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从虚脱般昏沉的梦境醒来,我感觉虚无和惶恐像暗夜之暗覆盖而下。
床上凌乱堆着女性的衣物,黑色蕾丝胸罩、底裤和青色长裙。我的衣服也扔在床上,黑皮夹克、黑牛仔裤、铁灰色衬衣,黑色底裤和卷起来的黑色袜子。这些私隐之物无规则叠放构成一场肉身鏖战的残迹。空气里有某种特别气息,女性的香氛与我熟悉的带鱼的腥气,那是精液的味道。然而我身下睡着的床是陌生的,所在的居室也陌生。躺在我身边名叫恩熙的女子——我们刚刚相识一天,从下午三点钟到午夜之时,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我的身上盖着她的米色丝绒被,暗夜的幽光在丝绒被的褶皱处留下阴影。将她环拥着我的手臂移开,轻轻翻动侧身而卧的身体,仰面枕着手臂平躺在床上。我望向绛色丝绒窗帘遮蔽的玻璃窗,紧闭的窗帘有夜光透进,此刻室内和窗外街道皆寂静,挂在墙上的钟表秒针行进的声音与街上偶尔响起的汽车在马路疾驰而过的声音使这居所更加寂静。
这是十二层高楼,褐石砌就的外墙使它如城堡般古朴坚实。然而这不是我应该睡眠的地方。我该睡在哪里呢?走出这幢城堡般的楼体,走出林木枯寂积满冰雪的庭院,乘坐出租车行驶十几公里,在位于桂林路的地方有家香格里拉酒店,穿过四楼铺着蓝色羊毛地毯的幽静甬道,3410客房是我订过的。我可以在客房的床上安睡。然而那也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暂居之所。真正属于我的床榻,属于我的居室是远在京郊的某个小镇,那里有处名叫星月夜的仿欧式园林住宅区,一幢标号为402的居所是属于我的。
我在枕头边摸到自己的手机看时间——3∶10。
袭上心头的虚无和惶恐感使我难有心境体察奇遇的意味。
我记着恩熙临睡前的话:“不要担心。天亮之前你就离开。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
我是乘坐航空公司的航班从首都机场起飞,用去两小时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尽管对一切异域和陌生的城都怀有戒备之心,我还是迅速踏进激情的漩流,置身于偶遇的性爱迷津。恩熙。此刻躺在我身边的女子,白色丝绒被盖在她的身上,借助夜光我能看见她落在枕上的长发,看见她侧卧而眠的姿态,她因崩溃而自残遗留在手腕间的伤痕清晰烙印在我心头。
恩熙有着俏丽的容颜,有着柔美的肉身,也有着哀恸的灵魂,拥抱这美而复杂、遭受过创痛的女子,我本该有珍视感。但是在这午夜,我心底升起来的是虚无和惶恐。美是琼浆,也是毒药;美可能是玫瑰,也是罂粟。我没能抵御这美的诱惑,陷身异城的暧昧情感与暗夜的欲望迷津。我深知她昔日沉痛而疯狂的爱欲,如烈焰也如泥沼,如深渊也如死谷。原本我是观察者,宛若立于海岸之上,察看惊涛骇浪的冲击。然而我踏雪而来,深陷其中。
彼时我望着午夜的幽光等待天明。
这午夜的记忆深刻心头。三年之后当我在摩天活力城的海洋馆见到疑似恩熙的女子,我惊奇而疑惑。她从这座城市消失已久,没人知道她的去向。事实上恩熙的消失已经成为C城的悬疑之案。她供职的艺术学院向公安局报案已久,连警察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死。传说她死于尼泊尔大地震,也有说她殁于喜马拉雅山雪崩,她总是喜欢独自前往这些神秘之境旅行。也有传言说她死于情杀,那些爱过又不能拥有她的男人因嫉妒而起杀机;还有人说她去了西南某个贫困山区,在那里隐名埋姓教山区的孩子读书。至于哪种说法接近事实真相,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而眼前身穿红色美人鱼裙装的女子我看着格外眼熟,像极了恩熙。尽管她带着潜水镜遮挡住眼睛,我还是能看出她的容貌和形体。从海洋馆环形的蓝色钢化玻璃墙,清晰地看到遨游在水里的纷繁鱼群。在音乐声中,戴着潜水镜,身穿鱼尾裙的美人鱼恣意遨游,她们相对而舞,时而深潜,时而浮起,时而仰泳,时而倒立。海洋馆前聚集着人群观看着表演,有的孩子伸手隔着玻璃抚摸她们,更多的人举着手机拍照。美人鱼跟围观在近前的人招手,对人群飞吻。我站在人群外看着美人鱼的表演,盯着红色美人鱼恣意遨游的身形。
恍然之间如见恩熙。多年前我认识的艺术学院的女教师。
我看见过恩熙的舞蹈。看见过她美而灵异的身姿。在烛光摇曳的房间里,漫随音乐起舞。
現在注视着海洋馆里那位戴着潜水镜,身体像鱼一样自由漫舞的女子,我的心脏狂跳。
围观者越聚越多,美人鱼将手比作心形向围观者示爱,向人们飞吻。
表演持续十分钟。时间到,美人鱼游到水面后倏然消失。音乐响着。距离海洋馆五六米远的地方是商城的设备机房,里边有铁梯上下,有逼仄低矮的通道连接海洋馆,这是美人鱼进入休息室的通道,也是进入浴室更衣的通道。在商城用集束气球装饰的拱门前,两位身穿羽毛裙的少女手持彩绸摇摆而舞,围观的人在音乐声中散去。
我乘坐自动电梯下楼。
师懿。我的爱人。她在咖啡馆等待着我。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咖啡馆待着。
写作。阅读。或者在五楼的寰球影院看电影。这是我们放松或娱乐的方式。
“看到美人鱼表演了吗?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师懿说。
她坐在咖啡馆靠门的座位。大门敞开,在她面前的原木方桌上放着喝空的咖啡杯。
“看到了,有意思。”我说。
师懿对美人鱼缺少兴趣。作为女性,她对女人的色相表演不会有热忱。
我没对师懿说看到恩熙做美人鱼表演。暂时保存这个秘密,被确证以前不声张为妥。
很久以前师懿告诉我恩熙神秘失踪。昔日的闺蜜恩熙,经常会不打招呼消失,她喜欢全世界漫游,有时去东南亚,有时去欧美。她在回来的时候如果穿着布艺衣裙,佩戴具有东南亚风情的饰物,那必定是去了越南、泰国、缅甸或尼泊尔;如果品牌上身,阿玛尼、爱马仕、香奈尔、普拉达之类轮番换,必然是去了巴黎或纽约。她消失一段时间再冒出来,她所在的艺术学院舞蹈系的同事也习惯于此,他们任由她的来去。
“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呢?”艺术系主任罗晓刚在同事们议论的时候无可奈何地说。
罗晓刚是师懿的朋友。他兼做戏剧导演,曾经把几部具有实验风格的剧作搬上过舞台。比如《审查者》《伪满洲国》,师懿带我去艺术学院看过罗晓刚导演的剧作。观众席里预留的前排座位都是C城各界的官员和社会精英,以及罗晓刚在艺术圈的好友。
恩熙也是C城艺术圈的一员。她在艺术学院的资格老,出身于艺术世家且家族背景深厚。她的性格还烈。不便说出的缘由是人们知道恩熙曾经有过精神病史,几年前她被送到C城郊区的精神病院。
“我们都得像对待姑奶奶一樣小心侍候。”罗晓刚说。
然而他也暗自承受着心理压力。这个春天正是艺术学院人事重组的时刻,新来的院长到任,权力面临重新洗牌。纪委监察都驻在学院的七层楼。随时会检查职员的工作状态。
神秘、怪异、孤僻。这是恩熙给人留下的印象。除了办公室她很少跟同事有来往。
私人生活如同被帷幕罩着,关于她的行踪,人们只能在背后猜测。
师懿对恩熙是理解的,她对昔日的闺蜜维护有加:“她只是人际疏离而已,很正常,我们谁又不是呢?”
2018年冬天,恩熙彻底消失。她在艺术学院办公室的座位空了很久。
办公室有保洁工清洁,她的物品没有人敢动,时间长了积着厚厚的尘土。
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这姑奶奶是去了哪儿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曾经去过位于C城自由大路的艺术学院。在冬天寒冷的时刻,我踩着积雪到艺术学院。让我意外的是这所省城著名的艺术学府在外观上显得荒寂。一幢显得陈旧的七层大楼,在盛夏时刻环绕着大楼生长的植物变得枯干。双扇大门的玻璃有碎裂的纹理。黑色大理石地面落着灰尘,有人往楼里搬着沉重的纸箱子,地面留下鞋子踏过的印迹。坐在传达室的一位戴老花镜面颊枯瘦的老先生要求我出示身份证,告知访者的姓名。他打电话确认过才可以进入。
“你要找的人不在。”老先生挂了电话对我说。不管我再怎么说明老先生都不搭理。
然而2020年6月,在商城的海洋馆,我恍然看见恩熙。
恣意遨游的美人鱼。我看见的瞬间心头震动。
尽管恩熙消失多时,我和师懿总还是提起她。
2020年7月,电影《月亮湾》二十周年经典修复在台湾公映。看到这个消息我对师懿说:“恩熙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再受刺激?”制片方发布的海报极有艺术感,彤先生身穿竖着衣领的黑衣的背影占据画面二分之一,女主角身穿橘色裙装以正面肖像占据画面的二分之一,她涂着靛青色眼影,挂在脸上的晶莹泪珠令人触动。
“必定会。她这些年都活在《月亮湾》的阴影下。只要不死就会痛苦。”师懿说。
我不是电影酷爱者。以前很少看电影,居住在北京的时候只到电影院看过零星的影片。移居到C城后开始看师懿推荐的电影,她在做电视主播的同时也兼职编剧。在师懿的周围有一个文艺小圈子,这座城市的剧作家、戏剧导演、作家、出版或杂志社的职业编辑都在这个小圈子,她经常带我去看小剧场话剧,到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寻常事。师懿也跟北京的几位著名电影导演有联系,这都是她的个人能量。在师懿的推荐下我在恶补国外经典电影,《肖申克救赎》《钢琴师》《闻香识女人》《海上钢琴师》《这个杀手不太冷》《死亡诗社》《辛德勒名单》《窃听风暴》《教室别恋》《超越》,这些经典影片让我看到艺术的恒久品质,也看到人类生活和情感以及精神的多元或丰富性。
华语电影我很少看,然而我欣赏独立导演L,看过他的电影。2017年秋天我到美国旅行,应美国的出版人邀请做我的访谈集发行活动。在洛杉矶停留时认识了前去参加沙龙活动的李青,她在洛杉矶有一家影视经纪公司,跟好莱坞多有业务来往。到美国后我的出版人开车载着我沿着西海岸一路驰行,在洛杉矶我们也去了好莱坞的明星大道。那里有全美的电影制作公司,我喜欢的美国经典电影都来自这些公司或工厂的拍摄制作。我踩着刻有明星名字铭牌的星光大道走,寻找这个世界有影响力明星的名字,我看见迈克尔·杰克逊,看见梦露、麦当娜,看见惠特尼·休斯顿。在洛杉矶的读者沙龙活动现场有五六十人,他们都坐在一间会议室里。我和另外两位在洛杉矶定居的女性作家坐在主席台的三张椅子上,出版人兼做活动的主持人,在她的主持下,我们现场回答读者的提问。
李青站起来提问,她的问题我忘记,只记得她自我介绍说是美国先锋影视公司的总经理。我回答了她的问题,活动散场时李青买了我的书。几天后她约谈,想做我的作品影视版权代理,一来二去我们就签约。后来我回到北京,李青专程到北京看我。在三里屯酒吧街的一间咖啡馆,我们谋划着合作的各项计划,包括她将我的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转给导演L看。在这个红色时代,我是一个文运晦暗的作家,我当时怀有的热望是,期待我的作品能被影业投资者看中,期待导演L能看上我的小说,由此可改变一下我的境遇。我在书架的文件夹里放着七份出版合约。是自2012年之后跟出版机构签过的出版协议,然而那些书稿几乎都胎死腹中,没有能面世的。有的书稿都已制作好封面,然而被出版社搁置。希望影视改编版权能卖出去。那段时间李青很努力,将我的几部小说分别转给几个电影导演看,然而因为中国影视业遇到逃税风暴,好几位著名影星因为偷逃税被严惩和重罚,高达数亿的巨额罚款使明星免于牢狱之灾,然而却打击了影视业,投资者撤资,行业内一片惨淡。
李青对我的作品推广计划也暂时中止。然而这个偶尔与影视界的交道提醒我做一件在我看来重要的事情。写作一部关于彤先生的非虚构作品。我知道导演L曾经有过御用演员彤先生。这是我对某位明星的称呼,属于我的专利。在很长时间里我对彤先生有莫名的好感,追述起来这好感源于我的少年时代。当我还在故乡的矿区做着矿工也做着叛逆青年的时候,彤先生也是我的偶像。这是一位个性奇特的演员,长发披肩,紧身的牛仔装束,或者一身皮衣,沉默而孤傲,傲岸不羁又具有沉思的气质,这种形象很容易赢得外省叛逆青年的好感。现在估计彤先生已经被人遗忘,但是我记得他带给我的叛逆的感觉,以及他最后从高楼跃身而下的惨烈结局带给我的震撼。2010年5月,我听到他跳楼自杀的消息,当时我是职业记者,闻讯赶到现场时,他已被急救人员抬到担架上由救护车运走。
艺术家的非正常辞世,已经是世纪性现象。远的如哲学家尼采、画家凡高、诗人荷尔德林,小说家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等。在我们生活的世纪,艺术家的非正常死亡就发生在我们听闻的世界,我记着听到约翰·列侬被枪杀时所受到的震撼,听到迈克尔·杰克逊辞世时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听到惠特妮·休斯顿,因服用药物过量导致心脏病骤发滑入浴缸溺水死亡所受到的震撼。艺术家的非正常辞世令人哀伤,我曾经带着随身听的微型播放器,反复听着约翰·列侬,听着迈克尔·杰克逊,听着惠特尼·休斯顿的歌声,在他们的音乐声中缅怀他们的音容。
彤先生的非正常死亡是发生在眼前的。在我可以置身的现场。
我想重述彤先生的故事。重述是我个人的追念,也是致敬。
是对独立艺术家坚韧而脆弱的生命故事的追念,也是对产生独立艺术家自由精神的时代致敬。我的重述不是通过新闻报道的方式,而是通过非虚构的方式。J省的S市是彤先生出生的城市,C城是他曾经生活的故地。这座城市有过众多的传奇人物,我计划都一一访问。其时C城正在举办两年一届的国际电影艺术节,曾经创造了电影史辉煌的电影制片厂因为强拆已消失,当年电影厂强拆事件引起社会关注,拆迁计划遭到制片厂老艺术家的群体抵制,他们认为强拆电影厂是在摧毁历史遗迹,摧毁文化记忆。在上海的《生活》杂志编辑部主任打电话给我,想邀请我去C城做国际电影节的现场报道,我接受了撰稿项目。
从北京出发前,我的朋友,前CCTV文艺部的主任,《艺术人生》的总编导为我推荐了联系人。师懿曾经在她的手下工作,后来回到C城做电视主播,总编导推荐了她。
“你要写你的彤先生就找恩熙吧。她早年爱过他,爱得死去活来,爱得疯狂爱到崩溃。”
师懿又向我推荐了恩熙。我愿意深入这个被世界遗忘,也被公众遗忘的旧时代的偶像生活的现场,寻访他昔日的生命遗迹。师懿给我推荐受访者,第一位就是恩熙。按照师懿的说法,恩熙是她的闺蜜,J省艺术学院的舞蹈教师,C城电影制片厂的子弟,她的父亲是著名电影导演,母亲是演员,在她住的电影制片厂家属楼里以前都是明星或名流,她熟悉电影厂的前尘往事。这个线索激发我的访问热忱。我很想见到这个叫恩熙的女子。
“不过你找恩熙,我也挺担心。怕你提过去的事情她会受刺激,结痂的伤疤最好别去揭。”
师懿显示出疑虑。她害怕冒犯朋友的隐私,担心触及她的痛苦。
作为昔日的闺蜜,师懿知道恩熙曾经有过精神崩溃。
有很长时间恩熙沉迷在电影《月亮湾》的情境里。她看彤先生拍过的所有电影,然而只有《月亮湾》是她疯狂迷恋的。她曾經独自沿着月亮湾漫游,电影《月亮湾》是她的旅行指南。她研究电影里的主人公出现的每一处场景,按图索骥奔走在上海到苏州的道路。火车站、长途客运站、的士,她更换着交通工具。酒吧、餐馆、大桥下、废弃的工地,这些地方都会察看。她就差像电影里的女主角从苏州大桥跳下去。这很疯狂。这是令人畏惧的爱情,就像烈焰燃烧。但她不会伤害她爱的人,只会让她自己受伤。她已经不在意自己受伤。或许只有疼痛能唤醒她活在尘世的意识,否则她会以为自己是一缕漂浮在城市的幽魂。
“闭上眼睛,我的灵魂带我离开,飞过房子和街道,树林和草原,回到我们的老家,克鲁索与我的家。”这是前南非作家J.M.库切在他的小说《福》里写下的语句。2020年9月5日傍晚,我在C城摩天活力城咖啡馆待着。我在修改这部名为《恩熙》的文稿。我坐的座位靠近咖啡馆大门,那里通风良好。有两张并排拼在一起的粗粝原木方桌,四张颜色不同的皮椅,分别是红白蓝以及靛青色。座椅是宫廷式造型,在两边扶手之间坐下去皮质松软的座椅令我身体有安适感。写作倦怠的时候,我会休息一下。隔着落地钢化玻璃墙,观察着络绎不绝进入商城的人流。然而向左侧望出去时,越过空旷的空间,看向玻璃窗外,我见到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幽暗的天空不时被闪电照亮。这是台风美莎克过境C城的时候,我看见沿街的树木被狂风吹动狂舞,有粗壮树木被拦腰折断。街上已不见行人,城市应急部门发布的红色预警将使人们提前避开这狂烈风暴。九月是台风季,此前已经有第8号台风巴威过境C城,这是风力达18级以上的飓风,靠近海域的村镇有成百幢房屋倒塌,有上千顷良田被摧毁。我待在净月大街兰乔公寓的居室时,过境的台风将窗外高过六层楼房的树木摇撼得狂舞。粗壮的树木被拦腰折断,风止息时庭院里会有满地的枯枝落叶。此刻在台风侵袭C城之际,我置身十三层高楼造型巍峨有着旋转摩天轮的商城里,一边透过玻璃墙望着飙戏C城的台风,一边读库切重述海难幸存者鲁滨逊漂流记的《福》,再次想到消失的恩熙。
恩熙将她生活的C城形容为荒原和孤岛。这是她的体验。我相信她的感受来自心灵知觉,她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神经。自然她看世界的眼睛是独异的。她的表情和面容也是独异的。多年前一次暗中出走兼隐秘旅行是她试图逃离这座城市寻求爱情的努力。
恩熙是带着《约翰·列侬的理想世界》见彤先生的。1990年2月,她乘坐火车从C城到北京。那张由牛皮纸做封套的DVD光碟被她小心放进一本名为《在路上》的书里,DVD是她从一家地下音像店淘的。老板每周都跑广州,带回在市面上看不到的光碟。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DVD是珍贵的。一条银灰色羊毛围巾也是她要带给他的。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用竹针精心编织而成。那时人们还有耐心编织物品。她想自己织比买来的更适宜表达心意。
出门前父亲问她的去向,她只说去北京看一个朋友。父亲就不再问。他并不太多干预恩熙的事情,此时她已是J省艺术学院舞蹈系的学生。从地处东北之境的C城,到北京坐火车要十二个小时。深夜在火车站候车室,她跟随携带着各种包裹的人群上车,火车的绿皮车厢混杂着陈旧发霉的气息且人声嘈杂。然而隐秘的喜悦感一直充盈心头,她在行李架安顿好行李就躺到上铺,在幽暗的卧铺车厢中她怀想着自己的心事,带着热切的憧憬在火车疾驰的颠簸中进入梦境。到北京火车站是清晨。她用指甲划开车窗结着的冰霜,趴在车窗看着站台,寻找那个她渴望见到的人。他准时出现了,身穿竖着衣领的黑色风衣出现在站台。她急促地下车,拖着拉杆旅行箱向那个身影狂奔,他们拥抱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她紧紧拥抱住他,这瞬间使她有想要哭泣的冲动。因幸福而哭泣,仿佛圣徒进入神殿。
彤。她视为精神式的爱人。她更愿意这样称他。这是她爱情的密语。她灵魂的秘密。
然而尽管爱情是她的殿堂,在这个清晨她还只能是爱的囚徒。
“谢谢你来接我。”她对他说。
“见到你很高兴。”他说。
这是他们时隔六年的再次相见。
“我们走吧。”他接过她手里的橘色皮箱。牵着她的手出站。
他的手掌很大。她被握着手的时候有种被覆盖的感觉。
他们汇入出站的汹涌人潮。
为这次相见恩熙作了精心准备。在艺术学院临街的美发店修剪了头发,她长及腰部的头发更具飘逸感。容貌当然会带给她信心,她遗传做过二十年电影演员的母亲的美感和气质,这使她得以考取艺术学院舞蹈系。然而她的心是幽闭的,敏感而脆弱。当然也是母亲遗传给她的性格基因,她是骄傲又自卑的女孩,待人处事总有难以克服的慌张感。
那时她渴望到他的住处,无论那是怎样的一个空间。然而他带她到了前门大街的一家旅馆,他们乘坐地铁换了两次线路经过三站就到。在地铁他戴起了墨镜,将自己的脸隐在竖起的衣领中。他是影视明星,这样的举止是必然的。出了地铁站,穿过尘土弥漫污水横流的马路,他们进入一个狭窄的胡同,一家名为光明旅社的地方。或许不愿意她走进他的生活。
爱情使人盲目,她不在意这些枝节,只要能见到他,能跟他在一起就是好的。
她愿意为他打开自己,她准备好为他奉献自己。
“只要你愿意,我都是你的。我的身体和我的命,都给你。”
她在心里对他说。到那家他预订过的旅馆,在前台办理入住登记手续。
出示身份证。两个人的都要登记。服务员是位身穿蓝色衣裤的中年女性,留着短发,脸色发暗,眼神是怀疑的,她带着戒备的神情盘查他们。也许这位中年女服务员不是文艺生活的爱好者,因此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特别。交过房间的押金,她将客房的钥匙卡交给彤。
房间在二楼。靠近廊道的尽头。踩着走廊的靛青地毯走到房间前。
用拴在门卡的钥匙开锁。进入房间,开灯。是一间整洁幽静的客房。
靛青色的窗帘闭合着。他没有拉开,她也没有去拉。
她打开旅行皮箱,取出《约翰·列侬的理想世界》光碟和银灰色羊绒围巾以及手套给他。
“这是给你的。”
他接过DVD、围巾和手套,张开双臂再次拥抱她。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是她的约翰·列侬。他是她的理想世界。她很想他能成为列侬一样伟大的艺术家。
以前他总会对她说:“小屁孩一个,你懂什么。”现在她就是想站在他眼前让他看到她不再是那个小屁孩儿。她考取J省艺术学院的舞蹈系。她成长也成熟了。她在心里对他说:“我不再是小屁孩,而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
这是恩熙意识到自我成长的时刻。她由少女而成为新锐的气质美女。然而他们相见时某种生疏和尴尬是她无法破解的。她拥抱着他。他的身体有些僵硬。神情有某种惊慌或不安。
他像是在迷雾中的人,也像裹在帷幕里。
“你先住下来。有时间我会来看你。”他对她说。
他再次拥抱她。然后松开他的怀抱,转身走出房间。
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激情时刻没有出现。她渴望他的拥抱,渴望他的亲吻,渴望他的抚摸。
她在内心深处怀有的带给她迷幻和眩晕般的激情憧憬都没能出现。
失落和沮丧。在他的脚步远去之后她陷于颓丧的空虚。
此前他对她总是拒绝的。或者不以为意。
因为她是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
恩熙最初见到彤先生是在1984年7月,她的十三岁生日刚过去两天。没有庆祝甚至没有喜悦。母亲在7月病逝,忧郁和哀伤像这个多雨季节一样令她心境灰暗。父亲在筹拍新的电影,母亲的丧事使他停止了一周的工作,丧事从简是母亲的遗愿,然而恩熙并不希望母亲很快就被父亲遗忘,甚至不希望他迅速摆脱痛苦。就像她很长时间都沉浸在丧母的哀恸中,不愿意快速摆脱。显然父亲心里有自己的秩序,他很快开始工作,筹备多时的电影开始拍摄。电影制片厂职工宿舍12栋6门12号。这是灰砖砌墙的楼房,在几十幢楼房里有一户属于她的家,这个家在很长时间就是一间囚禁之地。她感觉自己是寂寞和孤独的囚徒。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父亲对恩熙说,“再这么下去会出问题。”那段时间只要她独自待着就会流泪,莫名地哭泣。在母亲辞世之后这寂寞和孤独就更加强烈。她长时间趴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世界。外面也没有什么新奇景象。尽管进出这幢家属院的人都是明星或名流,他们出现在银幕上被亿万观众所熟悉。或许她习惯这样的情况反而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她坐在窗前走神的样子被父亲看见。“你不能总是这么待在这里,不能总是这么坐着。”
父亲的忧虑她是明白的。他或許是怕她出什么事情。因为有人就是从五楼的窗户跳下去的。那是一位女演员。恩熙看到时那女演员已经被人抬走。据说她从楼上跳下去摔断了脊椎。慌乱而恐惧。这是当时的情境。也因此她觉得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外面的人想象得那样幸福。父亲不放心留恩熙在家里,就带她跟随剧组过段时间。临出门时她仓促打开衣柜找出在外面需要替换的衣服,看见挂在衣柜的衣服她的泪水又夺眶而出。那都是母亲给她洗过晾干又挂在衣柜里的。失去母亲不仅失去她习惯的整洁生活,也失去了她需要的某种秩序。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的生活就开始陷于纷乱和颠簸。父亲带她到剧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剧组的演员和道具从C城开到四平。出发的时候是晴天,上路就下起暴雨。她盯着车窗望向外面的时候,从玻璃窗淌下的雨水就像流在她心里的泪。前往S市的道路多是乡间土路,道路泥泞,汽车在路途上抛了两次锚。司机冒雨趴在车底下修理车,等到卡车停在四平地方剧团的大院已是下午。演员们被带到会客室里休息,工人搬运道具下车。恩熙跟着父亲去会客室,到陌生地方和见生人都使她紧张,父亲是不放心她独自在家才带她出门。
接待剧组的是剧团的团长,这是一个留着寸头身材消瘦然而说话声音洪亮的男人,会客室里就听见他的大嗓门回荡。父亲将恩熙带到团长跟前说:“这是我姑娘,拍片带过来。留孩子在家不放心。”父亲对恩熙说:“叫叔。这是你叔。”团长摸摸她的头说:“姑娘长高了啊,上次见的时候还小不点儿。”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在电影厂的职工宿舍倒是经常可以见到电影里的明星。楼道里进出,或者在大院里散步都可以碰到。然而她没有感觉亲近的人。在母亲去世之后能跟她亲近的人就更没了。这当然是一个孩子的孤独,可以被无视。父亲很忙,他是电影厂的导演,大多时间就是在外景地,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总是仓促的。或许是因为父母亲的感情淡漠才造成他们聚少离多。她看见母亲的寂寞。母亲是电影厂的演员,因病在家休养。然而休养并没有阻止死亡的觊觎。在春天槐花飘香的时候母亲辞世。
恩熙与父亲的关系是疏离的。母亲因抑郁成疾,也因抑郁脱离演员的行当。很长时间待在家里。母亲的逝去也将她与父亲婚姻的真相暴露而出。他们有多少秘密是隱瞒着女儿的?她被安置在偏僻而狭小的卧室,从小独自在那里睡眠。她被父母争吵的声音惊醒过,当她惊恐地敲响他们房间的门,他们看见她时又佯装无事。或许这是孩子们在童年时期寻常的经历。然而这经历带给她的就是如母亲一样的内心幽闭,以及对人际的不信任和恐惧。
母亲去世后的几天,恩熙哭得昏天黑地。父亲想让恩熙换一下心境。
繁忙的事务也使他无暇顾及太多。大人们寒暄着。他们到楼下的食堂聚餐也少不了喝酒。那是一个恩熙不能进入的世界。父亲安排剧务照顾她。那是一位阿姨。她领恩熙到一张桌前,在那里相对安静,她给她端上饭菜。她独自吃了几口,没有胃口也难以下咽。推开碗,离开餐桌。她走出办公室到院子里玩儿。她没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带给她快乐的是拍电影的现场。这是一部跟音乐有关的故事片,讲述几个年轻人组成吉他队歌唱的事情。恩熙在演员们怀抱吉他歌唱的时候感到快乐。团长把一个男孩子推到父亲跟前说:“这是彤。”父亲对着恩熙说:“快叫哥。”她看着被推到她面前的这个男孩。个头比她高出一头。背着吉他的男孩子瘦削,留着披到后背的长发,眉目清秀神情却羞涩。穿着黑色磨旧的皮夹克,黑色仔裤,棕色短靴。他并不顺从父亲的安排,在人群里显出不安和拘谨感。
他只冲她点一点头算打过招呼,转身离开。
“自己随便走走、看看,记得你住的房间,别跑丢了。”
父亲叮嘱她之后就去拍片现场工作了。他是导演,要指挥拍戏。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幽闭状态,也是她第一次尝试与外部世界接触。
下午有一场外景拍摄。剧作里写几个弹吉他的青年在街边弹着吉他歌唱,引来旁观者。人们指责他们玩世不恭的样子,将他们视为街头流氓。
现场拍摄的时候,负责场记和道具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站在高台上喊话。
组织来的群众演员被安置在马路边。围观的人群被阻挡在警戒线外。
恩熙在人群里游荡。她看见了背着吉他的彤,他是被组织来的群众演员。
在这喧闹的人群里,只有彤让她觉得亲近。她有事没事就跟着他。
在人群里她被推搡着。他怕她走丢就说:“跟着我,别乱跑。”
她就跟着他。她好像愿意跟着他。虽然事实是只能跟着他。
那天并没有发生重大的事情。没有灾难,没有骚乱。只是寻常的时刻。
突然而来的信任感如同一道暗夜的光照耀到她。这是恩熙看着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彤产生的体验。她体会到被保护被照应的踏实。跟着他的时候她有安心感。摄制组在四平停留了两天。这两天的时间她已经跟彤熟悉,因熟悉而友好。需要的镜头拍摄完成,摄制组要离开四平返回C城。道具装上卡车,拍摄器材装上卡车。引擎轰响,恩熙突然就有不舍的感觉。
“以后你能找我玩吗?”她问前来送行的彤。
“好啊。有机会我就去找你。”他说。
“你要原谅我,我不怎么会说话,不怎么会跟人相处。”她慌张地说着。
“没关系的。我们都一样。”他安慰她。
“以前我妈从来不让我跟生人接触。十几天前我妈没了。”
她仿佛要快速把心里想对他说的话说出来,说出来就自我解放一般。
“我也没多少朋友。以后我去找你玩吧。”他说。
“拉钩。”她不放心,伸出小拇指跟他拉钩。
“说话算数,一百年不许变。”她喊着小孩的口令。
“好的,小屁孩,说话算数。”他绷着脸掩饰着笑意。
现在我记得最初见到恩熙的情形。
时令进入冬季。C城刚下过雪,道路积着厚雪,脚踩上去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在优尼咖啡馆临窗的座位,我坐下时窗外沉积的雪原反射出来的阳光格外刺眼,照到身上感觉有些微热。服务生端来咖啡时,我请服务生放下绘有喇叭和音符图案的灰色帆布窗帘,将阳光隔开。我所在的座位形成一个幽静的区域。此刻是下午三点,咖啡馆里的客人并不多,隔着座位分散而坐。
我在这里等待恩熙的到来。这是我到C城的第四天,此前我已经去过电影制片厂的旧址。在那里参观过电影制片厂的厂区,观看过某些已成经典电影的拍摄过程,访问过某些著名导演和演员以及制片人,了解过这个创造过新中国电影史辉煌时期的生产基地的情状。
恩熙是我最后需要访问的人。约见的地址是由她确定的,估计距离她工作的地方不远。我不想让访问变成私人行为,希望它体现理性中立客观,就是现在所谓的理中客。有问题我不会隐讳,事前我请师懿介绍我的时候,只说我是来自北京的记者,没说跟师懿是朋友。恩熙准时出现,她穿着齐腰的棕色驳领短皮夹克,黑色毛料长裙,棕色短靴,她的容貌俏丽,身材高挑,看上去有167CM。
为了彼此辨认,我们在电话里讲过彼此的特征,我穿着黑皮衣、黑仔裤和黑色运动鞋。
“你好。”她认出我时伸手给我,我们轻握了一下手。她的手掌纤瘦而薄。微凉。
她摘下铁灰色针织绒线帽,摘下铁灰色绒线手套,叠起来放在咖啡桌边。
坐下来时我看到她的垂到后背的长发如丝绸般光滑。她神情安静地坐在黑色羊皮沙发上。
我们隔着一张粗粝的原木咖啡桌相对而坐。我记得咖啡馆的音响正在播放着欧美的音乐,有男歌者在随着舒缓的旋律吟唱着,歌声听着还是令人舒服的。
进门的时候他在服务台前点了榛果焦糖拿铁咖啡,这是我经常喝的。
她要了香草拿铁。少顷,身穿蓝色工装的服务小姐端来了我们点的咖啡。
出门前我在随身的黑皮双肩包塞了一本我的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在这部书的封面印有约翰·列侬的语录:我想要的只是真相/只要给我一点真相。而在卷首我引用了约翰·列侬的歌曲《请帮帮我》作为题记。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无须任何帮助
现在那样的日子已经远去
我对自己已没有把握,我的想法和生活已
经改变
我的独立已消失在薄暮中
我时常感到不安与悲伤
我只需要你,如果可以,请帮帮我
我真的感谢你在身旁
我想这是适宜送给恩熙的书。或许这会消除我们初次相见的陌生感,更方便交流。
把书递给恩熙的时候,她接过去认真地翻阅。看到题记,她说:“我喜欢这本书,我要带回家认真拜读。”“谢谢你。”我说。感觉我们之间拉近了某种距离。
“我可以抽烟吗?”她问。
“请便。”我说。
她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ESSE牌的香烟和打火机,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又缓慢吐出来。
“怎么会想做这个题目呢?现在还有谁会记得彤吗?估计很少人会关心。”
“彤先生只是我们回望1980年代的一个视角,在他的身上有时代和社会的遗迹。他的命运和境遇就是过去的时代人的命运和境遇,这是我关切的。”我说。
“哦,那好,你问吧,有什么关心的问题,我能回答的都会回答。”她掐灭了烟。
我们迅速进入访问正题,我关心的是恩熙与彤先生的相识,她记忆中的彤先生,以及她当时的情感状态。我尊重她的感受,事先声明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可以不回答。我保持聆听的状态,尽量不打断她的讲述。我的索尼牌录音机配置的微型录音带至今保存着她受访时的声音。恩熙见到彤先生时正是他出现精神危机的时候,她追忆着那个时刻:
——“爱上彤是我坠落的一个深渊。我是在人生最孤独脆弱的时刻认识他,幻想爱情能帮我抵御这人世的孤独和脆弱,结果是我被抛入更深的孤独和脆弱感里,最后就是崩溃。孤独、脆弱、精神深渊,现在说起来这些只是几个词语,还显得矫情,只有我能体会这些词语指称的境遇,能体验这境遇带给内心的困苦和压迫。那是我最幽暗的时刻。”
我也随时用黑色碳素笔在棕皮笔记本记录着她的话语。
她的声音清朗,吐字清晰,普通话的发音准确。看得出来她受过很好的声腔训练。
她的表达风格是自我的,也是沉思的。这是接近她内心的语言。
——“他自认为是约翰·列侬之子。这种宿命般的意识注定他的悲剧。刚看到你书上引用的约翰·列侬的题记,我很喜欢。我们经历的都是悲剧人生。彤也不例外。某种角度说,他也是孤独和脆弱的。那是更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状态。我们就是两个在尘世之海彼此隔离的岛屿,从根本上无法抵达,更难以交融。作为明星人物和公众偶像他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困境。我猜想那样的生活其实是他厌倦的。从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遭遇的精神崩溃远甚于我。幻灭和厌世感像双面利刃刺向他的心。愤怒青年成了悲伤的人。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男女情事感兴趣?误解即使在最爱的人之间也会产生。有人说,他是中国‘垮掉的一代’,他是最接近‘垮掉一代’精神的人。”
将彤先生视为中国“垮掉的一代”,彤先生以“约翰·列侬的儿子”自况,这些说法令我兴趣盎然。我当然知道約翰·列侬,知道美国兴起于1957年以反叛为标志的亚文化潮流。
2017年深秋,我的访谈集繁体字版在美国出版时,出版人邀请我到美国访问,在纽约期间,我去纽约中央公园,在西北角有“草莓地”,就是小野洋子为约翰·列侬设计的纪念地。那是由黑白石英拼接的环形格子,人们在那里堆放着鲜花纪念在位于中央公园前的住地被枪杀的一代摇滚巨星约翰·列侬。我特意去那里静坐片刻,看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聚集在草莓地祭奠约翰·列侬。旧金山也是我在美国活动的一站,到达旧金山时我最先去的就是那家被称为“垮掉一代”大本营的“城市之光”书店。这是“垮掉一代”流派的诗人和作家们当年活跃的场所,我在“城市之光”书店流连,也在名为“垮掉一代”酒吧喝酒,在那里寻找和勘察这批最具反叛精神的诗人和作家的遗迹。我带回当年印行的销量很小的金斯堡的诗集《嚎叫》和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
而在美国的1957年,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剧作家奥尼尔的剧作《进入漫长黑夜的旅程》获普利策奖。反种族隔离斗争的民权运动正飙起。俄国人发射了人造卫星上天,宣布太空时代的竞争开启。在这一年,美国青年杰克·凯鲁亚克出版了他的小说《在路上》,以小说家凯鲁亚克和诗人艾伦·金斯堡为代表的年轻作家和诗人醉心于“垮掉”的生活。诗人艾伦·金斯堡在诗集《嚎叫》里的开卷即写道:“我见到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心灵被疯狂摧毁,饥饿、赤裸、歇斯底里”,“垮世代”(Beat Generation)成为现象,凯鲁亚克成为“垮世代”精神幻化而成的肉身。就这个话题我跟恩熙讨论过,录音带也录下了我的声音。
——“通常在中文语境里一直有个误解,以为美国的‘垮世代’的文化就是吸毒、滥交和疯狂的破坏,反权威偶像反文明反主流文化。人们通常以为‘垮’的含义是,形容疲惫至极的兴奋,但是我读过《在路上》,凯鲁亚克对‘垮’的理解与天主教里的‘至福(beatific)’有关,意指进了天堂的受福者可以直接认知上帝。凯鲁亚克说他不是‘垮’的分子,而是‘孤独疯狂特异的天主教神秘主义分子’。如果他不是大半时间都与母亲同住,过着‘修道院一般的生活’,他根本无法写作。凯鲁亚克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许多年后,人们终于听到了,那就是他后来成为20世界文学经典的著作《在路上》,以及他的剧作《垮掉一代》。”
这样的谈话和交流显得严肃。然而我喜欢且以为很有意义。
我注意到邻座的年轻人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酒。男女都有,时髦而新潮。
她也觉得这样的交流有意思。“我很开心,你能懂我说的话。”她端起咖啡杯沿着杯沿抿了一口咖啡微笑着说。
或许就是她向我发出邀请前往她的家深聊的缘由。
为了不打扰周边坐着的客人,在咖啡馆待过两个小时以后,恩熙提议到她的住处再聊。
“我那儿有好茶和好酒,我们可以更放松也更自在地聊。”她说。
我们走出咖啡馆踩着积雪,走向路边的停车场。
一辆铁灰色的尼桑是她的。她取出车钥匙开门,坐进驾驶室,我坐在副驾位置。
车里的气温清冷。“空调得开一会儿温度才能起来,你忍忍。”她踩油门,车开动。
车轮碾着积雪驶出停车场驶到马路上。车里的气温暖和点。她的车里有香氛的气息令我感觉舒服。她边开车边闲聊,我们在彼此接近。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这时开始解除社交场的戒备,消除陌生感。二十几分钟之后到了她所在的电影制片厂家属区。
“以前这里住着中国最有名的电影明星,卓有成就的艺术家、电影导演和编剧。我家的隔壁就是中国最著名的译制片厂的配音演员。”进入她家所在的十二层楼房时她说。
我们乘坐电梯上楼。这是旧楼重新装修改造的新居。她的家是两居室的房间,不大然而整洁。进门时跺掉鞋子上的积雪。我在门口踩着脚垫换鞋,脱去自己的皮鞋,换上她的淡蓝棉质拖鞋。客厅是原木地板,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响。房间的装饰清雅而简约,顶部的边线是石膏角线,悬垂下来的灯是宫廷式的纸艺灯。墙壁是纯白色,正面墙悬挂着凡高的油画《星月夜》,另一面墙悬挂着约翰·列侬的肖像画。这些装饰令我有熟稔和亲近感。我们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沏了洛神花茶,拎着精美的绿色铁壶倒茶。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孤岛,也是庇护所。”恩熙说。
进入恩熙的居室我并没有通常进入陌生环境的不适。相反有亲切感,居室里温暖,装饰温馨雅致极具个人化。回到家她已经换下在外面见面时穿的衣裙,换上一套青色丝绸休闲裙装,她将长发轻挽起来,颈项间晶莹闪烁的银质项链衬出她修长的天鹅颈。
“这个大院里住着的多是业绩不凡的电影导演、表演艺术家、音乐指挥,现在这些人已多年没有工作,没有电影可拍,没有人会来找他们。这些人依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恩熙说。
从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可以看到电影厂的远景。很多标志性建筑被拆除,然而广场上还保留着毛泽东主席的白色雕像。這里曾经是中国电影黄金时代的缔造者,现在几乎都消逝。“你看见了,我这儿,一个自由的女人的空间。现在我是自由身。这个居室很少有男人来。我想要保持自己的纯粹的气息。”她朗声笑着说。
“自由是至高的价值,无限的宝藏。不过能享有很难,有这意识都很难。”
我真是这么认为的。那时我已经辞去做了十年的报社工作,也结束了持续二十二年的婚姻,为自己赢得自由之身。
“跟你聊天很舒服,我们的交流没有障碍。很高兴你能懂我,这很难。”
“你现在还会跳舞吗?”我对她的状态有些好奇。
“我还会带孩子们跳,我带着一个舞蹈班。只有在舞蹈中我才会自在,也只有在音乐和舞蹈中我才会自由。”她说。
“作家说,写作使他们自由;电影家说,电影使他们自由;你说,舞蹈使你自由。”
我的话使她绽放出如花的笑容。诚实说,她带给我一种优雅的知性的美感。
“跟你待着很舒服。我还真是愿意跟你聊,多私密的话题都会说出来。”
“我也愉快。在我的访问经历里,你也是少见的。”
“现在我在这人世是真正的孤独者,没有亲人,我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不瞒你说,在两年前我还有伴侣,对方是一个地产商人,我们同居两年。性格、志趣、价值观都差异巨大。呵,价值观,生活里估计没人管这个,我不行。我本想对付着过,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结果两年下来是活受罪。男人,得到你之前和得到你之后完全是两副嘴脸。嫉妒和怀疑心使他成了一个迫害狂。我整天被跟踪,搞得我厌倦透顶。我们经常为这些事情争吵、打架。他是有家暴倾向的人。”
我没有插嘴,听着她把话说下去。结果她自己转移话题。
“算了,不想提他。我给你听首英文歌吧,知道你来特意准备放给你听。”
她起身走到赭色的檀木书架前,书架上插满各种艺术和人文类的书籍。
靠着书架放着一套黑色音响,两只音箱分置两边。
“《此情可待成追忆》,有段时间我经常听的曲子,美国流行歌王理查德·马克斯演唱的。我们可以循环播放,作为聊天的背景音乐。你会觉得舒服的。”她说。
她摁下音响的播放键,乐声流泻出来。一个男性歌手的歌唱声音回旋在房间里。
她返回到沙发前坐下来。这是一套组合型布艺沙发,她坐在单人沙发的位置,长沙发留给我。这当然是礼貌性的安排,这些看上去的小细节让我感受到她的优雅的修养。
我们重新进入正题,她讲述她记忆中的彤先生。
彤先生出事的时候,恩熙正在艺术学院舞蹈班上教学生上课。镶嵌在墙壁的镜子反照出姑娘们的形影。恩熙要矫正那些孩子的形体动作,她喊着口令,叫着那些动作有误的学生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心慌,离开教室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回家。她开车的时候看见手机里一条消息蹦出来:彤先生于今日下午三点在家里跳楼身亡。她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回到家里,在卫生间坐着突然就被悲伤湮没。她哭泣着,将泪水流出来,心头的哀恸才被缓解。
恩熙没有想到这个已经远离自己的人还隐藏在心头。那是她不能消除的记忆,也是无法治愈的暗疾。整个晚上她都在搜索彤先生的消息,夜里噩梦连连不时被惊醒。此时她应该跳上列车赶赴北京去看他,然而她没有这个权利。她能做的事情就是躲在隐秘的角落里以静默哀悼。哀悼失去生命的人,也哀悼昔日破碎的梦想。
据说彤先生的最后时刻在排演话剧,根据葡萄牙作家、诺贝尔奖得主萨拉马戈的小说《失明症漫忆》改编的剧作。这个剧作跟他的内心状态一致。他是彻底失去了在尘世生活的方向和动力。他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跟外部世界发生关联。听说在后来他很少接拍电影,或者很少有人会想到他,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他曾经怀有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组建一支伟大的摇滚乐队。
然而彤先生因吸毒而住进精神病院戒毒,同时治疗他精神濒于崩溃的疾患。
“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然感到高兴。我想他终于可以是我的了。在那种时候,在那样的处境和环境之下,那些围着他转的人都会散去,爱他的人也会离开。我去北京找到那家精神病院探访他,给他带去衣服和食物。让我寒心的是他的恍惚,他已经不能记起我了,也许他爱过的人太多,爱他的人太多。以前他不肯见我,有呼机的时候他从不回复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只要听到是我的声音就挂断。情断义绝,这就是他的状态。”
恩熙讲述着她记忆中的彤先生。我们就这样聊着。
时间流逝。挂在墙上的钟表隔半小时会报时。
沉落的夕阳开始直接面对着我们。隔着白色纱帘也可见夕阳。
恍然之间阳光消逝,暮色降临。她不忘起身拉起绛色丝绒窗帘。
“晚饭时间到了,我就做简单的饭菜,我们一起吃好吗?”她提议道。
我没有反对。此时我觉得我们更像熟悉的朋友,不再有访问者之间的礼仪性距离。
“你等着,我去做饭。你可以翻翻书架上的书,请随意。”她进入厨房之前说。
我也就起身放松一下,站到她的书架前看插满的书籍。
我看到有苏珊·桑塔格的访谈集《我幻想着粉碎现有的一切》,有《看电影的艺术》《毕加索》和《月亮与六便士》,有莎士比亚的剧作《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有乔治·奥威尔的《1984》《动物庄园》,有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些书是我熟悉的。
看上去她是干练的主妇,厨艺利索。半个小时后,等她反身回来时饭菜已做好。
青椒炒肉、黄瓜炒鸡蛋、清蒸鲈鱼、菠菜粉丝丸子汤。
“我喜欢自己动手做饭。平时都有备货,我经常是把一星期的菜买回来。”
她在餐桌摆好饭菜,从厨房的酒架上取来一瓶红酒。我们隔着餐桌相对而坐。
“这是法国产的干红葡萄酒,很不错。我是每天晚上都会喝一点红酒,也是治疗我的失眠症。”她微笑着说,“你也别闲着,把酒打开,冰箱那儿有起酒器。”
我遵命起身取来起酒器开酒,她将酒倒入高脚玻璃杯。
“谢谢你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话。我把这辈子从来没跟人说过的话都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了。”她举起酒杯对我说。
“应该谢谢你,愿意聊这么多。谢谢你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我由衷地向她致谢。
“真的,你带给我内心和精神的安慰。在这座城市我是异类,周围的人,即使你是在一所艺术学院工作,人们也会认为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异类,你不去攀附权贵和有钱人就是有病,你独身,热爱自由,喜欢过内心生活就是有病,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就是一座荒岛。”
“现在你能听出来那首歌曲的歌词吗?”轻抿一口酒,她放下酒杯问。
英文歌曲,我还不能说得很确切。
“我来告诉你吧。”她说,“这歌简直就是专为我私人定制的哀歌。”
她念诵道——
海隔一方,日复一日
漸渐我变得失常
电话那头听到你的声音
但是无法止住我的痛苦
假如再也见不到你
又怎能说我们到永远
……
敲门声传来的时候恩熙的心脏骤停。
她穿着银色丝绒睡裙,脚踩拖鞋去开门。他站在门口,还是穿着他的竖着衣领的黑色风衣。脸孔消瘦,神情倦怠。他拥抱了她。他的拥抱总是保持着某种距离,礼仪性的拥抱让她感受不到亲密。他的神情总是恍惚的,眼神游弋而没有焦点。她准备好的热吻在他的礼仪性拥抱中难以发挥。骨子里她是羞怯的人,而且有着病态的自尊。她期望的是他的爱,由心升起的温柔和情爱,可是他没有。他带她到位于北京南锣鼓巷的中央戏剧学院的小剧场看过一次演出。那是根据凯鲁亚克的剧作《垮掉的一代》改编的剧目。
他只给她票而不能陪她,因为他是话剧的主演。他们很少见面,她想当然地认为他事务多工作繁忙,排戏、演出、记者访问,这是他事业新起的时候。他居住在中央戏剧学院的教职工宿舍,她不是他可以公开带出去的女人,她只能跟他在旅馆幽会。她知道有围着他转的女人,也有他爱的女人。更具体的情况她不想知道,那跟她没有关系。她心甘情愿爱他,她不想要求不现实的事情。她与那些坐在观众席的人一起,坐在小剧场里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彤先生扮演一位名叫米洛的角色,一个梦想逃离城市回到故乡的青年。
剧场的灯光熄灭,舞台亮起的追光映照着瘦削而沉郁的彤先生,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袍。
她记得他在舞台上说过的台词,彤先生面对着观众也面向与他对话的人说:
——“哥们儿,你知道鬼朝明亮空茫的夜走出去的时候是怎么走的?是笔直走的,然后他摇荡的时候,因为鬼魂出身又不了解规矩他就开始扭动左右摇摆,那就是说,很像H·G·威尔士先生说的女佣在大厅里扫地的样子,左右移动,探索迁徙的动物是怎样前进的,你知道吗?”
——“等到那个灵体游到土星上之后那里的一些条件就是千方百计地、就是想方设法地把他变成一块石头什么的,你可得要留心哥们儿,你想要把他变成一块石头?”
——“当然是见鬼了,那些鬼魂到处游荡等待机会尽快地附在人身上,这样就有了一个宝贵机会你知道而且你自己也跟我说过重新投胎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你跟我说过的那只可爱的乌龟在无边的大海上千年老鬼在那里游着时不时浮出水面换上一口气。”
这些台词她无法忘记。因为在观众席听着台上扮演着角色的彤先生的表演,听着他念诵着这些台词她都会有神情恍惚感,感觉自己的灵魂上了舞台,游动在那些演员之间。
游动在彤与他人之间。尤其游动在彤与那些女性之间。
多年后她在艺术学院成为教师之后,她辅导戏剧系的学生重新排演了这部剧。
恩熙在北京停留的三天是她深藏于心的秘密,也是她沦陷于精神深渊的起始。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游魂。
多雾而无雪的季节,天空总是阴沉的时候多。对于在东北的雪原长大的恩熙来说,北京的气候干燥使她呼吸不畅。使她艰于呼吸的还有彤。她的精神之戀,柏拉图式的爱情。这是她人生中的秘密时刻,为了奔赴一次没有契约的约定。
然而很多时间都是她独自在旅馆待着。他说有空会来看她。他有空的时候却很少,这多少令她失望和沮丧。在这样的时刻,旅馆的房间会显得格外寂静。原本她是怀着激情的憧憬,她希望和彤关在旅馆里不出门,就像披头士约翰·列侬和艺术家小野洋子那样,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长时间待着。他们是为反战那样做的,赤裸着身体待在房间里是某种政治宣言。她不需要那么做,她的全部热望是能和她爱的人厮守着,在炽热而赤裸的激情中相互拥抱爱抚。后来她知道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并没有参与她的梦想。他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充满红尘欲望气息的名利场。北京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城市。在遥远的家乡她热切望着这座因为他的在场如同圣地的城市,当她走近的时候反而逐渐失望。
他来过旅馆,可能是为了礼貌。她是来看望他的,如果躲避着不出现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为这个时刻准备了很多年。在暗中积聚着生长的能量,也积聚着爆发的能量。
在很长时间里,恩熙顽强地坚守和保护着自己身心的贞洁。
她拒绝追求她的男生,从高中时期就跟男生保持着他们不可逾越的距离。那些想要泡她的男孩子在得不到她之后就在背地里骂她。孤僻、怪异、神经病、没有情趣的中性人。这些都是背地里骂她议论她的同学对她的恶语讥嘲,她不想理睬这些人。她想要将自己的贞洁献给彤。这是多么陈旧而保守的意识啊,她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只想照自己的心愿做。
“你叔家的孩子,就是上次带你到四平见过的,这孩子真是出息。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到北京上学了,想不到这小子这么厉害。”父亲有一天对她说。
“你叔家的孩子,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小子,想不到也演电影了。这孩子还真看不出来,是个明星的坯子。”隔段时间父亲又对她说。
父亲就这样将他的消息带回家来,带给她。父亲是无心之说,她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尽管C城与北京隔着千山万水,然而他的存在构成她的精神极地。
在她生活的这个冬季寒冷昼短夜长的世界,他就是照耀着她的光焰。如夜空的星辰,如寒冷中的炉火,如旱地的甘霖,如沙漠绿洲,也如酷热时的清凉。总之,他在遥远的北京,就是照耀到她的一道极光。她等待着他来C城找她玩耍,等待着他履行诺言到C城来看她。
然而他从来没有来过。他可能将她遗忘,或者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她。
在他的眼里,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一个没有发育开的黄毛丫头。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你会看见我的,总有你为我骄傲的时候。”
那个昔日幼稚的小屁孩或者黄毛丫头,现在成长为一个美女。她有骄傲感,在她裸身在浴室洗浴的时候,她站在落地镜子前看着自己。青春而优美的身体。看着她的乳房,身体的曲线。她相信这会成为她的武器,或许这也是彤先生很难抵御的美的武器。
年幼的时候因孤独而渴望被保护,少女时期又因为她居于外省而被身在京城的爱人忽视。等她真正成熟之时,她所爱的人又身陷名利和情欲的罗网不能自拔、不能自卫,也不能自主。他恐惧新的情感,即便那是诚挚真实而深刻的爱情。
他的话让她很意外。在她的想象里他很幸福。有爱他的人,有热爱的艺术工作,有众多的观众喜爱。炫目而高蹈的明星的生活。这是她对他的印象。
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极少会见面,联系的方式仅靠电话。她跑到离住处很远的公用电话亭,战栗着给他拨打电话。然而他很少接,偶尔接过也是语气淡漠,说几句话就挂断。她不能见到他,可是获得他的消息并不难。电影院里经常有他主演电影的海报,街头报刊也会有他的相关报道。她收集着这些东西,长久地看着的时候,羡慕而又嫉妒。然而她不想远离他,渴望能走近他,渴望能爱他也被他所爱。这么多年她就是为获得这个愿望而殚思竭虑。这么多年她就是为这个心愿准备的,包括她的用功和勤奋。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迎来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她终于可以怀着骄傲之心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爱她,这是她明白的。也许她不能唤醒他的爱,总之她清楚地知道他不爱她。
在北京的三天里,她尝试过激发他的爱意。她洗浴过后等着他来。
在他礼仪性拥抱她的时候,她让浴衣滑落,赤裸的身体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她的小把戏,算不上高明。她拥抱着他,将他的手放在她赤裸的乳房。
他的情欲被激发起来,脱去包裹着他的黑衣,脱到他完全赤裸的时候,她紧紧拥抱着他。
像是要把他锲入她身体里。这是她和他唯一的一次性爱。当然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是理智的。
这就是他吧。对于她来说,他就是一个谜团,一个未知的存在。
恩熙将彤视为她的精神之爱,她的柏拉图式爱情。然而最后她明白,那只是她的幻象。
她从来没有抵达过这个精神高地,那是矗立在她心灵之间如同雪峰般的存在。
这是她隐秘而无望的爱情。她像飞蛾扑火,最后被烈焰焚毁。
她怀着幻灭之心告别京城,孤独踏上回家的归途。
在列车驶离北京火车站时,她的眼里盈满泪水。
这是她崩溃的开始,事实上也是彤先生崩溃的时刻。
多年后恩熙也忘不掉她和彤在旅馆那间幽暗的客房里的對话。
“对不起,这几天感觉真的是糟糕。晚上睡不好,失眠,连着好几天失眠。”
“是工作的压力吗?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也许是精神紧张,很长时间我老是有幻觉。只要闭眼就觉得有人追,听见有人开枪,有人倒地,血流不止。醒来又什么都没有。我怕是要疯了。”
“我们是自由的吗?我们有身心和精神的自由,有支配自己身体的自由吗?如果我们身临某种情境,让我们在顺应人性和扼杀压迫人性之间选择,我们会如何选择呢?是让我们更具有人性,同时也顺应人性最后医治或拯救沦陷在困境里的人性,还是我们冷酷拒绝这一切,保持自己道德上所谓的完美状态?你会如何选择呢?”这是我后来写在随身携带的棕皮笔记本里的话语,事实上这也是我内心回响的两种声音在相互辩驳。在我的内心总有这样的声音。
那是我内心的声音,也是我灵魂的声音。它们长久地存在和回响在我心头。
2020年9月,时令进入深秋之季。我和师懿回到京郊小镇我们的居所。
次日我们到天安门广场游览,到前门大街闲逛,夜间住在南锣鼓巷附件的酒店。
一家名为CitiGOHOTEL(欢阁)的酒店。一座北京古老四合院里的黄色砖楼。
深夜我们在南锣鼓巷夜游,在一间墙壁上书写着“有趣的灵魂终会遇见”字样的餐馆用餐,在蜂拥着人流的街巷逛。我们走到东棉花胡同时看到中央戏剧学院的教学楼,我突然就有心头被撞击的感觉。在夜空下我看到灰色的三层楼体悬挂着金属制作的字样:中央戏剧学院实验剧场/EXPERIMENTAL THEATER。我在那里停留下来,沿着被围墙圈起的中戏大楼转了个来回。有保安守着大门,有“游人止步”的提示。我透过半掩的铁门看向庭院深处。
进入中戏大楼的人都要接受安检,非学院工作人员不得入内。
沿着南锣鼓巷漫游的时候,我恍如见到恩熙行走在这条街巷。
那是1990年冬季的南锣鼓巷,那也是青春期的恩熙。
她有着纯真的神情,秀美的容颜,以及敏感而紧张的心。
她带着朝圣般的情感进入这幢大楼,进入这所戏剧学院的实验剧场。
她去实验剧场寻找她爱的彤先生,到实验剧场观看那部改编自《垮掉的一代》的试验剧。
然而当她离开这里,离开南锣鼓巷,离开京城的时候,怀揣着一颗破碎的心。
在2017年的初冬,恩熙突然就与师懿断绝联系。这是师懿困惑的,她难以知晓缘由。
我约略能猜出其中的缘由。然而恩熙的消失同样令我疑惑,我想真相可能更为复杂。
我与C城产生关系是2011年,最初吸引我奔赴而来的是师懿。当时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座东北之城遇到不同凡响的异质的灵魂。更没想到我会频繁踏上从北京前往C城的旅途,尤其没想到的是我在这座城市找到了自己的庇护所。肉身与精神的庇护所,以及庇护者。
师懿就是我的庇护者,她所在的居所就是我的庇护地。
最初我进入这座城市乘坐穿越城市的轻轨列车,会看到车厢挤满脸色暗黑面容倦怠衣服陈旧的人,几年过去这座老工业城渐渐变得现代而新潮,城市到处都崛起新的造型奇崛的楼群,构造繁复的立交桥和辉煌瑰丽的商城,成为这个城市新的地标。与恩熙的结识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意外事故。恩熙神秘地消失,然而在这座城市我仿佛总能看见她的形影。也许这只是她在我心里留下的幻影的映照,就像水中映月,镜中花开。
比如我此刻坐在活力城的咖啡馆靠近门的位置。只要向左侧转头就可以从落地玻璃墙看见商城大厅之间与我相对的巨型广告肖像。那是韩国影星全智贤的肖像,她是在为一款国际名表代言。她侧身斜倚着画面看不到的物体,雪花呢西服外套袖口露出穿着的黑色羊毛衫。她留着垂到肩头的黑发,她用一只手做出朝耳朵后撩头发的动作,她实际上亮出的是戴着名表的手腕。她精心修剪过的眉,睫毛纤长这是真的睫毛,她的面容消瘦而秀美,从远处凝望着你的眼神清澈安宁。她轻启涂着玫瑰色唇膏的嘴唇,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挺直的鼻梁精巧的嘴型。看着这肖像有美感生出。这个名媛女表代言的广告肖像让我想到恩熙。我知道在她的血统里有高丽族的基因,她的母亲是朝鲜族。
恩熙性情中的执着与刚烈显然有高丽族的基因。
2020年8月C城的摩天活力城主办摇滚音乐节,全程11天,邀请50支乐队演出。
商场之外的广场用黑色钢架搭起舞台,钢架之上高悬七彩的镭射灯,巨大的音响分置舞台两侧,身穿奇装异服造型奇特的男女歌手在乐队的伴奏中登台演唱。观众是散漫的,多是前来商场采购的顾客。我夹在人群里看过几支乐队的演出,狂躁的音乐湮没男女歌者的歌声。
11天50支乐队/摩天活力城摇滚音乐节来袭。我踩着商城旋转门之间张贴于地面的音乐节广告,置身于人群中看着舞台上歌手的歌唱。我想到彤先生作为群众演员参与演出的那部电影《马路边的吉他队》;想到彤先生曾经有过的“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组建一支伟大的乐队”的志向。
“看到了吗?靠门口坐着的那个男的,就是那个很像你的彤先生的歌手。”
再次到摩天活力城时,师懿走进咖啡馆坐在我对面低声对我说。她去逛商城的名媛服饰店。我们在咖啡馆坐累的时候会出去在商城逛逛,调节一下身心和头脑。师懿会去逛江南布衣,我会到地下去逛书店。然后我们再回咖啡馆。出于礼貌我们都没看那个男子。
我只是装作无意瞟了一眼。果然很像彤先生。玻璃枝形吊灯下,海蓝色高背座椅上坐着一个男子,板寸的头发,面部轮廓分明,眼睛深邃,黑色T恤,脖颈上戴着银质项链。他在喝着一杯咖啡。一周前我们看过他在直播间的演出。他坐在高凳上手持麦克风演唱,旁边是他的伙伴。当时看见他的时候心里一震,他太像彤先生了,简直就是他青年时代的翻版。
歌手翻唱的是逃跑计划乐队原创的歌曲《夜空中最亮的星》。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
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
现场的很多人被歌者的歌唱打动,人们鼓掌欢呼。
从商城五楼的寰球影城,我看到电影《月亮湾》在台湾公映经典修复版的消息。
我没看过《月亮湾》。师懿说,1998年,就是彤先生主演的《月亮湾》使恩熙再次崩溃。
在2020年的某个深秋之夜。我找出这部电影看,我想看到电影令恩熙崩溃的情境。
看到电影开始出现美人鱼的表演我很惊诧,这是我与这电影在冥冥之中的神会与相交。
电影里在夜总会表演的美人鱼,与我在摩天活力城海洋馆看到的美人鱼,让我重忆恩熙。
“我知道恩熙以前做过美人鱼表演,她喜欢美人鱼表演。最初我以为她只是因为喜欢舞蹈才喜欢美人鱼表演。后来才知道那是她触摸彤先生的方式,她想象他在看着她,想象他坐在有美人鱼遨游的咖啡馆里,凝望她。她像精灵一样在水里潜行、翻转,像波浪一样抖动,她是在嬉戏,展示着她的身体给他观看。这座城市很少有女孩子去水族馆做美人鱼,热爱又有专业舞蹈技能的女子稀少。她喜欢这个,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这件事情。现在我明白那也是她的爱情的感召。美人鱼是她对爱情的幻想延续,也是她爱的情感的延续。这个人,如此赤诚,如此真挚,她所经历的这一切都让我心疼。”师懿说。
对美人鱼表演,我并非有热忱。去过更大的海洋馆,比如青岛海滨的海洋馆,看到过美人鱼的表演。我还看过一部名为《海神》的美国电影,里边充斥着各種凶暴的镜头和激烈的情节。那是更为浩大的海洋。然而商城海洋馆里的美人鱼,我所以产生兴趣怀有隐秘的热望,在于我看到美人鱼像极了恩熙。我对海洋馆的好奇心因为电影《月亮湾》愈益强烈。
在一个周日的午间,我再次来到商城。乘坐自动电梯到三楼,这次我看见的海洋馆前没有人。橘色的环形底座高一米,钢化玻璃缸高度在五米,顶部的圈层绘有蓝天白云日光。海洋馆内部中心是由嶙峋怪石建筑的圆柱体,在不同位置环绕圆柱体嵌有形状各异的珊瑚石。成百条鱼组成的鱼群就在这水里遨游。我想看到进入海洋馆的美人鱼,想看到她们工作的环境。
通往楼梯口的储物间的门敞开着,门顶上挂着牌子:设备机房重地,请勿入内。
这是美人鱼进入的场所,也是她们休息或洗浴更衣的地方。我在门口看见一位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茶,他看了我一眼,神情还算和善。
“可不可以参观一下?”我顺势问。
“可以啊,谁还没个好奇心?你可得动作快点,待会儿美人鱼就出来了。”
男人意外地爽快,我背着双肩背包进了仓房,走到陡峭的铁梯下。
有十二级阶梯,踩着铁梯上去,我看见顶部是一个钢架林立的逼仄空间。铺着红色橡胶垫子,然而想要走到海洋馆的位置就必须得爬着进去。我想那些换好衣服的美人鱼也必然是从钢板上爬着进去的。将双肩包从肩头取下来,留在出口,我俯身爬着进去。两边是钢栏,头顶是纵横交叠的钢架,必须俯身下去否则会撞头。钢板通道有十几米,钢板发黏,感觉是擦不掉的机油。这是一个T字形通道,我俯身低头进到钢板通道的尽头,到了美人鱼们下水的位置。一根铁管挂着美人鱼的彩绸制作的尾翼,红绿两色。我想着那两个美人鱼就是从这里跃入水中遨游在海洋馆的深水里。从高处俯身看下去别有意味。在我坐在钢架上看着蓝色的水和水里游动的鱼出神的时候,一位男性潜水员进来,他穿着黑色的紧身潜水服,拖着一只氧气瓶也是俯身爬进来。潜水员照例会潜入水中清理残留在海洋馆里的杂物。
在那里待了十几分钟,我觉得待够了的时候爬着出去。
仓管员在铁梯下望着我说:“小心啊,我他妈的碰头都碰几百回了。”
这是个随和的人。走出顶部走下铁梯,我问仓管员:“美人鱼会更换吗?是固定的还是随机换?”“就五六个轮班来。美人鱼都是海洋馆的。”
我很高兴有这个发现,感觉离美人鱼更近了一步。
“能跟美人鱼聊聊吗?我很好奇她们的状态。”我问。
“我不能让你跟她们聊,谁知道你什么人呀。”仓管员说。
我给他看我辞职以前用过的记者证。他的表情作出夸张的惊愕状,然后解开红绸警戒线。
美人鱼的休息室也是一个街舞工作室。一面嵌在铁灰色墙壁的矩形镜子,长度应该有五米,高度为两米。五十盏镭射灯从灰色屋顶不同的位置照向镜子。有两个男孩坐在地上,一个扎着棕色马尾,身穿白色宽大线衣、浅蓝肥裆牛仔裤、白色短帮运动鞋的姑娘在面对着镜子随着音乐跳舞。她的动作很慢,显然是新手。我在休息室,等待着美人鱼表演结束后洗浴更衣。我很想确认自己的发现。从浴室出来的女子,我看清她的面容酷似恩熙。
“你好。”我跟她打招呼。她看着我的眼神是漠然而陌生的。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女子说。
“对不起,我看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恩熙,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抱歉,不认识。”女子说。
我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很希望這个姑娘跟恩熙有什么关系。
“真的不认识吗?我怎么看你和恩熙酷似呢?”
“你这人好奇怪,你没病吧?”
女子不满我的追问。她背起收拾好的包要离开的样子。
我只好侧身让开狭窄的通道。女子穿着高跟鞋敲击着釉面地砖咔咔咔地走远。
这样的结果令我失望。然而我也明白,恩熙化身美人鱼只能是幻觉。
我的幻觉是源于长久萦绕心头的隐秘怀念吗?
在确凿地获知她的消息前,恩熙会继续消失。
唯愿她的消失是出走或逃离,是隐姓埋名的遁世。
祈愿恩熙的消失不是在极地或雪原的亡失。
“看见了吗?我手腕上的伤疤,这是我自残留下的痕迹。”
恩熙挽起衣袖让我看她的手腕,那是两道形如蚯蚓的疤痕。
“我用烟头烫过自己,奇怪的是没有痛觉,我的心是麻木的。这让我想到崔健以前唱过的——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我的疾病就是心灵的麻木。”她说。
恩熙有过多次精神崩溃,这是爱情带给她的疾患。
她的崩溃时间分别是在1990年、1995年、1998年、2011年。从北京回到C城之后,恩熙经常会没有缘由地哭泣。在学院里,她为避免被同学看到就躲在厕所里哭泣,躲在盥洗室里哭泣。总是克制不住地感伤,有时候会在深夜里喊出来。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嘶喊,她的喊叫令听到的人恐惧。有同学就到学校教务处跟老师反映情况,那些女同学神情惊恐地跟学校的政治辅导员说:“恩熙精神失常了。”有同学不知怎么知道恩熙到北京的事情,就向学校教务处举报。当学校找到恩熙调查她在北京的行踪,要求她详细交代在北京的居留情况,恩熙再次情绪失控。校医在作出“精神分裂”的诊断之后,恩熙被送到四平的精神病院,在那里接受治疗。
在这些年月里她或者属于轻症,或者成为重度患者。严重的时候她被送进精神病院,被医生护士绑到病床上强行接受治疗,服用各种镇静剂。这是令人悲伤的事情。《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这是我在多年前阅读过的由美国作家,同时也是心理和精神分析大师卡伦·霍妮所撰写的报告。这部书是我1988年在故乡的一家书店买下来带回家,被我再次找到时是在故乡独居母亲所住居室的仓房里,因阴潮而散发着霉味。“我们的情感和心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取决于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环境和个人环境。如果我们未能详细了解某一特殊文化对个人所发生的种种影响,我们就不可能了解个人的人格结构。”在读到这些语句的时候,我想到恩熙和她的彤。这是两个都已经消失了的人,死亡或者失踪。然而他们曾经的在场是某种存在主义哲学式的证据和样本。
在2020年的这个夏季,我需要不断检视这证据和样本。
我想知道我如何熬过这场爱情
但倘若有一天能回到你身边
我要抓住这机会
哦,宝贝,难道你不懂
你已使我发疯
无论你在何处
无论你做何事
我会在此等候着你
不管怎么样 不管我多么哀伤
我会在此等候着你
……
那天晚上恩熙再次伴随着音乐旋律念诵这歌词。我看见她的眼里盈出泪水。
“像我这样的,在这座城市都是异端。在我工作的单位也是另类。因为我有着自由的心灵和独立精神,因为有可以沸腾的头脑,这头脑充满奇思异想,也充斥古怪念头。”
看得出她在此刻的感伤。她调侃自己,以自黑或自嘲的语气。
“挺好的。我们每个人都携带着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灵的孤岛,有一个精神的荒原,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不对外开放。”我说。
在我以往的阅历或阅读经验里,已知众多杰出者的异质精神状态。他们或者是天才艺术家,或者是杰出作家、思想家,在我看来异质或是异端也是应有的存在状态。
她举起酒杯仰头喝尽杯里的酒,也是掩饰她要流下来的泪。
“谢谢你,你要把我弄哭了。你真的带给我安慰。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触及她的内心的伤痛,我有隐约的不安。
“我这人命不好,感情总是没有好结果。这座城市跟荒岛一样。你让我有些失常,对不起。我很久没有对人这么掏心掏肺地说话,很久没有对人说这么多话。有能力有才华的人都走了,到北京上海,甚至更远的地方。在这座城市连爱情都是稀缺的。没有可以爱的人。没有兴趣,男人的粗鲁败坏我的胃口。对不起,跟你这么说不好意思。我爱过这个人以后就不能再爱了。没有人再值得我爱。他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精神里。真的,我觉得我的血液和细胞里都有他。尽管我是被遗弃的人,姑且就这么说吧,我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他去北京,有了更好的发展和前景。他的演艺事业,包括他的爱情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刷新。他从来没爱过我,我并不恨他。我配不上他。但是这结局并不能改变我内心对他的爱。这份爱从来没有减弱过。相反它变得更强烈。它像火焰一样焚烧了我,像烈焰一样将我化成灰烬。他在我心里,我的身体就成了爱情的墓地。我的身体里安葬着我的爱情。这就是我。”
放在桌上的红葡萄酒被喝尽,她又从酒架上取来一瓶,开启之后倒在杯里。
我有些担心她的酒量,怕她喝多。我会控制自己的酒量,而且我是从不醉酒。
因为我不会让自己喝过量。知道限度在什么位置。
“你总是这么理智吗?”她看出我的自我控制。
“我平时自己很少喝酒,只在偶尔跟朋友聚时喝一点。”我说。
她的面孔潮红,眼睛出现迷离感。接下来的话让我听着心头震动。
“我好像有厌世感。厌倦人类。可我也意志薄弱。看不得好人、优秀的人会缴我的械,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如果遇到一个能让我爱的人,我会疯狂。但这也经常让人害怕。男人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不是吗?所以我要谢谢你肯花时间听我说话。我不知道你跟师懿的关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明天你就回去了,晚上留下来怎么样?我们好好说说话。”
我想我能预知留下来的状况,也能猜出好好说说话后的结果。
“真是很抱歉。我必须得回酒店了。”我对她说。
“哦——好吧。真是遗憾。” 她停顿了一下说。
我借机告辞。带着歉意收拾自己的东西,穿好衣服,到门口的鞋架前换好鞋。
“再见了,恩熙,谢谢你。对于我来说这是难忘的时刻。”我诚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她送我到门口,突然说:“让我抱抱你。”
我愣怔着,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接受她的拥抱。
我回抱她的时候让双臂轻触她的身体。
她拥抱着我,将头伏在我肩上。感觉时间忽然停止。
她的手轻抚着我的背部,这使我的心脏狂跳。
她捧起我的脸,用手指轻抚我的脸。
这些动作都令我意外,我的身体紧绷。老实说我有些慌。
“留下来。只要今夜一过,我们就再不相见。”
她的话跟她的柔情一样,令我难以抗拒。我停在门口。
“你能留下来我很高兴。真的,谢谢你成全我的心愿。我会好好报答你。你别害怕,也别紧张。别把我当疯女人。”她急促地说着。她是喝多了。我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拿什么奉献给你——给你跳支独舞吧,我们点起蜡烛,这可是职业舞蹈家的舞,就用理查德·马斯克的这支曲,《此情可待成追忆》。”她梦呓般说着。
她从厨房取来蜡烛,找打火机点燃。关掉房间里的灯,只留着烛光。
她甩掉拖鞋,光脚在原木的地板上起舞,随着那支循环播放的乐曲。
我身体僵直而紧绷地坐回到沙发上,看着她随着音乐漫舞。
她是在醉舞。轻柔旋转,移步滑行,伸展手臂再旋转。她的舞姿带给我从没有过的美感。
恍然间我想起多年以前看到过女子的裸舞。那是在回故乡的时候。跟一帮老兄弟聚会,他们开车将我带到市区餐馆喝酒,大宴过后他们又开车带我到城郊的一家位于偏僻之地的KTV。请客的朋友是煤老板,他的臂下夹着手包,走进KTV就对前来迎候的女老板嚷嚷:“这是我的兄弟,侍候好了。”
我们被带进一间包厢里,少顷就有小姐进来。音响的音乐响起,小姐脱掉衣服起舞。
这是真正的裸舞。小姐的舞蹈激情狂野。舞蹈的场域从房间的中心移到桌上。
那是舞姿的展示,也是女性身体的展示,还是情欲的展示,充满情色的挑逗。
裸舞结束之后,KTV的女老板对我的煤老板兄弟暧昧一笑说:“放开玩吧。”
我对留下来等着我的艳舞女郎说:“很抱歉,我做不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某年去德国柏林访问,刚下飞机就被邀请方带到柏林的一所舞蹈教室。
那是一所中學的舞蹈教室。在沿墙而立的巨大的镜子前,数十名少男少女随着音乐的韵律和节奏起舞。注视着那些舞蹈的孩子,我有奇幻之感。
此刻恩熙带给我的是独异体验。眼前的这位沉浸于音乐和舞蹈中的女子也沉浸在她柔美至圣的爱情中,这是更为广大的爱的情感。镇定感渐渐回到我的内心,我让自己安心坐在那里,让自己从容地注视她,如同在剧场欣赏舞台上的表演者一样看她的舞蹈。我必须意识到这是我人生珍贵的时刻,然而我同时也感觉袭上心头的惶恐。在音乐的旋律回旋之间,在烛光映照下,她身体的轮廓曲线透过青色丝绒裙被光晕勾勒出来。
一曲休止时,恩熙停止舞蹈,她光脚站在我眼前。
“抱紧我。”她说。
作者简介
夏榆,男,作家。现居长春,出生于山西大同矿区。曾供职于《南方周末》驻京新闻中心,任资深文化记者10年。2012年辞职专事文学写作。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我的神明长眠不醒》《黑暗纪》;随笔集《黑暗的声音》《白天遇见黑暗》;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在异乡的窗口,守望》。有小说多篇发表于《收获》《今天》《花城》《十月》《作家》等刊,随笔多篇发表于《天涯》《人民文学》等刊。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