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

2022-05-30 08:29郑军
科幻立方 2022年1期
关键词:国信欧阳

郑军

>> 一

脚步杂沓,惊起飞鸟蚊虫,一群人穿着厚底靴在林中疾进。这支队伍前后都是瘦小的老挝军警,中间夹着一个高大汉子,非黄非白,长得棱角分明。他叫斯威基,母亲是因纽特人,父亲是白人,公开身份是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国际协调员,专门与他国警界配合,抓捕通缉犯。

远处走来几个山民,带队警官示意大家停下,独自走过去询问,然后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转告斯威基,半小时前有几个西方背包客从这里路过,直奔老中边境而去。

“他们肯定要越境,恳请各位把他们拦下。”斯威基不能跨境执法,只好拜托当地警察多多努力。

十几名老挝警察向密林深处追踪。

“这样行吗?不用带重武器?”警官不无担心。他接到的任务是抓捕一名贩毒集团首领,此人正在边境地区与当地毒贩交易,还有几名助手。

“这个嘛……他们不算危险。”斯威基含糊地答道。

不危险?哪有不危险的毒贩。警官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叮嘱部下加倍小心。

很快,一幢小竹屋出现在不远处,门口树枝上晾着一件T恤。众人迅速停下、散开、拔枪在手,蹑手蹑脚地围上去。丛林中视野受限,他们必须小心谨慎。三十米、二十五米、二十米……竹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警官猛挥手,率领众人冲过去。

他们来晚一步,屋里的人显然发现自己被跟踪,仓促逃走。锅里还煮着食物,地上散落着撕开的食品袋,外面那件T恤显然是匆忙间忘了带走。

斯威基走到锅边,用长勺在里面搅了搅。野蘑菇、青菜叶子、几片午餐肉混煮在一起。是的,逃走的就是他要找的那群人。

“他们就吃这些?”老挝警官没见过饮食如此寒酸的毒贩,锅里漂着的东西,明显是从餐厅讨来的剩饭。

斯威基没搭腔,说多了,对方会怀疑抓捕对象的身份。如果知道目标不是毒贩,他们恐怕不会像现在这样卖力。斯威基看看地形,那群人只能去一个地方。他拿出海事卫星电话,调出导航图,画面上出现一道不规则的红线。那就是老中边境,这次执法任务的终点。

“还有两公里,可以抓到!”斯威基没有枪,只能寄希望于当地警察。一行人紧追不舍,很快便到了边境,已经能看到边境另一侧的巡逻队,以及两架正在低空盘旋的监控无人机。老挝警官走过去和中方沟通,不一会儿带回消息。

“他们在边境安装的热敏探头发现有人入境,正在搜山。”

斯威基焦急地等在边境一侧,半小时、一小时,中方没找到越境者。此处山高林密,两边有些村寨的居民是亲戚,经常跨境往来。逃亡者选择在这里过境,显然事先进行过调查。

斯威基拿出海事卫星电话,拨通国家安全局的加密专线。“你确认他们入境了?”听完斯威基的汇报,上司仿佛松了一口气。

“确认。”

“好吧,马上回国!”

斯威基顿感诧异,上司的语气和前几天明显不同。他恍然大悟,自己的真正任务是在老挝追踪一名恐怖分子,但是对方屡屡在军警到位前逃脱,让他摸不着头脑。以目标的真实身份,应该没钱去贿赂当地警官。

“老板,你只是想把他们赶走?”

“一群跳蚤!”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做。”斯威基捶胸顿足,气急败坏,“他们手上有命案!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电话那边沉默着。

“老板,这个决定没有正式文件吧?”

“‘东方的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再管!”

斯威基决心已定:“如果没有书面指令,那请原谅,我暂时当它不存在,我要把东方揪出来!”

>> 二

“敏叔,这发型还可以吧?”

“不习惯啊。”“敏叔”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摇摇脑袋,仿佛顶着一头假发,“不过你们觉得好就行。”

欧阳敏因为不修边幅,胡子长得又快,总是一幅苍老的样子,于是获得“敏叔”这个绰号。今天因为要参加一项重要活动,他才专门请了发型师。这么一捯饬,倒是显出他的真实年纪——这位“海东市径向行波实验反应堆”的总工程师,今年只有三十八岁。

欧阳敏走进核电站的科普大厅,助手拿着手提电脑跟在后面,以便根据他的谈话内容,随时切换投影仪上的照片。大厅里已经摆好座位,一排长桌,欧阳敏与公众代表分坐两侧。这些人都是从网络上应征来参加本次座谈会,其中有几个穿着统一的T恤,上面印着口号——“不要在海东,请建在别处!”

欧阳敏装作看不见这行字,主动向他们伸出手。几个代表犹豫着,一个三十出头、戴着白手套的女人先握住他的手。“不好意思,我担心这里的一切都受到污染。”

“那肯定不会,实验堆还没装填燃料。”

欧阳敏请大家坐下,一侧小门里走出几名员工,在每人面前摆上一份沙冰,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欧阳敏面前也有一份。“天气热,请大家边吃边聊。说明一下,这些冰饮使用的是反应堆的二次回路水。为证明它们没有放射性污染,我先吃为敬!”

“你不是說这里没运行吗?”

“这水来自田湾核电站。”

欧阳敏和助手们慢慢品着沙冰,对面没人动勺子,气氛既尴尬又紧张。一个壮壮的二十岁男孩最先开口,他面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网名“雕风镂月”。

“听口音,你们没一个是海东人,甚至没有本省人。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海东人。”

“我理解你们的担心,但请先听我解释。”欧阳敏挥挥手,一侧投影屏上播放着介绍反应堆运行原理的3D动画。欧阳敏当起解说员,给大家解释什么叫燃料棒,什么叫控制棒。

“传统反应堆要用控制棒去吸收燃料棒的多余中子,多了就插进几根,少了就拔出几根。因为有这么个工序,所以才有事故隐患。我们这种新型反应堆不需要控制棒,完全用燃料棒里面的乏燃料吸收中子,这样就大大降低了事故的可能性。打个比方,对于驾驶技术不熟练的人,开自动挡的车会更安全,因为少个换挡的环节嘛。”

“我不懂核技术,但多少懂点科学。”雕风镂月打断欧阳敏的介绍,“想当年硝酸甘油容易爆炸,诺贝尔往里面加了硅藻土,就比以前安全了。但是再安全,它不也是炸药吗?能放到居民楼旁边吗?”

“这位先生,把核燃料比成炸药是不恰当的。”欧阳敏指指自己,又指指助手,“全世界哪些人接触核燃料最多?当然是我们这群人。我们都不怕,大家有什么可怕的?”

刚才唯一和欧阳敏握手的女人开了口,她叫暮色芳华,以写言情小说闻名网络,在公众代表里知名度最高。

“但是,以前你们也宣传核电的可靠性,可还是出了切尔诺贝利。这样的人间地狱,你们要在我家旁边再造一个吗?”

耐心,耐心,还是耐心,他们不是专业人士。欧阳敏呷了一口咖啡,温言解释:“切尔诺贝利并非正常运转时发生的事故。当时苏联军方要搞演习,以确认核电站遭遇攻击时能够迅速启动备用电源。电厂的人没有演习经验,搞得手忙脚乱才出了错。并且,那里现在也不算人间地狱。”

欧阳敏站起来,走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大照片前向大家介绍。前景是他和几个白种男人的合影,背景是一处建筑工地,吊车林立,工人云集,大家正在建造一个钢制拱顶,好像是座体育馆。

“你们看,这是我本人。背后就是发生事故的切尔诺贝利四号堆。全球核电专家只要有条件,都会到现场看看,吸取经验教训。现在他们正建造新拱壳,有效安全防护期为一百年。至于我身边这几位,都是当年在现场救险的英雄。这位是当班的轮机员,这位是当时的辐射监测员,尤其是这位斯塔罗杜莫夫先生,后来他带人爬上废墟,徒手把炸出来的反应堆碎片一块块扔回去,以减少辐射。当然,他们的同事有不少牺牲了,但他们活到了今天。至于我,在现场参观时受到的辐射,只相当于万米高空飞行一小时的量。那里当然不是天堂,但也并非人间地狱。”

“可是前后死了九万人!”暮色芳华厉声反驳,“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我知道有‘九万人这个数字,但是找不到它的科学依据。国际原子能机构给出的权威结论,是有五十六人直接在该事故中丧生,估计有四千人因这场灾难带来的疾病死亡,但也只是估计。”

“原子能机构?哼,听上去就是你们这些搞核电的人组成的机构,当然要发布对自己有利的数字。人数报多了,老百姓不让建核电怎么办……”

“你们……”

欧阳敏的助手想发飙,被他生生按在座位上。

“如果你们不认同这个数字,可以用科学的统计结果来反驳。”

“好吧,就算只有四千人,那不都是生命吗?四千位父亲、母亲、儿子和女儿,因为这场事故提前告别人生舞台,你们不为此感到悲哀吗?”

“要说世界上谁更关注这些人的悲剧,那肯定是我们。”欧阳敏眼眶湿润,“但我们的想法是,以后怎么才能避免发生类似的核事故,而不是把核电当成洪水猛兽。蒸汽机诞生后,仅英国就有五千多人死于蒸汽锅炉爆炸;1865年,一艘美国轮船在密西西比河上发生锅炉爆炸,死亡两千五百人。交流电普及后,全世界死于触电事故的更是无法统计。可人们从未想过要禁止这些新技术,而是想着怎么让它们更安全。”

…………

座谈会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民间代表面前的冰沙全部融化,变成一杯杯彩色糖水,没人尝上哪怕一口。不是知识问题,不是缺乏勇气,这是立场!哪怕抿上一口,就等于坐进对方的阵营!

>> 三

“什么?去做卧底?”

翻开从外联组长杜丽霞手中接过的文件,刚看过头一页,杨真就叫出了声。

“你先仔细看,等会儿局长找你谈话!”杜丽霞提醒完,把门从外面带上。杨真坐在办公桌前,仔细阅读。这是高科技犯罪调查局局长直接给她布置的任务,目标在网络上注册为“绿色工作坊”,聚集了不少粉丝。线下主要聚会地点是一家民营书店,也叫这个名字。它有两个老板,于国信是出资人,工商注册人是张志雄。

“绿色工作坊”以宣传生态精神,提倡环保理念,组织募捐和实际行动为宗旨。其在網页上发布国内外环保动态,生态知识;线下经常组织聚会,吸引来自美国、日本和欧洲的同道拜访。最近更有正规媒体前去采访,影响力不断扩大。

于国信虽在环保圈子里有号召力。但警方怀疑“绿色工作坊”很可能是一个境外生态恐怖团体“东方”发展的外围组织,从于国信到它的核心人员,都在境外接受过该组织的训练,东方也可能是他们的金主。这个组织无差别地攻击各国科学家和工业设施,仅在美国境内便可能与六起恐怖袭击有关,一共致死十五人,重伤七人。另外,他们有可能炸过弗吉尼亚州一个县的水坝,导致三人死亡。

这个神秘组织之所以叫东方,是因为他们相信,西方世界的民风世情都被工业所污染,人类的希望在东方。其领袖被称作“Eastern”,即“来自东方的”。美国国家安全局一直在追查这个组织,但始终不知道Eastern何许人也,只知道此人拥有美国国籍。

最近,他们在老挝发现Eastern的踪影。追捕过程中,Eastern偷越中老边境。因此,杨真这次卧底行动,其实是一场调查行动。

“看明白了吧,生的蛆,变成了苍蝇,飞到咱们这里,得咱们解决。”杜丽霞推门进来,站在杨真背后,轻蔑地说道。

“那么,我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Eastern?”

“局长的意思,你还要找到Eastern来的目的。如果只是逃避FBI搜捕,抓起来遣返就行了。怕的是他想在这搞什么勾当。”

杨真不仅有侦察经验,还曾经落入敌手,堪称出生入死,心理素质早就被磨炼出来。当她来到李汉云办公室时,斯威基也在那里。看到杨真坐下来,这个混血大汉稍稍一惊。“李先生,您安排的就是这位警官?”

“是她。参与侦破多起大案。专业能力强,心理素质过硬。”

“她……请问这位杨警官的年纪?”

“二十八岁,但她的外形,与卧底的身份十分契合。”

这是高科技犯罪调查局成立以来,第一次组织卧底侦察。杨真的身份是一个企业家的女儿,名叫李怡楠,今年二十四岁,大学中文系毕业。她要忘记自己的理工专业背景,装成一个科盲。杨真身材瘦小,稍加打扮,很像刚毕业的学生。

“恕我直言,那些人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文质彬彬。”斯威基打量着杨真,估计自己体重能有对方的两倍,“他们在美国就背着很多条人命!”

李汉云对自己的选择很有信心。“杨警官以前读书时接触过这类组织,熟悉他们的观点,所以,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 四

北京昌平,第一研究所。

实验车道上,一辆渣土车气势汹汹地开过来,撞向布置好的拦阻带,速度超过七十迈。眼看就要撞到,突然,斜刺里蹿出一辆黑色奥迪,狠狠地向它别过去,竟把渣土车挤下路肩。

尘土飞扬中,韩悦宾从渣土车副驾驶一侧跳下来。在高科技犯罪调查局里,他担任技术组组长。看到测试完成,同事们纷纷从远处跑来,不过没人在乎他,都跑到奥迪跟前,好奇地摸着、看着、品评着。驾驶座上有个穿西装的人,是用视觉增强技术投射的图像。不停有人把手穿进穿出,啧啧称奇。

“怎么样?最新版无人驾驶安防护卫车,顶配!”韩悦宾像个4S店老板。

“又不是你设计的,你也就是开过来玩玩而已。”杜丽霞打趣道。

这不是一辆真的轿车,而是专门撞击可疑车辆的安防护卫车。普通轿车都有碰撞缓冲设计,遇到撞击时车身变形,吸收动能,减少对乘员的冲击。所以车子看上去结实,撞上去就像厚纸壳糊的一样。安防护卫车的作用则是撞击对方,打造得十分结实,车身有装甲,底盘加了重。而且无人驾驶,行动中不必考虑驾驶员安危。

“这车由大众赞助?”法律组长蔡静茹指着车标问道。

“没有啊。”

“那你怎么搞个奥迪的外观?”

“反正也得伪装成普通车。要是用别的品牌,你也会这么问。”

为避免在城市道路上被恐怖分子提前认出,达到悄悄接近敌人的目的,安防护卫车必须装扮成普通轿车,使用前还要进行做旧处理。

“对了,杨真呢?我这还有东西给她呢。”

正说着,杨真从调查局办公楼大门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局长刚才说的话。“评估危险程度”“找到通缉目标”,这活有意思,也不算危险。

“来来来,杨真跟我走,你们剩下的随便参观吧。”韩悦宾招呼着杨真,把她带到技术组。他那里新到了几个兵,眼下都在网上忙碌着。杨真看了看几台监视器上的页面,不是音乐界面就是游戏界面,自己仿佛进了网吧。

“我们正在给你做假身份!”韩悦宾指着一个交友网站的登录页面向她介绍,“这是你的网络身份,网名‘千秋。”

现实中一个二十四岁的城市女孩,如果在任何网站上都没注册过用户名,肯定会令人怀疑。如果全是只开通几天的用户名,那更是提醒别人怀疑她的假身份。所以,韩悦宾指挥的技术组正给杨真制造一系列网络假身份。她共有两个用户名,大号“千秋”,小号“一男”,是她化名的谐音。

“那个组织从网上发展对象,聊得差不多才会让你过去。所以,你得先聊上几天。”

“這样啊,不用上班,窝在家里聊天 ,这个活儿好!”

在“千秋”注册的各种网页上,已经填好一些内容,显示她爱好旅游、摄影、绘画,功课不怎么样,勉强凑够学分毕业。更有一些愤世嫉俗的短评,咒骂黑心商人、冒牌专家、污染大户、贪官污吏,反正是怎么愤青怎么来。

在“一男”的网站上,贴着一些更隐私的个人话语,都没有明确提到人名和事件,只是一些抱怨。有些似乎针对旧情人,有些可能针对父母。有需要时,杨真可以随便解释给别人听。

“就是说,我搞了几个对象,可现在还单着?你这都什么人设啊。”杨真看着看着,开始熟悉自己的角色。

“这人设多好啊。遇到帅哥,你还可以色诱……”

杨真拿起一只空文件袋,在韩悦宾的后脑轻拍了一下。她和“大韩”都是这个机构的元老,说起话来没大没小。那几个新兵听组长这么能侃,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记住,你爸是土豪,有点钱,又不是特别有钱,生活奢侈,有外遇;你妈爱赌博,天天跟一堆牌友混。总之是一对不靠谱的父母。所以你从小不喜欢他们,任性、反叛、不回家。想做点大事证明自己,又不知道干什么好。那类组织最喜欢这种人。”

听着韩悦宾的角色介绍,杨真在脑子里慢慢凑出一个人物形象。我能像她吗?我会像她吗?“对了,那我爸妈是谁?”

这话问得很滑稽,一旁的女警员扑哧笑出声来。

“我是说卧底身份的父母。”

网络普及给卧底工作添了很多麻烦。即使她远赴千里之外执行任务,也必须有人随时扮演她的亲人,以防对方通过网络调查她的身份。韩悦宾把杨真拉到一边,打开工作手机,上面出现一对中年夫妻。

“你的假父母我们的两位同志,他们一直以富翁身份在社会上活动,周围不少人都知道这对夫妻有个叛逆的女儿,从不和他们来往。先后有三个女同志借这个身份出去活动,你是第四个。”

了解完这个,一个女警员给杨真介绍那些网页。

“杨姐,你一共注册过十二个网站,发过十二万七千个文字,一千四百张图片。这还有你喜欢听的歌曲,喜欢看的电影。为了贴它们,我们组忙了好几个晚上。”

“天啊,要发这么多字和图?”杨真草草地翻着页面,很快就被搞得头昏脑涨。

“其实也没多少,你看,最早一个用户名设定是你十六岁那年注册的,八年积累这么多内容,已经可以了。”

八年?杨真一时没反应过来。“记住,你今年二十四岁啊!”韩悦宾提醒道。

“哈哈,这身份让我赚了四岁。”杨真笑道,“不过,八年就在网上发这么多东西?”

“我这里有中国网民平均发文篇幅统计,你的卧底身份是文学院学生,所以我们设定,你发过的网文是这个平均水平的一点五倍。”

用几天时间伪造八年内容,关键还得网站配合。韩悦宾已经给这些商业网站递去公函,临时使用他们的后台管理权,炮制这些假网页。

“还有这个……”韩悦宾递给杨真一部崭新的手机,“通信录中存了一百多个假姓名,无论你拨哪个号码,都是我们在接听,这就是给你演戏的道具。”

一个二十四岁的富家女,肯定手机不离身。万一被对方检查或者偷查,手机上不能只有几个号码。交代完这个道具后,韩悦宾又取出一枚微型芯片,只有食指盖的一半大小。

“这是生物芯片,没有排异反应,靠你的身体运动发电。使用时植入上臂内侧,这是别人最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它会监测你的各项生理指标,心跳、呼吸、血压、皮肤电反射和激素分泌,综合判断你是否处于危险状态,然后自行发出求救信号,同时给你一个电刺激。如果你并不处于危险状态,可以在半分钟内手动发出取消指令。”

韩悦宾曾经和杨真共同执行侦察任务,结果落入敌手。脱险后他就苦思冥想,怎么能在重重围困中发出警讯,这便是他的成果。

“取消要手动?”杨真用手指捏过芯片,仔细地看着。

“报警自动完成,取消必须手动,证明你还能自主活动。如果半分钟后没有取消指令,它就会二次报警,附近合作单位的同志会第一时间赶到。”

“这个……有点夸张吧。”杨真摇摇头,放下报警芯片。凭她的印象,那个群体与“穷凶极恶”相去甚远。

“大韩,他们就是一群文青,我混进去,应该不需要动手吧?”

>> 五

径向行波反应堆,核工业的先锋,人类未来能源的希望,终于从理论变成了眼前忙碌的工地。核岛、常规岛、配套设施、防波堤、宿舍,甚至面向公众的科普中心,都已经建设完毕。

望着宏伟的安全壳,欧阳敏的脸上却没有高兴劲。他要应付的不光是抗议者,还有更厉害的角色。果然,周厂长打来电话,让他去小会议室。“这次换成公安部的同志。”周厂长在介绍身份时,加重了语气。

走进小会议室,看到四名三十岁上下的警官,欧阳敏稍稍松了口气。周厂长说对方来自高科技犯罪调查局,这是什么机构?没听说过。什么是高科技犯罪?欧阳敏正在寻思,周厂长起身要离开。

“您不在这里吗?”

“他们指名要找你谈,我得回避。”周厂长拍拍欧阳敏的肩膀,欲言又止,转身走开。

四名警官中年龄最大的叫龙剑,调查局侦察组长,其他人是他的助手。和其他人一样,龙剑也是先要了解行波堆的基本工作原理。这么专业的问题,警官能懂多少?欧阳敏侃侃而谈,用谈话来缓解紧张。

对面,龙剑频频点头,听不懂的地方还会问两句。仿佛这次不是来讯问什么,而是来听科普讲座。

“欧阳先生,据我所知,第四代核技术除了行波堆,还有混合堆、高温气冷堆两种,你们这是最难的一种。为什么在确定实验项目时,核电总公司最终选择了你们的方案?”

“这个……最难并不代表最不成熟。我从大学读核物理专业时就在构思这种反应堆,到今年三十八岁,虽然不算老,但是过去的人生有一半时间都用在这上面,最终干成一件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欧阳敏的语气里透着几分骄傲。这不是一般的革新,而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也许这是自人类有发电站以来最大的技术突破,主持人就是他!一旦成功,未来的科技史绕不开“欧阳敏”三个字。

“那么,实验资金总额有多少?”

“这在总公司网站上有公示,一百零七亿人民币。”

龙剑边听边点头,其他几个人或者忙着记录,或者忙着查阅资料,从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为争取这么一笔钱,你们要进行预研吧?给总公司的评审组提供了哪些资料?”

欧阳敏心里一紧,他知道,警察问话先要兜圈子,现在这是要进入重点?

“除了各种理论设计,最主要的是核反应模拟实验,在超算中心做的。”

“数据很完美?”

“很棒!”

“模拟实验进行得是不是太快了?”

欧阳敏心头一凛。一个警察,难道懂这么专业的知识?

“我是指超算中心的模拟实验,得出数据的速度是不是太快?远远超过其他类似实验的速度。”龙剑又强调了一遍,“据我了解,全球可能有四五个团队都在进行计算机模拟,你们比他們领先太多。”

欧阳敏早知道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会是一名警察。“快是正常的,我们租用的超级计算机,单是运算速度就无人能敌。”

龙剑点点头,话题突然转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你们核工业公司副总经理梁日新,曾经是你的研究生导师吧?”

“当过我两年导师,他后来调到核工业部,我又是他调过来的。”这些经历无可隐瞒,欧阳敏直说无妨。

龙剑转了几下手里的记录笔,又冒出一句:“负责行波堆实验项目审查的人,也是他吧?”

“当然是他,核能圈子就那么大,彼此不是同事,就是师生,转来转去很容易遇上。”

谈话结束了,欧阳敏没想到,龙剑从桌子对面伸过手,和他握了一下。“欧阳先生,安心工作,祝你们的实验早日成功!”

一行警官离开实验堆,把忐忑不安的种子种在欧阳敏心里。周厂长再次现身,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晚上冷却组开技术现场会,等你去,没问题吧?”他是行政出身,技术工作全指仗着欧阳敏。

“没问题!”欧阳敏暗自发了发狠,“为了能把它顺利点燃,什么关都得过!”

>> 六

“欢迎你们!”

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的人向他们伸出双手。他就是于国信,三十七岁。接受他欢迎的除了杨真……不,除了千秋,还有几个新朋友:黑色男孩、玲珑、深海鱼、易朽阁……杨真只知道他们的网名。他们都是先从网上和于国信聊得火热,才决定来这里看看。按照绿色工作坊的规矩,除非本人强烈要求,否则彼此间都用网名称呼。

小书店位于城郊接合部,营业场所一百平方米出头,摆的都是《寂静的春天》《平衡的地球》《增长的极限》《人口爆炸》之类的环保经典。而且一样摆上一摞,也不管是否卖得出去。再看墙上,贴着德国人民反核示威现场照,迎面还贴着前联合国秘书长斯特朗的标语——地球唯一的希望,难道不是工业文明的垮台吗?我们这代人最重要的任务,不就是让它实现吗?

总之,顾客一进门,就感受到浓浓的绿色氛围。杨真仔细翻过架子上的书,没有任何流行读物。估计小书店很難盈利,但是于国信一直能维持它的运转。

后面还有一间小屋,不到二十平方米,作为库房、会议室、餐厅和于国信的卧室。客人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床上,还有的挤坐在书堆上,听传奇人物于国信讲他的环保经验。合伙人张志雄刚刚大学毕业,在店里更像个员工。

看到大家都坐好了,于国信扬起双手。“大家都说要保护地球,可地球那么大,我们的手这么小,那我们能做什么?”说着,他打开冰箱。里面的灯并没有亮,原来冰箱没通电,只是当储物柜用。

“今天我就交给你们第一个任务,去你们的亲戚家,检查他们的冰箱。自从有这种电器,我们会把很多食物放进去,一天,一周,然后就忘了吃。你们去检查亲人的冰箱,找出那些塞在角落里的东西,再问问有多少是他们忘了吃的。然后……”于国信掏出几把小巧的弹簧秤,分给大家。

“你们把这些食物放在一起,称称看有多重。”

晚上,大家又回到绿色工作坊,交上他们的作业。最少的两公斤,最多的六公斤!加起来一共有二十多公斤食物被它们的主人遗忘在冰箱里。看到这个结果,就连杨真都吐出了舌头。

“想想吧,中国几亿家庭,每年会浪费多少食物?要用多少土地,多少劳动才把它们种出来……对了千秋,你的作业呢?”

“唔……因为……因为某些事,我和家人不来往了。所以……”杨真拿出一个饭盒,“我回去检查了自己的冰箱,把我忘记的食物都拿出来,煮在一起,罚自己吃完。”

于国信拿过盒子,把它放到桌上打开。“这一课要告诉你们,现代人把‘浪费当成‘消费。很多东西我们只是买,却不用。我们把大量物资囤积在自己家里,想想吧,只要少买其中的五分之一,环境压力就能减轻多少?来,咱们一起分享千秋的觉悟……”

“不不不,有的东西已经放了很多天……”杨真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没那么可怕……”于国信夹起一筷子不知道什么食物,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玲珑、深海鱼等人看着于国信吃了,犹豫片刻,也都动起筷子。

“很好,我们开始第二项作业。”看到大家都吃过,于国信招招手,带着大家从后门走到院子里。天气越来越热,炉灶就放在后院一个半敞开的棚子下面,旁边还有一大堆各色食品,看着都是淘汰货。

“每天从全国超市里扔出去的临期食品有上万吨,它们大部分都还可以食用。这是我从旁边超市弄来的。从今天起,每天晚饭咱们就吃这些,你们有没有勇气?”

大家看着那些食品——叶子发黄的菜,现出疤痕的水果,几包一捆的过期食物……看看于国信,又彼此对望,显得犹豫不决。

“很多人嘴里喊着热爱生态,关心地球,如果这些东西都吃不下,那就只是嘴把式。”

于国信拿起一只烂掉小半边的苹果,熟练地削掉腐烂部分,去皮、切块,又拿起另一只表皮发黑的杧果,边削边说:“我跟着环保前辈训练时,大家都从垃圾箱里捡食物。和那个比,这已经很干净了,直接从超市理货员手里拿过来的。”

杨真第一个走过去,端起不锈钢盆,跟于国信一起清洗那些蔬菜瓜果。看到她动了手,其他人也参与进来。他们煮了各种菜肴,又打开一包包过期的饼干、薯条、小蛋糕……堆了满满一桌子。

“黑色男孩,你还在读大学吧?”于国信问道。

“是的。”

“每月在食品上花多少钱?”

“这……一千五到两千吧。”

“以后你会发现,一百块也能过一个月。”于国信指指这些食品。大家无不信服,如果只吃这些,确实花不了多少钱。

“难的不是吃一顿,而是天天吃,从自己做起,拒绝当浪费机器。”于国信带头吃起这顿大餐。

杨真也不遑多让,拿起一只碗就往里面舀菜。看到她这么勇敢,男生也不甘示弱。只有女网友玲珑,吃了第一口就再没有往嘴里塞,忍了半天,还是跑到院子外面吐了个干净。

“不好意思……我不行……”玲珑擦着眼角的泪花。那些食品其实没有任何异味,但她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从小爸妈就教她不要碰过期食品。

“没关系,只要大家知道,保护生态比喊几句口号更难就行了。”

玲珑流着眼泪跑了出去,从此再没回到这间小屋。

>> 七

第二天,杨真上午就赶到书店。“咦,你不用上班吗?”于国信放下扫帚问道。

“生命有限,窝在办公室里就是在浪费它!”杨真把头一甩,接过扫帚开始清洁,“再说我是女孩,又不用买房买车娶老婆。”

调查局给杨真设计出一个有钱又不用见面的父亲,就是为她能够整天闲逛制造借口。于国信并不怀疑,好多环保积极分子都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忙着一日三餐,哪有精力保护地球?

整个白天,杨真都站在书店里接待客人,向他们推荐那些环保名著。“你们看,《增长的极限》里有句名言:把经济停下来,就会减少消耗物质资源,但却需要更多的道德资源。”

“这本书告诉我们,人口就是定时炸弹。这话说得太到位了!”

“戈尔说过,为救一名癌症患者砍掉三棵紫杉木,就是人类自私的表现。”

“癌症和紫杉木有什么关系?”顾客显然没听明白这句话。

“抗癌药物紫杉醇就是从紫杉木中提炼的。”

一旁,于国信暗挑大指。他面试过几百个志愿者,数这个二十四岁的中文系毕业生最理解环保真谛。

新人陆陆续续到来,除了和杨真一拔的几个外,又来了阿飞、大猩猩、陈年旧雪……还有一些千奇百怪的网名。他们都想参加绿色工作坊。看到人数足够,于国信便给大家布置另一道作业:翻找附近小区的垃圾箱,把里面的废电池找出来。

显然,对这些少男少女来说,翻垃圾箱比吃剩饭更困难。晚上,杨真、黑色男孩、深海鱼和阿飞拎着装满废电池的塑料袋回到书店,其他新人已经不知去向。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人也坚持下来,他们比杨真资历更老。

于国信对于这种人来人往的现象早已习惯,年轻嘛,头脑爱发热,用冷水猛浇几次,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他捡起一枚电池,在大家眼前晃了晃:“你们瞧,这么个小东西里面含的汞,就会污染二十万升水。所以……”他又晃了晃塑料袋:“我们今天拯救了几个游泳池的水!”

“天啊,这么多!”杨真挥臂高呼,又和身边的同伴击掌相庆,用剧烈的身体运动抑制着心里的反感。二〇〇六年起中国就不再生产含汞电池,他们只是瞎折腾了一天。这些知识经常涌上杨真的大脑,让她抵触着这个古怪小圈子的游戏规则。不过她必须把它们压住,好让自己变傻。

“其实我们根本用不着那么多电。人类用电的历史才一百多年,在此之前,人类用什么?”说着,于国信伸开双臂,先拥抱了黑色男孩,又拥抱了杨真。然后他让大家不分男女,彼此拥抱。害羞的人点到为止,杨真非常投入,用力地拥抱了现场每个人。

于国信回到场地中间,接着宣讲他的教义。“在没有电的时代,一家人到了晚上会围着一盏油灯,自然地聚在一起。他们分享各自的故事,增进彼此的感情。有了电以后,人类反而彼此疏远。每间房子都有电灯,一家人关起门各自过各自的生活。然后是电话,人们爱煲电话粥,却不关心身边的亲人。发展到今天,电视、电脑和手机才是亲人。电是把人类分开的祸害,电就是科学制造出来的魔鬼!”于国信讲得眼圈通红,他打动了自己,也感动了其他人。“所以,每天大家告别时,要彼此拥抱,感受人性之电。”

从这天起,每个参加活动的人都要与在场同伴拥抱后才能告别。也许他们彼此并不熟悉,甚至曾经争吵,但是每天都要进行这个仪式,融化彼此的陌生和隔膜。

到了吃饭的时候,杨真给于国信打下手,用临期食品煮出一锅杂烩菜。“于老师,您过去真和他们一起翻垃圾箱?”一个新人好奇地问。

于国信点点头。“其实没那么可怕,都是心理作用。当然,我们也不是什么垃圾箱都翻。”

“要不……您带我们再去挑战一下自我?”杨真提议。她总是表现得很积极,其实是想快点过关,进入这个圈子的核心层。于国信当然理解不到这一点,欣然接受她的建议,带着大家直奔附近一幢写字楼。

“其实我们并不翻大街上的垃圾箱,那里的東西肯定不能吃。这种楼里有很多上班族,到时间都去点餐,吃不了就扔掉。尤其女生,要和男生买同样分量的套餐,饭量又不够大,经常把完好的食物扔掉。”

这个时间,写字楼里的白领几乎都下班了。来到前厅,于国信很快盯上一个垃圾桶,打开盖子,捡出一个塑料餐盒,里面有几只完整的包子。他拈出一个,放到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把餐盒递向其他人。

这次考验升级,大家都不敢伸手,还是杨真挺身而出,咬咬牙,抓起一个包子;“保护地球从我做起!”她喊完口号,便把包子填进嘴里。看到她这么有勇气,周围男生不甘示弱,纷纷伸出了手。然后是女生……

“好好好,包子不够大家分的,咱们再找找别的垃圾桶。”

他们还没散开,两个保安就跑了过来。他们已经盯上这群怪客,怎么也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减少碳排放,你懂吗?”杨真骄傲地回答。

保安显然没听懂,不耐烦地挥挥手。“如果不是来找人,那就赶快走。”

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抗议示威,没有与社会发生任何冲突,杨真每天都跟着这群人做一些正能量的事情,以至于她偶尔会忘记自己在做卧底。

>> 八

驶入地下车库,乘电梯到七层,下去后换另一部电梯再坐到十八楼,确信不会有人跟踪,杨真才按动安防手机上的密码键。一扇很普通的防盗门在她面前打开,一名便衣用手持扫描仪对她进行安检,转身请她进去。里面有一道电磁屏蔽夹层,走过去,再路过一群正在进行监控的同行,杨真来到里屋,杜丽霞和斯威基正等在那里。

换了身份后,杨真就不再公开出入任何司法部门,以免被人跟踪暴露身份。这里是国安局在本市的秘密监控站。来往的人都从地下车库进出,最大限度避免跟踪。

面对局里的外联组长还有美国同行,杨真汇报了这段时间的收获。她在绿色工作坊中没遇到一个外籍人士,也没有什么可疑对象,都是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杜丽霞对此亦无甚经验,这次行动本来就是应斯威基的请求展开的,他本人调查多年,算是老师。

“这是他们吸收核心成员的程序。第一步在网上看你发过的言论,如果志趣相投,就进入第二步,和你在网上聊天,这两关你已经过了。第三步,他们会邀请你参加活动,给你设置考验,让你一关一关地过。如果坚持不下来,他们会微笑着送你走人,从此断绝联系。”

“那……后面还有什么关?”

斯威基在美国国安局的任务,就是监视国境内的生态恐怖分子。十几年下来,他看着他们的规模从小到大,人数从少到多,行事从温和到极端,一步步走向暴力。

“再往下,他们会带你参加边缘活动,介于合法和违法之间,看你有没有胆子挑战社会秩序。比如在哪家实验室门口涂标语,烧一烧转基因实验田,参加什么抗议示威……如果你能和警察打起来,或者更进一步,被关几天班房,他们会更信任你。”

“所以我还得再偏激一些?”

“对!”

虽然有犯罪心理学博士头衔,杨真现在却像个学徒,学习着生态恐怖分子的做派。

“可是,于国信很自律,很能吃苦。”

“哈哈,恐怖分子不可能住豪宅,开游艇。”斯威基意识到,他的中国同行缺乏经验,或者把好莱坞电影当成了现实,“你要知道,越是能吃苦的人,一旦干起坏事才越可怕。”

时间快到了,杨真要参加晚间聚会,欲起身告别,脑海中忽然又冒出一个问题。和这个美国人接触几次,她对他有了一点个人印象。“斯威基先生,冒昧地请教一下,您这么热衷打击生态恐怖分子,不光只是公事公办吧?”

“你说对了!”斯威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给她们讲了段往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态主义者在欧美发动社会运动,抵制北极地区的海豹皮生意。那时,这种生意是加拿大境内因纽特人的支柱产业。这次打击让因纽特社区数以千计的家庭破产,斯威基的外公还不上债,自杀身亡。事后有公益组织资助他的母亲到美国读书,才认识了他的父亲。

“十一年里面,因纽特社区有一百五十四人因为破产而自杀,他们的命不如海豹的命值钱。所以在我心目中,那些人早就是恐怖分子,他们每一个都是,不用在这个词上加引号!导致海豹数量大规模下降是十九世纪白人干的事。可十九世纪没有生态运动,等白人富裕了,吃饱穿暖了,却开始搞这种运动。后来研究北极生态的学者说,当年因纽特人捕的那点海豹,完全不会破坏海豹种群繁衍。”

媒体没有报道这种故事,满屋子环保畅销书也不记载它们,杨真看了那么多资料,也是第一次听到。那些无法向社会发声的人,他们的境况有多么无助!她被深深震撼了。

“生态主义者反复宣传,如果一个人不能爱动物,就不能爱别人。千万别相信这些话,他们完全不爱别人,他们的行为专门坑害最弱势的人。”说完这些,斯威基耸了耸肩,“这些话,我也只能和你们讲。在我的国家,如果有人知道司法人员讲这种话,我就会被解职!”

>> 九

剜疤、去皮、切块、摆盘,杨真成了熟练厨工,只是身边的人还是來来走走。十天后,和她同来的人里面,只有黑色男孩和深海鱼还留在这里。但是不管谁来谁走,书店后面的小屋总是塞得满满的,人与人之间需侧身才能通过。天天和这么多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别有一番温馨气氛。

杨真把果盘放到桌上,邀请新来的小伙伴一同品尝。女孩做东西就是细致,看上去不次于饭店里的果盘,让人忘记食材的来历。大家每人一把金属叉,分食着水果。是的,这里不能用牙签或者一次性筷子,那是对森林的伤害。

大家一边吃,一边听于国信讲课。在这个小圈子里,于国信就是大明星。作为心系生态环境的人,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于国信拿出平板电脑,调出龙虾、澳洲奶粉和牛油果的照片。

“不能吃它们?是因为太贵,太奢侈吗?”黑色男孩不解其意。

“或者,龙虾要被我们中国人吃成濒危物种了?”女孩子深海鱼换了个角度提问。

“那倒不至于,主要是因为这些食材不出产自你身边。”于国信指指照片,“中国人吃的龙虾来自美国缅因州,为了保鲜,这种食材要空运到中国,飞机是碳排放最多的运输工具。我们多吃一只,大气层里就多一些二氧化碳。”

“奶粉不用说了,你们都知道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出产的。”于国信又指指牛油果。“中国人吃的牛油果,大部分来自智利。南美是地球上离中国最远的洲,可以想见,因为我们的口腹之欲,大气层里又多了多少碳排放。过去五年,中国的牛油果进口量增加了多少倍?你们猜猜?”

几倍、十几倍、几十倍,听众拼命拓展着自己的想象力。

“五百倍!”于国信向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公布了标准答案,“朋友们,简直是贪欲大爆炸!我们一直在无声无息地对大自然犯罪,可是没几个人知道。”

“不光这些,所有热带水果都不应该吃。”杨真马上举一反三,“咱们这里是北方,什么杧果、荔枝、菠萝、榴梿,都要从热带运来。而且不是少数,是成千上万吨啊。多少碳排放源起于我们的餐桌?!所以从今天起,我带头不吃这些东西!”

这些都不能吃?就连入门时间最长的黑色男孩也把目光转向别处。于国信则向杨真竖起大拇指。“对,这才是我们生态主义的理想。买东西前看看产地,只吃只用身边出产的!”

二十年前,于国信和同学们到垦丁森林游乐园去玩。餐厅里,一个富家同学点了法国依云矿泉水招待大家。窗外五十米处就流淌着山泉水,两者相差无几,他们却要喝跨越半个地球运来的矿泉水。那天是于国信走上环保之路的开端。

“想想吧,如果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坚持这种生活习惯,碳排放会下降多少个百分点?可惜大部分人只喊口号,并不想从自己做起。”

今天来了一位嘉宾,是于国信请来的同道,网名梦瑶,四十出头。她将一包旧衣服放到桌子上,又拿出一片卫生巾利落地拆开,取出中间的锁水因子。

“这是用什么做的?石油啊!外加一大堆化学添加剂。每个月,女人们都要把这种东西放到身体最容易受伤害的位置上!”

“这个话题……我们男生要不要回避?”黑色男孩不好意思地问道。

“不不,你们也要听,这涉及你应该和什么样的女孩生活在一起。”梦瑶拿起旧衣服,告诉大家如何从小区的捐衣柜里挑选棉制品,怎样清洗,再裁剪成月经带。然后还要晾干野草,烧成草木灰,装填在月经带里。

“千百年来,我们中国女人就用这种东西来解决生理期需要。有问题吗?完全没有!靠这个我们也繁衍到十几亿人。”

对九○后女孩来说,这种考验比吃剩饭更严峻。沉默片刻,杨真还是第一个举起了手。“梦瑶姐姐教我吧,我小时候踩过缝纫机。”

照例得到一份夸赞。

梦瑶又走到每个女孩子身边,闻闻她们的头发。“不出意料,全部在使用洗发液。那里面有什么?硫酸脂肪醇、甲醛、香料、色素,每天为了洗头,我们把几万吨化学废料倒入地下水系统。”

梦瑶掏出一个竹制品,长长的柄,两边有细齿。“妹妹们,这叫篦子,我们中国女人清洁头发的传统工具。瞧,一百零八道工艺,纯手工制作,多么精美。”梦瑶熟练地用它梳着头,“就这样,每天用清水洗头,再用篦子用力梳。不光能清洁头发,还能按摩头皮,舒筋活络。我们现代人从产科医院出生那天,就在化工产品里长大。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和它们说再见!不,说永别。”

就在这时,杨真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她掏出来看看屏幕,马上一脸厌恶,又不得已接通了电话,然后小声对大家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杨真来到后院,屋子里面大家一边聊,一边断断续续听着她在怒吼。“不不,我不回去……除非他关了自己的家具城,否则他就是森林的杀手……什么,他的生日?那你转告他,女儿祝他生日不快乐。对,就是不快乐。他让雪兔不快乐,让黑熊不快乐,让梅花鹿不快乐,他为什么就要快乐!”

杨真手里拿着她的安保专用手机,通话对象永远是调查局里值班的同事。拟音器会根据需要,改成男女老幼不同的声音。如果有人路过她身边,会隐约听到一些对话声,以保证真实性。

就这样,发过一阵牢骚后,杨真转回屋里,迎接她的是一圈仰慕的眼光。“是你爸爸?”黑色男孩问道。

“我妈来的电话,让我回去给我爸过生日,我几年都没回家了。”杨真不以为然道,“他从一个家具店发展到家具城,踩着森林的尸骨发的财。我参加环保运动也是替他赎罪,这就算对他最大的关心了。”

“千秋,你能有这么高的觉悟,太难得了。”这次于国信完全不是出于鼓励,而是发自内心地赞美,“我们穷了很多年,刚有点钱,不知道怎么花,大部分人没有环境意识。所以你们是宝贵的种子,希望大家把在这里学到的知识传播出去。”

晚上,大家又是一一拥抱、逐个道别。杨真被于国信抱在怀里,这次,她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生理反应。一阵厌恶从胃里涌上来,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她可没有预案。未等杨真反应过来,于国信已经转去拥抱别人。

>> 十

很快,杨真这批新人就过关晋级,活动范围不再限于那间小屋。

时逢周末,聚了很多志愿者,聚会地点改在郊外一处水库大堤。阳光洒落,于国信指着天空一片白色的线状云让大家辨认。

“这是甲烷污染后形成的云。很美吧?但是它的来源很丑陋。以后在哪里看到,就说明那里的甲烷污染很严重。再看看我们眼前的水库……”于国信指指不远处的坝体,“你们看到给鱼类留下的回路了吗?没有!人类为自己的利益在这里拦腰一截,让无数鱼类失去了自由。一些需要上下游洄游的鱼类,可能就此灭绝。朋友们,生物大灭绝不是空洞的概念,它就发生在我们面前!”

照例对人类的贪婪进行一番谴责后,于国信带大家走进一片小树林野餐。这个活动很受年轻人欢迎,于国信边忙边给大家讲。“生活在香港的人把城市叫石屎森林,是用抽掉灵魂的石头,也就是水泥建造的。你们就在石屎森林中长大,所以要经常出来接触自然,洗掉身上的病态。你们听,这里没有汽车声,没有广告声,没有嘈杂的音乐,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聆听自然的声音。”

杨真举目四望,参加聚会的人没有一个比自己大。不,现在她只有二十四岁,那么还是有几个差不多同龄的人,她就和这几个人寻找共同语言。大家摊开塑料布,用天然气罐做饭。除了超市尾货外,于国信还往锅里放了一些干蘑菇,香气飘散出来。大家一碗一碗地吃着杂烩菜,讨论着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

“山羊就不该吃,它会啃草根,让草场半沙漠化。如果我们都不吃山羊,牧人就会减少它的饲养量。”

“牛肉也不该吃,七头牛放屁释放的甲烷,就相当于一辆汽车的碳排放。现在巴西那里牛比人多一倍,就是要供应世界各国的牛肉。”

“我认为肉制品都不应该吃,还是素食最环保!”

…………

外圈坐着一个女孩正在和朋友低语,不知因为什么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对对对,所有男人都是王八蛋!谁都不可信。”她的女伴搂着她,两人抱头痛哭。

“哭出来!哭出来!”于国信丝毫不在意对方刚骂过世间所有的男人,“在大自然中,在朋友中间,把自己完全释放出来!”

只是有人稍稍惊讶,但没人去过问。接着,黑色男孩開始大声唱歌,脸涨得通红。深海鱼跑过来跑过去,像是与不知名的恶魔缠斗。周围好几个年轻人都在唱歌,声音难听得近似号叫。

一股热气从杨真腹中升起,让她浑身燥热,眼前出现温暖的光幕,挡在她和众人之间。黄的还是红的?她居然说不出那颜色,只感觉它好温馨好温馨。她不想动,像被粘在地上。

时间开始跳跃,这一阵,杨真和两个女孩跳舞。那一阵,她又与黑色男孩高歌。有时候在于国信身边,有时候又在朝他走去。中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杨真蜷在地上,过去的事情乱七八糟地涌来。父亲朝着她怒吼,儿时的杨真在观星;父亲朝着她怒吼,杨真正在抓捕逃犯;父亲朝着她怒吼,杨真又在低头写作业。没有时间顺序,没有因果联系,记忆仿佛水库溃堤,倾泻而出。

“你说对了……科学就是王八蛋,科学家都是王八蛋。”杨真抓着于国信的头发,大声喊道。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于国信身边,为什么抓他的头发,只是觉得这样很痛快。“我爸爸就是那种浑蛋科学家,天上的星星比身边的亲人重要。”

好痛快!杨真像吐出了卡在喉咙的骨头。“咦,你爸不是家具商人吗?”于国信轻轻地掰着杨真的手指,他的头发被扯得生疼。

一瞬间,杨真的喉咙像被塞进一块冰,但是脸上仍然一片潮红。“是啊,他是商人,他以为自己也是科学家,没事就开车……出去几百里,跑到野地里观星……拍什么天文照片。什么时候都不会陪我……”

通过一连串迷迷糊糊的叨唠,杨真算是把破绽圆了回去。我怎么会这样失态?他们又是怎么了?这不对,完全不对!

杨真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抓住身边的小草,像是怕自己跳起来,做出什么傻事。

半夜,杨真走到国安局秘密监控室外面,集中精神按出密码。没有调查局的人在场,只有国安局的两个值班员。以前他们见杨真出入,只是点个头。“你怎么了?”看到她喝醉酒一般,又不是在规定时间上门,他们立刻紧张起来。

杨真站立不住,瘫坐在地上,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点杂烩菜的样品。“这个……有问题……你们化验……”

“你中毒了?要不要去医院洗个胃?”

“不不,洗胃没用,氯丙嗪……找安康医院能开出来。”

见杨真支撑不住,两人扶她到里屋,看着精疲力竭的她睡去。第二天清晨,杨真醒过来,头痛欲裂,像是被灌了一瓶二锅头。

“杨真同志,市局给出化验结果……里面有裸盖菇,南美的天然生物毒品。”

果然如此,这就是与大自然沟通的奥秘。酒后吐真言,吃下毒品后更是如此。杨真怎么办?她还什么关键线索都没找到,她必须坚持待下去!

“氯丙嗪拿来了……”一个工作人员把药递给杨真。她服了一颗,把余下的小心收好。吃天然的裸盖菇,毒素有限,并不致命。如果有必要,她还得装不知道,继续喝下毒汤。只是,她得拼命管住自己的嘴。

>> 十一

又是公安部的人?

欧阳敏一边听周厂长介绍情况,一边用力把双手交叉在一起。他们要干什么?就不能等实验堆开机运行再说?

“这次你放心,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帮我们?公安部帮我们什么?”

很快欧阳敏就发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真的会发生。这次来找他的是公安部直属高科技犯罪调查局技术组组长韩悦宾,上级要求他帮助海东实验堆健全安防体系。

“我们局正在接手国家重点实验项目的安防工作,我想把你们这里当试点。核电站的安防,肯定全社会都关注,你们也很需要提升吧?”

“需要需要!”欧阳敏不光是口头表达,还再一次握住韩悦宾的手。刚才见面,他只是用单手礼节性地一碰,现在则是双手紧握。“这个问题一直悬在我心里,核电站的安保问题,现在比三十年前复杂得多。”

旁边,周厂长一拍欧阳敏的肩膀:“那你就和韩警官好好合作吧,听说他们那里的安防技术领先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他们商量。”

欧阳敏临时改变工作日程,拿出电厂设计图,与韩悦宾逐区域、逐部门分析安防问题。这个工作要抵御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欧阳敏收集过很多世界各国的核电站遭受攻击的资料,然而并非他这个核电工程师能够解决。现在有公安部的人来撑腰,欧阳敏十分高兴。

欧阳敏带着韩悦宾到厂区东走西看。这里应该有监控,那里应该有隔离带。“我甚至想过,以海东实验堆为圆心,以三公里或者五公里为半径规划一个监控区。可疑车辆一驶入,监控系统就能报警。但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安防技术?”

“小意思,海东市给本地车辆进行安检,顺便装个芯片就行。外地车辆没装的,一驶进就能报警。不过,以前发生过类似事件吗?”

“德国海姆斯兰核电站,2006年就有人用车撞击大门,离电站一百米才被拦住。”

“如果真能发生这种事,安防硬件上还得升级。”韩悦宾是个技术迷,不断想象着安防技术的运用空間,“实验堆应该配一些硬家伙,把危险阻拦在外。”

“这种事,海东公安局可做不了主。”

“这不是他们的事,甚至不是省里的事!”韩悦宾斩钉截铁。

午餐时间,两人已经来到专门为实验堆建设的防波堤上。福岛核电站曾被十五米高的海浪淹没,这里把防浪标准提高到十八米,历史上这片海岸线从未经历过这么高的浪。他们坐在电瓶车上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着安防细节。忽然,欧阳敏脑子里闪过一个词。官方机构的名称他原本听过就忘,但是“高科技犯罪调查局”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应该不久前才听说过。

欧阳敏忽然放下筷子,变了脸色。“刚才你说,你来自哪个部门?”

“高科技犯罪调查局,新成立的部门。”

“龙剑是你这个部门的人吗?”

“是我们侦查组的,你怎么会认识他?”

欧阳敏把盒饭一推,面沉似水。“你真是来帮我们做安防的吗?”

>> 十二

“今天就我自己?”杨真望着空荡荡的后屋,这里头一次这么清静,只有她和于国信。

“他们……”于国信的嗓音变得干涩起来,“……去调查烂尾楼的分布情况,统计因为工程烂尾造成了多少资源浪费。”

“这件事很有意义啊,我也去……”

杨真说着就准备离开。“不不不,我是想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聊聊。”于国信终于说出实话。他年近四十,平时谈起理想满脸自信,此时脸却红了起来。他问了杨真的家庭、经历、理想、兴趣,绕来绕去,绕到了杨真早有准备的话题上。

“你看……我从没遇到你这样有激情的女孩,在哪里都没遇到过……所以我想,我很想,很想能和你进一步……”

怎么办?立刻拒绝?线索可能马上断掉。玩暧昧拖时间?后果又会怎样?杨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但是她的脸色却在于国信的视野里,只不过他不会读出她的真实想法。

“但是……如果我拒绝,以后还可以在这里聆听到真理的声音吗?”杨真小心翼翼地问。于国信这个年纪,这方面的表现该不会像个愣头青吧?

“当然可以……完全可以,其实我都怕把你吓走,你是难得的人才。”

“嗯,不好意思,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没想到这个借口一点都不起作用,于国信坦然一笑:“我猜到了,你这么出色的女孩,不可能没人追。可这没关系啊,我又不想占有你,只想和那个人一起爱你。”

“……”

“好吧,今天你不用说什么。任何时候,你高兴了再回答。”

又一次进入国安局监控站,杨真面前坐着杜丽霞,还有局里的司法组长蔡静茹。后者正在本市处理法律事务,顺便来关心一下做卧底的小姐妹。面对两个女同事,杨真讲出了自己的尴尬处境。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得执行色诱任务。”杜丽霞笑得弯下腰去。

“唉,色诱个帅哥也行啊。”回到自己人身边,杨真彻底放松下来,“就他尖嘴猴腮那个样。”

“你是说,他不在乎你有男朋友?”蔡静茹问道。她在海外长大,什么样的性关系都见识过。

“他说他支持多性伙伴关系,互相之间绝不占有,所以我就没招了。”

“我教你一招!保证他以后再不会骚扰你。”

蔡静茹把想法讲出来,两个女同事瞠目结舌。“这个……这也行?”

“肯定行!趁杜丽霞也在,你们拍张婚纱照。”

“为什么是我?”杜丽霞连连摆手,“大姐,你出的主意,你自己和她照啊。”

“我气质上不像是个‘T!”

这次轮到杨真笑弯了腰。过完女人的八卦瘾,杨真和她们讲了卧底的感受。“一个怪咖带着一群傻孩子,天天做游戏,开始很刺激,很快就有点无聊了。”

“可别小看这群人,你还没参加任何抗议活动,那就不算进入核心层。”蔡静茹给她们讲了一段亲身经历。当年她还在警务实习,被临时叫去增援。到场一看,是绿色和平组织派来一队人,突然扯起标语,抗议当地的垃圾焚烧场。

“出事的时候,那座焚烧场已经关闭了三年。他们就是为了抗议而抗议,街头就是这群人的工作场所。我绝对相信,他们正在选择街头战士。”

知道杨真到了监控站,正在局里的李汉云也连忙过来,询问她的近况。在昔日老师面前,杨真讲出了自己的困惑。

“他们并非我心目中坏人的形象。您知道,我研究犯罪心理学多年,看了不少案例,犯罪分子的性格都是什么样,我心里有个轮廓,可他们装不进这个轮廓中去。”

李汉云想了想,慢慢说道:“我这辈子接触过几千个案例。作为学术研究,我要剖析这些案件的过程。但是作为普通人,我会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一般犯罪都是利益矛盾的激化。每接触一个案件我都会设想,如果当时某一方能退让一步,事情不会发展到犯罪这一步。”

杨真边听边点头,但不知道这与眼前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人与人都会有利益冲突,可以沟通,可以协商,可以妥协。但是你跟踪的这些人不同,他们的目标就是让所有人都交出自己绝大部分权利,并且没有补偿。你看,这就没什么可谈的了,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不能协商的位置。那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彻底放弃,或者走向暴力!”

杨真联想着她见过的每个人,于国信肯定是要坚持的,剩下的谁放弃?谁坚持?

再次和于国信单独相处,杨真从手机上调出婚纱照。杜丽霞一身男装,站在杨真的背后,表情非常亲昵。

“不好意思,我从小就不喜欢男人。”

于国信挨了当头一棒,呆坐在那里,好半天才开口。“她……她也是环保人士吗?你可以邀请她参加我们的聚会啊。”

“不不不,我和她只是纯粹的感情关系,平时不谈这些。再说她是隐婚,有丈夫,不能随便抛头露面。这件事,还请你别和他们讲。”

于国信咬咬牙,拍拍手。“你知道吗……我尊重你的性取向。我以前说的那些……就当不存在。”

从那以后,再进行拥抱告别的仪式,于国信会主动避开杨真。

>> 十三

再次来到监控站,杨真本想感谢杜丽霞帮她过关,来的却是侦查组长龙剑。“下周月光社聚会,海东实验堆总工欧阳敏也去,我请你也参加,帮我找找线索。”

在此前一天的组长联席会上,技术组长韩悦宾和侦查组长龙剑暴发了冲突。韩悦宾指责龙剑封锁消息,搞得他在欧阳敏面前很被动。龙剑辩解说,调查欧阳敏是多个部门的联合行动,他不过是代表调查局参与这个行动,哪有权限随便外传。

“行波堆有多重要你懂吗?重大项目,马上就启堆实验,你们那些调查缓缓不行吗?”

“科技领域的贪腐难道不该抓吗?一百多亿的项目,背后能产生多少猫腻,你也不是不清楚?”

最后局长李汉云出面,摆平了两个组长。他首先肯定了清查科研腐败的重要性:“公众对核电本来就是半信半疑,如果核工程也有腐败,公众知道后会更加恐慌,所以查清这类案件,也是对核电事业的保护。不过实验堆正在启动前的最后阶段,先不要打扰欧阳敏,让他把技术活干完,毕竟他只是个外围的怀疑对象。”

李汉云还特别叮嘱韩悦宾,他和龙剑执行不同的任务。为取得欧阳敏的信任,他做什么都行,但是绝对不能透露调查进展。

给杨真讲完这些,龙剑显得很为难。“你看,局长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打了我七十大板。我不方便再去面对面调查欧阳敏了,所以请你帮这个小忙。另外,面对我们警察,他会很谨慎。面对一群科学家同行,他的口风可能就会松下来。”

龙剑和杨真分别担任侦查组的正副组长,但是两人资历相当,龙剑也不好用命令的口吻要求杨真。进入卧底角色前,杨真和母亲打过招呼,从此便没再联系,她也想回去看看妈妈,于是就答应下来。

月光社由杨真的养父肖毅创办,每个月里,各学科顶尖人物济济一堂,交流成果,触类旁通。杨真回到家,也回到女儿的角色中。她先在妈妈身边好好地待了一下午,把身体清洗干净,晚上就去参加月光社聚会。

果然,欧阳敏应邀参加本次沙龙。座中不少都是各學科领军人物,听到他的名字,仍然一片欢呼声。显然,人们都知道行波堆实验的划时代意义。

回到科学人群体中,欧阳敏算是找到知音,不再需要防备谁,以充满激情的讲演把一幅宏伟的蓝图描绘给大家。

“总之,实验堆一启动就能变废为宝。过去三十年,我国积累了两千多吨高放射性核废料,现在都可以作为核燃料填进去利用。行波堆多建几座,以后全世界核电站的废料也都是我们的燃料。中国必然成为全球核电中心,届时煤电退役,水电压缩,绿水青山的理想就会实现。”

席间虽然没几个搞核专业,但不乏有人了解核电技术,比临阵磨枪的龙剑懂得多。一个白发女士提问:“我看了报道,现在各国研究行波堆,都还处在计算机模拟阶段,你们比国外同行快得多。据我了解,采用蒙特卡罗计算法给堆芯建模,模拟燃料过程,计算量大得惊人。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没给堆芯建模,用的是体积等效处理法。”

白发女士轻轻地摇摇头:“那样的话,计算正确性就难以保证了。”

遇到懂行的人,欧阳敏也不绕弯子:“行波堆使用低富集度的核废料,会有几十种裂变产物。如果严格地给堆芯建模,计算量之大,恐怕已经突破电子计算机的物理极限,将来生物计算机、量子计算机或许能运行这种程序,但那不知道要多少年以后了。”

“所以你们想早点完成模拟,进入物理实验阶段?”

“对,早点把堆建起来,把核废料填进去,早点把纸上谈兵变成真刀真枪!”欧阳敏非常自信,“当然有失败的风险,并且很大。但这与它的安全性没关系,实验即使失败,也没有任何辐射泄露出去。”

“这点我们倒是放心。”

杨真把整个讲座都录下来,准备拿给龙剑去分析。这正是后者调查的重点,有人举报欧阳敏编制错误程序,形成虚假的模拟结果,才从核工业总公司那里赢得一百多亿实验经费。改变模拟程序,到底是科学上的必要,还是只为了套取经费?这可难住了一群侦察员。尤其是龙剑,在整个专案组里,他负责对技术问题进行调查。龙剑逼着自己啃完一本核物理入门教材,还是不敢下结论。

“我想,你不如不管钱的来历,只查它们的去处。”杨真把录音交给龙剑,又补充了自己的建议,“一百多亿都干了什么才重要,欧阳敏没往自己腰包里放,那不就行了?”

龙剑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不,我查的不是欧阳敏。具体是谁,部里有纪律,揭锅那天再告诉你。”

>> 十四

轻松惬意的时刻结束了。这天吃完晚餐,于国信便让张志雄收缴大家的手机。“一会儿我们要看秘密录像,不能拍也不能录。”

“您不相信我们?”黑色男孩不满地抗拒着。

“这是环保战士的纪律!我们可不是散兵游勇!”

于国信难得这么严肃,屋子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杨真带头把手机交出去,张志雄拎着装满手机的塑料袋去了外屋书店。也许他会翻看每个人的手机?杨真手心渗出了汗。她不怕被伤害,周围是闹市区,出了问题,这群人也不敢对她做什么。只是一旦暴露,卧底任务就算彻底失败。

前后门都被反锁。于国信拿出一张光盘,放进电脑:“我给你们讲了很多,但那些只是皮毛。这位Eastern,伟大的生态主义者,他有很多先进的理念要告诉你们。”

Eastern?难道就是她要寻找的目标?杨真支起耳朵,想从于国信那里多听一些关于此人的介绍。不过他再没张嘴,只是在电脑上播放Eastern的讲演录像。

一个戴着摩托头盔的人坐在房间正中的桌子后面,看不出实际身高,身穿难以辨识性别的运动服,戴着手套,不露一寸皮肤。背后墙上没有一个字、一幅照片、一张画,甚至没贴墙纸。

总之,画面上没有一点可供追查的信息。

杨真把心提了起来,这段时间温馨平和的气氛让她有些松懈。如果一个人选择这样露面,动机只能是反侦查!

很快,音箱里传出通过拟音器转化的声音,很像机械摩擦声。Eastern讲英语,于国信负责翻译。杨真专注地听Eastern讲的每句话,而不是听于国信的翻译。

怀念乡村社会,赞美田园风光,谴责工业公司,咒骂科学技术。Eastern讲述的大部分内容在杨真听来都是陈词滥调,生态主义者几十年如一日地讨论这些话题,杨真背都能背下来。她环顾左右,那些新来的志愿者显然没听过如此系统的高论,个个聚精会神。

最后,杨真终于听到了一段有新意的话。

“……我的前辈们奋斗几十年,他们消灭了DDT,取缔了氟利昂,在巴西抵制了水电站,在德国成功取缔核电。等我们想开香槟时才发现,我们只不过压制了一群狼,在世界的东方却出现一头猛虎。现在,你们中国的工业产值已经位列世界前列,不远的将来要超过美国与日本的总和,最终会超过美日欧的总和。不是半世纪前的美日欧,而是今天的美日欧。不,猛虎都不能和中国工业相比,这完全是一头恐龙!它将占据全球一半的工业份额,每年要吃掉多少能源,多少金属,毁灭多少山林,污染多少海洋?”

中国?他在讲我们国家?好多听众反应不过来,他们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工业实力已经如此巨大。

“中国正将工业魔爪伸向全世界——你们正在摧毁俄罗斯和巴西的森林,你们正在破坏非洲的湿地,把它们变成经济作物种植园。你们正在改变美国农民的习惯,让他们消耗大量水资源去种中国人喜欢的食物。在澳大利亚,无数轮式挖掘机为填满中国工厂的需要不停旋转,啃食着大地母亲的身体。你们正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毁坏环境,用巨轮把资源运回大陆。所以,为了地球母亲的明天,我恳请中国志愿者发动一次东方的战役,反抗工业压迫的战役。”

即使声音被处理成不男不女的腔调,那种先知般的语气仍然能传递出来,感染着听众。“这个……我能请教大师一个问题吗?他可以在线交流吗?”黑色男孩跃跃欲试。

“不,在线就等于暴露他的位置。Eastern在几个国家的警方都挂了号,他的信息只能线下传递。你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替他回答。”

“哦……我接受大师的看法。不过,中国那么多高污染企业,我们先和谁斗争?”

“问得好。”于国信指着墙上的中国地图,“我們专门有人筛选每家工业公司,哪些危害最大,规模最大,社会影响力最大,很快就能挑出来。但是我要请问大家,到时候你们会不会站在抗议的第一线?”

“会!”杨真立刻反应过来,“总要有人为蓝天绿野去战斗。”

“我会!”

“我也会!”

“我们都会!”

杨真稍稍有些不安,自己这么作戏,只是任务需要,会不会影响到这些孩子?

“好,很好。不过你们虽然有一腔热血,但是还缺乏反侦查能力。那些公司背景强大,光凭热血不能解决问题。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把目标告诉你们。”

拥抱仪式结束后,深海鱼悄悄走过来问杨真:“千秋姐,你说刚才那样会不会违法啊?”

“刚才哪样?”

“录像上那个Eastern,他是通缉犯呢。”

原来,深海鱼担心自己知情不报,是否会犯窝藏罪。杨真熟背法律条文,但现在她不能摆聪明。“应该没事吧?那是个外国人,和咱们没关系。”

拿回手机后,杨真在公车上把它打开,上面仍然是她交出去时的页面。仔细一查,果然有几个程序被翻动了。还好,这种安防手机只要离开杨真两米远,里面的侦查程序就会锁死,变成一部普通的智能机。

杨真从上衣纽扣后面取出录音芯片,插到手机里,把偷偷录下的声音传给调查处。蔡静茹在美国留学多年,她一听就知道,那是美国南部一些州的口音。“元音都拖得很长,不是弗吉尼亚,就是北卡州。”

是的,就是他,美国安全部门早就确认Eastern是南部某州的人。但是他现在在哪里?杨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还接触不到这种核心秘密。

>> 十五

改造完志愿者,于国信开始带着志愿者去改造别人。第一次任务是去参加市里某小区居民组织的反基站行动。因为没得到许可,居民们不能上街,只好在小区里面进行活动。大家扯出标语,围在物业管理处门口。

“你们要去拍照,在网上转发,让他们的声音迅速传播。”出发前于国信布置了任务。

原来,通信公司要在小区附近建设通信基站。有居民听说会致癌,马上联合几十家业主要求改建。

事先,于国信已经和组织者商量好,由对方把他们的人放进来。物业管理处门口是个小广场,周边有日杂店、发廊、茶馆等营业场所,他们这些外来者就坐在那里,装成闲人,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转发。

杨真一身学生打扮,用千秋的账号发了好几张照片,还配了文字说明。这段时间她离开书店后,还要在网上卧底。经常有不知来历的网友过来粉她,或者给她发几条动态,或者聊几句感想,其中很可能就有于国信的人。所以,千秋在网络和现实中的言谈要保持一致。

“不愧中文专业,叙述干净利落,还有文采。”于国信并没有到现场,他用手机检查着千秋的作业,发来短信,赞不绝口。

阳光就是电磁波,怎么没看你们怕过?科学知识让杨真本能地反感这些愚蠢行为,但是嘴上还得迎合大家。“无形危害比有形的更可怕,必须让人们知道真相,必须抵制!”

第二次,于国信带他们练习“快闪示威”,目标是一家航空公司。他们要在新成立的办事处举行挂牌仪式,事先邀请了不少记者。

仪式即将开始前,突然从路边闪出一群女孩子,个个短裤低胸,装束统一,嘉宾们还以为是请来的表演团体。女孩们从保安身边钻过去,转眼间就突袭到主席台前,其中两个展开大幅标语,剩下的纷纷向周围观众宣传。“看看在石油污染中挣扎的海鸟吧,看看高烧的气温吧。千万不要坐飞机,不要用自己的便利给地球增加负担!”

保安们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欲把她们拖走。不过女孩穿着暴露,有的保安不敢下手,有的稍一接触,就引起尖声喊叫。记者看到有新闻事件发生,长枪短炮都对准了主席台。

杨真仍然在人群中拍照、配文、上传网络。于国信悄悄地走到她身边,鼓励道:“你看她们多勇敢,你也应该一起冲上去。”

“不在这座城市我就能办到。在这里,我怕妈妈看到会担心。”

类似这些小行动,于国信照例不露面。信徒们也不怀疑他,毕竟他是环保勇士。

>> 十六

除了Eastern这样神龙不见首尾的领袖人物,也经常有各国同道来到工作坊传经送寶。一个名叫欧内斯特的德国小伙子应邀介绍经验。

“提起德国,你们能联想到什么?”他向大家发问。

“奔驰、宝马、精密机床、严谨的工作风格,还有……”

“下水道!”黑色男孩的答案压倒了其他声音。

“下水道是什么?”

黑色男孩向欧内斯特讲了“青岛良心下水道”的故事。德国小伙子耸耸肩,表示他没听说这类事,不过,应该和刚才提到的那几样差不多。“德国就是高端的工业国,对不对?”

这个结论当然没人反对,于是欧内斯特拿出几枚硬币,让大家传看。硬币上刻着一个农村妇女,正在种植橡树苗。

“这是从前德国的货币,五十芬尼面值。没有工厂,没有汽车,是森林,这才是我们日耳曼人的根。我们是黑森林的民族,是从小听格林童话长大的。我们的文学充满了风声、林涛和鸟鸣。我们在林间漫步时才有真正的自由。到了十九世纪,工业浪潮席卷而来,前辈致力于守护德意志民族的根,发起浪漫主义运动,为保护传统文化奋力抗争。”

邀请欧内斯特讲课,是因为在生态运动的强大压力下,德国政府决定放弃核电站,成为圈内佳话。欧内斯特常年参加反核运动,经常到警察局关上十天半月。

“不,我们不是奔驰宝马的民族,那只有一百年历史。我们是黑森林的孩子,民族的文化传统让我们拉起几十公里的人链去反核。不要科学!不要工业!不要核电!这就是我们的信念。”

出现在这里的也不都是年轻人,来自日本的长谷川公一就有四十出头,是个外表稳重的学者。只是一开口讲话,也和年轻人一样充满激情。

“在日本,核电站、科学家和政府官员组成一个利益集团,我们称之为‘原子村。他们私相授受,完全不顾日本人民的福祉,福岛就是他们闯的祸。韩国有‘核黑手党,美国有‘原子圈……”

绿色工作坊是一个虚拟的网络组织,现实中并非只有这一处聚点,在多座城市都有分号。有的在书店,有的在大学里,有的只在个别志愿者的家中,都是同城志愿者聚会的地方。不时也有外地志愿者来到绿色工作坊总部介绍经验。这天就从海东市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都参加过当地居民抗议核电站的活动。

男青年网名雕风镂月,他给大家讲了和实验堆管理层沟通的结果:“他们撒了谎,口口声声说什么新一代核技术,全球最安全。我们查过资料,他们是想把全国的核废料都拉过来在里面处理。这样一搞,我们海东市就会成为核坟墓。”

女青年暮色芳华也义愤填膺:“核电非黑即白,原子能从诞生以来杀害了那么多人,就是魔鬼,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所以我要做驱魔人。”

不断倾听中外志愿者前来传道,杨真对于“东方战役”第一仗会在哪里,已经猜到了大方向。离开书店,她拨通了韩悦宾的手机。“你还在海东实验堆吗?”

“在做安防,最近一个月都不走。”

“太好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可能就是那里!”

>> 十七

“人类要懂得知足感恩,万物生长靠太阳。阳光、空气和水已经足够我们幸福享用了,看不见的污染比看得见的污染更可怕,远离核污染,恢复原生态!”

杨真面前站着的不再是热血青年,而是海东当地一个老画家。他正在城中心的画廊里卖自己的书画,给活动捐款。

这是一座海滨小城,素来平静,被选为行波实验堆建设地址后,就在当地引起一些波澜。随着风潮逐渐在虚拟世界扩散,如今外地人一看到“海东市”这个名字,就会想到核电。

组织大家参加几次小抗议之后,于国信开始征集志愿者,去海东参加核电抗议活动。事到临头,人们开始犹豫起来——会不会犯法坐牢?以后找工作受不受影响?于是,这个推托学习紧张,那个担心家长受刺激,更有人说海东市在南方,路途遥远。

最后,只有杨真与黑色男孩报名参加,他们跟着于国信来到海东。一路上,于国信不忘给仅剩的两个人打气。“他们怕留下前科?环保是一场战斗,需要勇士,不需要键盘侠!”

三人以游客身份住在快捷酒店里。还有几个从其他地方赶来声援的志愿者,也都住在这里。白天,大家就在路边摊吃饭;晚上,他们会聚到附近一间群租房,由当地人向外地人介绍情况。

雕风镂月先介绍大家互相认识:“这是阿莲、这是高不帅、这是千秋……”他能记住现场每个人的网名?不当警察可惜了。杨真在心里讽刺他。

“我代表五十万海东人民感谢各位。”雕风镂月身材高大,谈吐也超出他的实际年龄。

看着身边这些年轻的面孔,杨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演。如果继续演下去,或将造成激励效应。这些年轻人头脑一热,到时候可能把自己毁掉。想到这里,杨真不再喊口号,转而去问细节,从哪条路开始,什么时间,人员如何运输,遇事如何撤离,不同小组之间如何联系……

最后,杨真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搞这么大规模,可要花不少钱啊,大家都没什么收入,能撑得住吗?”

“你放心,经费有人包了,我们只管出人!”暮色芳华安慰着大家,“尤其外地来声援的朋友,你们的吃住行都由我们负责!”

在一片纷乱中,杨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直接向李汉云汇报。后者把国际合作调查的结果通知给她。

“地球解放运动有几个公开的合法组织,他们正把大量资金从境外银行取出来。怀疑他们以小额现金的方式带入国内,正在追查这些资金的去向。”

“您怀疑经费来自境外?”

“杨真,种种迹象表明,极端生态组织正在给世界工业发展制造了强大阻力,有些人希望他们也给我们制造麻烦。我们得沿着这条线追查下去,找到幕后黑手。”

“明白!”

这种情况也令杨真想到一个人:“斯威基跑到咱们这来,难道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那倒不是。他和他的一些同事是有良知的人,反感各种隐性政策,所以主动给我们提供极端生态组织的材料。你遇到的那些外国人,欧内斯特、长谷川公一等,在各自国家都有前科,我们已经在严密监视。所以,这次还要感謝斯威基。”

核电站不能建在大中型城市五十公里范围内,海东只是一座沿海县级市,城区最近几年飞速扩容,也不到三十平方公里。一个小地方,有点火星就会全城皆知。实验堆开建几年来,核电专家与当地政府反复与群众沟通,说明它的安全性。然而风浪总是平静一段时间后又被什么火星子点燃,今天是核电集团曝出腐败案,明天又是德国人关了核电站。

这次,抗议者发现了绝佳的理由——核废料!原来实验堆用的都是核废料,海东岂不成了天下最可怕的垃圾场?

“大家一定管住自己的手,行动开始前不能在网上透露一个字,一切信息都在线下传递。”于国信千叮咛万嘱咐。

“我们这队到时候去哪里?”杨真问道。

“那天上午再告诉大家。”

晚饭后,杨真找个没人的地方,拨通韩悦宾的手机。“他们可能让我去反抗最激烈的地方。到那天,你盯住我这个信号。”

“如果防暴警察遇到你怎么办?”

“把我抓起来!”

>> 十八

行动时刻到了,按照计划,外来声援者一起床便离开酒店,分散开来,到街头吃早餐,然后迅速到小巷里一家烟酒店集合。根据要求,女生必须穿平底鞋,以方便剧烈运动。雕风镂月和两个当地人已经等在那里,他们带来一些渔民的衣服,让杨真等人换上。

“每天早上都有赶海的船回来,批发商会到港口,从他们那里进货。你们化装成这样,不会引起怀疑。”

一行人换好装束,坐上两辆四面漏风的海鲜货车,离开海东城区,朝着实验堆方向驶去。于国信照例不露面,出了城区,雕风镂月才宣布他们这队的任务。他拿出一个双肩背包,让黑色男孩背在身后。

“千秋、菩提、黑色男孩,你们三个人和我一组。车子进了厂区后,咱们百米冲刺,爬上安全壳,把标语在那里展开。”

“这标语写的什么?”杨真拍拍黑色男孩接过的双肩包,问道。

“今天是海东,明天就是你的家乡!”雕风镂月一字一顿地回答,这是他发明的口号,比电视上软绵绵的广告词震慑得多。

两辆运鱼货车七拐八绕,迂回着逼近实验堆。他们事先侦查过现场,寻找到最短路径。突然间,车子驶下大路,冲过一片荒草地,撞向反应堆围墙上一个通向储物库的小门。那里只有几个保安,是防卫最薄弱的地方。不过小门看似简陋,其实很结实。车子第一下没撞开,只好退到一边,两辆车反复撞了几次才把它撞倒。

就这样,电站里面的人早有了反应时间。十几名警察冲到现场,雕风镂月和菩提没跑几步,已经被警察按倒在地。

只有杨真跟在黑色男孩后面,跑向安全壳,这是到那里的最短路径。一边跑,杨真一边在心里嘀咕。大韩搞的那些东西到底行不行?如果不行,她只能在最后关头暴露自己,把黑色男孩挡在附近。

九十米、八十米,还有七十米远,两个人已经跑到一片空地上,后面跟着警察和保安。突然,一辆黑色新明锐轿车斜刺里驶过来,玩了一个漂移,横在两人面前。等他们速度稍缓,两张捕捉网已经从车顶上弹出来,分别把两人罩在下面。

>> 十九

海东市行政拘留所,一名女警把杨真带到后院办公室,转身离开。韩悦宾已经等在那里。看到穿着号服的杨真,他扑哧笑出声来:“太酷啦。”

“再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开过玩笑,韩悦宾给杨真讲了部里的安排:“这次一定要将事件迅速压制住,让幕后的组织者绝望,逼他们自己跳出来。小打小闹不管用,东方或者他的骨干就会现身。不好意思,还得让你多吃几天牢饭,给你添个信任分。”

“完成任务后,你得请我吃大餐!”

局长李汉云得到部里的尚方宝剑,一定要处理这次事件的赞助人。韩悦宾早就从当地警方那里掌握了线索——海东市首富、腾海房地产集团董事长陈凯先便是最大的赞助人。他在十年前买下一块地,现在已经开发过半。但是后来那附近规划建设实验堆,人们都不敢购买。陈凯先想通过赞助,把实验堆挤走。

这次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韩悦宾专等陈凯先参加市级先进工作者会议时,带领几辆警车开到现场。特警们一拥而上,当着一群企业家的面把陈凯先押了出去,直接送到拘留所。等他镇定下来,被提到审讯室,韩悦宾威严地坐在对面。

“陈董事长,听说你当年做木匠活起家?”

“这个……三十多年前了。”一听对方口音,再看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陈凯先就吸了口冷气。这不是海东警察,甚至不是本省的警察。

“好日子过够了,想再回去做木匠?”韩悦宾身边就是摄像头,但他毫无顾虑,或者说不需要顾虑。

“你们……你们有什么理由抓我?”陈凯先鼓起勇气。身为海东首富,他给市里提供着十分之一的财政收入。

韩悦宾走到陈凯先面前,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想不想打电话?我倒要看看谁敢保你!”

说着,韩悦宾猛地一拍桌子。“实验堆你也敢动?你知道那是什么?那不是普通的核電站,那是未来中国工业的心脏!行波堆实验一旦成功,中国工业就能彻底解决能源问题,在全球保持领先一个世纪。事关国运!”

“我我我……你……”

“少废话,老实交代!”

>> 二十

十天后,杨真走出拘留所,先获释的志愿者等在那里,迎接他们的英雄。于国信张开双臂想拥抱杨真,到眼前又收了回去,改成握手。

“祝贺你,你有了资本。”于国信深得精髓地道。

然而,志愿者们回到酒店,情绪都很低沉。精心组织的运动,就像一枚掉到水里的爆竹。

黑色男孩在拘留所里和陈凯先同室,这么大的商人都被关进来,每天坐在那里背监规,可见上面的决心有多大。

“我看,他们要死保这个核电站。”

“我们要改变现实。”于国信还在给他们打气,“在反核运动里,德国战友、法国战友、日本战友,他们都流过血!”

“对,为建成无核世界!”杨真不再顾虑表演的副作用。经过洗练后还敢留下来的人,都已难回头。

形势并没有发展,外地来的志愿者都是年轻人,大部分还在上学。父母一听孩子被抓,担心落下前科,纷纷赶过来要人。稍有执拗者,家长一威胁断粮,也都屈服了。

黑色男孩回家之前,找到杨真痛哭一场。他刚读大二,学校里虽然有班级的设置,但同班同学平时不在一起,上课就像看电影一样在不同的教室里听讲,根本没有归属感。

“只有晚上到绿色工作坊,我才有家的感觉,才找到人生意义。”

送走这批志愿者,于国信变得消沉起来。这一拨选拔培训的结果,只剩下杨真一个人。为了躲开警察的监视,他们搬到附近一座小城,住在酒店里。

“唉,青年还在关注什么贫富悬殊,生态危机是全人类的灾难,这才真正值得关注。”

“那我们怎么办?过段时间再搞?”杨真还在装傻充愣,“说不定国外出一起核事故,我们就有……”

“不,这次我们自己搞一起核事故!”于国信再不像一个文青,他扶着杨真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千秋,如果要为此坐几年牢,你有思想准备吗?”

“有!只要是为了保护地球母亲,我什么都能干。”

“挨一颗橡皮子弹呢?”

“有,只要能够造福子孙后代。”

“好!我们去爆破这座核魔鬼!”

>> 二十一

事件基本控制在海东范围内,实验堆继续最后的调试,一切都未受影响,可是欧阳敏却大受刺激。尤其是上次事件的那些标语,把他们核电人说成是魔鬼,简直不属于人类,这让他无法释怀。

“应该再开一次沟通会,一定是上次没有讲清楚。”

周厂长反对他的意见,事情已经平息,就别再起波澜。“你是划时代的核电专家,你从小接触的都是专家学者。他们是什么人?作家、记者、独立制片人、前卫艺术家、视频主播、自媒体人……哪里有事他们就去哪里。你不懂他们的思维方式,会吃亏的。”

“可总得有人对他们说明核电的意义啊,不能这么含糊下去。”

争来争去,欧阳敏还是得到许可,以总工程师的身份主持了第二次沟通会。事先,欧阳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或者自认为很充分的准备。对于行波堆的原理,他反复斟酌词语,想让这些文化人也能听明白。毕竟,他们在社会上的影响力更大。

沟通会一开始,欧阳敏再次变身科普专家,配合3D动画,给大家讲起课来。

“这次事件公众质疑的焦点,是我们要使用其他核电站的核废料。其实核废料这个概念容易引起误解,准确地讲应该叫‘乏燃料,是旧式反应堆烧不透的核燃料。以前铁路上跑蒸汽火车,功效低,煤块烧不透。铁路两边的孩子就去捡煤核儿,回家当成免费燃料。

“煤块还好,大部分都被烧过了。但是所谓‘乏燃料,它们被以前的反应堆利用了多少呢?最多百分之三!如果把它比喻成一块煤,相当于只烧了表面薄薄的一层,煤还是黑黑的就被扔掉了,还得建处置库来封存它们。咱们国家地盘大,空地多,还好说。小国小地区就得把处置库建在国外。我们这个行波堆的利用率能达到多少呢?初步目标是百分之四十五,将来争取达到百分之六十。也就是旧堆的二十倍以上!

“在座各位出发点都是保护环境。人类从1954年开始建造核电站,积累了几万吨乏燃料。如果有了行波堆,这些全部都可以回炉使用,半个世纪内人类不用再开采新的铀矿。你们不是讨厌雾霾吗?你们不是抗议水电站会破坏生态吗?现在核电在全国总发电量中连两个百分点都占不到,我们的目标是超过一半,到那时,你们关心的生态环境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啦?”

独角戏唱完,会议进入沟通阶段。欧阳敏没想到,不管他讲得多么详细、通俗,还是立刻陷入一片质疑的声浪中。

“一提新技术,你们总是讲好的方面,坏的方面怎么不讲?核电事故怎么不提?”

“我知道,切尔诺贝利和福岛给你们留下太大的阴影,可那是第二代反应堆。而且,全球四百多座二代核电站,加上1979年美国三里岛事故,只发生了三起,不到百分之一。现在我国兴建的是第三代反应堆,事故发生率会比第二代下降百倍。我们这种行波堆,因为它的燃烧机理有内在的安全性,事故发生率会下降两百倍。两百万分之一的事故发生率!比全世界飞机失事率还要低得多!”

“不管多少万分之一,那就是有危险喽?你敢保证零发生率吗?”

如果这是一次学术会议,这些质疑简直算是强词夺理。不不不,他们不是学者。欧阳敏压住火气,耐心地给大家解释。

“核事故真没有那么可怕。全世界因核电事故死亡的人,有据可查的只有五十多名。每年全球都有火电厂锅炉爆炸,发生一起经常就导致十几人死亡,但是很少有人关注这种新闻。中国每年有十亿吨煤用于发电,为了采这些煤,每年都会有矿工因矿难而遭遇不测。为什么你们不关心他们的生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纠缠半个世纪只死亡五十人的核电呢?每建成一座行波堆,就能挽回多少条矿工的生命。”

“可是,即使不死人,核辐射不是同样可怕?把核电站建在这里,就是把病魔带给海东人民。”

欧阳敏拍拍胸脯:“我十八岁就进核岛实习,到现在二十年,我都记不清到过多少座反应堆。我还去过甘肃北山的处置库,和乏燃料打交道。你们看我有没有问题?我还有个五岁男孩,他和大家一样,并没有多长一根手指头。”

这么详细的数据,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一个网络主播站了起来:“但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搞核电?不是有那么多种发电方式吗?”

“因为它能给人民带来最便宜的电。核电成本只有火电的一半,风电的十分之一!咱们这个实验堆……”

“别用‘咱们这个词!”善于辩论的对手立刻揭穿欧阳敏的心机,“这是你们的核电站,不是海东人民的!”

“好好……就说这个实验堆,如果用风电代替它,需要建5256台风机,使用835万吨钢材,相当于大型钢铁联合企业一年的产量。这要消耗多少铁矿石,多少煤炭,又会产生多少雾霾?你们不是都关心环境吗?核电才是对环境最友善的发电方式。”

“你说的都是理论上的安全性。就是设计再好的核电站,我怎么知道它是按照设计建造的?怎么保证不会偷工减料?”

火焰在欧阳敏心里升腾,他实在压不住了:“你用理论上的可能性来反驳我的真凭实据?那我也可以套用你的思路。比如,你是个中国男性,而中国男人里面肯定有强奸犯,那么你这辈子就有犯强奸罪的可能啦?为了不发生这种事,现在警察就必须逮捕你,关上一辈子,避免你去强奸妇女。我这个推论你接受吗?”

欧阳敏的反驳已经有了火药味。一旁,雕风镂月站了起来:“不管你们搬出什么科学理论,将来发生事故,受害的都是我们海东人……”

“怎么又是你!”欧阳敏认出他来,劈头打断他的话,“你今年也就二十出头吧?你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如果你把街头抗议的时间拿来学点科学知识,恐怕早就能在核电厂里上班了。”

“上班有什么用?核电有什么用?工业有什么用?”雕风镂月显然深得精髓,“人类几千几万年都没有工业,都不用朝九晚五去上班,不也生存下来了?”

“我看你就是学校里的后进生,學不懂数理化,跑到这种运动里刷存在感!”

离开正题,陷入互相谩骂,欧阳敏和这些资深网民相比,什么优势都没有。雕风镂月冷笑一声:“你懂点科学就了不起了是吧?现在科学家都在搞金钱资本交易,出卖良心,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对,什么狗屁专家,都是烧砖的砖家!”

…………

果然,沟通会迅速沦为街头吵架,欧阳敏完全不是对手。周厂长没露面,在办公室里通过监控了解现场情况。看到欧阳敏无法应付,只好让工作人员出面把他劝回来。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欧阳敏垂头丧气地坐在周厂长面前,“我反驳了一,他们就抬出二。我反驳了二,他们就抬出三。总之就是不要核电。他们到底要什么?”

周厂长更懂得人情世故:“这不是知识能够解决的,他们从心底讨厌核电,讨厌工业技术。这就好比爱上一个人,无论举出什么缺点,你还是爱他;恨一个人,不管举出什么优点,还是讨厌他。”

“可是,核电怎么伤害他们了?科学技术怎么得罪他们了?”

“社会大环境造成的问题,不是咱们几个人能够扭转。”周厂长叹了口气,这个书呆子,还以为在参加论文答辩会,谁会在乎辩论规则?都在比谁的声音大,谁的话漂亮中听。还是先让他远离这个旋涡吧。

“马上就要启堆实验,你到总公司去核对几个技术要点吧。”

>> 二十二

很快,于国信身边出现了更老练的人,不再是外围的热血青年。两个三十岁的当地人开车带他们去附近的县乡寻找农资站,由杨真出面购买硝酸铵。这里十公斤,那里五公斤,理由是种植大棚蔬菜需要化肥。每买到一袋,其中一个人就换辆车子,运到海东附近某个秘密据点。杨真一直在外面采买,并不知道据点的位置。

利用去卫生间的时间,杨真向调查处报了信。回程途中,杨真坐在副驾驶位置,突然捂着肚子,弯下腰,脸色煞白。

“怎么,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于国信关切地问。

“我知道是什么……女人的病……不好意思……”

看着杨真惨白的脸,于国信升起一阵关心:“需要什么药?我们去……”

“这是子宫肌瘤,犯过几次了,得去一家大医院……有妇科的医院。”

同行的都是大男人,只好把杨真送到最近的一家县级医院,守在妇科病房外。杨真转到手术室,韩悦宾穿着医生的白大褂站在里面,手拿一把注射枪。杨真脱去右边的袖子,抬起右臂,韩悦宾为她的腋下消毒,将微型芯片植入进去。

“它靠你的身体运动充电。只要你活着,它就能一直工作。”

“听说实验堆马上要开机,能不能延后?”杨真很担心,“现在还没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最多是违规买了几袋化肥。”

“启堆程序已经进入倒计时,延后成本太高。你我多配合吧,保障实验顺利进行。”

休息了一会儿,杨真走出妇科病房,脸色好了很多。她朝于国信笑了笑:“放心吧,医生打了镇痛药,能顶上几天。”

“这是什么瘤?是良性的吧?”虽然知道了她的性取向,于国信对她还是充满怜爱。看到他这副表情,杨真都有一丝不忍。算了吧,该骗还是要骗的。

“良性肿瘤,唉,本来是大妈大婶才得的病,现在环境质量那么差,我这个年纪也……”杨真紧咬牙关,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在忍受痛苦,“不好意思,要和你们讲这些女生的麻烦。不过,我就是得了病以后才开始热心环保。以前我也和别的女孩一样,都是剁手党。”

>> 二十三

欧阳敏回到公司总部,处理启堆实验前最后一些技术事项,没想到龙剑又带人找到了他。这次,总部也无人阻拦。来总部之前,还在实验堆的韩悦宾没透露半句口风。欧阳敏还不知道,因为这段时间与韩悦宾合作得不错,龙剑不再去海东讯问他,而是专门等他回总部。

“我看过你的履历,十四岁读的少年班?”龙剑开始绕起弯子,麻痹对方。

“不是少年班,正规大学一年级。”欧阳敏自豪地回答,“我小学读了四年,中学读了四年,所以十四岁就读大一。”

“在美国留学时,你曾经师从诺贝尔奖奖金获得者弗里德曼?”

“是的,他是核科学实验室主任。”

“那么,你学了这么多年科学,又有这么权威的老师,他们有没有告诉你,科学家要遵守什么样的道德规范?”

“你什么意思?”

龙剑低下头,念着桌上的资料:“你们副总经理梁日新拿过在职博士文凭,他的论文是你代写的吧?”

“那就是应付一下形式主义。梁老师那么忙,哪有时间写论文。”

欧阳敏准备再次反击,龙剑却没再问这件事:“实验堆经费的审批,梁日新是委员会主任吧?”

“你知道还问我?”

“哼哼……在提交申请报告前,按照程序,你们团队要用蒙特卡罗计算法给堆芯建模,在超级计算机上进行模拟运算。那是审批最重要的依据。但是你没给堆芯建模,而是用了一种在同行看来非常不严谨的替代方法——体积等效处理法。有这种事吧?”

这个事警察怎么知道?他难道真懂核技术?不,不可能。但如果不懂的话,他又怎么知道哪里才是关键?

“严谨不严谨,是你们警察说了算吗?”欧阳敏以攻代守,质疑起龙剑的权威性。

“当然不是。”龙剑又拿出一份文件,朝欧阳敏晃了晃,“所以我就此询问了十五位核专家,七位中国人,八位外国人,有人在大学任教,有人在核电站工作。其中只有三个人认可这种替代方法,十二个人都认为难以保证计算准确。这还是客气的说法,私下里他们中有人告诉我,这种方法根本不严谨,就是为了套取经费!”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哦?我们警察说了不算,核专家说了也不算,真理只掌握在你,或者说你和梁日新两个人手里?”

冷汗从欧阳敏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哪里有反侦查经验,攻破一点之后,龙剑可以随便玩弄他于股掌之上。

“你是核專家,不是法律专家,所以我给你普个法。贪污受贿罪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要多少数额才够这一档?十万块!只有十万块!只是你的月工资。很多人对这个数字根本不敏感,动辄就超过几百倍!整个审批过程,涉及多少评委,有多少内幕交易,如果我们没掌握情况,怎能浪费你这种大专家的时间?我提醒你,如果你撑着不说,其他人先开口,你就彻底被动了。”

欧阳敏深吸了几口气,把情绪稳定下来。“这位警官,你知道,海东实验马上就要启堆了。”

“那又怎么样?”

“我们工程界有个行规,总工程师要在这种时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所以,到时候我得站在核岛里面,在离燃料棒最近的地方主持实验。你能不能等我完成实验再问话?”

>> 二十四

秘密据点离实验堆二十公里,是一座报废的海产品仓库。十几天里,从各处购买的硝酸铵化肥陆续集中到这儿,有人把它们加工成炸药。除了杨真,还有其他人在别处分批购进。最后,这里总共贮存了足足一吨炸药,他们还从邻省买到了雷管。

这不是志愿者可以办到的,甚至根本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过五关,斩六将,杨真才进入核心层。“东方就在这里。”于国信一脸崇拜地告诉杨真,“千秋,他想看看你。”

“真的吗?那太好了。”杨真也很激动,她不用掩饰自己。目标要现身,作为卧底当然会激动。只是在于国信眼里,那是粉丝对偶像的正常表现。他把杨真带到仓库里,东方的穿着打扮和录像中一样,坐在同样一把椅子上。不,瞧瞧仓库的墙壁,这就是录像中的地方。那么,东方一直隐藏在这里?

东方旁边站着两个大汉。看到杨真进来,他向他们招了招手,两人凑到他的头盔边,听着他轻声低语。

“唔……真要这么做吗?”一个大汉犹豫着。

“必须这样!”东方的声音仍然通过变音器处理,和录像中的一样。

两个大汉转过身,走向杨真。“我们要检查你身上有没有隐藏安防设备,请你配合。”

一个大汉来到杨真面前,犹豫片刻,突然把手伸向她的胸部。杨真的右手条件反射般抓住对方的手掌,扳住手指,用力后拧,同时一脚踩在对方的膝窝。另一个大汉伸出胳膊,试图箍住杨真的脖子。杨真猛低头,转身,挥拳,击中了对方的小腹。

“哎哟……”伴随两声惨叫,两个大汉跪倒在地。杨真却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暴露。

“你……你……这是干什么?”一旁,于国信莫名其妙。

东方站了起来,这是杨真第一次看到他站起来,个头至少有一米七五。“不愿意男人碰你?那我亲自来!”说完,东方摘下头盔,露出满头金发,居然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女子。

“你是什么人?你真是东方?”杨真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与斯威基描述的那个人画等号。东方在国外已经活动了十几年,策划了很多恐怖事件。

“东方曾是我老师的代号,他遇难后,我就是东方!”

说着,白人女子已经走到杨真面前。怎么办?继续装傻?正在犹豫,东方已经抓住她的双肩并用力下按。杨真低下身,从对方两臂间蹿到一旁。

“以色列格斗术,军警专用。你是什么人?”东方威严地望着杨真。

该怎么回答?杨真正在盘算,于国信连忙走过来。“这个……千秋爱好运动,也许在什么健身馆学的。我说得对吧,千秋?”

“以色列格斗术有很多种,这是特殊环境处置术,健身房不教,只有安全人员才会学习。”东方俯瞰着矮半头的杨真,“姑娘,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份。当年我是美国FBI探员,他们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到一个名叫‘东方的生态组织里卧底,调查他们的领袖,也就是东方做过什么。我当年和你今天完全一样!”

真的还是假的?杨真被这个身份弄蒙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不说话,也就等于什么都说了。

“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被他们的理想和真诚所打动,完全改变了人生态度。我升华了、解脱了,从此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看过你在绿色工作坊里训练的记录,各种考验,你完成得比我当年都好。人的认知和行为怎么能分得那么清楚?你一定有成为生态战士的潜力。来吧,为什么不像我一样,走上一条光明大道?”

>> 二十五

六吨鈈作为点燃剂,和一百二十吨乏燃料被制成两米高的燃料棒,送进堆芯。一切准备就绪,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行波反应堆商业发电实验即将开始。一旦成功,它将持续燃烧下去,不用添加什么,也不必处理废料,裂变放射出来的一部分中子将把乏燃料加工成新的燃料,在堆芯里继续燃烧。

一块越烧越多的煤?听起来像神话,但在这里却是现实。今天出生的婴儿到了当爷爷的年纪,才能看到这座反应堆退役。届时,它将总共替代五亿吨煤。如果把它们堆成一平方公里的煤山,能堆到四百多米高!

欧阳敏穿着防护服进入核岛。整个实验都由计算机控制,最大可能减少人为操作的失误。技术人员在这时的任务,就是随时监测情况,有意外发生及时应对。

“A组控制棒到位,辐射量提升正常!”

“主泵工作正常,冷却剂开始循环!”

“快中子量监测开启,包壳材料原子平均离位保持在允许值内。”

…………

欧阳敏站在反应堆外面,耳机里不断传来技术人员的汇报,但是声音很模糊。行波堆原理早就被提出,全球几十个团队都在设计它那独特的堆芯,只有他的作品能付诸实践,他有足够的把握成功。

闪着金属光泽的包壳仿佛投影屏幕,欧阳敏眼前闪现着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影像。

1938年,女科学家迈特纳发现核裂变,当时的中国人正在与侵略军血战。

1954年,第一座核电站在苏联建成,朝鲜半岛的硝烟才散尽不久。

1991年,依靠加拿大的技术,秦山核电站并网发电,成为全球四百多座核电站的小兄弟。

…………

今天?今天!

>> 二十六

怎么办?周围尽是东方的人,于国信都不能保护自己。他带来了一个奸细,只好尴尬地缩在角落里。

危急关头,杨真的脑子转得飞快。她逼视着东方的眼睛,开始用英语和她争论。“你真要一个完美的生态环境吗?那样的话,人类只能退回原始社会。农业社会之前,人类不需要改造环境。那时候人和动物处境相同,七成幼仔活不过一年,平均还活不到基因年龄极限的几分之一。看看周围这些人,如果生活在那个时代,我们早就超过平均年龄了。只有那样的人类对大自然没有威胁。你真想要那样的世界?”

“当然,在整个生态系统里,人类是最无用的一环。”东方在这个圈子里浸淫已久,当然不是杨真一两句话可以驳倒。

“我爱人类,你反人类,我们天生就是敌人!”杨真的声音不断加大,呼吸不断加粗,于国信都呆住了。他从未看到脸涨得通红、不停怒吼的千秋。

“不过我很好奇,你偷一颗氢弹炸掉纽约,砰!不就给生态环境减少了很多压力?你跑到中国干什么?”

东方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不愿意那样?我只是弄不到核弹!美国想要變成绿色社会,只能承载2.05亿人口,现在已经多了一个亿!”

“那中国呢?”

“中国只能承载四亿人,你们整整多出十亿!”

“天啊,难道你要毁灭十亿中国人?你要杀掉谁,是他,他,还是他?”

“哼,你休想在这里挑拨。这都是环境卫士,该杀的是那些沉迷于消费主义的人。看看你们的双十一,每年消费一个小型国家的财富。你们已经成为生态世界最大的危险。”

“那我建议你自杀,你们几个都自杀,五个、六个、七个!刚好,你们一死,就给地球减少了十亿分之一的威胁!”

“我不会自杀,我们还有使命要履行。”东方高傲地仰起头,“正像你说的那样,人类花了一万年时间,把自己变成大自然的敌人。要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恢复到一万年前,怎么也需要斗争一千年。谁来宣传真理?谁来组织战斗?当然是我们!”

不管东方说什么,杨真总是高她一声:“所以,你比任何种族灭绝者都残忍。他们灭绝别的民族,至少还要保护自己的民族。而你们要灭绝全人类!于国信,还有你,你,你们都看不出来吗?她是疯子!是连环杀人犯!”

终于,杨真的腋下传来轻微电击,信号发出去了!杨真猛地冲向工具间,把门反锁起来。刚才她就想好了这个路径。

千秋要干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女孩子吵昏了头。工具间在仓库最里面,待在那里等于把自己关起来。东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她刚对杨真搜过身,什么都没找到。即使她回到FBI,也不知道安防设备已经先进到这种程度。

东方走过来,轻轻地敲着门:“千秋,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就这样称呼你吧。你和我们相处得还不够。我也曾从心底抵触过,我也觉得他们是疯子,是边缘人。但是我在他们中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而在我那些冷血同事中却没有。你要听听自己的心,不要光考虑你的职责。你好好比较一下,是我们这群原始人更符合人性,还是你的同事们。”

怎么办?杨真不知道局里的反应需要多长时间。工具间的门和门闩都是铁的,外面一时撬不开,但也不会撑多久。她决定再陪东方聊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的同事都是什么样?我为什么从他们那里得不到温暖?”楊真一边说,一边把箱子、柜子移到门口,顶在那里。

“他们肯定是被职场塑造的机器人,他们从小生活在机器世界里,长大了就像机器一样生活。他们要自己符合理性、逻辑、规则。在这个世界上,越成功的人越像机器。你这么可爱的姑娘,愿意把自己变成披着人皮的AlphaGo(阿尔法狗)?”

…………

二十公里外,韩悦宾第一时间看到报警信号,他一边命令部下寻找杨真的位置,一边拨通了海东市公安局的紧急电话。

“公安部一名外勤人员在你处被恐怖分子围困,地点是东台区靖云里八排八号,一间出租仓库,请附近派出所立刻过去支援。另外,通往实验堆的所有公路,在十公里外设卡,禁止一切车辆通行!”

这里太远,他帮助不了杨真,只能寄希望于当地警方。韩悦宾又吩咐助手,打开附近所有监控设备,寻找可疑车辆。

“里面正在做实验,要不要让他们停下来?万一……”一名助手问道。

“没有万一,恐怖分子进不了电站十公里范围!”

>> 二十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方忽然意识到有危险。“千秋,你在干什么?你开门。”

“我不愿意见到你们的脸!”

东方猛地用肩膀撞门,里面已经被杨真填得死死的。“你们来,把门撞开!”东方招呼着几个部下。两个男人走过来,轮流撞门,撞了几下都没撞动。

“东方,我看算了,反正她也出不去。”于国信犹豫地劝道。

“她是警察!你们根本没有反侦查经验。”

就在这时,一道闪烁的车灯划破夜空,隐约传来警铃声。是警车!“快,全部离开这里!”东方话音未落,先把引爆夹在腋下,从侧门钻了出去。于国信等人纷纷跟在后面。第一批警察闯进仓库时,他们已经乘坐两辆皮卡分别离开。

就这样,先是附近的两名警察,后是三辆警车,五分钟后,周围派出所警察都赶到了现场。发现杨真后,他们还以为自己弄错了。这就是部里派来执行任务的外勤?然而她的电子身份经过检验,不容置疑。

“恐怖分子要炸电站,我带你们去搜查他们的基地。”

行波堆燃料使用效率超过传统核电站二十倍,意味着堆芯外面的屏蔽材料也要承受二十倍以上的辐射,所以它拥有世界上最厚的包壳。别说低效的硝酸铵炸药,就是遭遇巡航导弹攻击,里面的反应堆难受影响。

然而,恐怖分子并不需要真正炸毁核电站,只要在它的院子里引爆,就可以引发一波核恐慌。

所以,韩悦宾不能让可疑车辆闯过来。当地交警封锁所有公路。五架无人机从实验堆升空,扫描着附近的道路与荒地。

“在盐场,可疑车辆从盐场开过来!”

一架无人机最先发现目标,飞过去开亮探照灯进行扫描。那是一辆皮卡,货厢塞得满满的,没开车灯,东方戴着头盔坐在驾驶室里。最后关头,即便于国信都胆怯了,她只有亲自出马,引爆炸药。

无人机飞来又飞去,跟随汽车盘旋。它们只有背包大小,奈何不了这辆车。周围并不是公路,东方驾驶车辆,从大片盐碱地朝实验堆而去,远远地已经见到了实验堆的灯光。即使从附近调来直升机,也不能在到达实验堆前阻止她!

皮卡驶过一片盐池,突然,一辆黑色轿车从荒草中钻出,斜刺里撞向皮卡右侧。轿车像坦克般沉重,司机完全不顾个人安危,全力挤压皮卡。东方来不及反应,两辆车一起栽进盐池。

五架无人机迅速围拢过来,灯光照射之下,只见一包包硝酸铵炸药翻落在盐池里。没有爆炸?对,没有,韩悦宾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边,杨真带着当地干警忙了一夜,搜查每个疑似秘密据点的地方,清除隐患。一直到天光微亮,杨真才回到海东市公安局,杜丽霞已经等在那里。

“你的任务完成了,局长让我接你回去,这里由大韩负责善后!”

杨真像是看到娘家人,兴奋地和杜丽霞抱在一起。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焦急地问:“你带护垫没有?”

现在是凌晨,商店没开门,杨真也不好意思向当地女警讨要。“我没到日子啊。”杜丽霞为难地说。

“翻翻你的包,没准有剩下的……”

杨真把杜丽霞拉到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翻她的包。果然从夹层里翻到一只护垫,杨真拿着它,火箭般冲向厕所。

好久,杨真才从里面出来,一脸轻松。“杜姐,我还要好好洗个头……”

杜丽霞这才注意到,杨真的身上散发着异味,于是走到她身边,闻闻她的头发。这孩子平时挺爱干净,这是有多少天没洗头?

“你到原始社会去啦?”

“没有,只是和原始人在一起。”

>> 二十八

科技比体育还残酷,只认第一,没有第二。谁会购买未经实验的核電技术?几百名实验人员屏住呼吸,注视着面前的监视器。

“富集区进入临界状态,开始输出能量。”

“第一回路水循环气压正常!”

“第二回路水循环气压正常!”

“常规岛开始输出电流!”

“我们成功啦!”

…………

欧阳敏回到主控制室,立刻被狂喜中的技术人员围在当中。他伸出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跳上一座控制台,激动万分地说道:“我们没见证到瓦特发明蒸汽机,没见证到爱迪生发明电灯,但是,今天这个时刻的重要性和它们差不多。这是人类告别化石燃料的开始!”

>> 二十九

自称东方的金发女人名叫布莉特·玛德琳,前FBI探员。她对杨真讲的经历基本属实。如此开诚布公,就是希望杨真成为下一个自己。警察赶到盐场后,发现玛德琳在撞击中受伤,已经溺死在盐池里。

带着成功的喜悦,欧阳敏回到北京,如约找到龙剑,向他自首。计算机建模中有七个数据由欧阳敏伪造。

“你的动机是什么?”

“我就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中国十四亿人,懂行波堆技术的有多少?一百四十个?十四个?我怎么给那些行政干部讲明白?正常审批的话根本通不过。”欧阳敏非常自豪,行波堆实验大获成功,他完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种道德上的自信,龙剑当然看得出来。“我提醒你,科研是科研,法律是法律,实验成功与当初造假是两件事。”

“无所谓,反正理想已经变成现实。过去两百年中国做错了什么?还不是工业化搞得晚,让人家堵上门来欺负?现在终于有个机会,能够制霸世界能源业,保障工业水平领先一个世纪,我就是坐几年牢怕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龙剑才开口。“昨天,上面向我们传达了大领导对这个案子的指示,指示精神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中国要核电,不要核电利益小集团。所以……”龙剑拍拍欧阳敏的肩膀,“你放心交代自己的问题吧,不是还有十三个懂行的专家吗?相信他们会替你照料实验堆。”

两组人马都获得了成功,但是回到局里,韩悦宾和龙剑还是互不相让。李汉云不得不把他们再次叫到一起:“你们其实是在做同一件事,韩悦宾保护了实验堆的硬件,龙剑保护了核电管理的软件。”

>> 三十

机场海关,杨真负责向斯威基交还玛德琳的尸体。一名叛逃探员,这是污点,一条生命也许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韩悦宾也来到海关,和警察一起遣返涉案的几名外国人。他们违反了法律,但还没有到犯罪的程度,被判驱逐出境,十年内不得入境。韩悦宾要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回国的航班。等得无聊,韩悦宾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和他们调侃起来。

“你们回国后继续努力吧,关掉拜尔的药厂,日产的车厂,或者美国的核电站。我作为中国人感谢你们。只要别来我们这里搞事情!”

“盖娅母亲会惩罚你的!”欧内斯特狠狠地诅咒道。

机场警务室里,只有于国信和杨真两个人。“你今年到底多大?”于国信问道。

“问女人年龄不礼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马上到二十九岁的生日。”

“还不到三十岁,就愿意给工业魔鬼做爪牙?你究竟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一个俗人能装得那么有理想。”

对追过自己的男人,女孩子照例不会讨厌到哪里去。杨真叹了口气,想和他讲几句心里话。这些天来,她一直想把这些话送给他。

“我不是文学系的毕业生,我出生在科学世家,一直学习科学。所以我知道,你们干的那些事,百分之八十都没有科学依据。所以……”

“什么?”

“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拿去恨一些想象出来的魔鬼,这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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