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雅娟
中国古典舞表演
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层次可以用《周易》中的“言”“象”“意”论述来划分。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这三个层次对应中国古典舞的身体语言、舞动境界及意象的形容恰如其分。本文笔者将对中国古典舞的三个身体美学层次进行分析和探讨,并探究这种意象层次的构建下舞者的情感表达和中国古典舞对人类本质力量的展现和提升。
舞蹈是一门以身体延展变化的肢体律动为基础的艺术,舞蹈中的身体运动不仅仅是简单的日常运动,而是一门形、神、音、韵、意兼具的身体律动艺术,所谓律动便意味着舞蹈艺术的身体运动与日常行为不同,有着其自身的规律,正是由于有着规律和法则的肢体行为从而产生了舞蹈艺术独特的美感,舞蹈艺术对人类自身素养和精神甚至是本质力量的提升有着非常大的作用。艺术是用形象来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更有典型性的一种具象或非具象的产物,舞蹈的身体艺术是一种将人体的身、形、韵完美呈现并建立新的语言体系的人类身体艺术。在这个新的语言符号体系中有其新的规则和规律。中国古典舞蕴藏着中国古典美学意蕴和中国传统文化,因此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具备传统哲学体系构建下的特殊身体语言系统。对身体语言上的结构阐释有助于发掘古典舞美学上的意蕴层次,通过层层深入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也更能探究出其中的意味和义理。中国古典舞的意象在当代依旧有着重要的精神意旨和哲思意义,主要表现在其身体美学在美的意蕴中生发人的力量;在美的光辉中升华人的精神;在美的展现中表达人的感情;在美的实践中探索人类的更多潜能和内在世界。
中国古典舞身体美学的传统意蕴,是其审美的本体存在。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古典舞吸收了多个朝代、多种风格和多类舞者的精华,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舞蹈形式。中国古典舞的美学有着其自身独立性,在百舸争流的现代艺术语境下显得尤为独特和珍贵。古典舞的身体动作有沉、移、冲、靠等,舞蹈依靠这些动作在空间中画出中国特色的图画。中国古典舞还强调肢体运动要遵循“欲进先退、欲伸先屈、欲急先缓、欲起先伏、欲高先低、欲直先迂、欲浮先沉、欲左先右”的原则,使动作与动作的连接充满了弧线运动的轨迹,产生出一种圆转、流动的空间动态。中国古典舞与中国书法的境界相通,一样有着反其道而行之的美学特色,这一原则与中国书法的美学意境相类似。
书法笔画与中国古典舞蹈的动作有很多相似性,中国书法笔画基本是由“永”字八法组成,八个不同笔画的组合形成中国文字的基础,舞蹈也是由身体的四肢和躯干的不同动作变化组合而成的。中国古典舞的身体运动类似于中国书法,每一个动作都是一幅画,如果说中国书法美的根本在于气韵,那中国古典舞的“气韵”便是与自然风雷雨雪相应的画面,是浓缩万物于本体的身体美学。在中国古典舞的身体律动中,仿佛能看到山川自然的流动画面。
中国古典舞中的独舞表演
传统古典舞的身体韵味和流动的线条,还有着传统中国古典建筑的美,只不过舞蹈的身体动作在流动中完成,在时间变化中转瞬即逝,不像绘画和雕塑等艺术可以让时间停止和凝固。中国古典舞的身体韵律服从两个性质:第一是物质性,是满足于知觉触觉的艺术形式,是身体本能的延伸和意义的重现。第二是幻化性,身体所成的图像是转瞬即逝的,是时空超越的,其所代表的意义具有时空流转的魔幻性。
之所以说中国古典舞是超越时空的,是由于中国古典舞有一种周游的、阴阳互变的空间意识。从身体美学的“言”的层次,上升到“象”的层次,作为一种民族代表性的审美趋向,从更高级的层面来看,身韵已不仅仅是外部的和一些表层的意象,而是具有文化内涵和美学意蕴,强调内与外的关系,意、气、力的作用,以及形、神、劲、律的总体要求。
中国古典舞的身体变化首先是作为一种语言和符号体系存在,这种符号体系有着自身的特殊规律和语言单位。在舞蹈的身体运动中,人类通过自己的感觉器官,将对人生、自然、宇宙、生命的感知通过人体的关节、神经、筋肉、大脑系统一层层传递到体内深层的领域,唤起深藏于内心的情感,调动生命的潜质,这是舞蹈创作由外向内的生命感知过程。进而,生命的种种潜能,人的内心对生命的体验,又由意识引导,通过躯体的各种感官进行释放,这是舞蹈的表达由内向外的传递过程。例如法国音乐教育家弗朗西斯·德尔萨特建立了表情体系,将人类的运动分类,不同的动作表现不同的情感代表着不同的内涵。例如挥手代表再见,握手代表友好,双手交叉合抱胸前表示不满等。当然,日常生活中的身体动作行为也可以代表不同的情感,表达不同的意义,在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的体系中,这些身体动作有着更多的意象表达。
“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中国古典舞的身体随着音乐的律动所营造的层层意象是带有中国传统意味的,它甚至能让人想象到中国古代的亭台楼阁,让人在传统的雕梁画栋间找到古代中国的精神信仰。舞蹈的动作和书法的笔画一样,都受到艺术法则的制约,每个连续的动作和每根线条的笔划都要受到风格范式的约束。每一种艺术行为都不能越至法则之外,脱离形式框架的管辖,否则就将失去艺术的特征属性,成为其他的艺术类型。这种艺术规则表现在中国古典舞中,其实就是一种规则下的舞动。中国古典舞遵循着整体的美学范式和中国特色,在这样规律和规则下的舞动是一种有意义的舞动。
舞蹈是“会动的画”“活的雕塑”,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用身体呈现出的种种奇观,让我们看到人类身体的无限可能性,和人性向神性靠近的样本范例。这种技艺的体现是从“技”到“艺”的,中国古典舞甚至蕴含着中国的悠久神话和厚重历史,这在中国古典舞旋转蜿蜒的身姿中可见一斑。
旋转是舞蹈最具艺术表现力的动作,是中国古典舞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身体语言单位。旋转的重要性表现在它是既具有独立性,又具有丰富艺术表现力的技术动作群,还能在中国古典舞的其他技术动作群中起连接、修饰作用。虽然旋转在各个舞种中都有体现,但在中国古典舞中它有着自身独特的美学内涵。婀娜多姿的舞者回旋起舞,轻灵的音乐下起翩翩飞舞的裙摆,犹如莲花盛放,回旋这一身体动作本身的美学意义超越了其能指的旋转,成为一种蜿蜒螺旋的升华和生命衍生的意象。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国古典舞中的圆形美学,是万物化生的开始,也是万物回归的终结。中国古典舞的身体技巧中,腰是核心发力点。在表现不同艺术特征时,腰部的发力和扭转角度是极其重要的。在回旋一声,云转腰间的旋转身体美学中,以腰部为中心轴心,展开人的整个身体,回旋一声的旋转也随着曲线的流动营造出相应的意境。
中国古典舞扇子舞展示
中国古典舞的旋转是最高形式的对称。对称即和谐,中国古典舞所拥有的这些特征,与中国传统文化是分不开的。中国古典舞的旋转是一种寄完满寓意在其中的舞蹈动作,通过旋转所呈现出的圆形而达到完满的最高境界。
按照语言符号构成的参数,身体语言中的“表情”“姿势”和“动作”,即“音响形象”的物质化能指,而它们的概念寓意,则是其符号所指,是不同地理环境、人种构成、文化背景、风土人情及审美原则烙在身体上的生理—心理印记。这种身体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也许在一些日常行为中是容易区分的,但在舞蹈中的意指却是虚幻的、模糊的。例如竖起大拇指是夸赞和惊喜的意思,但在舞蹈的身体语言中却不能这样明确意指。尤其是中国古典舞,其意指表现出的不确定性,是由五千年历史长河中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的审美心理,是一种习惯的文化。如果说日常生活的身体语言具有稳定性的意指和代指,那舞蹈身体语言的意义和解码则有着更深刻的美学肌理,对其身体语言的美学探究还要从“象”的层面深入。
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在营造意境方面最先体现的是其所创造的时间和空间。之所以能创造点面流动的时间和空间,是由其柔性所致,因为柔,所以能行云流水,任意自如。中国古典舞不同于街舞等舞种的最大特征就是它的柔性。柔性似水,故能包容万物,灌溉万物,行云流水而无所留滞。
例如敦煌舞的身体美学特征,是它的三道弯,它的第一道弯在头和颈,第二道弯在腰和胯,第三道弯是胯到膝再到脚,它呈现为歪颈、拧腰、移胯、勾脚的S 型三道弯式。整个动作拧、曲、倾都要一致且和谐,突出姿态的线条美,把气、意、神、情合而为一。这种曲转流合就是柔性,是用身体的柔性运动产生的美感来感染人心,使观者产生美的新体验。
敦煌壁画中飞天长绸的舞动之美
又如古典舞中的水袖,也是柔性的典型代表。水袖之缭绕空际,千变万化,时而袅袅直上,如蜂蝶飞舞;时而缓缓游动,似流水清波;时而冲入云端,像银蛇腾空;时而卷曲回旋,若风戏白练……能有效创造出生动鲜明的舞蹈意象,揭示各种复杂心境和情感。
庄子《知北游》中说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中国古典舞的队形和流动路线也是以“半圆”“同心圆”等轨迹运转的,并不是没有秩序的散乱,更不是杂乱无章,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所创造的是富有秩序的意象体系,这样的秩序表现是一种生命仪式,是在对立统一中寻求秩序规范的艺术样式。
古典舞在美学上更推崇理性、秩序、规范、均衡、严谨、静谧、抽象、意蕴和意境等,并以此作为主要的审美倾向来表现其民族精神,而且往往被认为是代表了特定国家和民族传统舞蹈文化的最高成就,“典范意义”也正在于此。正是由于秩序和严谨,使得中国古典舞的美学韵味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下显得独树一帜。儒家的伦理规范和礼教制度下,严谨的宗法规范同样体现在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中。中国古典舞庄重典雅,既富有秩序又不失生机活力;既柔和温婉又兼具刚性;既严谨密合又洒脱飘逸,中国古典舞在对立统一中犹如太极阴阳相绕的两极,建立了自身特有的身体美学秩序。
古典舞讲究舞蹈道具的运用,不论是袖舞,还是剑舞,所持器物在舞蹈中皆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和人的身形一起构成舞蹈的主体。气韵的生成离不开手中道具,舞蹈意象的产生离不开器物的挥逎。古典舞的意境生发既可以雄浑激荡,又可以海阔天空,尽情展现着张与驰、动与静、柔与刚、阴与阳。
乐舞原为娱神,中国古典舞仪式性的意义就在于此,其作用便在于酬神,古人把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和对神灵崇拜寄托在舞蹈之中。这时候的舞蹈成为了一种仪式,有了特别的意义,即祭祀的实用性。
除了祭祀,中国古典舞的作用还表现在其对人心的教化方面。西周的《六代舞》体现了周朝制度核心的“礼”,通过舞蹈教育灌输“礼”的精神内核给贵族的青年子弟们,使西周形成了以尊礼为目标的礼乐体系。中国古典舞在古代时期发挥的重要作用,不仅仅是以礼乐制度将人的行为规范化,还构成了一种礼仪与体制。舞蹈中身体的韵律是舞者自身能量的外显,也是世俗规则的体现,通过身体的动作传递思想,建立人类活动的规章制度。
在远古时代,人们就认识到了乐舞化人、陶冶性情的作用,所以舜帝命其臣子夔,主张用乐舞以教育青少年,培养他们高尚的德行,使他们“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艺术教育可以塑造人的道德,使人表里如一,本末有辨,形成貌与心同、德与艺谐、举止优雅、风采卓著的由内至外的美,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如此,中国古典舞的身体美学从酬神祭祀,又上升到了教化,实现了高度的升华。
中国古典舞身体美学所包含的能指超过其所指,其所承载的身体和文化自古就保持一种不可分割的盟友关系。例如敦煌壁画上的舞蹈飞天形象,也是从人性到神性的过渡和转化。这种想象的建立不仅仅包括舞蹈的身体元素,更多的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注入以及儒释道的境界情怀。
以气融合身心、以气连接形神、以气带动形变是中国古典舞特有的艺术方法。相对于显性的身体来说,人的内气常常隐藏在形与神之间勾连、互动的过程之中。这种“气”源说,正与儒释道的修行是一致的,例如道教《清净经》讲究气的清净是修行的目的,宇宙万物化生的能量是气的聚散。中国古典舞的“体动”不仅按照阴阳分出男女,而且依阴阳在动态构成方式上形成“圆融”和“周游”的阴阳合一。
“舞”“武”“巫”“无”的字音相同,境界相通,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巧合,而是古人智慧的结晶。“舞”和“武”都为身体的动作,有接近“巫”的神性智慧,再到悟道,提出“无”的最终观念:无我,无常,无上,无念,无有。从“舞”到“无”,中国古典舞在完成了人的身体的美学体系建构后,从对人的身体的全面发展追溯到意境的生发,并最终完成了儒释道的终极想象,而儒释道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从这个层面讲,中国古典舞完成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和溯源,从身体语言到身体意象再到其深刻义理,实现了人的本质力量的最大化。
中国传统古典舞以其特有的东方美学韵味存在于世界舞蹈之林,中国古典舞的身体语言完成了身体的多维空间的延伸和舞者能量的释放,其身体美学意蕴了从“言”到“象”,从“象”到“意”逐渐超越和升华,其所承载和表达的不仅仅是舞者的形、神、精、气的外在展现,更是五千年古国文明的文化长流。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中国古典舞身体美学的语言,可以“明象”,在“象”中又存“意”,并完成了其思想价值和精神引领的终极思考。
古典舞的身体美学所蕴藏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延展,还饱含着人文精神和历史脉络,是哲学思想和价值规范的古典秩序的回归。从身体到思想,从现在到过去,中国古典舞以身体语言的表达来探索未知世界,提升了人的精神境界,提高了人的生命品质,以及对人类命运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