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嘉年华

2022-05-30 10:48段子期
科幻立方 2022年1期
关键词:嘉年华

段子期

拂晓在望,仿佛带来忠告。

十分钟前,我拔掉身上所有管子,病房像一只握紧的拳头。随着意识清醒,窗外海景在眼中逐渐成形,胸腔的疼痛也一寸寸复原,仿佛她的名字正在心里搅起一场风暴。

智能手环显示我昏迷了一个多月,邻国那场事故还历历在目,我作為前线记者,受伤只是意外。在她死后,我常常模仿她的无畏,故意将自己抛掷于那些危险事件中,这样自杀式的勇敢令我将一日混淆成百年,得出一生不过一瞬的结论,我才得以在一种心智半盲的状态中活下去。

现在,我惊讶地发现,距离嘉年华开始只剩29个小时。我拆掉头上的绷带,扒来一件白衬衣,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一个病患,冲出医院,不顾身后的嘈杂。我可以把那场嘉年华当作是人生的赎还,而代价却无法估量。

她常提起嘉年华,在思度星,嘉年华每年举办一次,换算成地球年是每32年,那是一颗不同于地球所在位面的星球,她总说,那是宇宙为我们敞开的门。

最后那次,她要去一个东亚半岛国家,我把胃药塞她包里,“你又忘了带药,路上犯病可没人救你,上次去非洲没带防晒霜,回来跟个黑人一样,你能不能记得……”

“你有时候挺像我妈,”她对我眨眨眼,“对了,还有半年,我想去思度星的嘉年华。”

那段时间,新加坡所有人都在谈论嘉年华,有人说那是跟魔鬼交换灵魂,有人说不过是跟哲学家吃一次午餐。她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是说,有些事是直觉,要去做。

我从来没拗过她,手里抓着一把她不愿带走的伞,“你先平安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是新加坡《时局》杂志的一线记者,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常申请去调查报道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件,非洲疫情、中东战况、灾情救援、人口贩卖、毒品交易……自从开始做编辑,我在经手的文字中看到万物的不同造景,但只有她的陈情攻入心灵,她提纯的世界让我看到有一种宏大的真实隐匿在齿轮之间,而她可以把它们拨回原位。

“肖傲,”她迈出门,又转身接过伞,“你知道,要怎样才能理解别人?我是说,真正地懂得?像父母明白孩子,强者同情弱者,施害者与受害者感同身受。”

我沉默。她随即笑了起来,那双眼睛天真得像是两条通往你内心的隧道。

现在想来,我才醒觉,这个宇宙实际上空前拥挤,以至于在那扇门的内外,不是隔着生与死,只是告白与告别。在时间之外,那是她留下最初和最后的一个问句。

熹微的晨光将我被黑夜抽去的轮廓渐渐还原,我以最快速度冲到博物馆。对,去嘉年华的路上,我还有话想对她说。

由于她生前的特殊贡献,AI意识复刻的申请很快通过,很多重要人物在死后都有自己的虚拟人格,被安放在博物馆,成为纪念,好让那些受他们恩泽的人与之对话,他们的思想能继续指导这个世界。

我记得跟她的电子灵魂见面的那天,太阳很大,没有下雨,回家的路上我举起伞,在伞下,我被自己浇了个透。

博物馆24小时开放,通道里没有人,我径直奔向“国魂区”,在镜子前瞥了一眼自己的模样,头发凌乱,脸白得吓人,手捂住发疼的心口,没发现衬衣扣错了位置,整个人就是一个松垮垮的袋子。像个英雄,不是吗?

我站在郑闻夕的名牌前,2010—2037,这名字是她妈妈取的,朝闻夕死,她妈妈说追求真理应该如此。那是一枚红色芯片,卡片大小,刚好能放在衬衣口袋。芯片外面罩着一个玻璃晶屏,骨传导耳机在下方自取。

“嘿,朝闻夕死的那个,是我。”

“肖傲,早上好。”声音从耳机传来,她的数字灵魂羞涩地模仿了她的声色,是脑磁阵列技术将她的意志复刻,然后人工智能对这个电子版本的她稍作润色,在电磁与比特之间,她静静潜行。

“时间不多了,我要去嘉年华,陪我一起。你……能解锁吗?”

“你直接打破它可能更快。”晶屏上浮出一个眨眼的表情。

我举起凳子冲那表情砸去,“我只是借你两天,回来记得帮我求情。”

警报响起,只要速度够快,就能从窗户离开,电影里的逃亡流程还包括截下一辆车。我不算礼貌地请司机下来,手环划过他的耳后便携式设备,“钱转给你,车子租两天,我是去参加嘉年华。”他注意到我蓝白条纹的裤子,相信我是个想做英雄的人。

“肖傲,你是帮我完成心愿吗?”她问。

思度。我像一只躲在桑叶间的蚕偷偷咀嚼这个词语。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不支持她做的决定,我畏惧危险,她偏要纵身跃入其中。而现在,她离世后三个月,安静地躺在我胸口,就这样覆盖了我的心跳。

“不,我是为了我自己。”

最近的位面旅行中转站在新加坡东海岸,我拆掉车里的定位系统,抓紧时间赶路,便来得及。热带风吹散一切潦草,车子行驶在磁感应公路上,当公路跃出地面,就能俯瞰街景和人群,我喜欢从几楼高的窗户外滑过那些玻璃方格,看里面的人各自忙碌。

我喜欢在这世界做个旁观者,第一次看到她,便是我整日从教室窗口望向外面时淘金般的收获。南华中学的少年时代,记忆中并非似南洋应有的明媚,那时的我个头瘦小,因为口吃,汉语口音很生硬,说英语更是洋相百出。我得保护自己不被欺负,唯一的方法是出了教室后不要说话。可学长在我包里翻到了写给她的信,他大笑着朗读给所有同学听。那封信不长,用了许多比喻,将她比成微凉的风、海的气息,比成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平静无波的生活里,还比成一种世外的语言,我说不出口。

他们继续大笑,我躲在角落,渐渐有拳头砸下来,我开始怀疑那些文字是否是对她的亵渎。身后的嘈杂随着她一声大喝而褪去,她捡起那封信,看着我,接着她笑了,把信放进包里。你应该像你的名字一样,她说。我能感觉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颤动,我站起来挺直背,鼓起勇气与她对视。她比我高半个头,扎着马尾,那脸庞温柔又清冷,眉眼如朝露未被蒸发前的灵动与纯真。“Pro...ud...of...y...y...you...”我说。

“你写得很好,下次,不如自己念给我听”,我对她说,伤感混淆着甜蜜在喉咙起伏,“当时你这么对我说,从那以后,我每天含着石头练习说话。”

“我也记得,这些故事……”她说,我胸前的芯片闪烁着光点。

服完兵役后,我知道她去当了记者。我早已长得比她高,能说出任何想说的话,以为自己终于长成一个能保护她的人,也懂得了时间的微妙。后来,我花了几年时间考上她的单位,透过她的书写不断发现这世界的破绽。

路牌显示嘉年华的专属通行道在下个分叉口,她帮我计算着公里数和时间。我的手从胸口放下来,车窗外的风声此起彼落,挂在树的高处,这个时常能听见海浪的国度,一切都好似在承受着微微的痛感。我常常有许多由此及彼的联想,而她却不,就像她的文字,很少用比喻。

“你算过你写过多少字吗?”我问。

“应该有很多了吧,不过,锐利和诗意是互相抵消的,我呢,还是很喜欢你中学时写的那些句子。”我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像一处处向后撤去的事景,从耳畔掠过,我想抓住它。

“我就哄哄女孩在行,”我说,“说真的,你发表过十六万五千字,有一万三千多字被要求删除,我全保存了下来,还有八千多字的笔记、随想,我都帮你整理过。”

“所以,你看懂了我见到的世界吗?”

我沉默。远处的墓冢刮去了道路旁大半的绿意。她去过世界很多角落,和她妈妈一样,她不懂一饭一蔬的诗意,只做个微明的灯火,在黑夜里固执地、淡淡地亮着。

阳光刺透云层,散射成两点。所有的爱都有一个起点,即使如火柴前端那样微小,我打开车窗探出头,迎向那夺目的光,仿佛点燃自己。一瞬间,我感觉在目的地等待的不仅是一场嘉年华,还有我们那未知的人生,仍在前方闪闪发亮似的。

2034年6月,我多次走访于政府、大使馆、战区,两年前,因为《国际战时中立法案》的通过,获得权限的记者可以在第一时间进入战区国家。五天前的无差别袭击事件发生在阿市,伤亡人数78人,其中包括两名无国界记者。政府武装辖区连连失守,敌方军队昨夜突破了封锁边境,战事吃紧……

这是她只身前往他国的一次战事报道笔记,冷静客观,越是如此,我越为她提心吊胆。在她发回的其余文字中,我看到了比想象更残酷的场面。

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深蓝色夜幕下止不住溃散,红色的火光像烟花一样蔓延,那些平凡无辜的人,如何在一次次轰炸和袭击中,扛起体重,成为自己的屋檐。他们不知道一觉醒来是否坠入更深的噩梦,动乱什么时候停止,父母手足什么时候回来,唯独死亡布散确定性。她就在墙垣与边界之间穿梭,血污、断肢、尸体铺就道路,子弹在身边炸开,哭喊声在她耳旁散落成余息。她兴许是忘了自己的存在,一种不在场的即临状态,才能让这些文字惯常如摄影般的冷距书写。

我还记得她回家那一刻,眼眶深陷、衣服黏在身上成槁成灰。沉默,接着是哭泣,仿佛卸下千斤重负。我亦无语,任由她倚靠,战战兢兢伸出双臂护拥她勉强成形。然后,看着她如烧红的铁慢慢冷却,直至深夜,我们同时感到一种疾停之伤。

那次以后,她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吃饭时眼神失焦然后突然哭起来,生理期混乱同时身体越来越易感,上一秒跟她说过的事下一秒就忘掉,有那么几次对我大发脾气,接着抱住我大哭一场,“对不起,我老是梦到那些人,他们在点火,不是照亮黑暗,而是焚人……”

我抱紧她,好像人类的半部文明史全都束勒在这句话的始末之间。

医生说那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等她渐渐恢复后,我让她辞职,而她不肯,把妈妈穿着白衣制服的照片贴伏在身,一脸荣光。我知道,我将继续为她担心。你没想过离开我吗?她问。没有我,谁给你做最爱吃的椰浆饭?我说。

我后悔没亲口对她说,是她将我灵魂里的缺漏合缝补齐,而当她沉溺在某种孤隔中,同时允许我,容我在场。我知道,这种恩赐一生只此一次。

前方高速路有些堵车,似乎是电磁设备故障,所有匀速行驶的车辆都解除了磁自动感应,路面不断弹出警示。我握好方向盘,似乎可以不让记忆四散。

“你要是试着把时间花在一些别的事上,也许我们连孩子都有了。”我说。

“比如呢?”

“比如关心粮食的价格,学着看懂电器说明书,分清陌生人的友善和虚伪,偶尔忘掉工作,真正地投入生活!”我顿了顿,“或许很可笑,我一直觉得这岛国以外的地方都充满凶险,你会害怕,我也害怕……”

“对,我怕,但我更怕无人知道这一切正在发生。你知道吗?我看到过一个黑黑的小女孩,七八岁大,眼睛大大的,穿着一件笑脸T恤,一个军人端着枪口对准她额头,大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話。枪响的时候,我就在几米外……那是他们的生活。”

“我知道,你写了下来……”

“你见过那样的眼睛吗,水一样的眼睛?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心情……”AI仿拟她的语气,顿挫中传来的哀伤丝毫不减。

我叹了一口气,“是!我想明白,我想更懂你,可是……”

“一颗流星。”

“什么?”

“今晚会有流星,像我一样短暂。”

我点头,将她的话囫囵吞下。“你知道我努力过……”

我曾经申请无国界记者的资格,去那些危险的地方,去走她的路。申请失败过两次,等到第三次,我突然大病一场,再次错失机会。在那之后,带着这份愧疚,我似乎爱她更深了。

她还是把大多精力放在工作上,偶尔参加公众活动,她在圈内小有名气,网上有不少追随者。只有那些针砭时弊的话题被提出来,她才会保持高度敏锐,当你看到她眉头微微皱起,说明她正在找你话语中的逻辑和漏洞。

而当她真正放松下来,她会完全出离世界,在车上、饭桌上,或是跟你说话的当下,仿佛意识抽身去了另一个平行空间,像个贪玩的小孩。她喜欢笑,笑起来好看又大方,你见过那样的眼睛么,柔得像水一样。她只在好友聚会上穿裙子,对朋友的想念会让她在某个夜里突然哭起来。她像珍视快乐一样珍视悲伤,更明白快乐和悲伤的不住。

常常,我接到她要在外面加班的电话,我会买上椰浆饭和肉骨茶去她所在的位置,一起蹲在马路边吃一顿,边吃边聊美食和天气。她总记不住什么时候买的新衣服和书,直到又买了同样的回来。她常拖我去看海上日出,拍几张像模像样的照片,光线从海平面上跃起,我径望向她的背影,感觉自己可以像影子一样跟着她走到世界尽头。

真希望那些时刻能成为永恒。

填海工程形成新的陆域将高速路延伸向东海岸,更多车子从后面涌上来,前方的路依然拥堵,前进三米,停下,再几米又停下。这种情况很少见,在磁感应公路上,每辆提前设置好目的地的车,方向和速度均由系统统一调度,车流像电子线路永不会被混淆。有人停止行驶走下车,说这准是位面中转站运行造成的磁场影响。

远方轰隆,是海浪,仿佛从世界尽头推了过来,我跟她描述路况和季候风在树林间穿梭的风景。她的模拟人格同样敏锐,且所有记忆纤毫毕现,让我有种她的灵魂依然游荡在人间的错觉。

我从后视镜看到一辆警车,不妙的信号,离嘉年华专属通道口不远了,我按了按胸口,“原来,你对大家这么重要哦。”

“我现在是公共财产,不过,有一部分的确是属于你。”她语气轻松,似乎配合着眨眼的表情。

车载晶屏弹出警方传送的警告,两位警察从车辆间的缝隙穿梭着跑过来。我踩紧油门,急转方向撞开一旁的公路围栏,朝前方的分叉口驶去,身后的警笛响起,惊起树枝间的栖鸟。

“思度星,也像流星对吧?我们必须得赶上。”我忍住颠簸带来的疼痛,一路加速。

确认警笛声被甩开很远了,我继续沿着嘉年华道疾速行驶,路上车不多,只要不出意外就能准时到达。可此时,一股腥味冲上大脑,随着一阵紧缩的抽痛,我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是大脑缺氧、呼吸困难,眼前的景物消磨着视觉,直到被一片黑暗汰换掉。

“肖傲,你怎么了?”

我最后一缕意识感觉到,车子智能系统从松软的手里接过驾驶权,继续向前行驶。落日余晖如合上的眼睑,催促我早日让出身躯,她叫着我的名字,同我一起坠入一个胶态梦境。

我梦到过很多次,那个她留下生命的地方。

最后那次,她只身前往东亚半岛报道一起地震灾情,但返回的时间一拖再拖。连续好几个深夜,我都在电脑前等她的消息。空白。三天后,邮箱弹出提示,我看到她传回的部分文字和图片,这是她最仓促且慌乱的一次记录。

强地震导致该地区的原子能发电站爆炸,接着,她随两位专家进入核电站调查,发现有放射性物质泄漏的事故发生,但当地政府只是草草处理,简单修复了核电站的裂缝。而她坚持要求政府发布让附近居民撤离的消息,如果地震和爆炸再次发生,核辐射的危机可能蔓延至整个国家,无数生命会因辐射感染而死。

她在跟死神抢时间。我紧绷着神经,最快速度提交审核流程,只要新闻发布及时,对方政府就不得不采取行动,她也能少一分危险,不管这危险是来自意外,还是来自想让她闭嘴的人。

我竟学会了祈祷。祷词凝结在胸腔,整个房间随我一起瑟瑟发抖。我第一次觉得黑夜如此漫长,寂静在惊惶中繁殖开来,月光溺毙于乌云,我在极度困顿中让出身躯,遥想她已经搁浅在一个生死之间没有坐标的地方。

没多久,我们收到她的噩耗。她在二次爆炸中受到重伤,因救治不及时而长眠于异国他乡。她的离世警醒了所有人,最终,核泄漏得到控制,如梦魇在凌晨止息。

我度过了一段失魂的日子,我常常将她的文字反复朗读,在深夜大声念着几年前的旧闻,“全球——范围——内的——”得足够大声,才能掩盖喉间的呜咽和邻居的罵嚷声,然后在念诵中插一句,“嘿,朝闻夕死的那个,你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我费力罗组词汇,直到破晓降临,阳光一寸寸爬上背脊,我感到冰凉而沉累。

我去过那个国家,核电站的废墟已被修复,门前有一片空地,一块写着她名字的石头摆在中间,前面卧着些菊花,微风轻拂。我把她的照片贴伏在身,一脸荣光,想着有人纪念她,却没见过她。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大口呼吸她用生命换来的空气,抱怨上帝的一时不察,然后躬身把照片放在石头前。

我接着去过她走过的地方,去见她见过的人,甚至是在战场、疫区,冲在最前面,做个孤勇的异乡异客,试着帮她握住一度溃散的笔尖。不久前,我以前线记者的身份去邻国报道一次罢工活动,没想到现场发生暴乱,我被工厂的机器砸中接着被人群踩踏,失去意识之前,我以为会跟她有一个同样的终局,很好。直到我在国内的医院醒来。

“肖傲,”我听见她叫我,那声音正把溺水的人一点点往上拽,我好似一只风帆,在她的海面上倾摇。

睁开眼,呼吸,黏腻的血呛住口鼻,我按着胸口,不具名的伤痛向我倾倒肺腑之言,我跟她的声音一同颤抖着,车子像一只握紧的拳头。

“肖傲,还能撑到那儿吗?”

“除非,死在路上,”我咬紧嘴唇,故作轻松,“那,你会哭吗?”

“我想,我会的。”

连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都牵扯着疼痛,我从车里的急救药箱翻出止痛针药,注入静脉,夜变得暗了,有流星划过。

“我看到了,流星。”

“那一定很美。”

那颗遥远的星被注入宇宙的静脉,和这夜幕充分摩擦,终化成银亮的雨滴,短暂而深刻,像极了我想象中的嘉年华。

车子提示电量过低,开始减速,我驶向附近的自动补给站。充好电后,我转过身,一位巡警正打量我,“去嘉年华?”我讷讷地点头。

“请出示你的ID。”

我伸出手环,他拿出晶屏轻轻一划,显示的信息令他皱起眉头,不妙的信号。

“衬衣口袋里是什么?”

“我……对不起!”我用尽全力推开他,冲上车驶回嘉年华道。

时间不多了,车窗切下一块私有的风景,在这里能看见位面旅行中转站的高塔。在夜幕的衬托下,那建筑更像一块不规则的阴影。

十几秒后,警笛声在后方响起。我索性停车,走下来,车子将继续自动行驶到终点。而我躲在通道一侧,沿着低矮的小路往前走。没多久,警车从上方的路呼啸而过,去追赶那辆空车。

“你还能走多久?我担心你……”她说。

“我现在不痛了,咳咳……”我摊开沾满血的手掌,“就是有点累,没事,不远了,天亮后不久就能走到。”

“肖傲,回去吧,你的伤太重了。”

“跟我说说吧,思度星。”

“你现……”

“说说吧,我想听你说话。”

她沉默片刻,“我喜欢那个星球的名字,我喜欢它们愿意和别的文明种族分享自己的思想,它们将超空间维度转换的出入口向地球开放,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妈妈曾说,永远不要忘记超越。我问她,超越什么。她想了想,捧起我的脸,我们额头相抵,她轻声说,超越思想的维度。”

我能想象她的興奋。32年前,连续好几天,天空中频繁出现奇异的光点,那些光点比星星更大更亮,不久,光点四处散去,和邻近的光点聚拢成一个二维圆面,颜色比天空的背景更暗一些,肉眼还能看到平面边缘的弧形轮廓。这十几个圆面平均分布在南半球和北半球。官方最终宣布,那是一种来自星际外的超空间维度跨越技术,每个平面都是一扇位面之门,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友善邀请。

思度星的大门每32年在地球开启一次,邀请地球人类参加思度星人的嘉年华,它们对参与资格没有任何限制,但有一项要求——必须提出一个问题,前提是,这个问题不会影响到该位面星系的稳定,然后用自己最珍惜的东西交换答案。

“嘉年华,更像是一场宇宙家庭大聚会!思度星人,很乐意与智慧生命交换思想,我查过资料,当年很多人都去了,但是大多数人提的问题都不成立。”

“为什么?”

“很多问题会对人类文明进程造成影响,思度星人有责任维护各位面之间的质量平衡。比如,问银河系有多少个文明存在,和如何造访银河系的其他文明,第一个问题才成立。”

“嗯,咳咳……”

“因为,前者问题的答案是一个既定事实,而后者,思度星人则要回答一种地球没有的技术哦!”

“啊,是这样。”

她继续说,人类意识到,思度星的到来或许能帮助我们开启文明的扬升之路,缓解地球环境、政治、文化冲突等各类问题,各国政府先后建立了位面旅行中转站,将那扇二维圆面束缚在一个恒态力场中。比起月球和火星,去思度星成了人类通往宇宙的第一步。

“你想问什么?打算用什么交换?”

她沉默,我没再问。

离那座塔越近,海浪声就越大,甚至能感受到浪层翻卷的形状,能听到回声的回声。经过一个转弯,我看到对面的海,星斗特别无畏地奔流到海面,月亮被自己的光华盛起。我让过路面的阴影,让过与风精疲力竭的相撞,勉力向她描述这一切。

整个夜晚,树林、月光、热带风,样样都在向我们的关系进贡,我甚至想将这最后的夜晚无限延长,好动用倾巢的话语,去抵御那个终将沉默的宇宙。

我们接着像从前一样交换彼此的人生,厚重的时间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缕,我们尽成短逝的童年和青春,我们从不喊痛的成年,我们终于,在近乎永恒的一天内完成各自对世界的指认,认出了风暴,认出疆域外的凶险,认出精神的版图,也认出自己。

一夜的漆黑都淌尽了,我跋涉到天亮,嘉年华道渐渐变窄,右侧出口距离位面塔不到两公里。

道路永不结束,原来我真的可以像影子一样跟着她走到世界尽头。

我遮掩住自己,躲过门口的安防,搭穿梭电梯从高塔的脊椎直贯而上,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电梯停在建筑顶部,眼前是洁白的测试大厅,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我的狼狈模样成功唤起工作人员的同情,他带我进入下一站。陆续有很多人从不同通道出来,也有家庭和学生组织,聚集在空间又宽又高的中央站区。

我们围在一片状如巨型池子的束缚场周围,一种胶态物质从池子底部漫漶上来,中间架设起一圈环形底座,底座上方是一块二维平面的阴影,从各个方向看都无法判断其大小,它不符合任何透视原理,像一面从所有角度反射周围景物的镜子。这就是嘉年华的入口了。有电磁波在空气中游走,我双手挡住胸口的血迹,感觉手臂上的毛发微微竖起。每个人脸上露出微微紧张的神色,如面对神祇。

“要像你的名字一样。”她说,这最后一句。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费力吸入一口空气,似乎有什么在护拥我勉强成形,我垂向那红色的光点,像只眼睛在看我,像她在观看婴儿在世上的第一场哭泣。

我被领入一个透明蛋形舱体中,舱体外壳薄得像一层膜,接着,舱体悬浮着呈螺旋式攀升,缓缓向位面转换门移动。一个女声传入耳中,“游客您好,前方就是通往思度星嘉年华的位面转换门,请放松全身,闭上眼睛,当舱体完全浸入转换门后,外壳会全部融化,届时已到达目的地。”

不像梦,比梦更真实。不像幻觉,比幻觉更虚妄。我就像蝴蝶一样轻盈地重启了时间。

感官在一瞬间失效,我飘浮在真空,身体的疼痛分明消散了,呼吸间,脏腑的空隙被什么东西渐次填满。不过很快,皮肤传来微凉的触感,眼前的一片混沌正慢慢显影,直到感受到微弱的重力,我才确认,到了另一个星球。

有声音,我试着辨别方向。空气流动的速度很快,我想到一只晒干羽翼的蝉,投入一片声音恣肆的丛林。

我平衡身体往前走,耳畔有回音,视觉恢复后,我看到一片纯白的空间,没有方向、难辨大小,我在中间又像是站在最边缘。那些声音来自哪儿?举办狂欢节的主人是什么模样?嘉年华不是应该有音乐、舞蹈和酒吗?火焰在中间燃烧,把黑夜无限拉长,大家互相祝福和庆祝,期望黎明永不到来。

这样想着,一个身形巨大的躯体在眼前渐渐显影,是思度星人,“这就是你想象中的嘉年华吗,肖傲?”它声音像热带的风,舒服得让人想睡去。

它有细长的四肢和躯干,高出我半个身形,身体呈半透明的水晶形态,发着柔和的光芒。它没有五官,但头部中央有一团状如彩色星云的物质在缓缓转绕、流动。我看着它,没有丝毫恐惧。

“你的肋骨都快要刺穿肺部啦!不过,既然来了嘉年华,就要开心!”

它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觉身体里的细胞疯狂生长,肋骨重归其位,肺叶再次成形,奇妙得像淋过一场银色的雨,“这是……”

它接着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睑上划了一道横线,等再次睁开眼,时间和空间感被一一废黜,另一个维度的世界突然展开!云雾聚拢又很快散去,然后出现天空和大地,金色的光芒像恒星爆发一样乘着光速散射开去,却毫不刺眼。渐渐地,出现了宫殿、庙宇、集市、庄园,还有其他星球来的生命,无数个位面转换门闪烁着光芒,将来自遥远光年外的客人送到这里。

这些世界像细胞分裂,继续填满无穷无尽的空间,这些形态各异的智慧生命带着自己的问题而来,不对,是思想。它们四处行走、观赏、赞叹,在所到之处伸出思维的触角。我感到前所有未有的愉悦和自由,这色彩斑斓的聚会是宇宙的盛会,仿佛所有三维世界都被丢入万花筒之中。

“要是饿了,所有建筑都变成食物,渴了,所有河流海洋都是美酒!”它说。

还有世外的音乐,整个宇宙的音乐都聚集在此发生共鸣,成了这巨大织物中的一缕,我们的身体随着音乐飘浮,轻盈地下坠不了。数不清的光芒与色彩占据着视野,每一个细胞都放松地沉浸在绵软的触觉中,以至于生命中那些庞大的忧伤都在此刻丧失了形状。

我的五种感官突然变得互通,手指尝到了甜味,舌头听到了妙音,耳朵看到了金色。还有无尽的知觉与情感,像海上的风暴冲刷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而我终于理解了那句“有就是无,无就是有”的奇妙箴言。

“肖傲,”它对我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

它把手放在我头顶,脸上的星云物质流动着,“唔,身体的伤痛可以恢复,但是,失去她的痛苦,唔,我能理解,甚至感受到了一样的悲伤。嘉年华有让你好一点,你想要逃避,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對吗?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一件很超越的事,一个问题。”

它就像一顶魔法学院的分院帽,“是的,你能阅读我。”

“对的对的,每个生命就像一个数据库。肖傲,你很有勇气,希望思度星不会让你失望。”

周围的狂欢气氛并未停止,我知道,交换思想这件重要的事正以各种方式进行。

“我可以提问了吗?”

“任何。前提是,请注意你问题的内容,你知道,宇宙有很多规则,就那些……唔,每个文明都逾越不了的东西。如果问题无效,你这趟就白来了,孩子。”

“明白,”我闭上眼睛,思维随即变得锐利,“我想问,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的思想是什么,我是说,一个人要如何真正地理解另一个人,以及每一个人,不论种族、肤色、阶级、性别?是什么阻止我们互相懂得,让那些分歧、冲突发生?我要如何做到?我想理解他们,像你一样,读懂他们,然后去改变,即使我很快就要死去。”

“唔,你提的问题很特别。”

“是,我一直在找她寻找的东西,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一定存在,对我而言,理解它至关重要,不仅是出于爱,而是一种责任、使命,人生的目的,否则,在她离开以后,我不知为何而活。”我挺直了胸脯,像在跟上帝交换秘密。

“很有意思,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我改变不了你。”

“明白,所以,你读懂我的问题了吗?”

“我想,那是道,孩子,用人类的话说。你问的是,每一个人的道,是吗?道,是他们的路和宇宙万物的路,就像思想与念头,无形无相,却填满虚空,明明来自源头,但每个人身上却有了各自不同的投影和诠释。他们尽成短逝的童年和青春,不会喊痛的成年,直至年华老去,生与死在他们身上拔河,最终抵消成零。他们的道,尽在其中。

“唔,我想我懂了,这个问题,不能不回答,可是,从哪里开始呢?每一个人,你是说,他们从出生到死去的每一个瞬间的心念、思想,以此形成的行为与人格,他们可能会在一本书、一次伤病、一段爱情中产生信念或信仰,一次次融合而塑成的精神之道,对吗?

“地球上的每一个人,还包含死去的人吧,那要从地球诞生人类的那一天算起,得花上很多时间来回答,怎么样?一百年不够、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够,但好像,你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那,我没听完就会死去吗?”

“没关系,时间是相对的,便可以混淆,一日长于百年,一生不过一瞬。那么,请听好了,思度星嘉年华的客人,肖傲。我要开始回答你……”

尽成梦寐。

宇宙最初和最后的一个问题。

过去和未来在我身上互相抵消成零的状态。

她的道。我的道。在漫长的恩赐中,正渐渐融为一体。

时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健朗驻留在原地,而我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你明白了吗?”它问我。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次文明生灭的时间。

“我想我懂了,谢谢你。”

我想哭,却不是悲伤,我想告诉她一切,我想去重新指认我领悟的所有,像一只暮死之蝉。

“请用你最珍惜的东西来交换。”它提醒我说。

“我最珍惜的是生命,拿走吧。”

“等等,我不需要你说出来,说出来的不一定真实。”

它再次把手放在我头顶,“唔,不是,不是生命,你并不那么珍惜,你曾经想要放弃生命,它不是你最爱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一个人。”

“可是,她已经离世了。”

“不,死亡不是结束,她还活在你的心里,你的记忆中,你的灵魂里面,她的能量还在轻柔地跃动。”

“你是说,你要拿走……”

“恐怕是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契约,对吗?用对她一个人的记忆、思念和爱,来换取对每个人的理解,这样看来,你绝对是地球上最幸运的人!”

“我……”

把前景交付给神,神性的解释交付内心。我反复念诵着她在别国庙宇学来的晚祷词。

再无法抵抗也无力抵抗,像是又经历了一次文明诞生所需的时间。这是她的海洋,似乎有人正沿海回收倾巢的话语。我看见她一点点离开、蒸发,从这具盛装感知的身体与灵魂。

我在过去的所有画面中路过她,路过她的欢笑、眼泪、疼痛、无畏,她对母亲的依赖、对世界的热爱,她一个人在异国行走,在狭小的车厢倾聽陌生人的梦想,在篝火旁抬头辨认启明星的方向,在风暴登陆后的海岸线奔跑,在枪火肆虐的废墟中掂量灵魂的重量,在隐匿于山间的寺庙里望见佛祖拈花微笑,在独处的房间因疲累而睡着……

我看见万物造景中那些非逻辑、不合理的部分,在命运的征敛下,被她的笔尖一一挑散。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着她站在面前,穿着轻柔的白衬衣,身上发出好看的光。她对我微笑着,那微笑就像她交付给了你什么,你得小心保管似的。

“我懂了!如何让一滴水永不干涸?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应该懂得的!”我一脸骄傲对她说,“让它回到大海。”

“那么我也懂了,真希望这些时刻能够永恒……再见,肖傲。”

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嘉年华,我想。有海风的气息,浪潮回声像一只小鹿撞向内心,我想抱住她,只得张开空荡荡的双手,像环抱着无法环抱的海。

填海工程的新陆域还在建造,高塔上的那块阴影被擦去轮廓。

我回到地面,警察们恭候我多时,我一步步走出去,探出头,如曝现于阳光下的火柴点燃自己。光线很刺眼,他们围上来,眼前的一切就像慢动作画面。看见他们的紧张表情,我笑了,上前抱住他们,拍着他们的肩膀,像对待一位老友。我懂了,我说。

他们拿走那枚芯片,而我不记得它是属于谁的。我看着空荡荡的胸口,好像这心里无处不是这世界,这世界无处不是心的内在。我被他们押缚着回到从前的陆域,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熟悉。

我的皮肤好像盛装感知,会笑,会痛,但我知道我的本初是另外的东西,不被任何束缚。这种实时的共情感很微妙,就像身不在场,却又深刻地活在每个人的生命中。

太阳很大,热带风把路人的思想吹拂到脸上,我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想着要对谁说——

愿我懂得每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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