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雪糕

高小宝

三十年前，正在省城上大學的我因突发高烧住进了医院。那时，通信技术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同学们用电话辗转联系上我老家的父亲，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老家距离省城一百二十多公里，每天往返的班车只在固定时间发两趟，我虽然心里纳闷父亲是怎么来的，但也没有细问。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我大病初愈，只是始终有些反应迟钝。父亲决定带我回家调养。那天，我和父亲到达车站时，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当时的车站很简陋，里面也没有空调，天气闷热，大多数人都选择蹲在停车场大院子旁边的一排杨树下候车乘凉。父亲找了一张旧报纸，铺在一块长条石头上，扶着我坐下，然后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只觉得酷暑难耐，度秒如年。这时，一个推着自行车卖雪糕的人走了过来，很快就有人围了上去。我也想吃，可又不敢跟父亲开口。过了一会儿，父亲去上厕所，我便让卖雪糕的过来，自作主张地给我和父亲各买了一支。我当时想，父亲也许还没吃过雪糕吧！我给他买一支，他一定会为我的懂事和孝心感到欣慰。然而，当我把雪糕递给父亲时，他脸上的表情竟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接过雪糕默默蹲在一旁吃起来。

我知道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不善于表达的人，于是心里也没有多想，可是等我们回到家后，一路上沉默的父亲突然爆发了。他当着母亲的面指责我乱花钱，住院花了那么多钱还不知道节省，说他在医院照顾我那几天，啃馒头、打地铺，说家里的每一分钱来得有多不容易，说我不知道体谅大人，书白读了……那一刻，我心里委屈得要死，泪水在眼眶直打转，就因为我买了两支雪糕，竟让他如此气急败坏，早知道就不买了。他真是不可理喻。母亲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我的眼泪登时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对我始终板着脸，我也干脆对他不理不睬。我不想在家里看到他，于是每天天一亮，就跟着母亲去家里果园干活。他一来，我转身就走，也不回家，不是找村里的长辈聊天，就是去找儿时的伙伴玩。半个月后，我自感恢复得不错，便离家返校了。

2014年，父亲因为一场大病离世。料理完他的后事，我在他睡觉的席子底下发现了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除了记录着家里的开销生计和大事小情外，我还看到了这样一件事：1990年，儿子发烧住院，高烧不退，我害怕又焦虑。出院时，我看他表情呆滞，担心留下后遗症。医生告诉我，回去后要多刺激孩子的情绪，不要让他老是一个人待着，让他多和人接触，人有喜怒哀乐，才能激活情感和思想，这样对恢复有帮助。后来我就借在车站孩子买雪糕的事骂了他。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可我也没办法啊！就让他记恨吧……

看到这里，前尘往事突然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把笔记本捂在脸上，心里如刀扎般疼痛。

2021年春节，我开车回老家探亲。路上，一位老伯拦着我的车让我捎他一程。上车后，老伯滔滔不绝，说现在生活真是好，家家都有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像以前，如果赶上有急事要进城，错过发车时间就得在路上拦过路车，危险不说，还得给人家说好话，就想着能捎一段是一段，谁让自个儿遇到事呢？

老伯兀自说着，我的眼前仿佛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漆黑的夜晚，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走在柏油路上。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的儿子在城里生病住院了，他必须马上赶过去。听到后边有汽车的声音，他赶紧停下来拼命地挥手。一辆大卡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他眼中充满无比的失落和焦急，然后又抬起腿，大踏步朝前走去……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老伯诧异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就是突然想起我爸。”

编辑 | 饶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