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
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表面写尽了远嫁异乡的王昭君的思乡之苦,但其中也饱含诗人杜甫自己的深远寄托。诗人既是对身处胡地的昭君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又饱含了自己那一片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怅惘。诗人杜甫寄居在昭君的家乡,正好想借昭君当年思念故土、夜月魂飞归故土的形象,寄托表达自己思念故乡之时的迫切心情。诗人在悲昭君出塞之时正如悲思自己飘飘如沙鸥,诗歌与情感和诗人对佳人身世处境之同情真可谓是水乳交融,浑然无痕。
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流传千古,一直都被后人所赞叹,评价最高的一句当属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文中所说:“咏昭君诗,此为绝唱,馀皆平平。”许多大家对这首诗的评论和鉴赏意见都大致相同,诗的主要内容是通过借昭君身世处境和悲惨遭遇以及昭君对君王的幽怨之情,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处境与昭君相似,来抒发对自己身世遭遇的慨叹。
一、“咏怀”
《咏怀古迹》诗一共只有五首,是中国中唐伟大诗人之一—杜甫于大历三年(766)之春从太原夔州出发到达都城长安江陵前所作。每一首作品是以一位特定的历史人物作为吟咏对象,其一作品是咏怀庾信,感叹其“萧瑟”,表达出内心对家乡的亲人、朋友的一种深深思念;第二首诗是推崇宋玉,感慨宋玉生前怀才不遇,为自己身后寂寞鸣不平;第三首诗是同情昭君,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其四是借村翁野老对刘备、诸葛亮君臣的祭祀,感慨悲叹君王身后的“虚无”,以此来寄意于君臣相契之怀;其五是深切缅怀武侯,哀惜他的大功不成,寄寓诗人自己心中的无限沉痛和无限哀思。这一组诗感情内涵极为深刻厚重,转折跌宕,或外显或内隐,集中地表现了诗人生活漂泊、政治失意的身世命运的深忧感。
在诗的主题类别列表里一直包含有“咏怀”“咏史”两大主题类别的诗歌。自从阮籍写下了著名的《咏怀》一组诗歌后,后代写咏怀、遣怀一类作品的诗人,络绎不绝。比如,庾信的《拟咏怀》二十七首为后人熟知,从班固的《咏史》到左思的《咏史》,再到唐宋,“咏史”诗蔚为大观。
二、宏大美景状英雄
诗人在首联着重表现在描绘昭君故乡秀美的自然环境,诗句发端不凡,这里只是以“群山万壑”四字来形容,而且与山壑连用,写出此地山势之波澜起伏。一个小小的“赴”字就可谓称得上是画龙点睛之言,将长江三峡山山相连、紧密交错、蜿蜒游走的地貌,描绘得犹如万马奔腾、直趋荆门一般宏伟壮观。
但是,关于这一个“赴”字,学界大家却有很多不同的见解。明朝胡震亨的评注集《杜诗通》中这样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这句话字面意思就是说这么气势磅礴、气贯长虹的起句,只有用在英雄身上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用在昭君这个弱女子的身上是不太合适的。换一句话就是说,昭君不是英雄,不配山川壮丽之胜景。但是从全诗角度来说,杜甫确实把昭君当作一位既有儿女情长又有英雄气概的伟大人物来咏唱赞美的。因为昭君远嫁于匈奴,和亲到塞外,造福两国,这也许是当时很多专擅杀伐的帝王甚至是将相都做不到的,而昭君作为一名弱女子却做到了,所以自然是称得上是当时的大英雄了,因此,这个“赴”字用的是相得益彰了。杜甫站在夔州的高处,东望长江渐渐远去,群山起伏,滔滔江水好似把青山也带动了起来。这从侧面烘托表现出诗人登高望远的博大又开阔的胸襟。诗人杜甫流落夔州,落魄且潦倒,但是他的内心仍然是时刻想着国家,想着黎民百姓,他思虑国家的安危。想起这些,杜甫内心就像是滔滔的长江水一样潮涌,所以在首联就出现了“群山万壑出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这样的山河壮丽之景。
诗人在描绘到三峡那一带连绵起伏的山岭和奔腾咆哮的长江水的生动姿态后,随即就感叹昭君人逝村存的无限伤感。“尚”字,就能看得出来人事的沧桑,日新月异,千年之后也只会感叹欷歔。正如清人吴瞻泰《杜诗提要》指出的:“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尚”是热烈的歌赞,是深情的缅怀,是永远的纪念。这两句诗大小对比映衬,动静相间,不仅可使整个画面显得真实生动,同时可以使诗的整体意境更深一层,巧妙地为全诗确定了一个悲壮苍凉的情感基调。
三、一去不返悲一生
首联写了昭君故村的环境,接着颔联以大笔尺幅的写法,来囊括了昭君这个悲剧主人公的悲惨一生,从出生地到埋葬地,从起到落,从宏大到悲凉,短短十几个字就概括出了昭君生前死后的孤独和思归之心。
颔联初句从空间距離上下笔,写昭君远离汉宫,嫁至匈奴。“紫台”即是指昭君未远嫁之前所在的汉宫;“朔漠”是指匈奴。昭君虽身处汉宫,倍受皇帝冷落,不得宠幸,内心痛苦,但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离自己的家乡不远。而“朔漠”是风沙大漠,地广人稀,是遥远的异国他乡,对于昭君来说是痛苦和困难的象征,这也同时暗示昭君此次远嫁将必然是忍受这种痛苦和困难,身处的处境很艰难,必将度日如年。而连接“紫台”和“朔漠”的一个“连”字就至少包含了两层含义,其一便是指在昭君含泪离开了富丽堂皇的汉宫,离开了锦衣玉食的汉宫生活,远赴到风沙弥漫的大漠,远嫁到一个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可见昭君的命运是多么悲苦,经历是多么令人同情、感叹;其二便是指另一层含义,拥有美貌的昭君和亲塞外,用自己来连接两个国家,拉近两个国家的距离,使得两国边境得到数百年的安宁,使得两国人民的生活安定富足,避免出现军民杀伐的争夺、流血和牺牲,化解和缓和了两个民族的矛盾,促进和加强了民族之间的融合,是民族的大英雄。
下句从时间上着墨,写到昭君葬身于异域,但仍然眷恋故国。“独留青冢向黄昏”,“冢”就是坟墓,“青冢”是专指王昭君墓。传说王昭君死后葬在胡地,只有她的坟上草色常青,其中《太平寰宇记》中记载:“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还有专家认为是:“草原人民喜欢青色,往往给他们心中所喜爱和崇敬的圣物涂上青色的油彩。称昭君墓为‘青冢,寄托着人民对昭君的一片怜爱之情、崇敬之意,反映着人民对昭君的一种无限美好的祝愿和热望。”而后色彩上发生了变化,由青入黄,从色彩明亮的颜色转为昏暗的色彩。“黄昏”一词,既是指昏暗气氛的傍晚时刻,又是形容笼罩大漠四野的无边无际的昏黄空间。“青冢”和“黄昏”两个意象散发出昭君无限的孤寂之感,再加上“独”,更添落寞感。
“紫台”“朔漠”是写汉宫到匈奴的空间实地距离,前者雍容华贵,而后者路远荒凉,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从这个对比中又更能看出昭君独自一人远嫁朔漠的悲哀。“一去”“独留”写到了人数和时间的多少,是独自一人,是从芳华到暮年,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以“青冢”和“黄昏”这两个极为特殊的意象,去表现昭君独自一人的孤独感和凄清感。上联写的是生,下联写的却是死,生死两极之间形成了鲜明而又强烈的对照,上句写生前悲惨遭遇,下句写死后的孤寂悲凉,不管是生前只身远赴塞外,还是死后深埋在大漠风尘,魂灵都要牵挂着故国,坟墓也要永远朝向故国的方向,此情痴深,超越了天地阴阳,弥合了时空,的确是动人肺腑。诗句意境高远而又辽阔,叙事含情,引人无限愁思。
四、不识美姿月孤魂
紧接着看这首诗的颈联:“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看似是在继续抒发昭君的悲哀,但是真实内涵却不止于此。虽仍然是在写昭君的悲剧,但深层含义一方面是讥讽汉元帝不识昭君美貌的无能昏庸,另一方面是在写昭君虽身处异乡,虽心中含怨,但仍然不忘故国疆土,魂魄夜归。
《西京杂记》载:“汉元帝后宫嫔妃宫人很多,不得常见,于是命画工图形,按图之美者召幸。因而宫女多贿赂画工,独王嫱自恃容貌,独不肯与,被画得很丑而没有得到元帝的召幸。后匈奴和亲,元帝按图将她嫁给呼韩邪单于,临行召见,元帝见她很美,但为时已晚。”“画图”一词就是指这件事。面对“省识”一词,很多文学大家在读音方面都有这样一个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读xǐng,译为“省察”“曾经”的含义,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读shěng,译为“约略”“不”的含义。根据史料来谈的话,汉元帝直到昭君出嫁的时候才发现了她的真容,在这之前汉元帝应该是没有见过昭君的,所以将“省”读为shěng更为合适,译为不识得。根据韵律来谈的话,杜甫是非常注重韵律对仗的,注意到对句的“空归”中的“空”是一个副词,根据xǐng的释义,更偏向于动词,所以这个读音放在这里略微不妥。根据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将“省”释为“察”,就更偏向于xǐng的含义。最后,也要根据事实来说,笔者认为shěng更为接近诗歌本身。再看颔联中的“省识”一词,既可以准确揭示历史的真相,又饱含了诗人杜甫对昭君冤屈的深深同情。
“环佩”是指我国古代妇女玉佩、手镯一类的精美装饰物,在这里借义来指昭君。汉元帝当时只凭借画图来召幸宫女,未能够识一女子之绝色,结果就造成昭君抱恨流浪在天涯,葬身于异域。昭君生前苦寻回国之路未果,一直未能返回故国,能够真正回来的只是她死后留下来的一缕魂魄,谓之曰“空归”。这个“空”字用得恰到好处,一来深刻地揭示了昭君的坎坷与悲惨命运和强烈的思归之心,二来也体现出诗人杜甫晚年的满怀愤懑和悲悯。“月夜”二字则十分传神且细腻地渲染出魂归故土时凄凉的环境气氛。下联中写昭君魂归故土,紧承着颔联的下句,生不能回,死不能归,最后化为鬼魂也要回来。
宋人姜夔在《疏影》一词中,直接翻用杜甫的诗:“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可以说是深谙杜诗的韵致,同样显得风流摇曳。
五、一曲琵琶尽幽怨
末联以一曲琵琶写怨,千载传恨,写尽昭君对君王、对乱世的绵绵怨恨。“千载”表明昭君的怨恨历时久远、引人共鸣,从时间上拓展了怨恨的深广。据《琴操》:“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见遇,心思不乐,乃作怨思之歌。”“琵琶”在诗中已然成为昭君的代言:千百年来,塞外琵琶奏响胡音,清晰地诉说着昭君的千古怨恨。
“分明”修饰“怨恨”,明显、显然的意思,强调“怨恨”是昭君的情愫,也暗示杜甫心中的怨恨。“怨恨曲中论”,即怨恨远离之情从弹奏着琵琶的乐曲中缓缓诉说出来。《咏怀古迹》其三中,杜甫借助着“王昭君”的平凡一面,抒发着自己的无限幽怨。“论”解为“说”。“千载”一词则点射出乐曲的流传时间之长,足见昭君怨恨程度之深,并且与首联中的“尚”字遥相呼应。“分明”则说明乐曲主题之鲜明,怨恨之情,溢于言表。
诗人伫立在群山之中,遥想起千年之前在此生活的昭君,不禁感慨万千。他們同样的遭遇,同样的对国家民族、对亲人手足的热爱,同样的孤寂,同样的不受人赏识,这些相同的经历都使得诗人杜甫对昭君的经历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之感。全诗虽看似处处在写昭君,却是处处写诗人自己。诗人杜甫就是借助王昭君这一载体,传达出:我虽然怀才不遇,不得朝廷赏识,虽然身处异乡,颠沛流离,但是我对国家、对民族、对家人的忠贞和热诚丝毫没有改变。的确,许多伟大的历史人物之所以那样伟大,不在于他们到底作出多少丰功伟绩,而是他们无论是身处顺境、逆境还是绝境,都没有放弃对高尚、真理的追寻和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