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的夏季休业式从九点开始。之前我跟祐太的妈妈约好了,不管是谁,先结束的人,先去幼儿园斜对面的家族饭店占位置。结果是一太郎的蒲公英班先结束了,往外走,路过祐太的紫罗兰班时,我从窗口朝教室窥视了一眼,看见家长和孩子们正全体起立。这说明两三分钟后,紫罗兰班的结业式也马上要结束了。我加快了步伐,并让一太郎跟紧,走了没几步,汗水已经顺着脖子往下流,身上黏糊糊的。东京的夏天越来越像亚热带气候,不仅热,湿气也大。
到家族饭店时,还有一半空着的座位,跟接待的女服务员说“四个人”,她就将我跟一太郎带到靠窗的一张大桌。我让一太郎挨着我坐。刚擦了汗,还没来得及喘气,就看见店门口一下子拥进来十几个人,都是笔头草幼儿园的母子,都是熟脸。
关于笔头草幼儿园,其实离我家挺远,好在幼儿园有专用的汽车到家门口接送。幼儿园里一共有黄色、蓝色和粉红色三台汽车,每台的车体都有彩绘,分别是面包超人、细菌小子和红蜻蜓。蓝色的负责接送住在我们梅花岛这一带的孩子,至于其他两台接送哪个地区,我就不清楚了。园内非常宽敞,对三四岁、四五岁的小孩子来说,说是“城”,一点儿也不过分。尤其院内的游戏设备非常多,有又高又大的滑梯,有单杠和沙池,还有秋千等。关键是这些游戏设备的装饰,全部都是《面包超人》里的主人公,有果酱爷爷、奶油妹妹、起士狗、吐司面包超人、饭团超人、炸虾饭超人、蜜瓜超人、螺旋面包超人、奶油面包小弟、咖喱超人、骷髅人、BB超人。所以大家提及笔头草幼儿园的时候,不说“笔头草幼儿园”,而是说“面包超人幼儿园”。
去幼儿园的日子,一太郎和祐太在便利店对面的一块空地等汽车来接。天空般蔚蓝色的汽车一出道口,两个孩子会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指喊起来:“啊,来了来了,超人面包汽车来了!”
其实,从我家走三分钟的地方有一家幼儿园,就叫梅花岛幼儿园。我带一太郎去参观过,院内的一切给我的感觉不错,一切都井然有序,但遗憾的是庭院非常小,游戏设备只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滑梯,看起来孤单单的。我跟一太郎到园的时候,赶上运动时间,一群孩子跟在老師的后边跑了一会儿步,然后是做体操。不久,孩子们又跟着老师去教室。我跟一太郎也随孩子们一起去了教室。没想到教室蛮宽敞的。孩子们各就各位后,老师开始教孩子们英语,她拿着一张苹果的彩色图片对孩子们说:“知道英语的苹果怎么说吗?啊氆氇。”啊和氆氇之间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她又拿着一张斑马的彩色照片对孩子们说:“知道英语的斑马怎么说吗?贼不拉。”贼和不拉之间停顿了一秒钟。我差一点绷不住劲儿,在心里嘀咕道:苹果不是“阿宝儿”吗?斑马不是“贼宝儿”吗?二十分钟后,老师又教了孩子们几道算数题。
在公园的“妈友”之间有一个传说,凡是梅花岛幼儿园出来的孩子,小学前三年的学习成绩,肯定在班里名列前茅。凭借这一点优势,选择梅花岛幼儿园的家庭也不在少数。
起初,我以为只有我才会选择离家老远的笔头草幼儿园,但去报名的那天,在长长的队伍中,竟然看见了祐太的妈妈,真是吓了一跳。我家在梅花岛二丁目,祐太家在梅花岛三丁目,中间只隔着一条街,走几分钟就到对方的家里了。带一太郎去家附近的公园玩时,经常会碰到祐太和祐太的弟弟康祐,不知不觉间,我跟祐太的妈妈就成了所谓的“妈友”。
那天报完名,因为是顺路,我跟祐太的妈妈一起回家。她说她选择笔头草幼儿园,是因为祐太和康祐都喜欢面包超人。我说我选择笔头草幼儿园,一大半的理由是为了园里提供的午餐。我们家附近的幼儿园,比如梅花岛幼儿园,不提供午饭,孩子们吃的都是自带盒饭。说到盒饭,日本的妈妈们真不得了,差不多人人都会做那种“卡通式”的盒饭。所谓“卡通式”,就是将饭团和菜做成动画中的卡通人物和动物,非常可爱。外出野餐的时候,我也试着做过“卡通式”盒饭,但无论我多么努力,做出来的人物和动物总是不伦不类。话说回来了,好看不等于好吃,再好看的盒饭,因为吃的时候饭菜已凉,肯定也是不好吃的。唯一一家提供午饭的幼儿园就是笔头草,菜单由专门的营养士和专业厨师亲自考虑,每天都不重复。我只要每个月多交几千日元,一太郎天天都可以吃到热乎乎的营养丰富的午餐。至于剩下的一小半理由,一是笔头草幼儿园不教孩子们识字,而是教孩子们怎么画画和制作。二是笔头草幼儿园每年会带孩子们去乡下住一个晚上,体验跟大都市完全不同的生活。要知道,很少有幼儿园敢这么做的。一太郎出生后,我总是寸步不离开他,怕出意外。但如果有幼儿园的老师们带队,我想我离开他一天也没什么关系。
祐太的妈妈带着祐太赶来家族饭店时,好像有点儿兴奋。她指着门口排队的一群人说:“谢谢你早早占位,不然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吃上饭呢,孩子们已经饿了吧。”我做了个手势让她和祐太坐到对面,一边问:“康祐呢?”她笑着说:“今天特地让祐太的爸爸请了一天的假,估计正在家里跟爸爸玩呢。”
她不用急着回家,我想这顿饭可以慢慢地吃了。家族饭店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怕小孩子吵,而且想待多久都可以。还有一个好处,菜单很丰富,中餐、西餐和日餐齐备,各自可以点自己想吃的东西。祐太的妈妈点了意面。我点了比萨。一太郎点了儿童套餐,是炸鸡块和炸薯条。让我吃惊的是祐太,竟然点了荞麦面。我在心里窃笑:荞麦面不是大人才喜欢吃的食物吗?我们都点了无限畅饮。我去取冰咖啡的时候,顺便取了一杯一太郎要喝的橙汁,回到饭桌,看见祐太的妈妈取了两杯绿茶,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给祐太喝橙汁?还有可乐和可可啊。”她苦笑,说祐太不大喜欢喝甜饮,平时都是喝茶或者冰水。我想知道祐太是不是天生就不喜欢喝甜饮,她想了想,说差不多就是天生的。
吃东西的时候,我看了好几次祐太。在日本,一些成年人维持体型的铁板饮食就是荞麦面配茶,于是我对祐太的妈妈说:“怎么祐太的饮食习惯跟大人似的?”她说这也不全是祐太的原因,她自己就有好多东西不吃不喝。她举了好几个例子,比如不喝咖啡,不吃生鱼片和寿司。她还说祐太和康祐就没有去过寿司店。我使劲儿地摇头,遗憾地告诉她,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就是生鱼片和寿司,而咖啡则排在第三位。她听了后哈哈大笑。我问她:“你不吃所以也不给孩子们吃吗?”她回答说:“也不是不给孩子们吃,只是觉得孩子们还没有到吃生东西的年龄。”我想知道什么年龄才可以吃生东西,她又回答说:“等祐太上了小学之后吧。”我想不出上小学之前不能吃寿司的理由,没有搭腔。
以为小孩子之间会有说不完的话,但祐太好像没兴趣跟一太郎聊天。也许是一太郎觉得无聊,想玩面包超人游戏,跟我要游戏机。我有点儿担心地看着祐太的妈妈,她赶紧跟我摆手说没关系,还说祐太对游戏根本没有兴趣。我又吃了一惊,问她祐太平时都玩些什么?她说,祐太喜欢车,但是不喜欢小轿车,喜欢新干线等有轨电动火车。说完她抓过背包,从里面掏出一辆玩具车递给祐太。祐太“啊”一声,看着玩具车说:“新干线的希望号”。看祐太的眼神,我已经知道他真的是特别喜欢电车。祐太捏着“希望号”的两端,在饭桌上一前一后地滑动着。
两个孩子各玩各的,看起来都很起劲。
吃饱喝足了,我看了看门口,排队的人似乎更多了,也许我们应该早一点儿让出座位。这时候,祐太的妈妈突然感叹起来,说,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祐太和一太郎都快要上小学了。她还说,今年的暑假是幼儿园时期的最后一个长假,真想祐太可以玩个痛痛快快。她说的是真的,最近我也一直为这么长的假期如何打发而发愁呢。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说,一太郎跟我单独出去玩的时候并不是特别开心,他好像更喜欢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我叹了一口气,对祐太的妈妈说:“暑假有四十多天呢,我都不知道如何打发。”她看着我说:“不如我们约好了一起玩。”我高兴起来,问她是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有祐太和康祐跟一太郎玩,我想就不用发愁假期怎么打发了,立刻就开始定计划。结果我们在家族饭店又待了一会儿,决定选一些平时不容易去的、比较远的地方。我们打算一天只去一个地方,至于午饭,要么自带盒饭,要么随便在哪一家饭店里吃。我们想到了很多地方,比如迪士尼乐园、安徒生公园、儿童游园,等等。但我们决定这个周末去东武博物馆。接下去,我想我们真的该离开饭店了,不然真对不起已经等了很久座位的那些人了。
时间刚过正午,阳光明灿灿的,街道像一个庞大的蒸笼。风每次拂过身体,都会带来一阵热浪,我的身上又全部都是汗了。
十点钟,我跟一太郎准时到了梅花岛车站,祐太的妈妈带着祐太和康祐刚刚好也到了,打过招呼,一行人慢慢地走进车站。不久,电车也来了。
我跟祐太的妈妈坐在椅子上,旁边一太郎跟康祐脸冲着窗外跪在椅子上说话,祐太一个人站在车门口,被出出进进的人撞来撞去。我冲着祐太招手,意思是让他过来到我们身边,但他看了我一眼,并不挪动位置。我看祐太的妈妈,她小声地说了一句“随他去吧”。
我们在北千住换车,一太郎跟康祐并肩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令我突然觉得歉疚。我对祐太的妈妈说:“一太郎跟康祐好像很合得来啊,祐太会不会……”话只说了一半,她马上接过我的话说:“没关系,祐太喜欢一个人待着。即使在家里,哥俩也不是总在一起玩的。”我看着康祐,虽说他比祐太小两岁,但个子比祐太高,在一般人的眼里,会以为他是祐太的哥哥。我对祐太的妈妈说:“康祐长得真高啊,都快赶上一太郎了。”她突然将脑袋靠近我的肩头,小声地说:“不是康祐的个子高,而是祐太的个子太矮了。前一阵子,因为我担心祐太有侏儒症,特地带他去医院检查了呢,但检查结果证明他没有得侏儒症。不过呢,虽然医生这么说,我还是坚持让祐太吃了预防得侏儒癥的药。”我很惊讶,问她是什么样的药?她回答说:“就是一种药片啊。幼童时期服用的话,即使真的是侏儒症,也不怕长不高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预防侏儒症的药,说真的,祐太妈妈的话,使我的心里有了一些寒意,还有点儿不舒服。我强装出笑脸对她说:“医生说没事就是没事的,你不应该让祐太乱吃药。有一些小孩子,一直都很矮,但是到了某个时期,突然会一下子长高,好像蹿一样地快。”说完这话我很难为情,觉得自己不应该多管闲事,怎么说祐太都是她的孩子啊。她看上去并没有在意我说的话,“嗯”了一声后,对我说:“那种药是一次性服用。”
东武博物馆位于墨田区的东向岛车站,是为了纪念东武铁道成立九十周年,于一九八九年设立的。馆内有十二辆实物车体,包括开业当时的蒸汽机和二十年代的木制电车。因为可以通过屏幕模拟电车和汽车的驾驶,深受电车爱好者的青睐。
我们进博物馆的时候是十一点,正赶上蒸汽机车的第一场演示,在驾驶员的操纵下,机车发出嘹亮的汽笛声,车轮急速地转动起来。三个孩子撒欢儿似的跑过去,我跟祐太的妈妈笑着跟在后面。
有一点令我觉得安慰,跟来博物馆的路上不同,祐太总算掺和在一太郎和康祐的中间,三个孩子玩在一起了。但是好景不长。看完蒸汽机车的演示,三个孩子在车厢里玩了一会儿。下了蒸汽车往前走,是以关东平原为原型的全景秀。橱窗外的说明牌上,介绍大全景模型横幅为十四米,纵幅为七米,一共有一百七十辆模型电车在计算机的控制下行驶。如果肯交一百日元的话,可以自选模型电车,坐驾驶台实际操作四分钟。祐太说想玩,康祐和一太郎跟着要玩。排队的人很多,一轮下来差不多花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一太郎想去其他的地方,但是祐太和康祐还不想离开。兄弟俩站在橱窗外,全神贯注地看人家驾驶的电车。等了几分钟,一太郎开始不耐烦了,坚持要我陪他去巴士那里,我只好跟祐太的妈妈打招呼,她说等祐太和康祐看足了全景秀就去巴士那里找我们。
模拟巴士驾驶的地方也排了很长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一太郎,我陪他到驾驶室,两个人挤在一起,一边看前方的大屏幕,一边操作方向盘,感觉上好像真的是自己驾驶的巴士走在道路上,很刺激。
刚下巴士,碰巧康祐一个人来找我跟一太郎。我问他妈妈跟祐太怎么没有一起来?他说祐太还要看电车的全景秀。康祐说他也要模拟驾驶汽车,一太郎就陪着他又玩了一遍。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我觉得肚子饿,想找个地方吃午饭,就带着一太郎和康祐回到全景秀那里。我看见祐太连姿势也没有变,还是两只手搭在橱窗的玻璃上,脸也快贴在玻璃上,两只眼紧紧地盯着移动的电车。祐太的妈妈站在祐太的身后,我走过去,问她肚子饿不饿。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了一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啊”,然后就走近祐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该去吃饭了。”
祐太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见他妈妈让他去吃饭,我只好走近他,用商量的口气说:“祐太,等这辆电车跑完了,我们先去吃午饭吧,吃完了饭再回来。”他看了我一眼,但马上将目光回到电车。我们默默地等着他,并且认为这辆电车跑完了,他就会跟我们一起去吃午饭了。没想到的是,这辆电车跑完后,他还是不肯离开。祐太的妈妈对他说:“这里的电车会一直跑的,我们吃完了饭还可以再回来看,你还可以再驾驶的。”同样没有想到的是,祐太妈妈说话的工夫,康祐走近祐太,突然从侧面推了他一下说:“快去吃饭啊。”他很生气,转过身冲着康祐嚷道:“讨厌!我不想去吃饭,我不饿。”在这之后,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太郎也上前推了他一下。我刚想让一太郎跟他道歉,他已经冲到一太郎身边踢了一太郎一脚。三个孩子打起架来,而且是二对一。我拉住一太郎的胳膊不让他动,祐太的妈妈拉住康祐的胳膊。我轮流看着三个孩子的眼睛说:“好朋友之间不可以打架。”一定是我的样子很吓人,三个孩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不久,我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我们一起去外边吃饭。”说完我牵着一太郎的手往门外走,康祐跟在我们身后。一开始,祐太站着不动,但他妈妈牵了他的手后他就跟着我们出来了。
午饭是在博物馆旁边的麦当劳吃的。一太郎跟康祐一直喋喋不休,我一直想不出办法让祐太也掺和进去。我一直想知道祐太的妈妈会不会介意,如果没有一太郎,康祐只能跟祐太玩,也许兄弟俩就不会打架了。
下午回博物馆后,几乎是我陪着一太郎和康祐楼上楼下地玩,祐太的妈妈一直陪着祐太看全景秀。
回家的电车上,祐太的妈妈对我说:“今天很抱歉,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陪着康祐玩。”我连连摇头说:“哪里哪里,是我不好意思,是一太郎抢走了祐太的弟弟康祐。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祐太这样执着于某一件事,有匠人精神,说不定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匠人呢。”她摇了一下头,回答说:“将来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啊。眼前可以肯定的是,康祐跟一太郎很合得来,倒是他们俩更像亲兄弟呢。”我觉得她说得对,康祐连体型都像一太郎。
出发前,我一再嘱咐一太郎:一定要主动招呼祐太玩。但使一太郎烦恼的是,如果听我的话跟祐太玩,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玩,因为祐太一定会盯在一个地方不动。我说,今天去的是儿童游园,能玩的都是室外游戏,没有电车,祐太不可能盯着一个地方。我建议一太郎“干脆祐太玩什么就跟着玩什么”。 我还告诫一太郎,假如今天三个小朋友还打架的话,也许以后就不好在一起玩了。这一点让一太郎动了心,他答应我“试着努力一下”。
说到儿童游园,位于东京都的港区,从信浓町车站走过去只要五分钟,正式的名字叫笑嘻嘻公园。虽然是公园,但里面的游戏设备跟普通的公园不同,很有特点,有隧道式滑梯、滚柱滑梯、泰山绳索、蹦床、轮胎式秋千、人工草坪等。
从我们住的梅花岛去信浓町,需要在秋叶原换车。秋叶原有山手线、京滨东北线、总武线和日比谷线。不仅如此,从东京站往北的新干线也全部通过秋叶原,举例来说的话,有上野东京线E233、山手线E235和E231、东北新干线E5、北路新干线E7等。对祐太和康祐这样喜欢电车的孩子来说,秋叶原是难得的现场。好不容易有机会到秋叶原,祐太的妈妈想让孩子们看一会儿新干线。她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会反对。但是说真的,我暗自有一点儿担心,就是祐太会不会又黏在秋叶原不肯离开。
到底是喜欢电车的祐太的妈妈,她声称神田万世桥的“2013平台”是看电车的最佳位置。她介绍说,这个平台本来是中央线的一个站,叫万世桥,在神田和御茶水之间,但一九一二年月台被改修成现在的平台,可以自由出入。
虽然平台跟月台之间隔着玻璃,但中央线和总武线近在眼前,电车来来往往的,迫力感很强。祐太和康祐,兄弟俩看电车的眼睛可以说是闪闪发光。我本来担心一太郎会厌倦,但对他来说,只要跟康祐在一起,似乎也就满足了。大约看了半个小时左右,祐太的妈妈提议出发去信浓町,我担心地看着祐太,没想到他很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我们离开了平台。
笑嘻嘻公园里没有饭店,入园前我们得去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午餐。我买了两个三明治、一盒炸鸡块。祐太的妈妈也买了炸鸡块,还买了三个只加了一点点盐的那种饭团。我很惊讶,因为我每次在便利店买饭团的时候都会纠结很长时间,饭团的种类实在太丰富了,仅仅是我喜欢的,就有梅干、烤鲑鱼、海带、明太子、金枪鱼蛋黄、干松鱼等。出了便利店,我问祐太的妈妈:“为什么会买这么素的饭团?”她说祐太和康祐都喜欢吃这种饭团。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心里觉得惋惜。我觉得,那么多种营养丰富的饭团,谁见了都应该纠结的。
看见笑嘻嘻公园的大门时,三个孩子拔腿飞奔,我和祐太的妈妈跟着跑起来。门票很便宜,大人三百日元,小孩子只要一百日元。关于笑嘻嘻公园,我还是第一次来,聽说来园的多是英美等西方人和有钱人的孩子。还听说一些有着日本式容貌的小孩,如果身边的大人看起来像菲律宾人的话,那个大人必是小孩子家雇用的保姆。在日本,很多有钱人喜欢雇用菲律宾人做保姆,因为菲律宾人在日常生活中,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跟孩子们对话。看来这些说法是真的,我已经注意到了,院内的一大半人,是西方人母子。我问祐太的妈妈是否注意到有很多貌似菲律宾的女人,她说她也注意到了,还说那些女人应该就是“菲律宾保姆”了。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滚珠滑梯。每次,三个孩子排成一溜,眉飞色舞地从上面滑下来的时候,我的心都痒痒的。谁都想不到我其实很想跟孩子们似的滑一次。
一太郎跟康祐朝隧道式滑梯那里跑去,祐太却是一个人去玩轮胎式秋千。好在两个地方离得比较近,我跟祐太的妈妈站在两个地方的中间,她盯着祐太,我盯着一太郎和康祐。不久,玩够了隧道式滑梯的一太郎跟康祐,也跑去玩轮胎式秋千。阳光下,三个孩子坐在轮胎上咕噜咕噜地转。先是一太郎从轮胎上下来,告诉我他头晕。说话的工夫康祐也从轮胎上下来,说他也头晕。祐太的妈妈说:“一定是晕秋千了。”我不明白,说秋千又不是船,又没在海上,怎么会晕呢?她解释说,这种轮胎式秋千跟普通的秋千不同,不是一前一后一上一下,而是咕噜咕噜地转,转得时间长了,耳朵中半规管里的淋巴液就会流动,带动纤毛顺着旋转的方向弯曲。就像海底的水草受海流影响产生倾斜一样,纤毛弯曲让人产生眩晕的感觉。她解释了这么多,我一点儿也没有听懂,但既然不是病,我也就放心了。我冲着还在轮胎上咕噜咕噜转的祐太问:“不觉得头晕吗?要下来去玩其他的游具吗?”他说没觉得头晕,也不想去其他的地方。这时候,一太郎跟康祐往泰山绳索那边跑,我赶紧跟着跑,一边急急地对祐太的妈妈说:“你看着祐太就好了。”她冲着我喊了一句:“康祐就拜托你了!”
从这个时候起,一太郎和康祐一直在一起玩,几乎玩遍了园里所有的游具。祐太的妈妈和祐太一直没过来找我们。到了正午,跑累了的一太郎跟康祐想吃午饭,我带着他们两个人回到轮胎秋千那里,祐太还在秋千上咕噜咕噜地转。我问祐太的妈妈:“祐太一直没有晕过吗?”她回答说没有。我说:“真了不起,祐太将来可以当飞行员,或者当船长。”她犹豫了一下说:“也许祐太的半规管有问题呢。”我说:“你又胡说。”她笑着说:“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呢。”
我们选择在人工草坪上吃午饭。我不饿,只吃了两个炸鸡块,三明治让一太郎一个人都给吃掉了。我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顺便给其他的人都买了一瓶。把三瓶茶给祐太妈妈的时候,她要给我钱,我说算了,还说下次玩的时候让她买。她说好。
下午的情形跟上午差不多,祐太盯住轮胎秋千,一太郎跟康祐不断地换地方。往回走的时候,祐太的妈妈问我是不是很累?我不好意思直接回答,问她下一次可不可以到我家里玩?我告诉她,刚给一太郎买了一部任天堂的Wii,虽然是游戏机,但是高尔夫球、网球等运动游戏都有,还有超级马力欧兄弟。她说她也觉得在家里玩可能比在外边玩要轻松。至于哪里轻松,她不说,我也不提,但心里都明白。再说她还没有来过我家,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电车上,祐太跟上一次去东武博物馆的时候一样,一个人站在车门前。看着他被进去出来的人流簇拥着而毫不在乎的样子,我觉得他瘦小的身体里有着跟普通孩子不同的东西。到了梅花岛车站,一太郎和康祐还想一起吃晚饭,我跟祐太的妈妈几乎同时说“不”。我们都太累了。分手后,我跟一太郎慢慢地往家里走,一太郎说,笑嘻嘻公园比梅花岛公园好玩,还想再去玩。我答应他,说过一阵子就带他去。
祐太的妈妈带祐太和康祐来我家时,顺便买来了三大瓶饮料。我让她不用客气,她立刻说我在笑嘻嘻公园时也请过她跟孩子。我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冰茶和橙汁,又从柜橱里取出五个杯子。将五个杯子都注满后,我说:“四杯茶,一杯橙汁。”祐太的妈妈哈哈大笑地说:“谢谢。”
孩子们喝了一口饮料就急着玩Wii。祐太要玩高尔夫球,一太郎和康祐却要玩超级马力欧兄弟。我偷偷地对一太郎使眼色,他一声不响地望了我一会儿,答应先玩高尔夫球。因为Wii可以好几个人同时玩,可以比输赢,所以买Wii时我一下买了三个遥控器。三个遥控器,三个孩子正好一人一个。
我跟祐太的妈妈坐在沙发上闲聊,过了几分钟,祐太突然说高尔夫球不好玩,不想玩了。一太郎匆匆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对祐太说“马力欧赛车很好玩”,还让一太郎教祐太和康祐怎么玩。遥控器上有六个有效的按键,分别是A、R、A、Y、X、B。还有操纵方向的摇杆。A和Y是油门键。B是刹车键。X是视角切换键,用来观察身后的赛况。R是漂移和加速键,会使车辆在跳跃后漂移,而车轮会根据漂移的时间和角度擦出火花。此外有各种道具,香蕉皮使车辆打滑,绿色龟壳用来攻击对手的车辆。一太郎仔仔细细地介绍着这些功能,祐太和康祐很认真地听,然后三个孩子就进入了比赛。一太郎之前已经玩过很多次,自然是遥遥领先。康祐虽然输给了一太郎,但很快熟练起来,将车跑得迅速而又平稳。祐太的车几乎在原地不动,我忍不住过去手把手地教他,但他直接把遥控器给了我。我觉得拿他没办法的时候,他告诉我想玩角落里的拳击沙袋。沙袋是我给自己买的,本想用来减肥,但是打了几次就放弃了。我一直想减肥,买了很多减肥用具,除了沙袋,家里还有跑步机、平衡健身球等,因为都被我放弃了,它们就成了废物。“妈妈根本不可能瘦下来,妈妈没有恒心。”一太郎好几次这么抢白我。但是据我看,我肥胖的真正原因是贪嘴,而贪嘴是与懒惰连在一起的。《禅真逸史》第十回里就有这样的一段话:“从进店之后,便偷典物件,况又躲懒贪嘴,被李秀抢白了数次。”
祐太的妈妈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随后去沙袋那里,这时我已经看见沙袋里的沙撒满了一地。她对祐太搞破了沙袋的事很难过,我让她不必介意,因为我根本不使用,前几天差一点就“扔了这个废物”。这时,她不太自然地、小声地对我说:“好像是祐太用剪刀剪破了沙袋。”我说是我不好,把剪刀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她忍不住笑起来:“剪刀还有应该放的地方吗?”我补充说:“比如抽屉里,或者工具箱里。”她止住笑,让祐太跟我说对不起。祐太看起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皱着眉头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说话的时候,望着对方的眼睛。我走到他身边,一边笑,一边抚摸着他的头说:“祐太你不要介意,我本来打算要扔了这个沙袋的。”他点了点头,但脸色煞白。我呢,去三楼一太郎的房间,拿了几辆新干线的玩具车给他。他接过玩具车坐下去,用手将车在地板上前后地滑动着,看样子很投入。
谈及孩子们课外学习的事,我对祐太的妈妈说,最近正考虑让一太郎学弹钢琴。听说小孩子在七岁前弹钢琴,对大脑的发育有很多积极的作用。我去百度上检索过,有专家说,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飞舞时,演奏者的大脑也跟着高速运转,尤其钢琴在演奏时需要双手有协调性,所以大脑的发展比较均衡。我微笑地对她说:“虽然这只是一些看法,但对小孩子来说,弹钢琴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表示赞同。也许是阳光直接照射在她脸上的缘故,我看见她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对我说:“我也想让祐太学弹钢琴。”我觉得很意外,怎么说呢,我跟她在花钱的地方很不相同。就说给孩子买衣服的事吧,我认为买很贵的衣服不值得,因为孩子过几天就会长高,衣服没穿几次就不得不丢掉了。我宁愿花钱让一太郎学游泳、学空手道、学滑雪、学新体操。祐太的妈妈从来不在这些方面花钱,但是她给祐太和康祐買的衣服,全部都是很贵的名牌。我曾经跟祐太的妈妈感叹过我们花钱的地方不同,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木村”的超市,每次去那里买菜时,都会路过一户有着天蓝色墙壁的房子,大门的旁边设置了一块很可爱的广告牌:粉红色的背景,白色的钢琴和八个斜体字电话号码。决定让一太郎学弹钢琴后,我经常会想起那户人家,并直觉那里是钢琴教室。
我跟祐太的妈妈说我知道哪里有钢琴教室,并答应明天就带她去。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人,个子蛮高的,短发。虽然是夏天,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却穿着短袖西装,这使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这里肯定是钢琴教室。
开门见山,听了我跟祐太妈妈的来意后,她和蔼可亲地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我问她:“荒木老师,我们可以带孩子们来体验后再决定是否入室吗?”她说可以。我接着问:“您也看到了,我们是一起来的,虽说不好意思强求,但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荒木老师可以将两个孩子的体验时间,放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她想了想,说,两个孩子一起体验的话,时间上可以稍微长一点儿,由规定的三十分钟改为四十五分钟。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看小孩子跟老师和教室是否合得来,有三十分钟就足够了。我说:“谢谢您的用心,但还是按照规定的三十分钟来吧。”她说好。
三天后,我跟祐太的妈妈带着一太郎和祐太到荒木钢琴教室。跟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房间的窗帘只开了一条缝,我想是房间朝南,怕阳光直射钢琴对钢琴不好吧。荒木老师让一太郎跟祐太坐到钢琴前的椅子上,让我跟祐太的妈妈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昼日下的灯光很温柔,房间里开着空调,感觉很舒服。开始上课了。荒木老师首先让一太郎和祐太端正姿势,然后教他们认识键盘的位置和手指编号。左右手都是大拇指开始算,12345指。她弹了一遍12345671,跟着让一太郎和祐太弹了三遍。她不断地夸赞两个孩子聪明,弹得好。我跟祐太的妈妈都很高兴,觉得自己也有面子。不久,她问一太郎和祐太想不想弹“樱花”。“樱花”这首歌在日本可是无人不知不晓,无人不会唱的。一太郎跟祐太同时点头说“想”。她先弹了一遍,然后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667-667-66176764,然后让两个孩子弹。一太郎先弹,祐太后弹,弹得都很慢,好几次按错了键盘。反复了几次以后,一太郎已经弹得很像样了,但祐太看起来似乎有点儿坐立不安,偶尔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一下耳边的头发。不过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开始担心祐太的时候,体验刚好结束,我松了一口气。荒木老师让我跟祐太的妈妈作决定,说如果打算让孩子们在她这里学弹钢琴的话,需要定下来学什么,一周学几次。我不懂音乐,问她都有什么好学的?她举了两个例子,比如古典音乐,比如童谣。祐太的妈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童谣。读书时我喜欢读经典,虽然经典书跟古典音乐完全是两回事,我还是替一太郎选择了古典音乐。回家的路上,我对祐太的妈妈说:“今天两个孩子都很乖啊。”她微笑着,看样子也是很高兴。
开始学钢琴后,我跟祐太的妈妈都没再提一起到哪里去玩的事。我们将学钢琴的时间定在周六上午,康祐是十点到十点四十五分。一太郎是十一点到十一点四十五分。陪一太郎去荒木教室的时候,偶尔会碰见正准备离开的祐太的妈妈和祐太。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有一天,趁着孩子们在幼儿园的时间,我跟祐太的妈妈去逛商店。在饭店吃午饭时,听我说一太郎的钢琴教材已经用完了两本,祐太的妈妈瞪大了眼睛说:“祐太连一本都没用完。”说真的,我也很惊讶。不过,有些事也不是我自满,自从一太郎开始弹钢琴,没几次我就发现他的记忆力很厉害。实际上,他对乐谱过目不忘,弹琴的时候根本不看乐谱,完全都是暗记。荒木老师有一次对我说:“只要一太郎肯努力,说不定是音乐天才,也许可以成为钢琴专家。”
最后在荒木教室碰见祐太的妈妈和祐太时,我根本没想到不久家里就发生了意外,而一太郎也不得不因为那个意外而放弃学弹钢琴。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天的一部分对话。祐太的妈妈问荒木老师:“一太郎都快进入第三本教材了,为什么祐太还停留在第一本教材呢?”荒木老师回答说:“最好不要跟一太郎比。我教了这么多学生,像一太郎这样的学生,还是第一次遇到。”我吃了一惊,竭力平静地问荒木老师:“一太郎真有这么厉害吗?”荒木老师“嗯”了一声,突然问一太郎本人:“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一太郎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开成八字形,将大拇指按在下巴上,想了想,一脸神秘地回答说:“嗯,既然是将来的事了,将来再说吧。”那一刻,我凝视着一太郎,觉得他的姿势和动作都很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啊,后来我想起来了,是电视剧《名侦探柯南》里柯南的动作。当时我只是觉得一太郎的样子很帅,我只是当着他人的面不能这么夸他。
不知不觉地,暑假过去了,寒假也结束了,一太郎跟祐太成了小学生,但学校不同,所以很少有来往了。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快上三年级的一太郎长得快有我这么高了。有时候,我突然会想起祐太和康祐,尤其是祐太,说不定个子一下子“蹿”老高了吧。实际上,一太郎停止学弹钢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祐太母子。刚开始,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应该跟祐太的妈妈打声招呼,但不知道怎样跟她说明停止学弹钢琴的真正理由。
一次,在去车站的途中,有一个少年冲着我迎面走来。也许是他走路的样子比较怪,笔直地在一条线上出溜出溜地走,小老鼠似的,所以在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由得盯着他的脸使劲儿看了一眼。我很惊讶,难以相信眼前的少年竟是祐太。他的个子长高了很多,跟一太郎差不多高,但还是那么瘦。使我惊奇的不是祐太的个子长高了,怎么说呢?几年前那个郁郁寡欢的小男孩,看起来有点儿神经兮兮的了。还有他神情中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令我觉得心痛。我本想叫住他,打一声招呼,但是他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这样又过了很久,接着是我在去超市的途中遇到了祐太的妈妈。我跟她之间隔着一条道路,因为赶上红色的信号灯,两个人都站在電线杆下等绿灯。有一瞬我很想装着没看见她而迅速逃离,但同时我相信她必定也看见我了。我故意东张西望,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看见她也在东张西望。不久,十字路口的路灯变绿了。我抬起脚,觉得迈出的每一步,都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道路的中央,我跟她同时站住,同时开口打招呼:“嗨,好久不见了啊。”她接着说:“有几年了吧。”我说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太危险,就让她随我到了刚才她站着等绿灯的地方。
太阳很高,映着她满头的灰发。我问她怎么把头发染成灰色,她回答说:“白发多起来,整体染成灰色的话,白发就不那么显眼了。”我说我不喜欢她的灰发,整张脸被衬得灰乎乎的,显老。她说下一次染发的时候就换颜色,还说她几乎不到这边来,今天去某个地方办事,回家时路过这里,想不到就遇到了我。我笑了笑,说这边刚开了一家新的超市,东西很便宜,最近都在这边的超市买东西。她说难怪住得这么近,几年来却一次都没有相遇过。我问祐太和康祐好不好。我本来想告诉她不久前遇到了祐太,但是没有说出口。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康祐很好,但祐太的事,说来话长,还是找个时间慢慢说吧。”我说好。然后她问我一太郎好不好。我回答说好。这时候,十字路口的灯又变成了绿色,我赶紧跟她挥手说:“对不起,把你从道路上拉回来。灯绿了,你也快过马路吧。”她笑出声来,本来已经朝道路上走了,却又将脚步停下来,对我说:“我们还是现在就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吧。”我赶紧回答说:“好啊好啊。”我们定在下一个星期二见面,因为星期二她老公休息,可以在家照顾孩子们。
我知道祐太的妈妈到了对面后会回过身再一次跟我招手,所以站在电线杆下目送她跟着一群人穿过马路。她的头上是青青的白云,十字路口的两侧是排成长列的车队。对面的家具店还没有开始营业,但营业人员已经在准备开门了。我跟祐太的妈妈隔着很宽的马路相互摆手,她先离开,而我站在原地望着红绿灯和一辆辆从眼前疾驰而去的车,心里忽然涌出些许伤感。
跟人家约会的时候,我总会提前十几分钟到,绝不迟到。本来约定的时间就比较早,是十一点,所以我到东来中国餐馆的时候,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店员让我随便坐,一开始,我打算坐到靠窗的那张桌子,但想了想,还是坐到了靠墙的一个角落里。我想我可能有几分不安,心臟上上下下地跳得很快。
祐太的妈妈十一点整准时出现在店门口,我朝她招手,她一边走近我一边说:“你挑了这个角落啊。”然后我们相互寒暄,之后开始点吃的。我暗自觉得,这顿饭如果吃得太正式了,或许不方便聊天,于是问她想不想喝酒。她说喝。我说我要啤酒。她说她也要啤酒。我们各自点了一份自己想吃的套餐和一杯啤酒。女服务生很快把啤酒送到饭桌上,我跟祐太的妈妈同时端起酒杯。说过“干杯”后,她一口气喝下去了一半。为了调节气氛,我故意开玩笑,说两个女人大中午的在餐馆喝酒,真对不起正在工作的那些人。她出声地笑了一下,跟着又喝了一大口,酒杯里的啤酒只剩下一点儿底了。今天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头发染回到黑色。我夸她的黑头发很好看,看起来很年轻,她很高兴。套餐端上来时,第一杯啤酒已经被我们喝光,于是又追加了两杯。
套餐吃完了,我一直不断地让服务员上酒,就是不敢问祐太的事。那天在路上相遇,祐太的妈妈说要跟我慢慢地聊祐太,但我想一个人的想法有相对性,到了今天,有可能她又不想聊了呢?如果我没有算错,应该在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关于祐太,其实他没有在普通的小学校读书,在特别支援学校。”话出口的同时,泪水已经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我感到心脏三百六十度地翻了一次个儿,心口有一只小动物在跳。怎么说呢?她的话给我的冲击太大,说摧枯拉朽都不过分。我暗自庆幸座位挑在这个靠墙的角落,想给她手巾,但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按在眼睛上。有几次,我看见她试着从眼睛那里放下手帕,但新的泪水马上又涌出来。她干脆用手帕将眼睛盖上,毫不掩饰挫败的情绪。她脸色惨白,一直没办法说话。我也不说话,故意装得很平静。说实话,装的感觉并不是很舒服,好像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说到特别支援学校,是为有身体残疾或者精神障碍的孩子们提供教育的专门学校。凭我的感觉,祐太很执着,但算不上身体有残疾或者精神上有障碍。问题是我不敢安慰她,轻易的安慰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沉默的时间里,我的脑子里不断闪过一太郎跟祐太和康祐一起游玩的那些遥远的日子。
过了很久,看见祐太的妈妈终于能够忍着不再流泪,我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祐太是自闭症吗?”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摇头说不是。我想不出除了自闭症祐太还会得什么其他的病,接着问:“我们差不多只有两年时间没有见面。两年前,祐太跟一太郎和康祐不是玩得好好的吗?祐太跟一太郎不是一起开始学弹钢琴的吗?”她挺直了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医生说,祐太的症状是发达障碍。”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我一语双关地问:“钢琴学得怎么样了?”她说一太郎停止学弹钢琴不久,教室也关闭了,所以祐太也没有学下去。
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发达障碍”这个词语,干脆拿出手机检索了一下。有专家说,发达障碍是自闭症的一种,同时包括艾斯伯格症候群以及其他广泛性障碍。举例来说的话,比如注意力不集中,比如多动,比如不能跟人进行正常的交流,等等。日本文部科学省的调查结果显示,中小学通常有百分之六点五的学生患有发达障碍。
我对祐太的妈妈说:“不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也许是祐太的性格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这时候,我想起祐太在东武博物馆看了一整天电车的全景秀,在儿童游园坐了一整天的轮胎秋千的那些事。他的样子和神情,至今仍非常清楚地留在我的脑子里。我解释说,祐太喜欢某一个东西的话,好比电车,就会将喜欢之情贯彻到底。依我看,这是祐太的性格而不是病。
她打断了我的话,说一开始她也这么想,但事实证明了祐太“的确有障碍”。祐太上小学后,没几天就拒绝去学校了。按照祐太的说法,在学校期间,同学们的存在使他无时无刻不觉得难受,特别难受,因为“同学们太吵了”。我问她:“你没有试着引导祐太跟同学们交流吗?”她开始哭起来,说祐太是她儿子,所以比任何人都知道祐太的固执。她甚至用“神经质、自私、冷漠”这些词汇来形容祐太。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变了:“祐太有病,我不仅没发现,还从一开始就狠狠地责备他。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会难受,非常非常难受。我动不动就会哭起来,除了内疚,还会觉得祐太怎么这么不幸。为什么偏偏就是祐太呢?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生的孩子呢?”我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泪水,不仅仅是为了祐太,也是为了她自己而流的。我还是不说话。她接着说:“我经常问自己,当初,如果知道祐太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会不会生下他呢?你说我做妈妈是不是很失格?”我心里对自己说,大概每个做父母的都会像她似的这么想,至少会在心里偷偷地想,至少我会这么想。归根结底,人在本能上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者。我对她说:“即使你知道祐太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一样会生下他。”她朝我点头,泪水涟涟。
我无法想象突然降临在祐太的妈妈身上的这种绝望,但我也是一太郎的妈妈,知道妈妈越是爱孩子,由孩子导致的痛苦也越深刻。人生变幻无常,有时候荒诞而又残酷。两年前跟祐太的妈妈、跟祐太、跟康祐一起玩过的时光,在我的脑子里忽然变得虚幻起来。我觉得,要么那时光不曾存在过,要么那时光存在过但又流逝掉了。成长本来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成长对于祐太来说已经毫无关系了,祐太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了。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在祐太的头上,有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去。事实上,祐太的未来被交给了他的妈妈、爸爸以及他身处的社会。祐太的妈妈告诉我,祐太从普通的小学转学后,虽然也不是天天都去特别支援学校,但每周会去两三次。老师们都是专家,发现祐太情绪不安定的话,会及时对应。祐太不去学校的日子,老师会做家庭访问。她还告诉我,特别支援学校是小中高一贯制,高中毕业时,学校会颁发日本政府承认的高中文凭。我想起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与障碍者有关的专题节目:一些企业喜欢雇用一些有自闭症或者障碍的人,理由是这些人的集中力远远超过普通人。节目同时还介绍了几个有自闭症的天才,我只记住了一个名字,是日本的著名画家葛饰北斋。我把这个节目的内容说给祐太的妈妈听,她回答说:“被称为天才的人毕竟是特例、是少数,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人。不过祐太喜欢电车,将来我会试着为他找一个跟电车有关的专门学校。”
我差不多有点儿明白过来了,两年前祐太一直不能跟一太郎和康祐掺和在一起玩,其实已经是“病”和“障碍”的轻微现象,只是我们当中没有人是专家,没有及时发现而已。但是,有一些问题我还是搞不清,那就是一些存在过的事实。虽然我跟祐太母子有两年没有见面,但是我记得之前曾经给祐太的妈妈打过的两次电话。我记住这两次电话是因为我当时觉得很吃惊。在第一次的电话里,她说祐太一个人去北千住的纪伊国屋书店买书了。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放心让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独自乘电车去那么远的地方买东西?还记得她回答说祐太经常一个人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第二次的电话里,她说祐太正参加一个由区政府主办的义务活动,幼儿们组队去一些公园和街道上收拾垃圾。那时候,我从来不肯让一太郎一个人出门,更没想让他参加什么义务性的活动,所以吃惊之余觉得祐太母子非常了不起。我问祐太的妈妈是否还记得这两件事,她说记得。我说,就这两件事已经够我糊涂的了,如果祐太有病,为什么能一个人去书店买书?为什么能够参加集体性的义务活动?她叹了口气说:“祐太是在上小学后,才开始出现了明显的症状。”我“嗯”了一声。出乎我的意料,她看起来很崩溃地说:“也许就因为这些事,祐太的爸爸至今也不肯承认祐太有病。男人可能比我们女人更痛苦。”
祐太的妈妈垂下脑袋,刘海覆盖了她的额头,我忽然想过去抱她一下,但最终还是坐着没动。我轻声地问:“为什么你痛苦的时候不给我打电话?也许我可以安慰你。”她突然抬高了声音说:“这种事,是没办法跟人说的,不可能跟人说的。”
这时候,旁边的座位来了两个男人,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想换个位置,但又知道不可能换。餐馆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满了客人,谈话声交织成一片。我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对她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事。”我觉得这样谢她有点儿装模作样。她的脸带着不自然的微笑,有点儿为难似的问我:“一太郎的妈妈为什么突然间不联系我了呢?我私下以为,你是从哪里听到了祐太的事,有意避开我吧。”正如她自己刚刚说过的,有些事,不能也没有办法跟别人说,说白了,就是不想让一些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来冒犯自己的生活。生活中,当我感到痛苦或者恐惧的时候,会一个人去郊外人烟稀少的公园,躺在草坪上看无边际的天空,看无着落的流云,看偶尔飞过的小鸟。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现在却想故意地说出来,让祐太的妈妈也知道。我知道我这么做,不过是想找到跟她之间的某一种平衡,而在本质上,其实既廉价也没有意义。我说跟她一样,我也有不能跟别人说的事。突然间,一股巨大的痛苦冲击了我,我努力克制了一会儿,竟然挺过來了。我解释说:“我之所以让一太郎停止学钢琴,是因为家里发生了很大的事,连明天能不能吃上饭、有没有地方睡觉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一太郎的爸爸那里。突然间,他被人骗了,公司被人拿走了,他自己被人解雇了。”她“啊”了一声,说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然后问我:“现在呢?境遇好转了吗?”我耸了一下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话说回来,那时候我也天天哭,也想过一太郎该不该出生的问题。如果生下小孩却不能给他安全感的话;或者因为生下小孩在危机的境况下却不能有自我选择的话,等等。这些胡思乱想困扰了我很长时间,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一太郎的话,也许我不会那么坚强地熬到今天。有一个需要你负责的小孩子,痛苦会变得可以承受。”她的神情发生了变化,给我的感觉就像刚刚走出了浴室。她又问我:“一太郎的爸爸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自责呢?他怎么样了?现在有工作吗?”我不敢告诉她这两年家里发生的那些具体的变化,我知道,这个话题一旦出口就会变得摇摇欲坠。现在的生活很像一个混乱的房间,我不想精心,不想将它收拾得清新而又整洁。是的,在发生了很多事情后,生活本身早已像风干的花瓣,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馨香。碰到有人问候我好不好的时候,我一概装成一切都好的样子,好比现在,我这样回答她:“一太郎的爸爸很好。他现在工作很努力,也很顺心。”她高兴地说:“这就好。”
有一句话说同病相怜,我跟祐太的妈妈的关系,好像眼前的这张饭桌,成了一个没有界限的共同而又模糊的空间。或许是我听了她的遭遇,并且还跟她说了自己曾经的遭遇,忽然间觉得,她跟我,我们两个人好像坐在同一个垃圾箱上,不幸将她跟我圈在了一起。但另一个方面,我觉得我的坦白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我已经揭掉的绝望的重负,而她到死都无法揭掉,她的绝望会是一成不变的,要知道,祐太的病是不治之症啊。
过了一会儿,祐太的妈妈对我说:“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害怕。”我知道她怕什么。我常常觉得在身处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分裂出来的世界,那是个人游离着的暗黑的空间。我想她是怕自己死了祐太没有人照顾。果然她感叹地说:“幸亏我还生了康祐。不过,一想到几十年后,又觉得康祐也可怜,也许他不得不照顾祐太,就因为祐太是他的哥哥。而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也经常感到害怕,虽然我跟她怕的东西不一样,但是害怕本身的区别并不是很大。我一直不够坚强,怕别人冒犯自己,所以阻止他人跨越我为自己筑起的那道墙壁,今天我也不想跨越祐太妈妈的那道墙壁。我不说话,祐太的妈妈也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了很久。寂静时会发现时间是可以眼见的,眼见它一秒一秒地逝去。
服务员问我们要不要追加什么,我跟祐太的妈妈各自追加了一杯啤酒。我知道,今天我跟她都想喝个够,喝到醉。也许是喝太多了,慢慢地,我们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我问她有没有让祐太吃药。她说,吃是吃,但吃得很少,怕那种药跟安定剂似的,长期服用的话给祐太的身体带来副作用。就个人感受而言,我觉得在她的心底深处,跟祐太的爸爸一样,也没有完全肯定祐太是一个有障碍的病人。
人们常常用奇迹来形容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希望祐太的身上发生奇迹。
酒精使我跟祐太的妈妈变得多愁善感。我的舌头打着转说:“有时候痛苦太大,怕别人看见,所以自己会什么都不去看。”
“有时候,人生一下子被举到悬崖峭壁上,但不得不活下来,但真的也就活下来了。”
我给她讲了一个笑话:“有一个朋友说她跟老公一起去韩国饭店烤肉,店里有一个优惠,就是五十岁以上的人,结账时可以便宜三百日元。她老公过了五十岁,但结账时她却没好意思要优惠。”我笑起来,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她摇着头说不知道。我回答说:“那一次烤肉是自助餐,她老公吃了好几个人的份,比十八岁的年轻人吃得还多,所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要优惠了。”她一定不知道,这个笑话中的男人其实就是一太郎的爸爸。我是真的想告诉她,一太郎的爸爸很好,能吃能喝,是一个大活人。她只是醉醺醺地傻笑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了我一句:“为什么我们要躲避的是那些身边的熟人?”
我说:“不知道。但最痛苦的时候,我跟你一样,也是在极力躲避身边的熟人。”
“我连你家那边的超市都避开了。”
我说:“我去IEON买东西的时候,故意绕远。你知道,你家门前的那条路,才是去IEON最近的路。”祐太的妈妈哈哈大笑,我接着说:“我们太软弱,遇到不幸时总是会往后躲,再往后躲,躲到没办法躲的地方。”
祐太的妈妈身子稍微往前倾着,很认真地听我说话,不久,她笑着对我说:“也许是我太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喝了一口酒,面颊粉红,还是很好看,我一直喜欢她的笑容。我让她不必介意,因为我在“胡说八道”“故弄玄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胡扯些什么。但我真想告诉她,从她那疲倦的笑容里,似乎令我看到了一张热爱过的熟悉的脸庞。我问她还记不记得祐太用剪刀剪坏了的那个沙袋?她说当然记得,沙子“撒满一地”。她还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说,我们的生活,有时就跟那个沙袋没什么区别,其实就是那个沙袋,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不小心,就被什么人搞破了,里面的沙子会流得满地都是。她高兴地说这一次她可是听明白了。
我跟祐太的妈妈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但我的脑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出那个沙袋和撒满一地的沙。下午两点左右,我提醒她时间不早了,今天是否先聊到这里。她说好,还说近期再找个时间聚一下。我同意了,只是我知道,再聚的话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了。想想刚刚呕吐完的那种滋味吧,凡是呕吐过的人,都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出了餐馆,我跟祐太的妈妈又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寒暄话,然后挥手说“再见”。她先走了,我一个人在离餐馆不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也许是天气太好,阳光太灿烂,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脸颊热死了,但热的感觉很像觉得羞耻时的那种感觉。我知道我又后悔了。我想我永远都不愿意再见祐太的妈妈了。
作者简介
黑孩,女,1963年出生。1984年畢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1992年留学日本。现定居日本。 在《收获》《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作家》《长江文艺》《芙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等选载。《惠比寿花园广场》获第五届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 。出版有散文集,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父亲和他的情人》《傻马驹》等多部。
责任编辑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