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雨 王 强
(江南大学,无锡,214122)
冕服是中国古代帝王、诸侯及士大夫参与祀天帝、祀五帝、享先王、享先公、礼四望山川、祭社稷、祭五祀、祭群小祀时的礼服。其中,帝王穿着的冕服等级最高,也最为贵重。汉代郑玄在《周礼·大行人》中注云“冕服,著冕所服之衣也”①参见〔清〕孙诒让撰《周礼正义》,汪少华整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556页。,《周礼·司服》中也有注疏“凡冕服皆玄衣纁裳”②同上书,第1954页。。据此可见,冕服主要由冕(冠的一种)、玄衣(青色的上衣)、纁裳(赤色与黄色的下裳)三大部分组成,此外还包括带(束带)、黻(蔽膝)、舄(鞋子)。
冕服最初限大夫以上阶层作为礼服穿着,至明代更被严格限于皇室成员穿用。关于冕服之制,最早的图像资料来源于安阳殷墟出土的商代石刻坐像,由此可窥探以上衣下裳、腰间束带、前系蔽膝、足缠邪幅为特征的服饰雏形。③戴争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简史》,轻工业出版社1988年版,第45页。当然,与冕服相关的礼服制度最早可追溯至舜帝时期,如《论语·泰伯》中的禹穿戴的“黼冕”①《论语》,杨伯峻、杨逢彬注译,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76页。是夏朝帝王冕服的雏形,《尚书·商书·太甲》中丞相伊尹穿着的“冕服”②参见〔宋〕张九成著《张九成集》(第二册,“尚书详说”部分),杨新勋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74页。是迎接帝王归都时的礼服。而从出土的西周大盂鼎、颂鼎的铭文中可以看出,到了周代,随着当时等级制度的建立,冕服制度也初步成形,其中绘绣的“十二章纹”在“表人之德”的同时,也象征着皇室或贵族的身份地位。冕服据礼而存,随礼仪场合的不同,不同阶层和身份的人也要使用不同种类的冕服,十二章纹也由此按品级身份递减,衍生出九章、七章、五章、三章等。后来,各朝代冕服的种类、形制、功能以及章纹分布趋于多变。到明代虽变为皇室成员专有,但制度仍得以保留,至清代才被彻底废除,改为冠服制度。(袁世凯称帝时,冕服还曾短暂回归。)可以说,冕服制度随王朝的更迭而不断变化,其设计的美学思想至少在进入汉代以后也和儒家思想存在紧密的关联。而历史上多次的古礼复兴,也能在冕服的艺术特征中得以印证。
纵观目前关于中国古代冕服的研究成果,可见其展开多集中于两个角度,即冕服的物态与冕服制度的考据:在物态层面,沈从文、周锡保、孙机等学者堪为代表,他们采用以图像为主、结合文献的方法,对中国古代服饰视角下的冕服沿革展开了完整、系统的研究,③沈从文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279页;周锡保著《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13-32页;孙机著《中国古舆服论丛》,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第271-297页。资料翔实,论述全面;在制度考据方面,王宇清先后撰写的《冕服服章之研究》④王宇清著《冕服服章之研究》,(中国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66年版。和《周礼六冕考辨》⑤王宇清著《周礼六冕考辨》,(中国台北)南天书局2009年版。从历代服章制度入手,深入考察了冕服制度的起源与十二章纹的图像意蕴,崔圭顺的《中国历代帝王冕服研究》⑥[韩]崔圭顺著《中国历代帝王冕服研究》,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则具体阐释了历代帝王冕服制度的演变。近些年,还出现了一些以儒家思想、审美文化、社会经济等领域的视角对冕服展开论述的专著与论文。不过,从设计学角度对历代冕服的形制、服色等进行的研究仍属鲜见。而且,现有的研究总体上较看重的是冕服的本体,对冕服作为封建王朝礼制的代表,在历史的动态过程中与传统礼乐文化的互动关系关注得还不太够。
据此,本文拟以时间为序,从冕服形制、色彩、衣料及其与等级制度的对应等设计学本体要素出发,勾勒历代冕服的发展脉络,并以传统造物艺术研究的角度,尝试探析冕服设计变迁的内在原因和规律,挖掘皇权思想与礼仪制度对冕服服制的介入状况及其表现和影响。
孔子云“服周之冕”⑦《论语》,第147页。,意即以周代冕服为仪范。而周代冕服的构成、种类、十二章纹以及服用范围,也为后世冕服的演变奠定了基础。冕服在周代主要用于祭祀场合,并具有详细区分身份等级的功能,其形制对等级的表现相当直观。
对这一时期冕服形制的相关记载,以《左传》最为齐全。“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⑧〔清〕洪亮吉撰《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10-211页。,说明周之冕服主要由十来个部件构成,且尊卑上下各不相同,用以彰显法度。这些部件又分三类,即冕服的上部、下部和相关配件。据赵超先生所释,衮、冕、黻、珽是冕服上部的主要部件。⑨转见吴爱琴著《先秦服饰制度形成研究》,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3页。其中,衮指冕服的上衣;冕指冕冠,配有冕旒(即冕顶前后垂下的珠串);黻称蔽膝,指悬垂在腹部前的长方形绣花织物;珽又称圭,是佩戴者须手执的玉板。冕服的下部构成则为带、裳、幅、舄。其中,裳与舄分别指下裳与厚鞋,带与幅分别指腰带和缠在腿上的宽布带。最后,衡、紞、纮、綖特指冕的细节配件:衡、紞、纮都是冕上各有用途的丝带或彩绳,綖则指冕顶上平覆着的长方形板,又称綖板(见图1①该图由笔者在明鲁荒王朱檀墓出土冕冠(现藏于山东博物馆)图片基础上加工绘制。,也作“綖版”)。除此以外,身着冕服者还须穿着足衣(即袜),再挂玉佩、剑等装饰物才算穿戴完整。
图1 冕冠各构成部分示意图
周代冕服分为六种,又称“六冕”,据《周礼·春冠·司服》记载,分别为大裘冕、衮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②《周礼》,陈戍国点校,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59页。它们在服色上皆以玄衣纁裳为基础形制,因为玄黑色的上衣与赤黄色的下裳分别以颜色象征天和地。其形制上的区别,则在于上衣下裳中的章纹样式与数目,以及冕冠中冕旒的颗数。在功能上,冕服因穿用的场合以及使用的人群而有严格的区分——天子和朝臣均须依据礼仪事务的种类来选择不同的形制,且级别越高,可穿用的冕服种类就越多(见表格③参见《中国历代帝王冕服研究》,第26页。)。
周代冕服等级分类表
其中,大裘冕级别最高,由黑羔皮制作而成,上衣下裳共绘有十二章纹,仅适用于祭天等重大场合,也仅限天子服用;衮冕以衮龙作为首章,整套共绘九章,多作为吉服穿用;鷩冕,上衣以华虫(雉)为首章,上衣下裳共绘七章,多用于天子祭祀先王、行飨射典礼之时;毳冕,以宗彝为首章,上衣下裳共绘五章,规定于祭祀山川等典礼上服用;希冕则是以刺绣粉米为首章,上下总共仅绘三章;玄冕较为特殊,上衣没有任何章纹,因此由玄衣之色而得名,下裳也仅有黻一章,仅用于小型祭祀场合。周礼不仅规定六冕有相应的章纹相配合,也对冕旒的数目等细节加以规定。《周礼注疏》说:“衮冕十二旒,每旒十二玉,前后二十四旒,共用玉二百八十八颗;鷩冕九旒,前后十八旒,共用玉二百一十六颗;毳冕七旒;希冕五旒;玄冕三旒。”④参见〔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523页。由此可见,除大裘冕无旒以外,其余五冕的冕旒数目随等级地位的下降而递减。
周代除了确立冕服的构成与种类,还形成了完整的十二章纹体系,而且这一点更为重要。十二章纹即十二种纹饰图案,通过六冕即可初探之——它们分布于冕服的上衣下裳之中,是区别于其他礼服、常服等的最为浓墨重彩的标识,亦是冕服的设计要件。对十二章纹最早的文字记载来源于《尚书·益稷》:“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缋,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并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⑤参见《张九成集》(第一册,“尚书详说”部分),第302页。这十二种标志性图案作为题材,分别绘、绣于冕服的衣裳之上,各有寓意。其中,“日、月、星辰”寓意三光照耀,取其光明之意,象征王权照临四方;“龙”是氏族的图腾标识,象征最高权力,又取其善于应变之意,喻天子善于审时度势;“山”代表沉稳、镇重,象征天子雄镇四方、江山稳固;“华虫”指华丽的雉鸟,喻天子文采昭著;“宗彝”为代表虎、蜼的图饰,表示忠孝,又有不忘先祖之意;“藻”为水中之草,取其洁净之意,象征天子品行高洁;“火”表示炎火向上,寓意黎民百姓归顺天子;“粉米”以白米为图案,象征食禄丰厚滋养万民;“黼”为斧形纹样,取其干练果敢之意;“黻”为繁体“亚”字形的纹样,取其明辨是非之意。十二章纹的样式被赋予特定的意义,彰显了“辨贵贱,明等威”①〔清〕龙文彬撰《明会要》,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39页。的比德意蕴。周代实行分封制,有严苛的礼仪规范制度,十二章纹自然更是维护阶层身份的主要形式。其中,十二章作为最高的章数,仅用于天子冕服,其余均循官阶品级依次减少(见图2②图中“周代六冕”参见〔宋〕聂崇义纂辑《新定三礼图》,丁鼎点校、解说,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18 页;“十二章纹”参见〔明〕王圻、王思义编集《三才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07页。笔者根据以上资料加工绘制。),如《周礼·秋官司寇》中所载:上公冕服九章,诸侯七章,诸子五章。③《周礼》,第109页。
总之,在周代,冕服的形制、种类和章纹数目皆由身份决定。天子冕服作为最高等级,构件最为齐全。这个体系整体上呈现了自上而下的兼容性,如天子享有全部种类冕服的穿着权,并通过十二章纹宣示自己具有各种美德,其余品级(由公至卿、大夫)的权利则逐级收缩。可以说,周代冕服等级差异的背后是周礼框架在支撑,而它作为后世儒家经典所强调的礼仪制度的代表事物,又随着时代而嬗变。
周以后,由于王朝更迭,冕服的规制、种类、用料、着色、章纹分布以及服用场合等也多次更定,但上衣下裳、十二章纹、冕旒、蔽膝和大带等主要构件始终不变。以周代冕服制度为参照,可见后世的冕服制度经历了秩序的不断重建。
从东周至东汉,冕服制度有一个从废止到重建的过程,其整体形制和功能出现简化的趋势。春秋后期至战国时期,诸侯争战,礼制缺失,冕服之制遭损。至秦始皇时,据《后汉书》载,周的“六冕”被彻底废止,“郊祀之服皆以袀玄”①〔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662页。,即只保留了被称为“袀玄”的服饰。冕服制度直到东汉明帝时才逐渐恢复,这与当时的“古礼复兴运动”有关。《后汉书·舆服志下》载称,明帝主张重新确立冕服制度,但并未完全恢复周代的六冕制。当时所定的冕服制度亦按身份等级划分,但一人限一冕,诸祭同冕,也就是说各级人士只用其最高限度的一种冕服,不再像周代那样因祭祀对象的差异而使用不同的冕服。②王雪莉著《宋代服饰制度研究》,杭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页。东汉时期还更加系统化地确立了十二章纹的章服制度——这既是王朝制度改变的结果,也是等级划分趋于鲜明的必然。不过,东汉冕服的色彩、结构大抵延续周代,没有太大的变化。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是冕服发展与变革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除北周之外,皇帝皆不穿用衮冕以下的诸冕。冕服制度在这个阶段虽然不断完善,试图重建周制,但因王朝更迭频繁,礼法观念相对淡薄,结果只是让形制比以前更加丰富、冗杂了。
具体来说,魏明帝时期沿用了东汉冕服形制,仅细节上做了些调整,将冕冠上的垂旒改用为珊瑚珠,在章纹方面则规定天子冕服用刺绣章纹,公卿只能用织的章纹。晋的冕服基本形制与魏相同,只是规定十二章纹中弃用宗彝纹样。随后的南北朝时期,冕服在色彩上更加完善,具体表现为部分冕服的色彩与五行之说相对应,分为青、朱、黄、素、玄五色;在十二章纹的使用方面,则是会在衣上和裳上反复出现一些纹样,以此来强调章纹对冕服的重要性。这一时期道佛兴盛而儒家势弱,也让冕服的形制越来越远离周代的基本框架。例如阎步克先生所著《服周之冕》就提到,北朝时期冕服的创新在于其形制具有明显的胡族特色。③阎步克著《服周之冕——〈周礼〉六冕礼制的兴衰变异》,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81-283页。另外,北周的冕服“与众不同”,出现多达十个种类,且都配有冕冠上的十二旒,其中七种都施有十二章纹——这样的形制仅在这一朝代存在过。
到了隋朝,冕服相较于北周的繁杂无序,逐渐有了较完整的规制,在冕冠、衣裳大小和章纹排列上都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并延续至唐)。隋文帝重视儒家思想,崇尚周礼,冕服上意图沿用周制,因此革除了北朝制度中不合理的内容,首次恢复了周代的鷩冕、毳冕、玄冕制度。同时,该时期的冕服色彩尤其考究,恢复了周代的“玄衣纁裳”制,即上衣玄黑、下裳赤黄。隋代冕服在崇尚古礼的同时,也在冕旒和十二章纹的设计上大胆革新:它强调以旒的长度来彰显等级制度下的身份差异,天子的冕旒最长,公侯则按等级依次变短;十二章纹方面则对章纹的分布做出改革,规定天子冕服在两肩分饰日、月纹样,还将星辰纹样列于后背与之相接。后世冕服在章纹编排上,均参照了这个“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基本框架。
唐代的冕服除力求在形制方面恢复周制外,还在功能与实用性上逐渐增强——该时期冕服整体宽大,还十分华丽。受“古礼复兴运动”进入高峰期的影响,唐代也很尊崇儒家思想,高祖颁布诏令恢复冕服为六种,即周代的六冕。唐代社会空前繁荣,帝王及贵族阶层皆要通过冕服的穿用来彰显盛世风范,因此六冕的用途在该时期更为广泛,除“祭天地,享先王、先公”外,竟还有四十多种,可谓不断扩展。特别是盛唐时期,华贵富丽已成社会风尚,冕服也不例外,各类冕服皆多配金饰相彰。这一时期的对外交流也更频繁,唐代冕服也因此逐渐传到朝鲜、日本等地。
唐代冕服形制中的构件、色彩基本延续周的样式,但对其中的冠改良较多。唐代冕冠也比此前各个时期更大,前圆后方,宽八寸、长一尺六寸,配有金饰,效果远胜于周和东汉时宽七寸、长一尺二寸的冠。开元年间还规定,帝王在朝会时的冕服应戴通天冠——其来源应是《旧唐书·舆服志》中提及的东汉永平年间之制“服则衮冕,冠则通天”①〔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929页。。如今有图像资料可以印证唐朝帝王在大部分场合戴通天冠的情形,比如唐代纸本墨笔画《送子天王图》中,正在礼佛的帝王戴的即是这种冠(见图3②左部为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宋摹本(局部),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右部为笔者依画描绘。),其形制通体宽大、竖直规整,可谓极具威仪。
图3 《送子天王图》里的通天冠
五代至宋,政权更替频繁,是冕服发展的转折和分化时期。在这个阶段,冕服的总体功能和使用频率大大降低,形制上则有近乎两极化的波动,一度出现诸多杂饰并且一直保留到辽金时期。这些现象的根本原因或许在于在皇权动荡,统治者更需要华丽夸张的冕服来显示自己的威严和神圣。特别是宋代冕服,与五代冕服极为不同,设计方案经历了多次修改。
北宋时期,皇权进一步集中、强化。此时更是儒学的发展高峰,人们崇尚自然,审美观趋于平和淡雅,从帝王到文人墨客皆追求风雅之趣,以礼为先。冕服受其影响,形成了古制之下独有的肃穆之气。但到了南宋,冕服又有了较明显的变化:北宋冕服制度是对汉、唐制度的承袭,依旧以周礼为参照,仿古之余也因应宋的情况做了一些补充和简化,设计和剪裁方面更具典雅风范;南宋冕服则是一改古制,将历代冕服玄衣纁裳的色彩改为青衣绯裳,即上衣青蓝色,下裳绯红色,并将冕板形状改得方圆难分、不易辨别。此时,冕服构件上增现了诸多衣带,据《宋史》记载有绲带、四神带、袜带、勒帛、梁带、凉带等。③《宋史》,第3523页。在纹样方面,虽然保留了十二章纹,但将山纹改为尖锐状,以避免形态过于沉重。在实用性方面,冕服逐渐成为皇室专有服饰,其应用范围较唐代大幅收缩,只对特定的人员和场合开放,甚至天子在某些仪式场合也不再身着冕服。
辽、金、元作为少数民族统治者建立的王朝,在冕服方面重视实用,淡化制度,不循古制而重繁饰,具有典型的民族特色,尤以元朝为最。元代冕服兼有汉族和蒙古族文化特征,特别之处在于材质上充分利用了蒙古族的丝织物——纳石矢。纳石矢以加金艺术为主要表现手法,是织金锦的一种。①施宣圆等主编《中国文化辞典》,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830页。据典籍所载,元代中期的英宗曾身着由纳石矢制成的衮冕祭享太庙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二十七》,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07页。——这是关于冕服在元代真正成形与使用的一项记录。但是,此后有关冕服穿用的元代记载又很少了,毕竟元代冕服使用的范围有限,朝会仪式上基本不用。据信,元代的皇帝只在祭天和祭太庙两种汉式祭祀场合才穿冕服。通过有关的皇帝画像可知,这些帝王大抵穿着蒙古袍服。同时,对《元世祖出猎图》中的元世祖形象局部放大(图4)后可见,他御青马,戴貂冠,内着金云龙纹朱袍,外披白色裘衣,脚蹬皮靴,昂然坐于马上。这不仅体现了元朝统治者在“实行汉法”的同时仍高度偏爱蒙古族的传统衣饰,更透露出当时豪放不羁的社会文化特征。
明代是冕服制度后世发展的“顶峰”时期,朱元璋提倡儒家思想,更强调“复汉官之威仪”,因此欲再复周礼。明代冕服在形式上依旧追求古制,但也根据具体需求做了微调,使用范围也再度更改,皇权专制意味更加突出。自此,冕服逐渐成为只限皇室成员拥有的礼服与祭服。据《明史·舆服志》,洪武元年即始定冕服,废弃了元朝的礼服制度,同时去除了古代冕服制度中的繁杂因素,只保留衮冕这一种形式,并且决定“祭天地、宗庙,服衮冕。社稷等祀,服通天冠,绛纱袍”③〔清〕张廷玉等撰《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15页。,即只在特定的礼仪活动中穿用衮冕。衮冕样式依旧保留十二章纹和上衣下裳等,形制与《周礼》等儒家经典所描写的周代冕服构件、色彩大致相同。不过,明代冕服在剪裁设计上也有调整,将原冕服下裳的“前三后四”式样更定为一体化的帷幕式样。另外,从定陵出土文物可见,明朝除了上衣下裳式的衮服之外,也同时存在袍式衮服,二者当是并行使用的。
随后,直至嘉靖年间,明代的冕服虽有多次变更,但大多只集中在质料、章纹上,总之制作更加考究,设计也更加完善。从明代冕服章纹的相关图像可以看出,当时的纺织技术有迅猛的发展,从而带来更为高超的制作水平。据《三才图会·衣服》所示,明代的十二章纹式样几近细腻入微,章纹中的日、月直径达五寸,纹样也十分具象化(下页图5)④见孙机著《中国古舆服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页。,这充分反映了当时的审美追求,其艺术形式与思想内容也是高度统一的。
图5 明代的十二章纹
清代为冕服制度的废止时期。清朝皇帝从文化着手,将其改为冠服制度。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冠服制度之庞杂程度超越了过去的冕服制度,皇室和各阶层的礼服及佩戴的冠帽附饰不仅都有严格规定,而且不能任意变动。从形制来看,清代冠服还是保留了十二章纹,只是又融入了满族服饰的相关风格,而且在色彩和衣袖方面的改变较大。《大清会典》规定,皇帝的朝服一般为明黄色,例如下页图6。乾隆时期的冠服相较于周代冕服的玄衣纁裳,其色彩黄、蓝对比明显,尤为华丽鲜艳。清代冠服制度还规定:皇帝的朝服可分蓝、红、月白、明黄四种颜色,祭天穿蓝色,祭日穿红色,祭月穿月白色,而明黄色朝服一般用于典礼①如登基、金殿传胪、颁诏受贺、元旦、万寿节等场合。和其他祭祀②如祭太庙、先农坛、社稷坛、先师孔子、历代帝王等活动。活动。图6中十二章纹龙袍的袍面为明黄缎地,除了绣有十二章纹以外,还有通身绣龙九条,并彩绣四合云、八吉祥和八宝纹。形制结构方面,清代统治者将“绣作领,锦为缘”③〔北齐〕魏收撰《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52页。“续衽钩边”④〔清〕孙希旦撰《礼记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379页。和“祭服朝服,襞积无数”⑤〔清〕刘宝楠撰《论语正义》,高流水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99页。这些中国古代服饰的传统形制与带有满族服饰风格的“披肩领”和“马蹄袖”结合起来,既承袭了中国古代文化的元素,又彰显了该朝“马上得天下”的特点。
图6 明黄色缎绣彩云黄龙夹龙袍,清乾隆,故宫博物院藏
清朝在冠服款式趋同的前提下,通过其布料、颜色、配饰等细节的差异突出皇权至上的思想,并且以赏赐“吉服”为手段笼络人心,最终使其制度化,所以冠服在穿用范围上也比此前各个朝代都要广泛。应该说,清代虽然脱离了对周代以来的冕服制度的承袭,但保留了冕服所体现的皇权思想和章纹内涵,并在其基础上加以更改,材质与织绣细节更加精致。究其背景,也离不开清代织造技术继明代之后再一次提升,尤以南京云锦为代表。
袁世凯复辟帝制时,又起用参考周代形制的冕服以标示“道统”。此事因其迅速自取灭亡,就不值得赘述了。
从冕服的演变过程来看,历代冕服的样式和制度都有所变化,但大多不出周礼框架,同时,冕服的等级标识性越发清晰,相关的制度管理体系也越发完善。在少数民族王朝入主中原的时期,冕服设计中往往会加上该民族固有的文化内容,保有“兼存国制”的原则。冕服在形制和功能方面,经历了从华丽宽大到精巧细腻的风格转变,从材料到制作工艺都有一个精良化的过程,其各个主要构件的功能也逐渐由实用性转变为装饰性与象征性。与此同时,冕服色彩的更替尤其凸显了不同时期艺术审美观念的转变——如南北朝时期部分冕服的用色对应五行之说,又如南宋时期改“玄衣纁裳”为“青衣绯裳”。
冕服随王朝更迭变迁的背后,是整个“古礼”传统与王朝制度的互动。历朝历代皆为维护统治、以礼仪之道治理国家而颁布衣冠制度。从周始到明亡,在该制度的实行过程中,冕服作为统治者权力的符号、身份的标识,都是“礼”的表现形式和帝制的一大象征,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其中某些权力关系的演变。儒家思想是冕服形成并演化的文化根源,冕服不仅是儒家思想所强调的“以礼治国”观念的重要依托,也蕴涵了儒家所提倡的“文质兼备”的特质,折射出中国古代礼制的精神文化内核。本文以中国礼服之首——冕服为研究对象,尝试在还原历史语境的同时将其艺术设计与社会因素相勾连,从历时性维度上进一步总结这项造物设计的内蕴。至于更为深入的共时性研究,还有待今后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