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瑜
2020年9月3日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我决定把丁一楠作为我研究的一号“样本”。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古怪,不过当脑海里蹦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不禁想和自己击掌庆贺。
作为一个喜欢读推理小说,今后想把心理学作为自己专业目标的中学生来说,从现在开始展开“人物样本”的调查和研究,不失为一件极有意义的事……算了,我还是别在日记本里给自己定高调了。
事实是,在滨海一中这样有名的重点中学里,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寻个目标,我非被闷死不可。好在,丁一楠出现了。他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傻狍子闯进了我的视野,那就别怪我用“准专业”的手段好好研究他一番了。
说起来,我也是凭着高出录取分数线两分的成绩考入滨海一中的。原本以为在这里可以获得一席之地,没承想开学报到第一天就被打击了。那个无意中挥出“重拳”的第一人就是丁一楠。
我一眼就在报到处的墙上看到了丁一楠的名字,因为他位列第一。我寻思,这班级名册是按姓氏首字母顺序排的吧?但是,后面明明还有姓“陈”的,我这个姓“韓”的硬生生被挤到了倒数的位置。如此说来——我不禁冷汗直冒——这是按入学成绩排的序呀!
高昂的兴致被泼了一盆冷水,我灰溜溜地去报到注册了。幸运的是,班级花名册不是按入学成绩排的序,总算稍稍挽救了一点我的自尊心。
等到了宿舍,我看了一眼门上贴的名单——宿舍一共四个人,第一个又是丁一楠。他不会是老师特意安排来监督我这种“后进生”的吧?更糟糕的是,他是一号床,我是二号床,也就是说,他是我的下铺,而我——是他“睡在上铺的兄弟”。
推门进屋,我看到一号床边站着个高大白净的男生,肯定是丁一楠。他正在妈妈的指导下套被罩。妈妈不停地唠叨,丁一楠却一声不吭,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
看到这情景,我不禁心里乐开了花——学霸都是这样,听妈妈的话,要做个乖孩子。这么典型的“样本”,我必须得研究他。
2020年9月13日 秋雨冷飕飕
开学半个月了,我的“研究”一直在进行中。
一开始,我想看看丁一楠有没有不同于其他学霸的特别之处。后来,我转念一想,倒不如把我总结出来的学霸特质和丁一楠作个比对,顺便验证一下我的“人生观察经验”。
学霸们经常说,他们时间宽裕,从来不上培训班,除了学习外,还可以完美支配课余时间。可是,丁一楠却跟他们完全不同。
晚自习一共是三节课,如果有作业没完成,可以回宿舍楼的自修室再上一节。刚开学,学业并不紧张,三节课用来完成作业和复习、预习绰绰有余。所以,每天一下晚自习,我就和另外两个室友一起去食堂吃点心,然后回寝室洗个澡,之后便钻进被窝里聊天。
丁一楠则不同。他除了开学那天没去自修室外,剩下哪天都没落。每次我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才看到他悄悄地进门,踮着脚去洗漱,再悄无声息地钻到被窝里。
“丁一楠,你昨晚几点睡的?”好几个早晨,我都这样问他。
“下了第四节课我回来的,大概十点吧。”他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回答。
问这些话的时候,我刚刚被闹钟叫醒,他却已经要去食堂吃早饭了。
初中时,我们班也有几个学霸。他们平常打球、跑步、玩耍,对学习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成绩却一直顶呱呱。如此看来,丁一楠是个“伪学霸”。
虽然鉴定完毕,我还是不甘心,再次找他追问:“丁一楠,你做课外题吗?”
“做啊。所以我才要上第四节晚自习课。”他说完,怕我不信,还把资料递给我看。
毫无保留地把资料拿给我看?那可是“江湖秘籍”啊!我觉得丁一楠一定是读书读傻了。不过,我也挺佩服他的。
嘿,韩当当,你就为自己选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样本”高兴去吧!
2020年9月25日 台风来临
外婆说中秋前后的台风特别厉害,经常会引发大灾。妈妈说这跟月亮引起的潮汐有关。我不关心月亮和潮汐,我只关心台风来了,学校会不会放假。小学三年级时,台风刚巧在十月黄金周的尾巴尖儿来了,外面狂风暴雨,学校只能继续放假。那次我们整整休息了十天,真是舒服极了。
可惜,这次台风的威力很小。虽然天阴沉沉的,风在窗外“呼呼”地低吼,但雨只下了几滴。学校除了取消早锻炼和体育课外,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屋外的台风静悄悄,丁一楠却在屋内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台风”。这几天,他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连睡眠质量一向不错的我都扛不住,被他影响了。
“丁一楠,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让你夜不能寐啊?”我问。
“睡不着。”他答了一声,顺便翻了个身。
我们几个立刻来了兴致,从床铺上伸出头来,询问丁一楠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生。
丁一楠吓了一跳:“没有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
“月考啊!马上月考了,我心里没底,怕考不好。”丁一楠说完,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还怕月考?”我的邻床惊得快从床上蹦下来了。
我一直觉得丁一楠在糊弄我们,没想到月考那天早上,他比往常起得还早,关上阳台的门,站在外面背了半个小时的英语单词。九月底的早晨已经有了凉意,我起床的时候看到他在阳台上不停地跺脚,因为有玻璃门隔着,听不到脚步声,但从他移动双脚的频率看,肯定被冻得够呛。
学霸也会紧张吗?
我忽然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2020年10月25日 连续的大晴天
十月是个好月份。首先有黄金周,其次是等到返校时,校运会就准备开始了。
一大早,我把报名表“啪”的一下拍在体育委员大可的桌面上,大声说道:“我把1500米和400米都报上了。怎么样,仗义吧?”
“太好了!这两个项目一直是报名人数最少的。多谢!可是……这两个项目都要出三个人,现在即使算上我,还差一个呢!”
这时,丁一楠走过来说:“那我报名吧!”
“真的?”我和大可惊讶地同时问道。
丁一楠点了点头。
晚自习前,我决定去操场上跑几圈,提前练习练习。刚跑了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个背影挺熟,追上去一看——丁一楠!
“你也来练习了?”我拍了一下丁一楠的肩膀。
他疑惑地回过头来,一看是我,忙把耳机摘了,朝我点点头:“是啊,我每天放学后都来跑几圈。”
“每天?”
“是啊,跑步是一种休息。我一边跑一边听英文歌,特别放松。”丁一楠笑眯眯地说。
一向伶牙俐齿的我竟然无言以对。我默默地跟在丁一楠后面跑着,一圈、两圈、三圈……我的小腿开始发酸,气也越喘越粗。丁一楠却像没事人似的,跑得很轻松,嘴里还念念有词。
俗话说:学习的时候好好学习,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丁一楠休息的方式竟也如此特别,不得不让本心理學家陷入深思。
那天以后,我经常跟在丁一楠后面跑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根本没意识到后面有个“尾巴”。这样很好,我可以更好地观察他、分析他。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名侦探,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抽丝剥茧,进行我的“样本”收集分析工作。
“我是不是有点酷?”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我不禁发出了灵魂之问。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斜斜地挂在树梢。我看它仿佛微微晃了晃,那一定是在点头肯定我呢!
运动会开始了,我和丁一楠一起站在起跑线上。他朝我笑笑,我注视着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我的“研究”内容。
比赛开始了,我想让自己始终处于第一阵营,和我有同样打算的还有两三个人。过弯道的时候,我向后瞥了一眼,发现丁一楠在第二阵营。
排位的变化发生在冲刺阶段,到了最后一圈,每个人都开始拼命跑起来。
我听到身后观赛的同学们吵吵嚷嚷的,以为有人要赶上来,便竭尽全力往前跑。直到过了终点我才知道,后面的选手差点发生“摔倒事件”,而那个差点摔倒的同学是因为有人伸手拉了一把才没摔个嘴啃泥。那个伸出援手的人,就是丁一楠!
丁一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无私、有爱心、德智体全面发展!他是怎么做到的啊!后来,我就“摔倒事件”专门去问了丁一楠,他呆呆地回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那一瞬间完全是人的本能反应啊!换作是你,你也会伸出援手的。”
嗯,也许吧……
2020年11月15日 大雾
昨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因为体育老师去外校开会,体育委员大可带我们跑完步后便安排了自由活动。
我看到丁一楠独自站在单杠边上,便随口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呢?”
“没什么事,就是站会儿。”
丁一楠说完,指着操场边上的那排银杏树说:“看,一场冷空气就把银杏叶给催成黄色了。”
我点点头:“挺好看的。不过你这伤春悲秋的是怎么回事?不像你啊!”
“我只是在想,加拿大的枫叶红了会是什么样呢?像火一样连成片?还是像晚霞那样燃烧在天边?”
“你有事!丁一楠,你一定有事!”
“我爸在加拿大读博士,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我妈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挺苦的。”丁一楠自顾自地说着,“我看到黄色的银杏,就不自觉想到了红枫。”
“这个……”我摸摸脑袋,“你也不算留守儿童,你妈还陪着你呢!”
丁一楠笑了:“是啊,所以我不惹我妈生气,希望能帮她分担一些压力。至少我要把自己管好了,不让她操心。可是……”
他的“可是”让我心跳加快——丁妈妈不会生病了吧?呸呸呸,不吉利!
“可是……我只是我,不是我爸。”
听了这话,我暗暗松了口气。
“我们去那边晒太阳吧。”我指指银杏树所在的方位,丁一楠点了点头。
那节体育课,我们在银杏树下席地而坐,天南地北地聊了个遍。这次交谈让我意识到,丁一楠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迂腐而木讷,他似乎什么都懂——他看过的书有些我连听都没听过;他了解的娱乐八卦挺多,热门综艺、流量明星也是如数家珍;他还对一些时尚穿搭进行了点评,指出了其中的亮点和不足;关于音响设备他也很有见解。起初,我还能插上几句,后来就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下课铃响起,我拱手说道:“丁大侠,佩服,佩服!”
丁一楠回道:“彼此彼此!”
我发现,自己对丁一楠有了新的认识,但对这个“样本”的分析,却让人越来越糊涂。
人真是复杂矛盾的综合体,哪个都不能用一两句话去概括,更不可能窥一斑而见全豹。而且,我还有一点不理解:丁一楠怎么会和我说起家里的事呢?
2020年12月15日 冷空气来了
年末了,同学们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元旦联欢节目的排练。
我们班的节目是舞台剧《荆轲刺秦王》。除了丰富道具外,我们还想用一些搞笑的元素包装严肃的内容。“总导演”贺雪儿说:“笑声有多响亮,悲壮就有多深沉。这叫反差,是衬托,是升华!”
在选角上,贺雪儿层层把关。“秦王”由体育委员大可扮演,他人高马大的样子的确很合适;“荆轲”的扮演者是丁一楠;燕太子则由一位女生反串。
不管怎样,我也没法把丁一楠这种乖乖孩和荆轲联系在一起。易水送别时的萧瑟和悲壮,图穷匕现时的决绝,性格温顺的丁一楠怎么也挨不上边呀,况且中间还要穿插一些幽默的桥段,丁一楠的正经脸怎么切换成谐星脸?我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为了尽量保持神秘感,贺雪儿让每个人各司其职,直到第一次彩排前,大家对其他人的工作都一无所知。
我负责的是幻灯片的制作和播放。我特别满意自己做的易水畔图景:阴沉的天幕、雪白的芦苇荡,遥远的天空中还有一只孤雁,暗示着荆轲此去的命运。整幅图透着萧瑟和寒意。
今天下午是第一次彩排。我看到丁一楠戴着假发出场了。他大概是想弄一个凌乱又不失风度的大侠发型吧?但我觉得他用力过猛,只剩下了凌乱。而且,他上身穿着棉校服,下面却是一条裙子,模样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场上闹哄哄的,贺雪儿大声嚷嚷着:“大家静一下,静一下!我们来试一遍。”
贺雪儿朝我扬扬手,我赶忙跑进操作室播放幻灯片。等我出来偷瞄时,发现大家正在朗诵“风萧萧兮易水寒”。丁一楠手执长剑,双手作揖,辞别众人。不知道是不是背景音乐的关系,我忽然觉得很感动。所有违和感统统消失了,距今两千多年前的故事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晚上回到宿舍,看到恢复正常装束的丁一楠,我推了他一下:“嗨,你演得很好呢!”
丁一楠腼腆地笑了。此时,他还是那个丁一楠,和荆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难道,学霸都是一通百通,能做好这件事,就能做好那件事,事事都行?
2021年1月1日 下雪了
雪下了整整一夜啊!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小区里的汽车上覆盖了一层雪,大家兴致勃勃地在上面写字,写得最多的是:2021,你好!更妙的是,有人在车的引擎盖上堆了一个小雪人,透出一种欢乐的气氛。一场雪给新年的南国增添了一抹童话般的色彩!
昨天,我们吃完午饭刚从食堂出来,雪花就像精灵一样纷纷飘落,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节日气氛立刻被烘托出来了——下午是学校的元旦联欢,全校师生停课参加。
“真希望下得大一点啊!”我跑进宿舍,冲着正在收拾行李的丁一楠说。
他没回答,而是从柜子里拿出一支钢笔递给我:“送给你的。”
“干吗?新年礼物?我可什么也没准备哦!”说实话,我有些意外。
“算是吧。电影《美丽心灵》里,人们把一支支钢笔放在纳什教授面前,是对他杰出成就的认可和对他本人的崇敬。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如果我继续在这里上学的话,我们一定会更加深入地了解彼此,可惜没机会了。不过,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们以后也可以发邮件,或者视频通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丁一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在这里上学了?”
丁一楠点点头:“我爸在加拿大给我联系了学校,我和我媽要一起过去陪他。”
“那,你以后不回来了?”
“怎么会!当然回来!等我爸读完博士我们就回来。我爸说了,他吃不惯国外的食物,他要回来吃汤圆和年糕,吃生煎和馄饨。”丁一楠笑着说。
别看我平时挺能说,真到了关键时刻,嘴巴就像涂了胶水似的张不开了。这种时候该说些惜别的话啊,可过了老半天,我才憋出一句:“外面下雪了!”
后来,我俩就站在寝室外的阳台上看雪。雪花很密,像白色的萤火虫漫天飞舞。
丁一楠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从开学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你的内心和你的外表不太匹配。如果用一种水果比喻,你应该是白心火龙果——外表看起来热情似火,内心却细腻安静。其实,我是把你当成一个样本在研究。那时候我觉得,等到毕业时,我一定可以把你研究得很透彻。而那时候,我们也一定成为了铁哥们儿!”
我惊讶地瞪着丁一楠,因为冷,眼眶有点发红。丁一楠误解了,他以为我要哭,便微笑着用拳头捶了我一下:“干吗?难道还要洒几滴清泪?”
我低下头没做声,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兄弟,你一定也读过那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下午,我们班的表演非常完美。我站在舞台一角,从头到尾看完了整部剧。丁一楠再次让我刮目相看。他演活了一个重情重义、阳光向上的荆轲,和我们大家印象中那个阴郁冷寂的荆轲完全不一样。我想,也许历史上的荆轲就是这样的呢?他热血又仗义,幽默又风趣,只不过因为刺秦这件事,让他变成了我们印象中冷酷的样子。
很多时候,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是怎样的,其实呢,那仅仅是我们的主观想象而已。就比如我和丁一楠,我们并不是平行线,但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彼此没法相交。
雪停了,外面成了晶莹的世界。我打开衣柜,找出羽绒服,又把帽子、围巾也拿了出来。我打算把我爸的单反相机带上,去拍些雪景,然后从里面找一张最棒的发给丁一楠。我还要跟他说:“嘿,哥们儿,早点回来,咱们再一起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