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萊尔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有两首著名的“头发”诗:一首韵文,以《头发》为题,收录于《恶之花》;一首散文诗,题为《头发里的半球》,在韵文版基础上改写而来,收录于《小散文诗》(又名《巴黎的忧郁》)。韵文版的首节如下:
羊毛啊,卷曲直到脖颈!
鬈发啊!啊,慵懒的香气!
沉醉!为了今晚昏暗的床榻
住入头发里沉睡的种种回忆,
我要在空中,将它如手绢般挥舞!
( Les Fleurs du Mal, Paris, GF Flammarion, 2019,陈杰译;文章中全部法语引文均为陈杰所译,下文不再重复说明)
全诗以浓烈的古典抒情口吻开篇。前两行由三个连续的“啊”(对应法语中强化情绪的感叹词Ô)主导,对于当代读者而言,也许会显得有些虚夸。但此处的感叹却并非空洞的名词叠加。首先,“羊毛”喻指头发符合经典的西方诗歌修辞:《雅歌》第四章对于女性的描写中就有“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这样的句子。而“鬈发”在法语原文中对应的是复数名词“boucles”,即头发上的每一处卷曲。从蜿蜒至脖颈的“羊毛”到“羊毛”上难以计数的卷曲,诗歌在开篇画面的营造上完成了从整体到局部的过渡;而这种类似摄影镜头拉伸所带来的特写乃至微距效果的近观,最终将让观者在细节的凝视中迷失,进而忘却所见,步入想象之门,是为“沉醉”。
迅速告别了理性的视觉现实后,头发在诗人笔下成了“慵懒香气”的源头,重重回忆的容器。头发、香气、回忆三者的结合多次在《恶之花》中出现。比如在组诗《一个幽灵》的第二篇《芳香》中,就有类似的段落:
过去于当下复苏,令我们
迷醉于它(按:指芳香)的奇魅幽深!
情人在爱人的躯体上
采撷回忆的精华。
她厚重绵密的头发,
是活的香囊,床榻上的香炉,
一种野性的气味从那儿升腾,
《头发》中沉睡、有待唤醒的种种回忆,便是《芳香》一诗中“复苏”于当下的“过去”。散文诗《头发里的半球》的首节,同样围绕头发、香气和回忆的结合展开:
让我长久、长久地呼吸你头发的气味,让我将整张脸埋入,如同一个以清泉解渴之人,让我用手甩动你的发丝,像一块芬芳的手绢,为了在空气里抖出回忆。
(Le Spleen de Paris, Paris, Émile-Paul Frères, 1917)
与韵文版相比,散文版“头发”诗的开头更强调第一、第二人称之间的对话。此处的“你”不再是被对象化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头发”,而成了作为抒情主体的“我”的一位具体的爱人。普遍到具体的转变也体现在了题目上:韵文版“头发”一词前用了强调普遍意义的定冠词(la),而散文版的名词“头发”前则改成了不定冠词(une)。
散文版的第二节延续了这种特定指向:
如果你能知晓我在你的头发里看到的一切!闻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我的灵魂在香气里旅行,就像他人的灵魂在音乐中神游。
在奇魅芳香的诱导下,“我的灵魂”闯入了那个波德莱尔在名诗《应和》中所描述的,“香气、颜色、声音彼此应和”的感官世界。这个世界在韵文版的第二节里有了更明确的指涉:
颓靡的亚细亚和灼热的亚弗里加,
一整个遥远、缺席、几近亡故的世界,
在你的深处活着,芬芳的密林!
一如其他魂灵在音乐里航行,
我的魂灵,啊,亲爱的!在你的香气里畅泳。
从舞动的头发中抖落的记忆,是一个“几近亡故”的遥远世界的碎片。诗人在此处将它人格化为两位女神,一位颓靡,芳名亚细亚;一位灼热,亚弗里加。当然,她们还各自指代了地球上同名的那两片与工业文明盛极一时的十九世纪欧洲相去甚远的大陆。从浪漫主义时代开始,二者所代表的前现代状态就在一定程度上滋养了诗人们的他者审美和异域想象。此外,这一节中的“颓靡”也呼应了首节的“慵懒”,确保了沉睡在厚重头发里的想象世界处于反“劳作”状态。
从第三节开始,韵文版《头发》通过香气、颜色、声音这三种主要感官路径复活了那个“遥远、缺席、几近亡故的世界”:
我会去那儿,满是浆液的树,活力无限的人,
在炙热的气候里久久地陷入昏沉;
粗壮的发辫,请成为掳劫我的浪涛!
乌木色的海,你有着一个晃眼的梦,
关于帆船、桨手、火焰和桅杆:
一个响声震天的港,我的灵魂在那儿
能大口喝上香气、声音和颜色;
在那儿,驶入碎金和波纹的船舰,
张开他们的宽臂拥住纯澈蓝天的荣耀,
那是永恒之热涌动的地方。
海上航行的主题间接呼应了全诗的第一个词,即喻指头发的“羊毛”。伊阿宋率领阿尔戈英雄夺取金羊毛的典故赋予了诗人笔下这段现代远航某种神话色彩。炙热下的“昏沉”不仅延续了前两节的“慵懒”和“颓靡”,也和这片理想之地充盈的活力形成了强烈对比。大概在波德莱尔看来,现代工业社会的劳作耗尽了生命的浆液;而逃离的唯一可能,托付给了一个“晃眼的”,渴望“掳劫”的梦。
散文版的三四节复制了韵文版的细节描绘:
你的头发蕴藏着一整个梦,桅杆密布,帆影重重;在它蕴藏的大海里,季风把我送往那些迷人的气候带,那儿的空间更蓝、更深,那儿的空气里飘着水果、树叶和皮肤的香味。
在你头发的汪洋里,我隐约看到一个港,密布着忧郁的歌声,充满生命力的各族人群,还有各式各样的船舰,在无尽苍穹里,在永恒之热慵懒休憩的地方,清晰地勾勒着它们精巧复杂的结构。
虽然并未像韵文版那样直接提到“亚细亚”或“亚弗里加”之名,但第三节里的“季风”一词依然隐晦地指向了深受该气候影响的亚洲。这一做法与韵文版第三节中的“乌木色”一词异曲同工:诗人选择用“乌木”这种主要产于亚洲和非洲热带地区的植物来代指黑色,强调了想象世界的异域特征。然而,“乌木色的海”却并非借着头发的香气所进入的那个遥远世界的全部。
依照韵文版第五节的描写,黑色大洋“封存了他者”:
我会把那爱上了醉意的头,浸入
这封存了他者的黑色大洋
在晃动的轻抚中,我敏妙的魂灵
会把您找回,啊,丰饶的慵懶!
芳香的闲暇,摇曳至无限!
蓝色头发,黑暗支起的蓬帐,
你们还了我浑圆无尽的碧空;
在你们扭曲的发绺布满细毛的边缘,
我尽情地享用着,混杂了
椰子油、麝香和沥青的香气。
第五节没有明言何为“他者”(法语原文为“l’autre”),但第六节第一行作为同位语并置的两个名词短语“蓝色头发”和“黑暗支起的蓬帐”,似乎又建起了黑色和蓝色之间的关联。依照下一行的描写,“蓝色头发”应是“浑圆无尽的碧空”。同时,考虑到头发在两个版本的诗里都隐喻海洋(比如散文版第四节就始于“头发的汪洋”这一表述),“蓝色头发”自然也能令人联想到蓝色之海。由此一来,“黑色大洋”所封存的神秘“他者”,或许就是蓝海碧空、海天一色的景象。然而,比“他者”身份更重要的,是蓝色对于黑色的依赖;韵文版第五节的“封存”和第六节的“支起”这两个动词,似乎都指向了这一点。散文版的第六节以一种近似的方式表达了同一事实:
在你头发的轻抚里,我找回了长时间躺卧于沙发才有的颓唐,那是在港口微微晃动的一艘精致的船内,那是在舱里的盆花和凉水陶壶之间。
在你头发炙热的炉膛里,我呼吸着混杂了鸦片和蔗糖的烟草气味;在你头发的夜里,我看到热带绵延无尽的碧空;在你布满细毛的头发边缘,我沉醉于椰子油、麝香和沥青交融的香气。
“碧空”只能在“头发的夜里”才能看到,而“头发的夜”显然呼应了韵文版第五、第六节的“黑色大洋”和“黑暗”。黑色是通达蓝色的前提。
联想到两首“头发”诗的灵感源泉,波德莱尔的缪斯,被他母亲称为“黑色维纳斯”的让娜·杜瓦尔(Jeanne Duval),我们就更能理解两种颜色之间这种特定的关联了。让娜是一位身世不明的异域女子,十九世纪法国高蹈派诗人代表泰奥多尔·德·邦维尔(Théodore de Banville)对她的外形有过这样一段描述:
那是一个有色女人,高挑的身材很好地撑起了她质朴又高傲的棕色脑袋,头发上奔涌着轻盈而细密的波浪,王后般的仪态和周身散发的野性优雅,透着某种神圣感和原始兽性。
(Mes souvenirs, Paris, Charpentier, 1882)
邦维尔对于让娜身上透着的异域和野性气质的强调与两首“头发”诗的基调完全吻合。而且,波德莱尔的这位缪斯也恰是黑发女人。散文版的最后一节明确指出了这一细节:
让娜画像,波德莱尔手绘
让我长久地咬着你沉重乌黑的发辫。轻噬你倔强而富弹力的头发时,我仿佛吞食着回忆。
韵文版的结尾则以“鬃毛”代称头发,以强调头发主人让娜的原始野性:
长久!一直!我的手,会在你厚重的鬃毛里
播种下红、蓝宝石和珍珠,
以防有一刻,你对我的欲望不闻不问!
你不是我沉梦的绿洲吗?贪婪地,
我闻着回忆的陈酿,你不是那酒壶吗?
蓝色依附于黑色,一如理想之海寄生于现实的“发辫”,一如“绿洲”在头发中“沉梦”,“回忆的陈酿”封存于“酒壶”。
从整体上来看,这两首内容相似度颇高的“头发”诗最大的区别在于动词时态的选择。散文版完全由现在时所主导,韵文版的动词则在将来和现在之间有规律地切换,其中第二、四、六节使用了现在时,第三、五、七节则都是将来时。至于第一节,虽然唯一的主干动词为现在时,但该词是表达意愿的“要”(法语原文为“veux”),计划中的“挥舞”尚未发生(“我要在空中,将它如手绢般挥舞!”);而首节的时间状语也是尚未到来的“今晚”。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将来时和现在时分别主导了韵文版的单数节(1、3、5、7)和双数节(2、4、6)。如果说将来时表现的是对于头发所蕴藏的理想世界的渴求,那么渴求背后也不乏某种确信。而交错出现的现在时强化了这种确定感。事实上,波德莱尔从开篇就明确告诉我们,双数节所呈现的,是在头发里沉睡,即将被抖落的“种种回忆”。将来时的动作所触发的景象,被诗人用现在时描摹,因为将来,是已知经验的复现,是记忆的苏醒。换言之,韵文版的《头发》表达的是一种对于回归已知的渴望,而不是对于未知的无根据想象。从存在的意义上来看,如果将来的生命体验是已知的回归,那么时间就不再令人生畏。因为时间的可怕在于它不断流逝,带走已知;而已知的消亡,意味着生命经验的不断死去。这并不是一个容易面对的现实。人该如何自处?寄望于将来吗?一个未知的将来未必怀有善意,人无法知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于是,对于一个永恒存在的信仰,就成了人类克服时间恐惧的解药。
在波德莱尔所生活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时代,扮演这一角色的,是工业文明催生的,堪比宗教的“进步”信仰。科技和工业带来的物质文明飞跃是“进步永续论”得以传播蔓延的基础。著名的“进步主义”者,作家马克西姆·杜冈(Maxime du Camp),借着一八五五年巴黎首次举办万国博览会之机写了一篇长文(诗集《现代之歌》的序言)讴歌“进步”,以下这段话集中体现了他的立场:
出于对过去的眷恋,古代诗人们总是将黄金时代置于我们身后,回溯到原初,他们错了;我以永续的进步之名起誓,黄金时代在我们前方。
(Les Chants modernes, Paris, Librairie Nouvelle, 1860)
有意思的是,在杜岡看来,确保“黄金时代在我们前方”的不再是上帝,而是“永续的进步”,“进步”信念的神圣化可见一斑。而在同样写作于一八五五年的《论万国博览会》里,波德莱尔却明确表达了对于“进步永续论”的质疑:
如果一位艺术家这一年的作品比上一年展现出了更深的学问或者更大的想象力,那么他显然是进步了。如果今天的食物与昨天相比更物美价廉,那么物质生活层面的进步也毋庸置疑。但是,请告诉我,谁来担保明天的进步?蒸汽机哲人和火柴哲人的那些弟子们的理解就是如此:进步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无限的序列。但谁来担保?我看只有你们的轻信和自负才能做到。
(Curiosités esthétiques,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8)
拒绝盲目的“进步信仰”的波德莱尔在文艺创作之中找到了抵御乃至超越时间的解药。
在他看来,现代创作的本质就在于发现,记住,然后复现每一段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著名的《现代生活画师》中有一篇题为“记忆术”的文章,分析了作者所欣赏的画家贡斯当丹·居伊(Constantin Guys)的创作方法。波德莱尔在文章中指出,居伊“凭记忆作画”,有一种“起死回生的记忆力”。然而,这种记忆却并非追求完美,面面俱到,因为:
一位有着完美形式感,却又惯于运用记忆和想象的艺术家会陷入一众细节所掀起的暴乱而无法脱身,所有的细节都带着对于绝对平等的狂热之爱而寻求正义……艺术家越是倾向于不偏不倚地面对每个细节,越是会陷入无政府状态。
(Œuvres completes, t.III, Paris, Calmann Lévy, 1885)
为了避免在创作中迷失,艺术家需要一种能覆盖观察、记忆、复现,即创作全过程的“综合”(synthétique)能力。批评家波德莱尔对于绘画的这一看法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诗歌创作。对于诗人而言,如果能在一片由无数细节组成的现实景象面前,成功捕捉到那个可以通达全局的核心细节,那么就具备了所谓的“综合”能力。以《恶之花》中那首著名的《天鹅》为例,波德莱尔的创作起点就是一只“焦躁地将翅膀浸浴在沙土里”的天鹅。一八五九年十二月七日,他在写给雨果的信中如此描述自己写作《天鹅》的初衷:
重要的是迅速表达出一次意外,一个意象所能蕴含的联想,表达出目睹一个动物受苦如何把思绪引向一切我们所珍视的,缺席的,受苦的存在,引向所有被剥夺了某种无法寻回之物的人。
(Les Fleurs du Mal)
《记忆术》一文中提到的那种“起死回生的记忆力”,也被波德莱尔形容为一种具有“召唤力的记忆”。上述引文中所说的“把思绪引向一切”的能力,正是“天鹅”这一城市剧变现实中的核心细节所具备的“召唤力”。在我们所分析的两首“头发”诗里,这一核心细节则是“香气”:正是循着芳香,诗人复现了一个“晃眼的”,关于“帆船、桨手、火焰和桅杆”的梦,向着那个“永恒之热涌动的地方”,再次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