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森 垚
(河西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近来对甘肃省临泽县相关历史地理问题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对汉代昭武县地望的研究上,迄今业已基本形成结论。而关于临泽县沿革中的其他问题,仍有不少尚不清楚的地方。临泽一地在古代属于“边末要区”、四战之地,交通地理、民族地理等方面也同样较为重要。因此,本文旨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临泽县之旧县名及沿革问题做一系统梳理,以期作为观察古代西北地区历史、交通、民族、战争、环境的一扇小窗口。
昭武的具体位置,经过学者的不断研究,迄今基本有了定论,即在今临泽县鸭暖镇昭武村。昭武地望信息的模糊以及近来昭武位置的明确,都是一个逐渐发展演变的过程,涉及到知识的传播、嬗变、加工、溯源等一系列观念史因素,值得一说。
昭武县是西汉张掖郡辖县之一,最早见于《汉书·地理志》[1],后又见于《后汉书·梁慬传》“慬至张掖日勒,羌诸种万余人攻亭候,杀略吏人。慬进兵击,大破之,乘胜追至昭武”[2]。唐李贤注“昭武”云:“县名,属张掖郡,故城在今甘州张掖县西北也。”方位固然不错,但不清楚时人是否明确知道其具体位置。到宋代,《太平寰宇记》卷一五二载:“袁氏故城,汉县,废城在今(张掖)县西北,或谓昭武城。”[3]很明显,唐宋时昭武一地未尝设县,河西与中原隔绝,再加上表氏讹为袁氏,且与昭武方位都在张掖西北,可知宋人已将二城混淆,具体地望当已错乱。清初《读史方舆纪要》:“昭武城,在镇西北。”[4]雍乾之交的《甘肃通志》亦云:“在府西北。”[5]然而在乾隆中期的《甘州府志》中,昭武之地望有了明确信息:“昭武古城,(甘州分)府东北四十里,土人云遗址尚存,在今板桥东南,古月氏城,而汉县因之。”[6]地理信息长期模糊后突然清晰,大概率是后人附会,难以据信。特别是“古月氏城”的观点,应当是杂糅了《魏书·西域传》中“康国者,康居之后也……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枝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的说法[7]。到清末,宣统《甘肃新通志》称汉昭武“在黑水之阳”[8],所指当在今黑河北岸古城村一带。而民国时编修的《创修临泽县志》中则无昭武地望的记录。
大约同在1993年,有两位学者都在关注昭武地望的问题。其一,吴瑛撰《历史上临泽县名和治名的差异》一文,结合《甘州府志》中的记载,再加上自己采访信息,认为西汉之昭武当在今黑河北岸板桥镇古城村一带。其二,李并成《汉张掖郡昭武、骊靬二县城址考》结合地理形势、考古信息以及自己的考察,指出汉代之昭武当在鸭暖镇昭武村一带[9]。李并成的推断富有洞察,并被后来的悬泉置汉简里程简所证明,郝树声《敦煌悬泉里程简地理考述(续)》:“里程简‘觻得去昭武六十二里府下’,62汉里=26公里左右,从今天张掖西北明永乡西城驿沙窝的北古城西北行,到今临泽县鸭暖乡张家寨子东南2公里处的昭武村,正好26公里左右,符合汉里62里的里距。”[10]悬泉置汉简的出土,自然对汉昭武在今昭武村是极有力的佐证,而且也使得吴瑛的观点及其所谓“东汉时昭武由黑河北岸迁移到南岸”的说法难以成立。大约十年后,又有学者提出不同看法:何端中《汉代河西驿置考述》认为板桥镇古城村一带为月氏昭武城,汉代昭武城在今蓼泉镇蓼泉村一带[11]。然而,何端中推论中的证据、逻辑多有讹谬,实难成立。因此,目前学界中、社会上,一般就把汉代昭武县治认定在鸭暖昭武村一带。
提到昭武,就不得不谈“昭武九姓”。昭武九姓与昭武县是否有关系?有何种关系?关于两者的关联,学术界有不同看法:其一,密切相关。按前文《魏书·西域传》所云,粟特诸国王姓昭武是为表明他们的族源来自汉代河西昭武县,以示不忘本。这个说法当然很难经得起推敲,但正因为其中的“上国”情绪,这种观点向来为世人所接受和广泛流播,特别是在唐代出现了何姓之人来自“大夏月氏”的记载。不必说“示不忘本”“汉昭武县”的表述,《魏书·西域传》这段材料的最大问题在于它很可能晚出,它抄自《北史·西域传》《隋书·西域传》,而他们的蓝本则是裴矩的《西域图记》[12]。因此,这种源自昭武县的说法,最晚在唐初已经形成;较早,则可能是因为裴矩为了在张掖招揽西域诸国而编联成说。需要注意的是,这样的“密切相关”,也非陈海涛认为的因“汉时昭武县确在唐时敦煌、祁连间”而简单地一误再误[13],后文再述。
《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曰:“昭武,莽曰渠武。”[1]王莽时期的改易县名,是全国范围内的普遍行为,临泽县治位置应当不变。见前文《后汉书·梁慬传》,东汉时恢复“昭武”。至西晋时,昭武第二次改名,《晋书·地理志上》:“临泽,汉昭武县,避文帝讳改也。”[28]县名改易,仅因避讳,位置仍应不变。临泽之得名,向来有云:《初学记》引阚骃《十三州志》载“昭武蘇(縣)有临泽亭,在其东”,故名[29~30]。但这里显而易见有问题:阚骃生活的时代昭武早已改为临泽,又何来此说。实际上《初学记》所引乃是《十三州记》,为东汉应劭所作。临泽这个名词其实不很特别,居延汉简中也常能见到。两汉时期河西湿润多泽,只不过昭武县恰好有一较重要的基层组织名为“临泽”。
北凉初期,沮渠蒙逊曾封临池侯、任临池太守。自《甘州府志》以来,多因“池”“泽”意近,而认为此时临池就是临泽或升临泽县为临池郡。然而这种说法很有问题:其一,就目前情况而言,史料中并无可将临池与临泽对应起来的材料,临池一地不可考[31]。其二,一般而言,既然有临池侯,则说明有临池县。但北凉时仍有临泽县,《晋书·沮渠蒙逊载记》:“太史令张衍言于蒙逊曰:‘今岁临泽城西当有破兵。’”[28]3198吴瑛《历史上临泽县名和治名的差异》据此而谓:“那时并不存在临泽县,原文也载明是‘临泽城’。”实际上,称某某城者,往往是说某县某郡的治所之城,《晋书·沮渠蒙逊载记》亦有所谓“张掖城”的说法,即是明证。所以,“临泽城”的出现正好能说明北凉确有临泽县,那么临池自然就不是临泽了。
关于蒙逊打败李歆的战事,似乎也值得一说,但需将几种材料综合辨析:
《晋书·沮渠蒙逊载记》:太史令张衍言于蒙逊曰:“今岁临泽城西当有破兵。”蒙逊乃遣其世子政德屯兵若厚坞。蒙逊西至白岸……烧攻具而还,次于川岩。闻李士业征兵欲攻张掖,蒙逊曰:“入吾计矣。但恐闻吾回军,不敢前也。兵事尚权。”乃露布西境,称得浩亹,将进军黄谷。士业闻而大悦,进入都渎涧。蒙逊潜军逆之,败士业于坏城,遂进克酒泉[28]3198。
《晋书·李歆传》:士业遂率步骑三万东伐,次于都渎涧。蒙逊自浩亹来,距战于怀城,为蒙逊所败……勒众复战,败于蓼泉,为蒙逊所害。士业诸弟酒泉太守翻、新城太守预、领羽林右监密、左将军眺、右将军亮等西奔敦煌,蒙逊遂入于酒泉[28]2270。《魏书·李歆传》同。
《宋书·沮渠蒙逊传》:蒙逊东略浩亹,李歆乘虚攻张掖;蒙逊回军西归,歆退走,追至临泽,斩歆兄弟三人,进攻酒泉,克之[32]。
李诚《十六国军事地理概论》引《通志》云:“蓼泉,在张掖县西。都渎涧,又在其西。”[33]按照当时的军事形势看,所言恰当,但《通志》未尝有以上记载。反倒是《甘肃通志》有类似说法:“都渎涧,在县西九十里,蓼泉之西。”[5]697《甘州府志》亦同[6],则似乎又过于明确,当为后世追附。所谓“临泽城西当有破兵”只谈到大致地理,必是事发后追记,那么具体地点就是《晋书》中的蓼泉。蓼泉既在临泽城以西,以今天的蓼泉和昭武二地相对位置而言,确实符合;但也不意味着是绝对地理。《宋书》所记“临泽”是指区域名称,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临泽城西之蓼泉。另外,“怀(坏)城”地望,《甘州府志》认为在今临泽平川一带[6]。但以情理度之,李歆此次东伐是要乘虚求速,大概率不会跨越黑河两次,怀城应当不在平川。李歆向东进军,由酒泉出发,先到都渎涧、过临泽、至怀(坏)城与沮渠蒙逊接战,而后西逃,在临泽城以西的蓼泉被蒙逊击杀。
《甘州府志》云:“(临泽)后魏时废。”[6]后世一般沿用此说。吴瑛《历史上临泽县名和治名的差异》据《后汉书注》所记“(昭武)故城在今甘州张掖县西北”指出此注乃刘昭所作,时在北魏(梁齐),“故城”亦即“临泽已废”。然而,吴氏之说难以成立:其一,吴氏以“唐代没有甘州之称”佐证临泽被废是在“甘州”始建的473年以前。实际上,甘州之设,始于西魏废帝三年(554),且唐代确有甘州建置。其二,“(昭武)故城在今甘州张掖县西北”确出于《后汉书》李贤注,无任何证据说明是刘昭所作。其三,473年以后仍有“临泽县”。于右任曾收藏有一方延昌元年(512)《鄯乾墓志》,其载:“魏故征虏将军河州刺使临泽定侯鄯使君墓铭。君讳乾,司州河南洛阳洛滨里人也。侍中、镇西将军、鄯王宠之孙,平西将军、青平涼三州刺使、鄯善王、临泽怀侯视之长子。考以去真君六年归国。”[34]所云“考以去真君六年归国”正与《魏书》相合,那么鄯乾之父鄯善王视,即是《魏书》中的鄯善王真达。万度归进攻鄯善是因为沮渠无讳立原鄯善王比龙的世子为新的鄯善王,鄯善自此受到沮渠氏的控制,并开始劫掠北魏出使西域的使者[7]2452。万度归以轻骑五千西渡沙漠,鄯善王视望风而降,与万度归同入平城。此处之临泽,为侯爵号,当指临泽县,甚至就是河西之临泽县,铭辞称“世光凉右”、志文记“世君西夏”无疑是以陇右河西为荣;与鄯真达一并入朝的还有同在西域立国的唐和,其主动归附北魏且在西域立有战功,故北魏封以酒泉公。鄯真达属于势穷而降,又无战功,似乎应当低唐和封爵一级,也同与河西相关。
512年时尚存在临泽县,而《隋书·地理志》中则无,临泽之废当在此之间。《隋书·元谐传》:“(灭陈)后数岁,有人告谐与从父弟上开府滂、临泽侯田鸾、上仪同祁绪等谋反。”[35]《资治通鉴》系此事于开皇九年(589),胡三省认为此临泽非在河西:“隋志:毗陵郡义兴县旧有临泽县。”[36]然据《宋书·州郡志》《南齐书·州郡志》,毗陵郡无临泽,临泽当为临津[37]。隋初淮南高邮一带还有临泽县,《隋书·地理志》:“开皇初郡废,又并竹塘、三归、临泽三县入焉。”[35]873按《隋志》体例,所谓“开皇初”一般指开皇一二年,最晚不过七年;开皇共20年,开皇九年时平陈,所谓“初”者,肯定不会超过此时。而且,田氏在北朝时,就是河西大姓;元谐、田鸾、祁绪等人的活动范围也在黄河以西。因此,开皇九年时的临泽侯,爵号仍当来自河西临泽县①。
《隋书·地理志》:“(永平县)开皇初郡废,十七年县改为酒泉。大业初改为张掖,置张掖郡。”[35]815又据《隋书地理志汇释》,大业初,合并兰池、万岁、仙堤三县为删丹县[37]68。《隋书·地理志》:“(福禄县)仁寿中以置肃州,大业初州寻废。”[35]815大约可推知,大业初年时曾对河西郡县有过一次合并调整,临泽县或于此时归入张掖县。到唐代,临泽一地仍属张掖县,至唐末五代则归甘州回鹘统辖。西夏、元明,蓼泉周边未尝设县。
《创修临泽县志》载:“明,甘州右卫地。清初,属甘州府张掖县。乾隆十五年,甘肃巡抚鄂昌泰奏:边末要区,请分张掖县迤西地移凉州府镇番县柳林湖通判驻抚彝堡,以重地方……十八年,调委河州同知世德署理。十九年,柳林湖通判吴国柱移驻,定名抚彝厅。民国二年,奉令改厅为县,仍名抚彝。十八年,改称临泽县。”[38]这段记载基本把临泽县有关“抚彝”名称的情况大体说清楚了,但仍有一些疑问:
其一,《高宗实录》卷三九〇载:(乾隆十六年闰五月)“吏部议复,甘肃巡抚鄂昌疏称,张掖县之抚彝地方请移驻柳林湖通判管理。”[39]甘肃巡抚实为鄂昌。
其二,柳林湖通判为何移驻抚彝?据《镇番遗事历鉴》:乾隆元年(1736)“经管凉州、柳州屯务之署凉州府知府乜承圣申称,柳林湖屯田连本年新增共一十七万五千余亩,地方辽远,屯户众多……柳林湖大渠共长一百七十里,又岔渠计长三、四、五十里不等……凉、肃屯田每年可收平分粮四万数千石。柳林湖逼近凉州,将来可供满兵支食,即肃、高等处每年所入可以接济口外防兵,甚为有益”[40]。柳林湖屯田在乾隆初年异常兴盛,然几十年间情况陡然恶化。无限制开垦使得用水紧张和土地沙化的趋势加速发展,乾隆十四年(1749)《镇番县志》云:“今飞沙流走,沃壤忽成邱墟,未经淤压者遮蔽耕之,陆续现地者节次耕之。一经沙过土脉生冷,培粪数年方熟。又卤湿者出苗不过籽种之二三,人每择种类之贱者傩之。旱涝得宜或有升斗之赏,不宜亦无寻丈之失。盖西北多流沙,东南多卤湿。俯念民瘼者,听民相地移坵,迨至移者成熟,民力已疲,何以计顷亩哉。”[41]生存艰难,必然伴随着鼓励垦荒政策的调整、机构裁撤和民众外迁,柳林湖通判移驻抚彝即是结果。同时,乾隆中前期,抚彝、高台、张掖并为屯田要地而且也常有水案争讼,专管柳林湖屯田和水利的通判移驻,这当然有直接经验可以借鉴。后至嘉庆十八年(1813)柳林湖屯田基本废弛“屯务署奉文裁撤。马王庙湖、六坝湖及柳林湖暂停垦荒,亦不收接外埠屯民,以省地节水故也”[42]。
其三,缘何称“厅”。一方面如上文所言,是因由通判来管理屯田和水利。另一方面,则因抚彝属边末要区、番族地域,《清史稿·甘肃番部》:“张掖县唐乌忒黑番三族,康熙间给首领劄衔。抚彝通判辖西喇古儿黄番五族,唐乌忒黑番三族,八族设正副头目,给守备、千总职衔,番民俱充兵伍。高台县唐乌忒黑番一族,每壮丁一,纳马一匹入营。西喇古儿黄番二族,隶红崖营。”[43]称“通判”而非“厅”,可知此条材料时间当在乾隆十六年到十八年间。此时抚彝所辖正是今天裕固族的前身黄番(撒里畏兀儿)的大部分,还有藏族一部。正是肩负对边疆族群的直接管辖之任,所以乾隆十九年升抚彝堡为抚彝厅。
其四,抚彝一词来自清初因避讳而改的抚夷堡。成书于清初、反映明末内容的《重刊甘镇志》中已有抚夷驿、抚夷递运所[44]。那再向前追溯呢?王元第《张掖历史文化叙论》[45]、刘爱国《临泽史话》[46]、武沐《甘肃通史·明清卷》[47],俱称抚夷堡建于万历元年(1573)。然据《重刊甘镇志》,抚夷堡确于万历元年时进行了增筑接帮[44]381,而非新修。这也说明,抚夷堡之设当在此之前。成书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边政考》记有抚夷堡驿递或抚夷驿堡,这说明嘉靖中期时已有抚夷堡,它也正处在从驿站向军堡的演变之中。嘉靖二十四年(1545)《甘肃镇战守图略》记有抚夷驿。景泰七年(1456)《寰宇通志》也记有抚夷驿。然而在洪武二十七年(1394)《寰宇通衢》无记载,而且在洪武间(1396~1398)《南京至甘肃驿铺图》中沙河驿与高台驿之间是委敌驿,也无抚夷驿。因此,抚夷驿之设置,当在洪武二十七年到景泰七年之间的60年间中。这期间,张掖地区一个很显著的变化就是“关西七卫”的东迁安置。据安玉军《裕固族形成史研究》,“关西七卫”的安置于张掖的开端即是正统十一年(1446),沙州卫部众全部内迁到了甘州南山[48]。也许正是在这样突发情况的促进下,离张掖南山较近且要防守北边蒙古南侵的蓼泉一地凸显安抚夷众、镇抚边地之意而名以“抚夷”。当然,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抚夷”之名、所抚之众还可上溯。西夏时,党项人在张掖设立镇夷郡,所镇之“夷”,首要当指原先的张掖之主、甘州回鹘。除此以外,西夏人在张掖附近树立的《黑水河桥敕碑》[49],其上有汉藏两种文字,充分说明自晚唐以来,藏族先民在黑河中游沿岸保有不小势力。更有意思的是,《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门》中甚至出现了“府(抚)夷州”,据史金波、刘菊湘等学者判定位处张掖[50~51]。
其五,抚夷是有意新设之名,所处之地就是蓼泉,嘉靖《陕西通志》:“蓼泉在卫西九十里,沮渠蒙逊与西凉交战之处。”[52]以九十里计算,似乎位置是在今蓼泉与昭武之间。《资治通鉴》卷一一八胡三省注云:“甘州张掖郡西北百九十里有祁连山,山北有建康军,军西百二十里有蓼泉守捉城。”[36]3704~3705若蓼泉守捉尚在建康军以西,显然有误。《新唐书·地理志四》:“西北百九十里祁连山北有建康军,证圣元年,王孝杰以甘、肃二州相距回远,置军。西百二十里有蓼泉守捉城。”[53]无疑,此处是指在张掖以西120唐里,以54公里计,正在今蓼泉。此信息并不能说明蓼泉守捉是在武则天时期设置的。而在此处设置军事机构,明显说明这里位处要冲、地理关键,所以才有前文提到的沮渠蒙逊两次设伏于此,《北史·宇文弼传》中恰好直接点明了这样的信息:“时突厥寇甘州,帝令侯莫陈昶击之。弼为监军,谓昶曰:‘宜选精骑,直趋祈连之西。贼若收军,必自蓼泉之北,此地险隘,兼下湿,度其人马,三日方度。彼劳我逸,破之必矣。若邀此路,真上策也。’昶不能用,西取合黎,大军行迟,虏已出塞。”[54]另外,大约因大业时临泽被废,所以在唐代才另选要地设置了蓼泉守捉。
其六,抚夷在明代时当属甘州前卫而非右卫[44]77,昭武亦在前卫;平川、板桥属甘州中卫,梨园属甘州左卫。
近些年来,《临泽县志》等相关书籍往往把五凉时期的“永安县”也嫁接在临泽的沿革上。《晋书·沮渠蒙逊载记》:“时木连理,生于永安,永安令张披上书曰……”[28]3194《建康长公主墓志》:“建康、昌松二郡太守,驸马都尉,永安侯,西安郡万岁县谢过酋念妻建康长公主”[55]。目前来看,北凉永安县只出现过这两次,确无将永安和临泽关联起来的证据。同时,《十六国疆域志》所云“考平阳郡有永安县,与北凉相去较远,恐非,或疑即‘永平’之误也”的观点[56],也就不能成立了。笔者认为永安当在张掖以东,与临泽无关——据《晋书·沮渠蒙逊载记》,前文云“蒙逊率骑二万东征,次于丹岭”,后文曰“蒙逊率步骑三万伐秃发傉檀,次于西郡”,有关永安的内容夹在两段之间,应该属于同一件事的不同阶段:沮渠蒙逊先到丹岭降服北虏,再到永安、西郡,以为征讨姑臧做准备。而且,作为部落酋长的建康长公主之夫被封永安侯,其封地亦当邻近贯望(西安郡)。而北凉西安一地当在今天民乐县北部[57],大体位处张掖到西郡之间。
要之,临泽县之沿革可以追溯至秦汉时期的“昭武”一地,其当源自东伊朗语词汇。后来汉廷征服河西,遂设张掖郡昭武县,位置在今临泽鸭暖昭武村一带。王莽时改县为“渠武”,东汉时成为汉羌战争的前线。东汉后期,出现“临泽亭”,西晋时因避讳而改昭武为临泽。北凉时的临泽当与临池、永安无关,其地成为北凉与西凉争夺的焦点。大约至隋代大业初年,临泽县被废入张掖县。至唐代,今昭武村一地渐衰,蓼泉一地愈兴而设置有守捉。唐末、西夏、元代,临泽一地的情况不详。至明初,县域纳入陕西行都司甘州五卫之中。大约在正统年间,因要安抚夷众,故在蓼泉一地设抚夷驿(堡),属甘州前卫管辖。至清初,改抚夷为抚彝。乾隆十五年,甘肃巡抚奏请将凉州府镇番县柳林湖通判驻抚彝堡;十九年,定名抚彝厅。1913年,抚彝厅为改为抚彝县。1929年,又改称临泽县。1952年县治由蓼泉向南移驻沙河堡,直到今天。
临泽属于张掖绿洲的核心地带,长期设置有县级单位是必然的。由于位处河西走廊的斗状绿洲,也就是拉铁摩尔所说的“过渡地带”,其地理特征也恰好体现在了县名上。其一,斗状绿洲的最底部,就是在黑河严格意义上从东向西的这一段,从昭武到蓼泉正处其中。这就意味着较低的海拔与较高的地下水位,地表自然风貌与河西的整体风貌大有不同——湖泊成群、水草丰茂,这正是“临泽”一名的由来。其二,长城沿线,就是农牧分界线,就是游牧与农耕的过渡地带。优越和多层次的地理环境,支持多种生产生活方式、供养不同文化与族源的人群。自古以来,临泽一带就是多民族聚居区、是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连接点,长居于此的族群包括且不限于汉人、羌人、月氏、匈奴、高车、粟特、回鹘、党项、蒙古、藏人等。中原政权经营河西,深知不易,面对众“夷”,重在“抚”字,此谓“抚夷”。其三,“汉族似乎不是自己要进入中亚,而是被拉进绿洲地带”[58],自汉族诞生以来,中原政权总是要不断尝试进入并控制河西绿洲,乃至于形成了强迫症式的的惯例:“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4]2972,既要对河西诸族“彰明武功”,也要以河西为基地对西域“显示武力”。古人确定边疆地名,“先治耳”而“后治目”,“昭武”的选定自然既是音译,又典雅且意蕴深厚。无疑,昭武、临泽、抚夷,这三个地名,确是我们观察古代西北地区历史、交通、民族、战争、环境的一扇绝佳窗口。
【注释】
① 后燕卢副鸠封临泽公;北周阳休之封为临泽县男,但他主要活动在北齐,又家在北平郡。故此二临泽当指幽州一带的临泽县或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