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国建
1973年的春天,天气比往年要暖得早,刚刚5月23日,黑龙江上至漠河口下至乌苏里江,遥遥数千里冰河就已经开始崩动,眼见得就要开江。这可是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事,所以计国信带着他的人往江边上跑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是昨天下午刚上的岛,预备呆个两三天。这旮旯老百姓话说:二十六七江鼓嘴。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早也早不过两天去,晚也晚不过两天去。算着22号上岛,24号返营,怎么着也来得及。临执行任务前,计国信正接到对象一封信,计国信嫌闹心,就没拆。他对象和他中学同学,长得还是挺不错的,女同志一长得不错,就掂不准自己的份量了,时常闹点小情绪。他对象说让计国信今年就转业,不转就拉倒,她好找个工人阶级。这是上封信里的话,还命令他马上就回信。计国信当时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说你凭啥命令我?连长命令我还差不多。计国信去年提干以后,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回家转了一趟,一天在对象家,瞅着没人,就霸王强上弓,把她给办了。他想你都让我给办了,你还能蹦哒到哪里去?就不回信!这不,他对象就沉不住气了,自己先举了白旗。举白旗计国信也不想搭理她,拿着她的信也不像先前那么金贵了,随手往抽屉里一扔,准备回来再看。谁知昨天刚一趟过江心,就听见冰底下的水流发出的“嘭嘭”的响声,尤大江趴冰面上一听,立即喊起来:排长,就怕要提前开江!
尤大江是本地人,他爹是乌苏里江上的猎户,知道黑龙江的脾性。计国信就有点儿犹豫。要是带着战士上去了下不来,开江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就得耗在这个荒岛子上了。他们除了带了一点干粮,什么准备也没有,饿不死也得冻半死了。隔着满江横冲直撞的冰堆,神仙也没法,除非派直升飞机。但这是今春最后一次上岛了,任务总得完成吧?这一阵子连里有说法,说计国信吃不得苦,城市兵就是不行!这是连长的话。连长自己大老粗,就不怎么喜欢城市兵,要不是指导员撑劲,计国信的四个兜不知哪个驴年马月才能穿上哩。就这么回去了,又让连长瞧不上,三排长心里该高兴死了。这么想着,计国信就将冲锋枪压到腰间,命令队伍跑步前进。说是队伍,其实连计国信在内,才三个人。军犬黑盖狂奔着在前头带路,踢起漫天的雪粉。
每年冬季到开江之前这一段,边防部队都或十天或半月,派几个兵到这座有争议的江心小岛上转悠转悠,夜里再点上几堆篝火,让对面的人知道,这岛子上有我们的人在耕作哪。昨天一上岛,计国信就指挥他的两个大头兵赶紧拾干棒,搂柴草,说是抓紧时间完成任务,明天一早就返营。到了晚上,东西北三面,各点起一堆大火,噼里啪啦,烧得丈多高,跟火山爆发似的,把天都燃红了。战士王有根盘腿坐在雪窝子里,一边啃大馍一边发牢骚,说是一个狗蛋大的地块,有个什么争头,被计国信狠狠剜了一眼。王有根是新兵,又是个少数民族,蒙古名叫个什么灰皇极纳吐,外号灰黄霉素。他一气之下,就要求改个汉族名字。连长说跟我姓王,就叫王有根。尤大江私下里说,怎么能跟他姓?跟党姓也不能跟他姓。王有根大吃一惊,问:怎么还有姓党的?尤大江横他一眼,说你以为是你蒙古,统共没有十个姓。我们汉族几百个姓,怎么能没有姓党的?王有根挺委曲,就把这话报告给了连长。连长就在晚点名上说,王有根同志是内蒙古,不是蒙古,作为军人,守着边界,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特别要弄清!尤大江对连长就有想法,认为他无限上纲。对王有根也有想法,认为啥话也不能对他讲,脑子里少了一根弦。所以这会儿听了王有根的牢骚,就借机批评他说,王有根你脑子里就是少了一根弦,政治这根弦,你要不是个少数民族,排长非得让你写检查!计国信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一群蝇子,说行了行了!尤大江你是老兵,你要多帮助帮助王有根,王有根这个同志本质上还是不错的。
最近以来,计国信都没有好心情。对象的事是一码事,她说的那个工人阶级,也是计国信的中学同学,他爹给结合进市革委当个副主任,也是聋子的耳朵,他就人五人六的,追郝庆梅追得紧。郝庆梅是计国信对象的名字。再就连长总找自己的茬,上天在军报上发了一篇小散文《我爱边疆的一草一木》,连长看了就说他投机取巧:城市兵就是不能脚踏实地。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自己和指导员走得近乎。哪里都有斗争呢。计国信想,也不一定就是阶级在斗,我和连长,连长和指导员,王有根和尤大江,不都天天在斗吗,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
王有根是头一回上岛,吵着要让尤大江带他去看“顺风碑”:听说那碑是皇上立的?尤大江嗤之以鼻,说你就知道皇上,你懂得个屁!说着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带王有根往岛子东头走。黑盖“刷”地一声,箭一般地冲出去百十米远,看看,又转回来,静静地卧在计国信腿跟前。
火堆四周的雪都化了,露出温湿的地面,蒸腾着一层濛濛的热气。计国信往身子底下又垫上一蓬干草,半躺上去。他可不敢像王有根那样,盘腿坐在雪窝子里。在这上头,汉族人不行。计国信想,在我们中原老家,这会儿早就是春暖花谢了,哪像这黑龙江啊,五月天气,还到处是冰天雪地的。真是一片辽阔的土地啊。听说还让俄国老毛子占去150平方公里呢,不然还大。俄国老毛子,苏联修正主义,都不是个东西。计国信翻了个身,让背偎着火堆,顿时,脊椎骨窜上一股子热气,闹得周身都暖烘烘的。上高中那会儿,有一年春天,计国信偷偷约上郝庆梅,往大架子山里的娘娘庙去玩。娘娘庙里渺无人迹,人刚一走进去,就惊飞一群老鸦,吓得郝庆梅直往计国信怀里钻。庙里早先有两个姑子,让红卫兵赶下了山,嫁给了生产队的老光棍,也都生儿育女去了,现在就这么空着。庙前庙后,山桃开得疯了一般,那么一大片桃花,看得计国信一颗心“嚯嚯”直跳,怎么都按不住。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抄出来一些旧书,计国信偷着看,有一本旧小说里说,桃花是天下第一淫花。当时计国信就觉得奇怪,记住了这句话。郝庆梅那天穿了一件漂白褂子,大辫子乌油油黑,站在一大片桃花底下,弄得计国信不敢看,看一眼就晕。到后来,连站都站不住了,全身抖个不停。计国信想怪不得说桃花是天下第一淫花呢,自己本来挺有意志的呀,那天怎么就那样把持不住呢?把个郝庆梅吓得两眼直忽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躺在冰天雪地里的计国信,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对郝庆梅的怨气突然就没有了,他翻一个身,想:回去赶紧回信!
满天的星星又高又远,天空像蓝宝石一样,让人觉得深邃而神秘。
尤大江领着王有根回来了,一路争论着嘉靖十三年是哪一年。那块“一路顺风”的青石碑就是嘉靖十三年立的。问计国信,计国信也说不准,回说总是明朝的时候,离现在总也有几百年了,这说明那时候,我们中国人就到了这个岛,这个碑就是证明。尤大江说排长你说的对,说的太好了,老毛子抢不去的,修正主义也别想抢去!珍宝岛刚刚打过没几年,两边的形势挺对立的,提起这样的话题,
战士们就有点激昂。
火堆渐渐地发红,王有根又跑前跑后地拾干棒,往火堆上扔。黑盖卧了一会,也开始跟前跟后地跑,偶然停下来,对着对面吠几声。黑盖是条退役军犬,虽然不在编了,仍然严格要求自己,不与老百姓的狗为伍。有时连对老百姓的猎犬,也显出很不屑的神情。对面的哨楼上亮着灯火,远得像天边的星星。每年春天,他们也派士兵上岛烧荒。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两国的兵们你来我去,居然一次也没遭遇过。真的遭遇上了怎么办呢?计国信想,就开枪?酿成又一场珍宝岛保卫战?
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年,珍宝岛的硝烟在千里边界上,仍然没有消散。
突然,有歌声在静夜里响起来,是著名的《伏尔加船夫曲》。对这支曲子,计国信非常熟悉。所有那一代的中国青年,所有的知青,都熟悉这首歌,和许许多多的苏联歌曲。低沉的歌声满怀深情地袭来,瞬间就将计国信击中了,一种陌生而熟识的东西,渐渐在他心中苏醒。计国信想我们曾经是多么好的兄弟啊,真不敢相信这样的歌声是从敌国的哨兵嘴里唱出来的。随即计国信又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在边境线上,还有这样该死的小资产阶级的柔情。
这是一个美丽而寂静的夜晚,因为对面哨楼上低缓的歌声,边境上一片和平。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日后的计国信会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这个夜晚,回忆起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和敌国哨兵歌唱母亲的声音。
当黑盖的狂吠声猛地响起来的时候,计国信一惊而起,一把抓过了手边的枪。他刚才睡着了。尤大江跟着也“忽拉”一声坐起来,平端着枪冲出去。黑盖这时已跑出去很远,一边跑一边向着江边狂吠,这时计国信隐隐地听见江边有很闷的犹如滚雷一般的声音传来:开江了!
在5月23日的清晨,在东方刚刚露出晨曦的时候,黑龙江猝不及防地提前开江了!
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发生了,计国信觉得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袋上,撞得头直闷。他一把扯过王有根,就往江边上跑——只要动作快,他们完全可以在刚刚崩裂的冰河上安全返回对岸。
已经快到江边了,王有根突然拼命挣扎,要往回跑,挣了几下没挣脱,一下把计国信绊倒在雪堆上。计国信非常恼火,跃起来就给他一拳。王有根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说:排长,我的枪!
王有根把枪扔在火堆边上了。
计国信一听,顾不得埋怨,把自己的冲锋枪往他脖子上一套,奋力一推,将王有根推到了江面上。江边的冰已经开始裂岸,一踏上去咔嚓咔嚓直响。糟糕的是这时已经窜出去几十米远的尤大江也突然停下来,犹犹疑疑地想往回跑。计国信一看,不得不站下来,以强硬的口气说:尤大江,你给我站往!现在我命令你带领新兵王有根返营,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行动!
看着尤大江带着黑盖接着了王有根,并且拉扯着开始往对岸奔去时,计国信才深吸一口气,撒腿往岛子上跑去。身后传来黑盖的狂吠,夹杂着尤大江的喊声:排长,回来时在江面上要绕开雾气走,雾底下是清沟……
仅仅是一夜时间,雪已经不再像昨天上岛时那样干粉干粉的,而是熟透了一般地开始消融。计国信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两腿膝盖以下都湿透了,加上大头棉鞋,一抬步有千斤重。上了一个小坡,已经清清楚楚看见下面的火堆,火头是早已下去了,只剩下一堆暗红。计国信顾不得许多,一抱头从坡上滚下去。两边的棘条子上挂满了冰锥,刺到脸上手上,刀割一样的疼。计国信看见王有根的冲锋枪静静地躺在火堆边的裸地上,乌油油地发出暗光。
等到把枪挂到脖子上,计国信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他想这次回去,王有根得狠狠批评。枪不离手,一个战士,怎么能丢了武器?当然,连长和三排长,都可能会借机作点文章,王有根毕竟是跟着自己出来的。也可能会背个小处分,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无论怎么着,对自己都是一个教训。
计国信歪歪咧咧地重新回到江边,看见尤大江已经带着王有根和黑盖安全上了岸,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太阳也跃出了冰面,将一条冰川映照得红玛瑙一般晶莹。虽然来回不过半个多小时,计国信还是看出了变化,嘭嘭的冰裂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他迈开颤抖的双腿,循着平坦的江道走,当他快走到江心时,身体突然被猛烈地抛向半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身下骤然升起……他醒来后,只见满江的冰排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向下游一泻千里地奔去。而自己却落在一块巨大的冰排上,黑龙江水陡然涨起有二三丈高,往日宽阔的江面全线崩裂,挤满奇形怪状,山石一般嶙峋的冰排。这些冰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成一片冰的森林。就像我们在画报上看到的广西的石林。计国信这样想着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等我结婚,一定带上郝庆梅,到这个什么石林去看看。
江面上到处是咔咔的崩裂声,走到一小半,计国信就很难前进了,他不停地要绕来绕去,并且要不时地停下来,吸口气从这块冰排跃到那块冰排。俗话说封江寸冰跑车马,开江丈冰兔不行。冰排与冰排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了,能够清晰地听到冰层下轰轰的激流声。一江巨冰冲撞着翻江倒海一般向下游涌去,撞起的冰块飞到半空中再落下,在冰面上形成新的障碍。
计国信精疲力竭,已经无力再跃过眼前两米多宽的裂缝,到达对面的冰块上。他站在那儿,有些茫然地看着对岸,感觉岸边的枯树像拉洋片一样迅疾地从眼前拉过,尤大江他们很快成了几个小黑点。他站着的这块冰完全脱离了前后左右的冰体,变成了一块名符其实的顺江而下的冰排。还好这是一块巨冰,有半个球场大。他往中间挪挪,坐下来,想吸一支烟。计国信的烟瘾不大,但烟龄颇长,读高中的时候,就偷偷躲在墙拐子里学抽烟。有一回让班主任看见,狠狠熊了一顿,当着全班女生的面,说他抽烟的样子像个小流氓。他当时只觉得在郝庆梅面前丢了丑,充满了沮丧的情绪,至于班主任威胁说要告诉家长什么的,他倒没放在心上。谁知后来郝庆梅问他:你还抽烟?你抽一支我看看。说着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来,插他嘴上。郝庆梅说这是偷他爸的烟,他爸就随手把烟扔桌上,估计一天偷两支他不会发现。男生们知道了,对郝庆梅崇拜得不得了,计国信就挺长脸的样子,对郝庆梅喜欢得不能行。现在想来,自己打算无论如何也把郝庆梅追到手,就是从那支烟开始,他是知道的,他爸在家里抽一支烟,也得让他妈数落半天。
烟盒里还有两支烟,他掂出一支点上,一口吸就下去半截。就目前的处境,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尤大江要是聪明,就该赶紧返回部队去报告,像这么跟着他往下游跑,等于白跑,就是累死了也撵不上冰排。而且就是撵上了又能怎么办?他站起来,对着岸上的尤大江喊:回去!回去报告!远远的,只能看见尤大江他们一边跑一边挥手一边乱喊,喊什么不知道。耳边到处是轰轰的裂冰声、水流声和冰块撞击声,他知道再喊下去也是白搭,就干脆不喊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一杆子多高,两岸的白雪亮得耀眼,远处的村庄露出
尖尖的木顶,江边上不时有一两座渔猎人留下的木刻楞闪过。皑皑的白雪之上,这些黑褐色的小木屋特别惹眼。在计国信的想象中,江边木刻楞的灯火,该有过多少浪漫。他们营地边上的村子,有一个叫大枝子的姑娘,不知怎么就爱上了一个跑江的鄂伦春猎手,俩人就私奔到江边一座废弃的木刻楞里,过了好些天。大枝子是说好了婆家的,也是个猎户,她爹还收了人家两张豹皮。所以当大枝子和那个鄂伦春猎手一同押回来的时候,她爹就把他们吊起来打,一屯子人都涌去看热闹。黑龙江苦寒,全靠女人滋润,日子才勉强有个奔头,所以这旮旯的人倒也不像关里人那样,把男女的事看得那么严重,大枝子她爹其实就是收了人家的豹皮,觉得丢了脸面。指导员知道了,带着计国信去和的事。有部队首长出面,大枝子她爹就坡下驴,诈了那个鄂伦春猎手100块钱。大枝子果然受看,像一匹漂亮的小母马,看到计国信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刚从梁上解下来,脸上的泪还没干呢,就咧着嘴对指导员笑。回来的路上,指导员直摇头,说他娘的东北的女人,真没治了。一边摇头,一边笑眯眯的,计国信也弄不清他是批评还是赞叹。走了一会儿,指导员突然停下,很严肃地问:计国信我问你,要是换上你,你敢不敢带上大枝子跑?
计国信记得自己当时也很严肃,“叭”地一个立正,回答道:我不敢!
他们后来就笑成一堆,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反正也没人看见。指导员在战士们面前,是很讲究尊卑上下的,见了人总爱本着脸。其实计国信和指导员也不是同学也不是老乡,两家隔着几百里地,但是计国信就是喜欢指导员。指导员也是农村兵,看起来却是文质彬彬,笔头子也快,长得也秀气。哪像连长呀,往哪里一站塔一截,一张嘴“屌”不离口,仗着自己是农村出来的,什么话都敢说,看谁不顺眼就骂谁个狗血喷头。老婆也是一截黑塔,上回来探亲,打家里背来半口袋煮熟了又晒干了的红芋条子,谁去抓给谁一把。不过连长老婆人却是好,给连长洗衣裳,给指导员洗衣裳,还给连里的文书洗衣裳。见了战士一口一个大兄弟,接下来就问人家家里有几口人,说没说下对象。连长就骂她傻婆娘。连长不光在连里霸道,在家里也霸道。计国信想还好连长老婆有力气,估计要打起来不致吃大亏,说不定还能把连长给打趴下呢。这么想着,计国信就“嘿嘿”地笑出声来。还要胡思乱想下去,就听见“轰”地一声,冰排好像不动了。计国信被撞得头昏眼花,摔倒在冰面上,爬起来看看,原来进入了一个弯道。大大小小的冰块挤着撞着,在江上缓慢地涌动,速度一下慢下来。计国信一阵狂喜,他想机会来了!他跳起来,活动一下僵冷的手脚,准备往对面的一块冰上跳。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尤大江的喊声:排长,别动,千万别跳!千万别跳!接着他就看见他准备跳上去的那块冰“刷”地一声,从他身边擦过,转眼就到十多米外去了。
他吓出一身冷汗。
但这个弯道为他赢得了时间,尤大江带着王有根撵上来了。黑盖贴着江边箭一般地飞奔,却一声也不叫。黑盖是一只聪明的犬,懂得这样的时候应该怎样保持体力。计国信大声对着尤大江说:“尤大江你回去,要不王有根回去,你们不能总这么跟着傻跑……”尤大江说让王有根回去,我是江边上的人,跟着你好照应。王有根不干,一边跑一边哭,说排长都是因为我,排长我对不起你,排长我把枪弄丢了……计国信火了,说:王有根你哭什么哭?我死了你再哭不迟——现在你给我立即回去报告!
这一带计国信不熟,没来过。根据两岸的地形判断,他们已经顺江而下了近一百公里,再有几十公里,就冲出了内河。虽然流速不是太快,但两个战士也一定快累吐血了。无论如何要力争在内河里解决问题,死也不能死到那边去!计国信咬着牙巴骨,发狠一样地对自己说,心里倒也不觉得害怕。根据地图回忆,这里离岸边最近的镇子也有20多公里远,那里应该有一个小邮局。现在王有根就正往那里飞跑,如果不出意外,最多两个小时,部队就能赶来了,当然,是用直升飞机。
计国信觉得心安了一些,只是身上冷得出奇。脚下的冰已经没有刚上来时那么大,但也小不了多少,计国信站起来,开始在上面打拳。说是打拳,也就是伸胳膊伸腿罢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但计国信并不觉得饿,也许是饿过了。就是没有烟难熬。他摸摸口袋,把刚才团成一团的烟盒摸出来,仔细地展开。还能再寻摸出一支烟来?计国信摇摇头,嘲笑着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空烟盒倒过来,往手心里磕,果然就磕出一小撮烟末。他把它们往一堆赶赶,凑在鼻子底下,使劲闻。金黄色的烟末子在太阳底下发出诱人的光彩,勾得他肚里的烟虫子直往鼻子里窜。他觉得有点受不住,就一伸舌头,把它们给舔了。
烟草辛辣的香味瞬间就弥满了口腔,舌尖却麻酥酥的,像过电。
尤大江又落到后面去了,只有黑盖还跟着跑。江边有个小屯子,看去也就一、二十户人家,正是做饭的时候,屯子上空飘着一缕一缕的炊烟。这些缭绕的烟雾将雪地里的村庄渲染得一派温暖。计国信想怪不得说“人烟”,原来有人的地方就有烟。黑龙江的农村,一天只吃两顿饭,这是该吃第二顿饭的时候,下午三四点钟。虽然隔得很远,还满江轰隆隆的冰块撞击声,计国信还是能听见屯子里隐隐的人欢马叫,偶尔有一两声鸡啼,很嘹亮地响在屯子上空。
大约是有人看见了计国信,他看见屯子里有几个人往江边上飞奔,后面还跟着一些妇女和小孩。计国信心里一热,差点流下泪来。他使劲地向着岸上挥手,一边喊:老乡!老乡!老乡们当然听不见,他们只知道上游下来一块冰排,冰排上困着一个大军,他们得想法子把他给弄下来。听老辈子人说,有一年,也是乌苏里江提前开了江,一个跑冰的猎户在江上没下来。让困在了冰排上,他们屯子里的几个汉子跟着跑了多半天,也没想出办法,眼睁睁看他让溅起的碎冰和江水冻成一个冰砣,焊实在冰排上。虽说是开了江,到了下傍晚,江上还是滴水成冰。后来,在老毛子的地界,伯力那边再过去的一条河汊子里,找到了这个猎户的尸体,那已经是十多天以后了。但这是老辈人的传说,这几十年来,他们虽说住在江边,但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奇事。所以这天,几乎一个屯子的人都出来了,一河滩上奔跑着的都是人,全都乱喊乱叫。
这已经是内河的最后一段,过不多远,就要进入界江。一进入界江,自己就将暴露在苏联军哨的瞭望架下,作为一个军人,计国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按时间推算,如果王有根和部队取得了联系,援兵早该到了;到现在没来,说明出了意外。计国信不再指望。他往冰排的左侧挪挪,希望借着北侧河道冰块冲击的力量,能够跃上靠近南侧的冰排。当然是离岸尚远,但离祖国的土地哪怕是近一寸,心里也能多一分安全。1969年3月,我们的部队就是在界江上与苏联军队发生冲突,结果苏军以此为借口,悍然入侵珍宝岛,侵犯我神圣领土,践踏我主权。驻防在中苏
边境上的计国信对珍宝岛事件的前前后后,了如指掌,他想自己在界江上,绝不能给对方一丁点儿借口,苏军陈兵百万,正虎视眈眈。
一江裂冰仍然前呼后拥,喧嚣着向下游狂泻,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冰上寒气逼人。江北的林带后面,过不多久就有一个高高的瞭望架从眼前闪过,能够清晰地看见上面来回走动的苏方的哨兵。他知道从他一进入界江开始,他的行踪就被对方所发现,通过现代军事通讯系统,目前,界江的冰排上发现一名中国军人的消息,一定早已传往哈巴罗夫斯克的苏军远东军军区所在地。此刻,不知道有多少苏军的高级将领,在为他这一个小小的中方排长“操心”。屯子里跟出来的老百姓先还奔跑着撵他的冰排,哇啦哇啦给他挥手,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在一江轰轰的冰块的撞击声中,江边上传来的老百姓的喊声,还是让他感到温暖,感到振奋。现在,他们的喊声早已听不见了,影子也越来越淡,他们已经跟出了十多里地。其中有几个还是孩子,他们一定是实在跑不动了,才让冰排甩下的。南岸的江滩上寂无一人,黑盖也不知哪去了。这么想着,计国信突然感到惊慌失措,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因为距离哈巴罗夫斯克已经不是很远,苏军的驻防明显地严密起来,岸边的军营隔不多远就是一座,营前站着荷枪实弹的苏联士兵。计国信深知这些军营里面,还有那些高高的瞭望塔上,不知有多少枝枪正对着自己。他感到自己正充分地暴露在敌军的炮火之下,随时随地都可能束手待毙。他第一次觉得恐惧,身上止不住地发抖,很想有一个地方能躲藏。但在这么一块冰上,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计国信想原来军人也是深怀恐惧之心的,尤其是当你离开了军营,离开了集体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强烈的对连队的思念,他想如果我能侥幸脱险,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和三排长尽释前嫌。
为了不至被冻僵,计国信仍在不停地活动手脚。同时他注意让自己的冰排尽量靠南,离界江的主航线能远一点就远一点。这要耗去他不少体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他感到精疲力竭。他想王有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还有尤大江和黑盖,黑盖……他能感到意志渐渐离自己远去,涌上来的是沉甸甸的睡意,一种很危险很温暖的睡意……
枪声是和黑盖的叫声一起响起来的,昏迷中的计国信很想睁开眼,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沉重的黑暗正包裹着自己的身心,很难挣扎出去。然而意识却在一点一点恢复,砸在脸上的冰块很快让他清醒。他随即就听见近在咫尺的枪声,是标准的点射,射击点就落在他的周围,击起的碎冰,已经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自己的冰排越过了界江,这是苏联军人受命对自己的警告。他挣扎着站起来,看看一点一点退去的塔楼,很想看清那个持枪哨兵的面目。枪法很好。计国信想,自己的前后左右落满了弹着点,自己居然未伤毫毛。计国信不知要是自己打活靶,能不能打出这个成绩。大约三排长不成问题。计国信笑了,他想自己死到临头,还要想着三排长,真是冤家对头!他看见三排长那张黑脸清晰地浮现出来,什么时候都是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意。你要重找一个对手了,伙计!计国信有点奇怪,计国信想,在这样的时候,我最应该想到的是郝庆梅,怎么反而死揪着三排长不放呢?他不知道那些英雄人物死前是不是像自己这样鸡毛蒜皮,他记得报上总是说他们在临死前的一刹那,想到了祖国和人民。计国信因此而惭愧,觉得自己到底不是英雄。也不知自己死了,部队给个什么结论?英雄是绝无可能了,自己也没什么事迹,烈士呢?要不就给爹娘挣个烈属,给郝庆梅挣着烈士遗孀当当?计国信有点恶做剧地笑笑,自己也知道郝庆梅守不住。别说没结婚,就是结过婚,郝庆梅也守不住,郝庆梅那么漂亮。还好提前把郝庆梅给办了,要不自己活一世人,多冤。计国信记得昏迷中恍惚是听见了黑盖的叫声,但到现在还不见它的影子,怕是自己听差了。计国信看看西天,太阳已经差不多落下去了大半,虽然烧霞满天无比的绚丽,但那红云正在变暗,要不了多久,夜幕就会降临。计国信紧张起来,前方不远就是苏联的远东第一大城市哈巴罗夫斯克,这说明冰排很快就会冲出界江的最后一段,进入外河。自己如果能够侥幸越过哈巴罗夫城,再有半小时流程,就可到达夹信子岛,那里是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交汇处,江面最窄。那时拥挤的冰排突然受阻,流速会减慢甚至停下来,自己就有可能借助不动的浮冰跃上浅滩。
计国信想,那恐怕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南岸的红柳渐渐密了起来,眼前又出现了大片的江滩,河流再一次进入弯道。但在这里,计国信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满江野马一般乱冲乱撞的浮冰,把自己立足的冰排削得还剩下一间房子大,站都站不稳,即使在弯道上,如果没有救援,也无法脱离危险。他不再胡思乱想,决定养精蓄锐,作最后一搏。
飞机是在计国信不再抱任何幻想时出现的,一开始它“嗡嗡”的引擎声并没引起计国信的注意,因为在震耳欲聋的江声中,它的响声几乎是若隐若现。但不久他就看见了飞机,是那种他们称作大脑罐的军用直升机。计国信一阵狂喜,拼命对着天空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飞机渐渐飞近,贴着白桦林梢的肚皮亮闪闪的,机翼上却是醒目的苏军标志。这让计国信无比惊愕,他万没想到这是一架苏联军用飞机。它先是在计国信的头顶上盘旋,接着,机上的苏联军人就伸出了戴着皮帽的大脑袋,笑嘻嘻地对着计国信喊道:喂—!中国军人,需要救援吗?
他用的是标准的中国普通话,由此计国信推断,这架飞机是直接针对自己来的。一时间,他很有些犹豫。在这块冰排上漂流了十几个小时,无数次地在希望和失望中沉浮,本来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现在因为这架飞机的出现,生的欲望突然又变得那样强烈。看着飞机肚子下面垂下来的软索,有几次他几乎要伸出手去。但他到底抑制住了自己,他想起过去部队交涉过的越境人员遣返事宜,那里面有些根本就是普通的老百姓,苏方也要抓住了大作政治文章。而作为一名军人,只要自己上了这架飞机,明天就会被当作“投诚”的典型大加宣传,说不定还会出现在塔斯社的新闻中,传遍世界各地。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的冷汗。他想怪不得说是一念之差呢,自己就差一点点将自己的亲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有他这么一个“投敌叛国”的儿子,他父母的后半生将会受到怎样的歧视和羞辱,不难想象。他突然对刚才的自己产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他毫不迟疑地端起冲锋枪,手勾在扳机上,瞄准头顶上盘旋的苏军直升机。飞机“呼”地一下升空,螺旋桨煽起的劲风差点将他掀翻。接着,就有几包不知什么东西从机肚子底下母鸡下蛋一般地落下,其中的一包正好砸在计国信身上。
这是一包熏肠,黄澄澄香喷喷的熏肠。
计国信看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往嘴里填。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他的胃已经麻木,但一口食物下肚,周身的器官就都活
了过来,仿佛每一个细胞此刻都张开了嘴,与计国信一起品尝食物的美味。他狼吞虎咽,报仇一般地嚼着熏肠,想着俄国人临走还空投下食物,觉得这些老毛子有时候也很可爱。
当把最后一根熏肠吃完,计国信感到力气重又涨满了他的全身。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岸边的白桦林和红柳都失去了轮廊,成了黑黢黢的一片。远处,哈巴罗夫斯克城已是遥遥在望,它巨大的城市的灯火正飞快地向自己扑来。
计国信抖擞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局面。
正像计国信所预料的那样,哈巴罗夫斯克临江的一面,已经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一定早已接到了命令。计国信想。作为一名驻防边境的军人,对于这个苏联远东军军区所在地,计国信虽然从未来过,也了如指掌。在军用地图上,我对你了如指掌。看来要活着越过哈巴罗夫城,几乎没有可能了,除非当俘虏。一想到“俘虏”二字,计国信浑身一紧。计国信想起父亲的厂子,有一个看大门的老头,一年到头都是皱巴巴的,从不敢抬眼看人,见谁都哈着个腰。一个厂子的孩子都欺负他,喊他特务。他那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理所当然地被揪出来,挂上大牌子在大街上游斗,那牌子上写的“叛徒”俩字,将孩子们吓一跳。原来真是一个坏蛋。但父亲私下里说,他的罪名不应该定叛徒,严格地说他是一名战俘。抗美援朝期间,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被李承晚军俘虏了去,蹲了很多年集中营。据说他在集中营里很英勇,组织过越狱斗争。但计国信不相信,计国信看见的,就是一个皱巴巴神情萎琐的小老头。所以此时计国信想的是,宁可去死,也不能当了俘虏。
他已经不再害怕,他只是想不通,王有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是遇上了熊瞎子,还是掉进了猎户布的陷阱?他无限困惑,摇摇头,有点想不下去了。而且尤大江和黑盖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最后一小段界江,过了这一段,救援即使到了,也是白搭了。总不能冲到人家的领土领空去救助自己吧?计国信想。两边的对峙一触即发,任何一点边境纠纷都可能酿成国际争端,更别说这样大的动静了。计国信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把王有根的冲锋枪挂在脖子上,腾出两只手将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摸了一遍。摸出一张小纸头,不知是什么。一松手,那纸片“呼”地一下就飞了。他后悔不该赌气不拆郝庆梅的信。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封信里说些什么了。他摸摸脸,才知道自己流了泪,那泪珠落下来时,烫手。怪不得说滚滚热泪呢,原来眼泪真的是热的。天空完全暗下来了,远望哈巴罗夫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火团。苏联士兵的喊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生硬的中国话的,是一片混乱的俄语的叫喊声,那是他十分熟悉的两句俄语: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这时几架苏军直升飞机也交叉着在头顶上盘旋,亮起的大灯和岸上射过来的探照灯,将计国信的冰排照耀得白昼一般明亮。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计国信脑子里突然又蹦出这句话,他记不得是哪一本书里的语言了。那些飞机的肚子下部拖着长长的软索,像他傍晚时看到的那样。但让他惊奇的是,几根软索上都出现了苏联士兵,他们正一节一节往下面下,力图接近冰面。
仅仅是愣怔了一瞬,计国信就明白过来:他们要活捉我!
再也不可能到达夹信子岛了,再也不可能跃上那里的浅滩。计国信往冰排的边沿挪挪,冰排立即失去了重心,一头高高地翘起来。他平静地将枪抵住下腭,扣动了扳机。
在残存的意识中,他还是感到,自己准确无误地栽进呼啸的冰川里。
他不知道,在头顶那些飞机里,有一架刚刚进入的直升机,属于中国边防部队,它此刻正在界江以南的领空上盘旋。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