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
李卓然,女,贵州黔南人,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哲学美学。
[ 摘要 ]
魏晋以前,中国人面对自然并非无动于衷,但自然还不能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审美对象。所以诸如《诗经》《楚辞》以及汉大赋及儒、道创始人著作里的自然景物,还只是人类活动的背景或社会现象的简单比赋。魏晋时期开始,自然美的观赏渐趋自觉。画家宗炳提出“畅神”的山水美学概念,认为这是身与心的山水之游从,从自然美中可以体悟“道”的真意。在他年暮之时,醉心于畅游山水,并在壁上留下“卧以游之”之言。诚然,在魏晋山水画中,山水已不单单只是服务于伦理道德之修养的“比德”,而是“以形媚道”“澄怀观道”之美的显现,“澄怀味象”便是通山水自然而“观道畅神”,本文以自然美的角度对宗炳“以形媚道”和观画的空间审美的山水审美理论进行解读。
[ 关键词 ]
自然美;山水;以形媚道;坐究四荒
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2-0407.2022.02.055
1 魏晋:自然审美的觉醒
早在先秦时代,在社会关系逐渐稳定后,中国人便萌生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审美开始进入人的生活,自然美的审美方式亦由此萌发。《诗经》已经展示出周代人对山河草木等自然事物的审美情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等等,均是写自然景物之佳句,并以景抒情,传达万物之“风”,在这些描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在那时人对自然之物已经有了审美体验。《楚辞》中对自然之物的描写更为生动,其将自然风景与主人公的心境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春秋战国时期,更是将自然之美比喻为君子之德,美进入了精神的赞颂与教化之中。孔子提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更是从象征意义上赞美自然事物,将人性之美和自然之美相联系,以寄托情谊、诉说理想和教化众人。
到魏晋之际,自然山水的审美观开始觉醒,这一时期中国文人的主体意识开始觉醒。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这一时期在对人的评论上,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对于外在行为、伦理上,而是开始深入到精神世界。特别是魏晋玄学影响甚为深远,始有何晏、王弼,前者姿容绝冠,清谈郁若山林,后者年少狂放,神思高邈;继有“竹林七贤”,他们主张“越名教而自然”,既有“大人”式的达官,更有“道”之坚毅。这一时期都贯穿着神思、妙赏、旷达、弘毅的精神。无论是在书法、绘画、音乐上皆有体现。“人的觉醒”使得人以新的视角去欣赏自然,一方面他们欣赏大自然的植被茂密,山和水的自然和谐之美;另一方面又将自身的生命形式融入其中,以获得主体在自然美中身心的极大自由,这便是魏晋时期自然山水之美的“觉醒”。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无数文人开始“觉醒”,从生活和自然之中体悟美以陶冶心灵,宗炳的《画山水序》这一山水画论著应运而生。思想上,宗炳崇佛,但他对儒、道二家并不排斥,《画山水序》中的思想内容基本是取三者思想内涵兼容的。文章开篇以探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和“道”的思想之关系,表明了山水风景之物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接着又表明自己做山水画之缘由和价值意义,再以自己独有的透视法则以阐述何为“存形”这一绘画理念,最终以达到技法上的“理如影迹”。由此,其画论读者,又或是作品的观者,都能体会到何为“畅神”之意,而明白山水之美。
2 自然之道的表现:以形媚道
《画山水序》开篇便论述了山水之美: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又称仁智之乐焉。……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
关于山水之美如何欣赏,宗炳开篇就言,圣人心中就有“道”,所以欣赏山水中的自然之美的时候是含有“道”的,以道应物,而这物象中又有道,以心中之道去法自然之道,便是心中之道与自然重合了。而“澄怀味象”则是贤者对于自然美的审美方式,贤者并未达到“含道”的境界,须“澄怀”以体道。这里,宗炳使用了“味”这个概念,这是一种精神愉悦和审美享受的“味”。“澄怀”就如荀子所说的“虚一而静”,抑或是老子所说的“涤除玄览”一般,以一颗纯粹的心去体悟自然之美其中蕴涵的道。在道家学说看来,山川物象之形与貌的美是供人心灵的休憩之所,它因为“形媚”,与“神”的在可见世界的显现相融合,作为道存在的外在形式,不过“道”却又是无形和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基于此,宗炳提出了他的审美取向——“澄怀”的方法以期实现他通达“道”的境界的目标。自然山水因其自身之美所以成为存在之显现,亦即是“道”的显现,有限的“形”显现无限的“道”,以我们能体会之美通达道的境界,这便是自然精神的体现,是“以形媚道”真正的含義。
所以,关于山水之美的本质,宗炳说是“质有而趣灵”和“以形媚道”。这里的“质”和“趣灵”便涉及山水美的神形关系,“质”是客观形式的存在,但这样的存在因为有“道”而得以“趣灵”。山水物象虽然不是“道”的直接显现,但在自然和谐的美感欣赏之下却能够体会和悟出其中指“道”,而山水物象又何以可能与“道”密切相关?这便是“趣灵”之意义,“道”原是“无”,道可言说,言说之后却又是非常道,以此观之,可以说自然之物的“趣灵”就是以“有”的存在而通达“道”之体悟的,因此要依赖于“形”的存在,那么再进一步,物象之“灵”的把握,就要基于物象之“形”的存在所传达,所以,宗炳言“画象布色”,再形的基础上,便能体会物象所传达的“灵”,这也更像是万物生命力的展现,所以形之美也是基础。正是体现了古典主义的美学观——以形传神,即形神的完好统一。魏晋六朝之人在艺术风格上十分精密,有“豪发生死”之风格。这亦是当时时代精神中虽身在庙堂之上,但心无异于在山林之中的体现,这便是自魏晋开始提倡的“以形传神”这一观点。再看宗炳所表达的山水之美的本质,他说山川物象是“以形媚道”,“道”在这里的没有确指,这是一种天地精神、自然与人伦相通的道之本体。山水的自然之美在宗炳认为体现了一种名为“道”的天地精神,而他认为“道”的存在并不能直接通晓,古往今来唯有“圣人”可以直接把握,而“贤者”则需要以“澄怀味象”的心境去体悟山水自然所传达的道,这是一种在美中孕育“道”之精神的过程,故而审山水之美便成为体道。
接着《画山水序》又有言:“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
宗炳认为,通过画山水这样艺术形式的表达,能从其中感受与颖悟玄远之境。他认为绘画创作并不是单纯地临摹外界物象,尽管这是一种很直观的审美感受。但是,其中蕴含的“媚”在于它的感性表达的形式是某种超感性的精神的东西的表现,这样的精神是需要主体将在场的感受融入艺术生命之中,从而使艺术形式具备主客相融的内外情感的显现,艺术的精神也由此展现出一种生命力。而这正是“味自然象”以通达“道”的超越性的精神体验,也正是魏晋时期人的觉醒,以及对主体的关照的体现,甚至山水画还原自然之美渗透着主体的在场性的美感体验。一方面,当作者描绘山水自然之美的时候,以形传其神而达其意,得意忘象而体其道;另一方面,欣赏者体悟山水画的意象时,是在实現对自我的真实的感受与观照,虽不在山川之中,却观赏到了一种富有生命、情感且有个性的意象。所以在宗炳看来,山川自然之美既是“质有而趣灵”又是“万趣融其神思”,将这种主体欣赏自然之美的情感融入艺术创作之中表达出来。“以形写形,以色貌色”,是因为“山水以形媚道”,自然物象因“神”在形之处的显现,由此达到“既出形而入神,同惚恍而玄化”的境界。这便是自然之美赋予创作者和观赏者的美的体悟,和自然之道与主体“在场”之感受的融合,在当下提供了审美主体以“诗意的栖居”,这便是自然之美与山水画结合之媚。
3 空间中的自然美:坐究四荒
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已说明了山水画的构图技巧,初现其在山水画中表现自然美的空间构造:
“且夫昆仑山之大,……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
这前一段,讲明了透视画法,物近则“迫目以寸”,物远则“去之稍阔,其见弥小”。此处山水画构建自然之美的独特方式便在此说明,仅仅只是按照比例将山水缩小在绘画之中并不见得能“以形传神”,其更多的是靠象征、暗示以及观看者的体悟。不过这也仅仅只是“当千仞之高”和“体百里之远”,是在虚构的空间之象中感悟艺术,这也正应了宗炳所说的“澄怀味象”。
对于自然美在山水画之中空间的建构和表现,《画山水序》中又进一步说明:
“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峰岫峣嶷,云林森眇。”
宗炳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绘画之物象,山水有象,山水画亦是象,由这样的虚像而抵达无限玄妙的精神境界,故而独应无人之野。山水画里构造了一种无限的、从不同角度透视的空间之美,在空间中表现着自然之美,传达着自然之道。“四荒”,原意是指四方的荒远之地。《尔雅·释地》谓:“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画山水序》却巧妙地运用其构造了广阔的空间,塑造了宇宙中广袤无垠之感。《老子》有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而《齐物论》中也有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道交感于阴阳二气,冲气为天地之和,而人又与天地万物同构。人应天地万物而生,也在对道的体悟中通达无限的宇宙空间,这不是物化的宇宙,而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在《画山水序》中,是一种体悟天地自然之道所带来的身处于空间中的和谐之美。时间与空间在画之中得到了恒久统一,山水物象也因此具备了这种时空感。人在创作以及观赏如此山水之美的时候,亦可神游其中,借此感受这时空中言道不尽意的“道”的精神。
宗炳于《画山水序》中所传达和构造了一种超越的宇宙时空的感觉,这是从“澄怀味象”的体验出发,进一步从创作理论上写“山水之神”而获得的。这便是超越自我的艺术精神,居于山水之间,以写形而打破形的桎梏,所谓的秒观天宇也即是如此,这便是“道”对自然山水的关照和联系。而这种联系的产生正是自然山水之美的特点——“趣灵”与“媚道”,从感万物到以艺术品传达“山水之神”,进而人的思绪以达“思接千古”的时空之感,身在宇宙中,却早已超然外物,一切有限早已达到了无限。
4 山水之美:畅神而已
《画山水序》最后总结:
“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宗炳在结尾感叹道“余复何为,畅神而已”,这不仅是感叹,更是“澄怀味象”后所要达到的最终结果——观道,宗炳所提“闲居理气”之心正是实现观道的审美境界的必由之路。当你去感悟、去体会、去感知自然之美的时候,就在实践中不断地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和改造,诚然,魏晋对于自然美的审美情感更是人的主体性逐渐觉醒的表现。生命之美通过在自然之中的自身的实践,在时时刻刻的创造气氛和环境中,历经往返的探险和与大自然生存的磨合,动静结合、重叠相异,体会生生不息的自然之道。在这样的过程中又通过艺术表现的形式将自身“表演”出来,而山水画依然在创作和观赏之中不断充盈着生命存在形式的内核——生存在自然之中的美学——生存成为一种不断愉悦、创造和充满快感的在自然之中的实践。
宗炳感叹,我还需要做什么呢?畅神就够了。畅神正是体现了“人的觉醒”,追求精神世界的充实和自由,美在其中充实了生命的体验,这是对山水审美更深一层的关照。当我开始在体悟“道”中发现我之为我的本体真实存在的时候,主体精神开始了在实践中能动地建构,审美心理活动也随之发展,对于自然山水之美的欣赏又更进一步地去关照。在澄怀之中领悟道之所在,在形的表现之中传神悟神。此时,“畅”,已是欲辨忘言。我已游目骋怀于山林之间,自然之美让我重压抑的现实中脱离出来,畅游于自然物象之中,感叹道“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5 结语
魏晋玄学下人的主体精神的觉醒,推动了人对于自然山水之美的审美体悟。对于自然美的理解,不再是将“美”与“善”统一,而是更注重对于美的体验,注重美给身心带来的和谐。魏晋时期对于社会伦理的认识逐渐转移到了自然山水之中,出现了“名教”与“自然”之争,他们的美学更像是一种关怀自我的生存美学,在社会生存的实践中,在欣赏自然之中,游戏人间,在这样的生存之中建立了真正的自我。面对先秦到两汉以来,伦理的建构和压制,他们开始将审美融入其中而追求更健康的伦理主体,无论是倡导名教和自然相融合的王弼、何晏,还是认为需要越名教而自然的“竹林七贤”。最终他们的思想都洞见出思想的意义不在于追求去建立什么体系,而是去自然之中探索和总结生活的艺术。这亦是《画山水序》在澄怀味象的审美心境中,畅神自然,身处自然,传神自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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