三个耳光,他孩子都招了,承认和Yada组织的人有来往,犯罪组织发出过指令,命令他们确认警方是否介入你们中国人的失踪。少年是想邀功,他这样干,只是对吉祥餐厅好奇,他们家穷,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去餐厅。台球馆老板说,自从他孩子辍学后,一直跟着他,他不承想孩子也当了坏分子,他说他从来不想这样。他感激当初我救了他,现在,他准备让馆子关门,冬天根本没有生意,他们的生活本来就艰难了,现在他不想孩子彻底变为坏分子,而且,他们也不愿招惹这个跨境组织,他打算趁着暴风雪先带孩子回老家。”
“他们过来,就为说抱歉的话吗?而且,他们人已经走了。”我说。
甘孜先生把高个的当地话转译给我听,可是台球馆老板和少年一走,我云里雾里。
“哈哈,我说了,我们穷,可是我们的人看重信誉。他说他孩子愿意带我们去找他朋友,他朋友才是Yada组织的成员,他是监视我的人。”
“啊,那可是一件大好事。怎么办?”
“我说既然你们要离开回乡下去了,我想请你们吃饭,他们答应了。不过,老板说吃饭前,他们要先上圣山苏莱曼山请罪。他说他们是有罪的,先要赎回来。还有,他们为了丰盛的晚餐,要去准备下,至少要穿一套好点的衣服,仪式对我们很重要。”
甘孜先生的话里有一点幽默,有一点凝重。可我没笑,经历过多以后,我已经品尝不出轻佻的幽默的味道了。我说:“这样安排是秘密的吧?”
“确实,这些都是秘密。”
我还是没有想到如何解救莫怀清。
“马先生,我要你帮我,这两件事你能做得到,而且,你做最合适。”
“什么事?”
“明天上午麻烦你陪着他们父子俩去苏莱曼山吧,你懂俄语。然后你与他们父子一起去吉祥餐厅,你们一起吃饭,台球馆老板答应和我合作,也是最后一回。你们在那一起等Yada组织的线人。我已经说你是前来投资的商人、一名富有的绅士,现在,你是老板,愿意提供他们工作机会。”甘孜先生目光笃定地说。
“老板?”我悠悠地反问一声,感觉这事重大。我略作考虑,说:“这事要不我先跟我们同行商量一下?”
说实话,我有点犹豫,甚至犯怯。甘孜先生嘴里我的角色,大概就是鱼饵,这一趟如果我请台球馆老板父子俩去吉祥餐厅,目的是让鱼儿上钩,这对于我个人有很大风险,让鱼给叼住饵,饵非死即残,我为何要冒这般的大风险呢?
“好的,你可以考虑一下,不过我希望你参加的,你对于我们是陌生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中国人会帮助我,你们中国人不是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哈哈,以前的中国朋友教我最难的一句话。”
我从小白楼那回了家庭旅馆,准备先和同行朋友讨论,来决定该不该参与甘孜先生的冒险安排。在家庭旅馆一楼,大家像听天方夜谭,围着我听我讲述几天以来的经历。我说我会和少年父子一起上苏莱曼山,阿信说,苏莱曼山是圣山,当地人感觉得了罪恶,就会去圣山赎罪,他们觉得罪恶是一种病,自己就能把它医好,人们都想医好自己,所以上山的人特别多。
当我说完甘孜先生布置的陷阱,与我同来的朋友却都不认同我冒险。我本为投资而来,结果变为了风雪中的奇葩历险,当然令人窒息了。我回想起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卓别林表演的黑白无声电影,电影演绎的追击与逃亡倒是好玩,不过,荒唐和夸张的是,我将活生生地演绎命悬一线的故事,这是我的预感。
“这位叫甘孜的先生敦厚、诚恳、负责,可总感觉他有目的性。这样看来,他为什么要你这样做?你是来做生意的,当地警察利用一名热心来投资的人,那么以后该怎么操作?难道以后要警察整天来保护你?”
“马杰,这事需深思和熟虑,你了解这里?还是想和一名警察做铁杆兄弟,好保护未来的收益?”
我的态度看似中立,不过老实说,冒险似乎是我天性里的一部分,否则早年面临职业选择时就不会选择干警察,更不会第一次出国就跑去战争中的塞尔维亚,后来又和朋友去俄罗斯叶尼塞河流域探险。最后我一锤定音:“通过这回事,我就知道来高原的本来原因了,这是我的个人目的。何况,我没有绿卡,没有绿卡的人身份是不存在的,间接证明查无此人、查无此事。”
五
翌日上午,少年父子要去圣山苏莱曼山。
我按照甘孜先生说的,约定在卡拉河边上次他们上公交车的站点等他们。上午九点,他们果然到了那里,随后我用俄语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父子俩懂些俄语,不过,后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和他们父子俩上苏莱曼山祈祷。上车后,坐在副驾驶位的我从后视镜发现了情况,坐在后座的少年手里一直握着一个铜铃铛。
整座苏莱曼山都是景区,它是朝圣者心目中的圣山,还是当地恋人心里的爱情之山。苏莱曼山景区收费低廉,二十索姆,折算成人民币的话,还不到两块钱。往常游客人山人海,现在,风雪天无人到来,也无人售票。到了空荡荡的售票口,我和他俩一起翻越门口低矮的栅栏,朝山脚下走去。白雪覆盖的路上,我们一直朝山脚下的水泥台阶走,可是,少年和他父亲没有上山,而是在积雪中在山脚下绕行。雪中行路艰难,我们走得踉踉跄跄,就像风中飘摇的落叶。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和少年父子绕到了苏莱曼山的左侧山脚。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那里有一座小巧、美丽的清真寺,他们父子瞻仰了一番,随后走到距离清真寺一百米的缓坡那里。距离清真寺不远有一棵掉光树叶的樱桃树,他们父子俩走到樱桃树的旁边,冰天雪地里,跪着开始祈祷。
半个多小时过去,他们终于祈祷完毕。这天零下十度,旁边站着的我早已冻得瑟瑟发抖。少年站起,看了一眼我后,独自走到缓坡的一处平缓的雪地里,只见他双腿跪在那里,双手扒开积雪,然后慢慢地在冻土里刨出一个小坑。大约十分钟后,土坑已经刨好,只见他冻得通红的手伸向衣兜,掏出一件东西——就是我在车上的后视镜中见过的铃铛。少年把小铜铃放置坑中,掩埋起来,等到埋好,少年伫立在那,又祈祷了一番,才走回他父亲身边。
对于他们父子的举动,我心里一直充满疑惑,我想起吉祥餐厅橱窗上沿悬挂的风铃,眼神充满飘忽。
“掩埋风铃是按照我们的传统。如果罪过消失,它就会一直留在这里,如果罪过还在,它就会消失。等过一个月,到时我们会来。”当要出苏莱曼山了,台球馆老板终于对我开口说话。
这是一句俄语,台球馆老板替他孩子说的话,这是一路上以来少年父子唯一对我说的一句话。
经历圣山的宗教仪式后,巨大的风暴要正式上演了,这越发加剧我内心的斗争与惶然。
在苏莱曼山忙活了老半天,从山脚那边下来后,我带领他们走进我来过两次的吉祥餐厅。我寻到一处能坐上六人的长条餐桌,然后等着大鱼出现。这时,我内心已然紧张,像被拧紧的发条,揪得我喘不过气。从苏莱曼山下来后,像上了魔咒。等坐定,我只能去看街上。风雪悬浮在空中,看似透明,但与典雅的餐厅那些柔软的光芒相比,雪粒无光无形,只能感觉到有风,风从东面刮来,像刚翻过遥远的天山。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台球馆老板和少年,他们果真换了衣裳,昨天、前天穿棉衣,今天穿了一身笔直的西装,干净、稍显陈旧,甚至还稍有点不合身。
当看到我在打量他们今日的穿着,少年父子顿时面露羞赧。他们看似和我一样紧张,始终没有说话。
我等着少年在Yada组织里的朋友出现。为了避免尴尬,我先点菜,事先甘孜先生给我布置了菜单,我早已熟记于心。我招来服务员,点的是套餐,有油封鸭、牛切排、火腿和鹅肝,还有大份加莱特饼,饼的周围同样布满培根,饼的中间用奶油拼了白色俄文:“感恩节快乐!”因为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流浪四海的人。桌上还摆上了一支香槟,餐厅酒品据说都是从法国空运来的,香槟散发着清雅的酒香,香味四溢。看着精美吃食,少年父子眼角放光,不敢动刀叉,我只好告诉他们,需要把餐巾布放在衣领下面,还亲自示范了一遍。
等到菜品全部上完,布置菜肴的服务员走开,我才倏然发现一名陌生男子出现在餐厅门口,这是一名目光深邃的小胡子,他站在餐厅门口不停张望,看到餐桌边的少年时,就朝这里走过来。少年也看到他了,朝门口招手。
这个陌生人走来,我恍然明白,他大概是甘孜先生要找的人。
男子也是身穿盛装,他在我对面坐下,和少年父子并坐一排。他首先和他们握手,见我在朝他微笑,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为了表示礼貌,问候了一声,这是当地语,我听明白后,回敬了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像确信我是一名颇具财资的投资商。
少年瞟了一眼我和他父亲,很小心地和来者攀谈,对过像暗语的话后,他们开始用餐。
这真是一次非常特殊的用餐,让人备受煎熬。我吃得简单,就吃了一张上次尝过的加莱特饼,早早地把饼给扒拉完了。至于上次喝过的咸牛奶,没喝,现在我讨厌这种本地产奶制品。干吃饼时,我没有说话,只是生硬地笑着,现在,我没有一点心情来享受高级法餐,而且,我发现每次来这餐厅都是带着任务,这让吃饭变得压抑。如果我的前半生没有受过这一行的职业训练,现在,哪怕面对再美好的食物,我都恐怕要吃吐。
台球馆老板也没心情,他清楚这次吃饭的目的,全程都紧绷着脸,略带惊悸的目光不停地扫视四周。今天,他勇敢地站了出来,只为完成甘孜先生交代的一项充满风险的任务,再有为他孩子安全起见而选择陪他孩子。虽然他和我已经见过两次面,现在我们都为了完成同样的任务,可是,我们仍然互不认识,而且,我们都不享受与陌生人吃饭的乐趣。
少年有点开心,拘谨的目光看着琳琅满目的食物,他看似期盼已久,只是不敢相信的样子。不过,一桌人里面大概数小胡子吃得最开心了。听完台球馆老板用当地语介绍说我是中国投资人,为了表示对我这个中国朋友的嘉许,小胡子叉起一片鹅肝搁嘴里后,伸过手来拍了我肩膀,还竖起大拇指,好像真把我看作了朋友。随后,他开始和座位上的台球馆老板攀谈。
他们说话,我欲起身,对面的小胡子盯了我一下,眼神透出油亮刺眼的光芒。他这是警惕。这让我想起来吃饭的目的,我心里紧张,僵硬在那,从兜里拿出烟盒,掏出一支烟来,手开始抖。刚才吃饭时,我发现餐厅里好像多了很多陌生人,这些人中,有些是为晚餐而来,有些走出餐厅后消失了,现在我不确定他们是来俱乐部谈事,还是为专门任务而来,至于派来完成任务的人具体是哪一方一概不知——我只需完成任务,这需要时间和等待。
如果多出的陌生人里面有很多是甘孜先生派来的话,那么,我对面的小胡子迟早会知道我请他吃饭的目的。我越来越紧张。总该发挥一下职业技能吧,为了表示心态放松,我摇了摇桌上的香槟,示意酒还没打开呢。我打开香槟,给小胡子和台球馆老板倒上。据说在高原,本地人只有在西餐厅才能喝酒。我还招呼服务员,让上了些具有本地特色的炭烤羊肝羊肉串。烧烤上桌,见小胡子吃得开心,台球馆老板尝试性抿了一口香槟,开始扶起额头,好像不胜酒力。小胡子先是啜了一口,随后喝完一整杯,他对酒特别满意,对我直笑。我终于站起,小胡子再次警惕,我用右手指做出数钱和付钱的动作,小胡子明白了,他笑着点了点头,又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走到前台那边,没有急着掏钱埋单,而是用余光继续瞥着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少年在小心翼翼地品尝加莱特饼,小胡子自个倒起香槟喝起来,看来他真的爱上了这香气四溢的酒品。这时,我准备去一趟盥洗间,因为两次这里的吃饭把我弄得心揪,再这样,我非得心脏病吃药不行。这次做了鱼饵,我担心我没有能力一做到底,我索性撂擔子,准备把后事抛给甘孜先生。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穿越餐厅后面宁静的会议室和热闹的小型歌剧院,我最终去到这俱乐部最里边一间的盥洗间,在这里,我得以见到提前埋伏在此的甘孜先生。
“马先生,你是一个合适的演员,可以得奥斯卡大奖!”甘孜先生对我竖起大拇指,又调皮说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见我表情凝重而且不说话,他亮出右手手腕来看了下表,此时显示当地时间七点。
他吹了声很短的口哨,距离盥洗间不远的小型歌剧院里走过来几个人。现在我终于能够确认,这些凭空出现的陌生人都是警局的人,这样的布置让我想起我以前追过的西方警匪片,按照剧情发展安排,通常卫生间、化妆间里都会藏匿一些改变剧情的重要人物。
“马先生,麻烦你还是过去,你在这里久了,会让人怀疑。”甘孜先生说。
我从盥洗间出来,佯装站在前台那里仰视镶嵌在软皮墙上的米其林星,望着坐在长条餐桌边的小胡子和少年父子笑,小胡子对我笑了,他现在很想把美妙的香槟喝完。
两分钟后,唯美的夜色餐厅中,甘孜先生出现。看到甘孜先生和他后面的陌生人,我又转身奔去了盥洗间,因为紧张,我打开水龙头,用冷得刺骨的自来水不停地冲脸。
我好像想洗掉沾染的罪恶一样,冲洗良久,等返回大厅,少年父子和小胡子都不在那张长条餐桌边了。餐厅门口人员熙攘,出现不少观望的人群,从中我看到了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小胡子的双手已经套上手铐,夹在警员中间,准备上甘孜先生他们提前布置好的警车,少年父子也同时上了警车。小胡子上车前,扭头望着餐厅橱窗,透过玻璃,他看见了站在原来餐桌旁边的我,小胡子手上的手铐那铮亮的反光让我顿生冷汗,那瞬间我和他发生了对视。
六
小胡子羁押在小白楼,少年父子当晚释放,只领了一张实行警戒处罚却并不进行关押的行政通知书,这是甘孜先生的亲自安排,甘孜先生看似为了保护少年父子。所以留在小白楼里的只有小胡子,而且,说是关押,实际看守松弛,小胡子羁押在甘孜先生办公室对面的房间,他在这间看起来不像审讯室的房间里可以自由走动,除了好吃好喝还可以看报,更无专人看管。高原司法处置松弛、粗放,尤可见一斑。
不过,那几天甘孜先生还是对小胡子进行了问话,小胡子作为中亚一名性格大大咧咧的人,只要给根烟,他啥都说。现在,小胡子像没有发生前面的事情一样,明确承认自己是上次监视甘孜先生的人,只是没有料到刚逃脱甘孜先生的追捕,这么快就让鱼饵(鱼饵是我)给钓上了钩。通过这些断断续续的问话,我得以知晓Yada组织内情。很快,小胡子又承认他确实在为Yada组织做事,只不过他是一名下层人员——他加入Yada组织前,是城里一家平民理发店聘请的理发师,他说他要服从该组织干一件大事,才能成为这座城市里的骨干。小胡子选择合作的人是台球馆的少年,自从半年前少年到他们平民理发店理发,小胡子就认识他了。有次少年理完发掏钱埋单时发现少了五索姆,他还直接给少年免了。后面一次少年又来理发,理发途中,少年向他发起牢骚,说他做梦都想进吉祥餐厅吃上一顿晚餐,自从来到城里他就开始羡慕上了。其实,小胡子也是,他们已经对生活感觉到厌烦了,开始普遍充满奢望。
自此,小胡子成功地诱惑住了少年,少年负责给他望风。
事情发生前,小胡子就认识著名的中国商人莫怀清了。莫怀清家资雄厚,但他常上小胡子在的平民理发店理发,小胡子和他交流过几次,知道莫怀清家在上海,便开始叫莫怀清为老师。莫怀清对他挺不错,带他去过一次家里吃晚餐,但从来没有带他去过那家叫吉祥餐厅的俱乐部,打探望风的少年倒是发现莫怀清常上那里。Yada组织打算利用小胡子邀请莫怀清参加酒会来绑架他。那个星期四傍晚,Yada组织的头亲自出动,给莫怀清打了电话,这对于莫怀清是一个陌生电话,但电话里的人说他来自矿产推介会,是本国地矿部的职员,他们讨论了一番巴特肯的矿藏分布特点。随后,Yada组织的头报出小胡子的名字,说:“您的学生想要邀请老师吃饭,正在吉祥餐厅帮我们布置热闹的酒会。”莫怀清有点感动,便答应参加酒会。至于酒会地点,说是吉祥餐厅,但后来又有插曲——因为暴风雪的来临,得临时更改。Yada组织的头后来又打电话来,说原本确实订在吉祥餐厅,不料,餐厅给他们打电话说暴风雪来临,餐厅需要暂时关闭,取消了当晚所有人的订餐,于是,他们也只能改换地点,改到原疗养中心的民族餐厅,那里的烤羊肉和手抓饭很是一绝。对于俱乐部关闭这事,莫怀清是知道的,他由此相信陌生人说的小胡子参加酒会的事了。电话后,莫怀清出了金区,和Yada组织的人见了面,Yada组织的人说小胡子在民族餐厅等他,按照小胡子所陈述的事实来看,莫怀清选择前去那里。以前,莫怀清独自去过多次,这次他上了他们安排的二手奔驰,不料这辆伪造牌照的奔驰车没有前去疗养中心,它一直开往南方山区,前行了两百多公里,一直开到矿区巴特肯的深处。随后,让人左右架起胳膊的莫怀清下车,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夜晚里。
以上是小胡子在小白楼里的详细讲述,他被捕后的第四天,我电话联系顾小姐,告诉她案件的最新进展,我希望顾小姐来趟小白楼,测试下小胡子到底有无说谎。
顾小姐却表示她不愿意来小白楼,她说虽有重要线人被捕,可高原的诉讼环境她太清楚,她已经不抱希望了。我只能费尽口舌努力劝导她。顾小姐说,他们现在住在朋友家中了,不敢再住金区的家里。看来接到上次的陌生电话后,顾小姐已经如惊弓之鸟,他们在金区的家里一定让人装了监听器。我说,为了保障您的安全,我会亲自去接您。
顾小姐在我的陪同下最终来了小白楼,不料,她看了一眼小胡子,情绪就出现了崩溃。坐在对面甘孜先生办公室的椅子上,她一直掩面哭泣,用俄语愤怒地痛斥。
“是他,他来过我家里,我认得他的身板、他的举止、他的承诺、他的礼貌、他的客气。曾经,那张脸那么干净,所以我先生才相信他,把他从办公室带到家里,和我们一起吃饭。我相信监听器是他装的。前几天的威胁电话是他们打的。他们绑架了我先生,还要怎样?要我們倾家荡产来交纳让他们满意的赎金吗?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还相信我先生很多次帮助过他,我先生做事很果敢,他是那么坚毅的一个男人。可是帮助一个人能怎样?他帮助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最后仍然没变,而且更罪恶。现在这张脸看起来像山羊一样,你们看,多么丑陋。我连看一眼都觉得难受、恶心。”
我沉默着,甘孜先生抬头一直望着对面。最开始,小胡子没有注意到顾小姐来,当听到对面有女人哭诉,他才知道顾小姐来了。他没有料到顾小姐的痛斥,透过他发呆的眼神,能明显看出里面包含着异样的内容,可以看出他的难受。
“甘孜先生,抓住了他,事情就这样完了吗?”见甘孜先生久久没有表明态度,我愤怒地说。听着顾小姐哭诉,我有点上头,变得恼怒。这大概是受了背井离乡来到异国他乡的刺激,这丝情感一点点撕开来,让场面变得鲜血淋漓,我不忍直视。要在国内,对于女人哭诉,我大概会习以为常,会冷漠。五十多岁的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啦,这让我一度麻木。生性好奇的我麻木了,这本是一件严重的事,证明我严格意义上说不再是合格的警员。警局退休前的负伤,给我的人生画上了句号,这只是最后的勇敢。
“爱情很美。”显然,甘孜先生在指莫怀清和顾小姐的爱情。
他怒目圆睁,他也在生气,最后居然只是摊开双手摆了摆,像泄气的皮球,他明显很沮丧:“马先生,我也很想。可是,可是现实残酷,尤其我们的现在、你看到的我们。你都看到了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不像一直自负的甘孜先生,而像酒徒醉酒醒来后说不负责任的泄气话。
那天,顾小姐没有在小白楼里久留,为了避免她太过伤心,我先送她回了她朋友家中。想到甘孜先生的话,同时,按照阿信所说的高原警察一般不搭理外国人案件的情况,我的担忧闪现:接下来,案子会不会就这样完事,小胡子好吃好喝地羁留几天后无罪释放?
出于这样的担心,我每天去一次小白楼。
第三次去小白楼的楼上时,小胡子看见我了,他向我嘘了声口哨,远远地招手,好像有事情要跟我谈,因为他知道我会俄文,能跟他说话。
“对不起,我有事要跟您商量。”我站在關押他的房间门口发愣,随后,他跟我用拗口的俄语说:“我的名字叫巴塔。”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继续述说他心中的故事。
“朋友,我要跟您说莫怀清老师,我承认我认识莫怀清老师,他是一个好人,他要教我像中国人一样学做生意。可是那次上他家里,我在他家客厅里偷偷装上了监听器。我去他家其实就为这件事。监听器看起来很美,就像一只真的小蜻蜓,我送给他孩子的小玩具,他们小孩摆在客厅的书架上,当雕塑用。真是很对不起,发生那样的事。
“现在,顾女士的哭泣,我感觉到很抱歉,可是为了生存,我尝够了世间的苦难,我毫无办法,我还只有三十二岁,可我已经没有一点办法。邀请莫怀清老师前,我已经被我工作的平民理发店辞退了,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结婚,我是一名孤儿,从小无人照看,据舅舅说我双亲是让Yada组织一个闯来牧区的歹徒杀掉的。苏联解体后,这几十年,他们在奥什打打杀杀,有谁在乎我、在乎我们?本来我最恨他们啦,可天知道我是怎么加入的。为了喝酒?呵呵,可能吧,我想迷醉自己,这世上太不值得了,我想麻醉自己。”
小胡子还对我说了我一直担心的顾小姐安危的事:“莫老师的事已经十天过去了,我们的头觉得从他本人身上榨取不到好处,又发觉惹上警察注意,他们转移了目标。那天顾小姐被恐吓,是头亲自给她打电话,让她交纳莫怀清被绑架的赎金。我们还没有前去金区,风雪停后,他们会派我设法进金区去找她。我知道路,我去过那里。我做过那么多功劳,可是我们的头告诉我,只有莫怀清老师的事了结、占领了金区,我才是发号施令的骨干,可没想到我自己被捕了。
“现在,我感觉那样的事太遥远,我真的表示忏悔。不是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心吗?这就是良心,我也有这颗心。前面我在法国餐厅外给你们的警察先生拍的照片都没有给他们。现在,你们不是要去找莫老师吗?我可以带你去。”到这,他对我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对了,那天你给我的酒太棒了。对于我,那是世上最好的酒啦。”
听罢,我没有说话,用手势比画出他往嘴里倒香槟的模样——这说不上讽刺,也说不上含义,只是模拟他喝酒时的兴奋状态——我还可以请他再喝一回的。
小胡子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笑容凝固在那。
这瞬间让我一激灵,我立马冲往甘孜先生的办公室。
我对整理资料的甘孜先生大喊:“甘孜,你都听到了吗?!”
甘孜先生出乎意料的冷静,他刚才注意到小胡子在找我谈话,他一直在聆听。
“这都是好事,大好事。”他重复道。
“要不要告诉顾小姐,给她希望?”
“唔,希望?我看还是不要说了,她已经足够害怕了。”
“对她不要透露半点行动吗?”
“这是秘密。”
七
我永远记得那天上午,我和甘孜先生、小胡子巴塔一起前往南方山区,扮作Yada组织成员深入虎穴,唯一目的只为营救莫怀清。
甘孜先生和我都经过特殊的面部化妆和乔装打扮,这种类似的打扮存在于中亚山区里著名的“狼人”身上。狼人一般是当地秘密组织的雇佣人员,他们活跃在广阔的中亚腹地,就像幽灵和鬼魂一样凶狠而又隐秘。
在这最后的决战中,为了防止像上次去金区一样被人发觉,我们紧密布局,连司机都没有带,但漏洞还是有的,我们虽然经过化装,但甘孜先生经常见报,对方说不准会识破。因此,这最后的决战怎么看都像孤注一掷,被现实打败的甘孜先生也没有太好办法。
我们一行三人前往那叫巴特肯的矿区。汽车在与城市方向相反的南方州道上驰骋,途中,我看到了被风雪笼罩的高原,见识了如玉带一样蜿蜒的卡拉河。如今的高原草甸满目白雪,全无半个月以前的清丽与青绿。没有想到我以这种方式前来矿区,这让我心中再次响起弹布尔悲怆的奏鸣。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两小时后,我们已经进入矿区的范畴。初始,州道旁边还能看见蒙古包,蒙古包像盛开的蘑菇,在狂野里若隐若现。渐渐地,蒙古包变得稀少,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这证明我们离开了牧民区。汽车深入矿区前沿,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山口。车子在盘山小道上爬行,当到达山脊的部位,远远地可以望见插着国旗的一栋房子,那里已经是政府军的哨所,证明那里已经靠近两国边境地带。
当汽车从山脊上下来,到达另一处平川时,庞大的冰川出现在我们眼前,一同出现的还有平川上面的一处塬子,塬子上有两幢蒙古包,蒙古包上面的烟囱冒着缕缕白烟,证明里面有人。这时,小胡子巴塔示意我们在这里停车,我们的汽车在距离蒙古包一箭远的地方停下来。
几乎在我们下车的同时,那幢蒙古包里冲出两个人,看起来像两条大狼狗。这两人披着裘皮大衣,头上都戴着黑色头套,他们的头套不像是为避风雪而戴,而是让我们完全看不出他们的面目,只能看到头套洞里射出两行诧异的目光,从中透出狼狗一般凶狠的恶意。他们的皮衣底下伸出两支枪的枪管。
显然,我们碰到了Yada组织的狼人,我们和他俩形成对峙状态。他们皮衣底下的枪都是老旧的AK74。这是我时隔十年后久违地见到枪,面对那黑洞洞的枪口,我为之心里一颤。
“巴塔!巴塔!”狼人对站在我们中间的小胡子巴塔大声地喊叫起来,他们认出小胡子巴塔。
小胡子巴塔听见了,他迟钝地望了下甘孜先生,以示征求甘孜先生意见,甘孜先生用头一撇,示意他过去和狼人对话。
小胡子巴塔朝狼人大声地回应了一声,这像是他们内部暗语,我没有听懂。
那两个狼人同样回应了,随后,小胡子巴塔偏过头去又和甘孜先生咕哝了一些话,然后朝他们走过去。
小胡子巴塔前去和狼人近身交流,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比在吉祥餐厅里蹦得更厉害。当然,一直在观察的我看见甘孜先生也很是紧张,他的嘴角一直在细微抽搐,额头冒出浓密汗珠。走过去的小胡子巴塔在和狼人比画着交流什么,他们言辞激烈,可知狼人情绪高涨。
和狼人交流完后,小胡子巴塔扭过头来对站在车边的我和甘孜先生挥手。
我好像明白了,是狼人叫我们过去。
我们只好过去。我们站在两个狼人的面前,狼人开始打量着我们,他们的目光混合着诧异和恶意。打量完后,他俩走到我们跟前,分别搜查了一番我和甘孜先生的全身,看我们有没有携带武器,查实我们是不是来自政府边防军或城里的警察部队。整个搜查过程中,他们大衣底下的枪一直斜斜地对准我们,那黑洞洞的枪口透出令人难以揣摩的恶意。
因为小胡子巴塔带来的是陌生人,一直没有取得他们的信任,好在我和甘孜先生都经过专业化装,戴上了花色头巾、穿上了灰长袍,这是当地最为虔诚的宗教人士做派,久居深山的狼人没有识破我们,幸运的是他们看起来并不认识甘孜先生,这避免了爆发惊天动地的枪声。
我们身上什么也没有带,没有发现问题的狼人走开了,继续和小胡子巴塔打着手势说话,也转过头来用俄语对着我们说话,我生硬地点着头,有时用俄语回应一下。这时,甘孜先生好像想寻求点主动权,他更是走到狼人面前,比画着手势,和他们殷勤地说话。
到这,狼人才好像放松警惕。这时,其中一个狼人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意是既然你们来了,要带走人,那么,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先和我们做一趟仪式,我们来赎罪吧。对于狼人的交代,我听明白了,小胡子巴塔和甘孜先生同样听明白了。
只见另一个狼人走进蒙古包,等到出来时,他已经摘掉了头套,他右手里出现一个闪亮的铜铃铛。我望着铜铃铛,自然想起和台球馆的少年父子前去苏莱曼山赎罪的事情。
只见拿着铜铃铛的狼人右手摇了下铃铛,另外一个狼人听到铃声后,摘下了头套,他俩和小胡子巴塔并排站着,在这中亚腹地的丛山峻岭里,先是展开双臂吟诵一番,然后对着西南的方向开始低头祈祷。高亢而又低沉的祈祷声在身边即时荡漾开来,我和甘孜先生在他们后面静立着,也只好跟着祈祷。
仪式差不多延续了五分钟,等到仪式做完,狼人和小胡子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我和甘孜先生各自指了指塬子边远的地方。
我们总算过关了,随后,我跟着甘孜先生原路走回我们的车子边。
“现在我们是他们的人,我们可以去找人。”甘孜先生回来后得意地对我说,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小胡子巴塔竟然和那两个狼人一起进蒙古包去了!
这时,一丝不祥掠过我头脑,让我意识到严重的漏洞发生了。身边的甘孜先生刚说完话,突然,他的面部表情凝固了,他眼睁睁地望着刚才和狼人说话的那片空地。甘孜先生也显然忽视了问题的关键,小胡子巴塔和Yada组织的狼人热情地走在了一起,那么,他会不会再次叛变(他对我们已是一次叛变,这次如果发生险情又是一次叛变,这构成了双重叛变),然后马上冲出来,端起狼人的枪朝我们开火?
现在险情闪现,甘孜先生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显然,他发现之前忽略了,只是天真地完全相信了小胡子巴塔。他眼神慌张,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空气好像凝固了,任凭风呼啦啦地吹,刮着我通红的耳郭,让我们变得失去任何知觉。事情到这一步,留在蒙古包外面的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去回想小胡子在小白楼里的讲述,回想他那满是忏悔的眼神,回想他对我做出双手合十的举止,回想刚才我们和狼人一起做的宗教仪式。
我们经过了狼人的许可,但接下来随时可能葬身冰原,这是非常残酷的事实。除了我之外,现在心里最为空洞洞的人应该是甘孜先生了,他显然很是无奈。他已经望向塬子边缘的一个地方。塬子邊缘就靠近峡谷和冰川,初看,遥远的那里好像没有可视物,望久了,发现那里有一个黑点,原来是一栋屋顶涂成天蓝色的集装箱。
那里就是狼人所指的关押莫怀清的地方,甘孜先生没有说话,朝那默默走去。
现在一切只能顺其自然,我跟在他后面。我和他在塬子上走得踉踉跄跄。塬子稍远的地方积雪很深,快到膝盖那里。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到了集装箱的前面。窗子都贴上了防窥纸,可是又太奇怪了,集装箱里根本没有白烟冒出。我和甘孜先生互相望了对方一眼,显然,他和我一样,都在怀疑里面根本没有关押莫怀清。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们站在集装箱前踟蹰着,这时,塬子边缘不时传来声音,那是像雪要塌掉的声音,看起来随时可能发生雪崩;而且,我们一直在担心走进蒙古包里的小胡子巴塔,这种情况万万不能久等,我们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危险就会多一成,我们必须迅速进入集装箱解救莫怀清。
甘孜先生决定破门,和后面赶来的我一起打开了集装箱的铁门。集装箱的门前已经挂起蜘蛛网,这里像让人遗忘。里面异常寒冷,本以为我们让狼人给骗了,结果甘孜先生进门就绊到了一个东西,那黑洞洞的地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倒地的人。辨认面目看,这是一个中年的中国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被五花大绑,正蜷曲地躺在杂乱的牧草中。等我们走近查看,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在他手腕底下有一汪凝固的褐色血痕,旁边的地上丢着一把锋利的剃须刀片。
甘孜先生从口袋里掏出莫怀清的那张彩色照片,和地上的人一核对,发现死者正是莫怀清。看来我们的运气并不好,我们解救莫怀清前,他已经自行做了了断。莫怀清这样做,大概是绝望了,他一方面要时时面对冰川吞噬,另一方面,为了避免自己继续作为人质,让Yada组织没完没了地要挟家人,他选择了离世。
就在我们发现死去的莫怀清后不久,塬子上响起两声沉闷的响声,伴随着风的响声传来。我和甘孜先生迟钝而僵硬地站在集装箱里,刹那间,几乎不能动弹。麻木的我们很快研判出响声来自蒙古包,我们开始猜测蒙古包那里发生的事,很快,我明白无误地确定:它是枪声!
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枪声以这种方式到来。我和甘孜先生几乎同时冲出集装箱。一声短暂而沉闷的枪声又响了,我和甘孜先生待在那里。我们没有中枪,可是都变得更加懵懂。真真切切的一幕发生着,划过天际:一个走到蒙古包门口的黑影撒开了双手,然后直直地倒下去,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弧,然后倒在了塬子上。到这,我们什么都明白了,空气已然凝固,雪粒不断袭来。
八
后来,闻讯而来的政府边防军帮助了我们,我和甘孜先生平安回来。等到我们从边境地带回到城中,高原警方一夜之间对Yada组织的境内人员采取了抓捕,甘孜先生更是一路跟到乌兹别克斯坦,在咸海边捕获了yada组织的大部分成员。令人倍感意外的是,这次抓捕活动中甘孜先生查获了该组织认定的“猎物”名单,他妻子赫然记载在册,甘孜先生意外地给他妻子洗雪冤屈了。
等到事情平息,莫怀清的遗体火化了。那时,我在当地殡仪馆见到过顾小姐。我去,是準备交给她一张精美的新年卡片,这是当初我在集装箱的地上无意中捡到的,卡片正面印刷着一段有名的话:“我祝福你,愿你经得起长久的离别、种种考验、吉凶未卜的折磨、漫长的昏暗的路程。”卡片正面这段话引自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我曾在书上见过它。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似乎一夜间就明白了其中的所有含义,大概莫怀清也是的。莫怀清定是重情之人,名言下面是一行很小的中文:“亲爱的淑珍,我永远是爱你的。”这应是莫怀清亲自手写。
我把卡片交还给顾小姐后,没有再能够联系上她。我回国前夕,阿信说金区在出售一栋西班牙风格的别墅,他询问与我同行中人有无人可接手,这事我无能为力。恰逢新型冠状病毒来势汹汹,在新闻中多有报道,我决定马上回国。
甘孜先生知道我将很快回国,他说要请我吃饭,他那时已从乌兹别克斯坦回来。我正陷入回国前的忙碌中,刚开始没答应他的请求。甘孜先生说,那么把你协助的费用结算一下吧。同时,他咕哝着,我可能年底就要退休,公事完后准备去咸海边祭奠一下妻子。
“不去吉祥餐厅了,我现在一想到那里,就觉得挺对不起那位朋友,还有失业的少年父子。”我同意见面,不过不想再去吉祥餐厅。
是的,因为我想起台球馆里那无名的少年,想起巴塔从蒙古包里走出来结果倒在塬子上的瞬间,我浑身不舒服。
“马先生,真对不起,你和阿信来我家里,新年马上来了,我举行的是告别派对。”
回国前一天,我到了甘孜先生家里,他开车来接我们。甘孜先生的家在城郊地带,连阿信都没有去过。果然,它的位置非常隐蔽,甘孜先生说快到他家时,我们还完全看不到周边有房屋,附近到处是高大乔木。大概是甘孜先生常年处理重大案子,他让自己的住所变得隐蔽难寻,以便保护自己。
风雪已停,路边积雪笼罩,甘孜先生把车开进高大乔木遮掩的小道里,我们不知不觉中,竟然进入了他家的地下车库。我们从车库走上去,才发现他的家是一栋低矮的带檐廊的木屋。他家里倒收拾得井井有条,丝毫不像一个没了女人的男人的家。客厅的木墙上挂着一把双筒猎枪,旁边是他妻子的大彩照,她面容姣好,穿着民族盛装,可知这当过舞女的女人是美丽的女人。
甘孜先生准备了煮全羊。客厅的中央是一张长条松木桌,桌上摆放着大盘熟羊肉。这种水煮羊肉不会放盐,里面只放洋葱和小茴香,味道鲜美至极,丝毫没有膻味。大家一起品尝高原独特的煮全羊,夸奖甘孜先生的手艺。
“甘孜先生,马杰说你们那事结束了。”享受着美食,我们中有人想起刚了结的绑架案。
“哦,稍等。”这时甘孜先生说。
他去了一趟房间,等回来,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张支票,这是开给我的报酬,另一张是他拿出来的报纸。这是当地俄文报纸,上面刊登那天我作为诱饵配合警方,在著名的吉祥餐厅诱捕境外Yada组织成员的行动。后来巴塔在靠近边境的蒙古包夺枪杀死该犯罪组织的狼人,关键时刻,狼人射中巴塔,多达四人在边境地带死亡,后又有军方参与。这本来是一个重大的边境冲突事件,如果公开报道出来,足以引起高原国轰动,却因我们恪守秘密而雪藏。报道文字旁边同时刊载了数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我从餐厅盥洗间出来时的大头照特写,照片中,我惊魂未定、惶恐不安。但没有人在乎一个外国人的表情。总之,中国人参与高原破案,本身就是轶事。此前,我听阿信说当地报纸报道了此次行动,阿信说整座城市的人都知道我的大名了。
“你知道我们的报纸报道是准确的,记者有权要求这样做。马先生,你回来后,将对你的工作和生活很有帮助。”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甘孜先生,你不能在我同意前就这样做,这下我的所有活动都变得暴露了。”我从警局退下来后,原本就想改头换面,换一种活法,况且,公开地介入复杂的高原事务,实在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你配合,我们才破解犯罪组织,市政厅还在讨论要授予你荣誉市民称号呢。你的事很重要,之前谁都不能破解我们社会的痼疾。你不是想来发展吗?这可是大好机会。”
“回国后,我不来了。”我终于说出决定,本来不想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再说,莫怀清的案子,你怎么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其实,我心里怪罪他,这是对案子的另一种思路:如果我们不对莫怀清的案子采取冒险行动,如果一直采取绥和的态度,说不定莫怀清会平安归来,世界也许相安无事,虽然他们会作恶、会为非作歹,他们作为可怜虫、寄生虫,可是至少仍旧存在世上。唯一感到遗憾的只会是莫怀清,在中亚铺天盖地的雪境里,没人理解一个中国人的仁慈,他的善意反而被错误利用,结果付出代价。这里,对与错并不是一个容易分辨的问题,现在,最尴尬和难堪的结局摆在面前:所有经历过的人都被伤得鲜血淋漓,人,地球上最聪明的动物,结果两败俱伤,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结果?
“为了我夫人,美丽的爱情。”甘孜先生怅然若失,他没有料到我这个人道主义者会这样发问。他望了下墙壁上夫人的彩色照片,说:“Yada组织,当时,我隐隐感觉到就是他们,我追查他们六年了。哼,我夫人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
喝了酒后的甘孜先生自个把谜底揭穿了,他讲起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巴塔,他用手势模拟起他们的外貌特征:“他们是我永远的朋友,这件事你只要记住他们就行,他们很勇敢,事情就是这样。我参与了这次救赎,只为救我自己、救我们自己,你明白吗?”
从甘孜先生那回来,我临时决定去圣山苏莱曼山看看。距离上次少年埋风铃的时间刚好过去一个月,我想去找少年埋下的赎罪风铃,看他有没有拿走。
车子到了距离苏莱曼山山脚下不远的公路那里,我让代驾的阿信停车,我自行前往。
前些日风雪退去,如今已有依稀的游客来到圣山,那都是些上山来许愿的恋人。我在景区售票处买了票后,孤身前往山脚。我要去苏莱曼山的左侧,去距离那座小清真寺不远的缓坡,去寻找没有留下名字的少年埋下的风铃。
我最终找到了那里,扒开缓坡上厚厚的积雪,冰冷的冻土里露出古铜色的风铃。
看来男孩没来。我站在缓坡那里,手心握着他的风铃,回头望着底下灰暗的城市。
“你是鱼饵,他是知道的。”我想起在甘孜先生的家里,临走前,甘孜先生跟我最后说的话。
倏地,风雪又开始了,就像藏不住的风铃声。
作者简介
叶临之,198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上海文学》《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花》《天涯》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共100余万字,《文艺报》《文学报》《百家评论》《长江叢刊》等文学评论报刊对其文学创作和理论有专门推介。曾获梁斌小说奖、浙江省作家协会青年作家奖等奖项。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