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女性小说的宿命书写

2022-05-30 22:34唐敬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0期
关键词:回环苏童宿命

唐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宿命论古已有之,然而“宿命”一词并没有因为生产力的进步、科学的发展而销声匿迹,人们始终相信命运能够影响人生,且这种“命”是不可抗拒的,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对“宿命论”作了这样的论述:“宿命是对超人力量的迷信,认为这种力量预先注定了人的遭遇,人既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理解它,人不能理解的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人人追求幸福,当祸事接踵而至,人们深陷其中却又探寻不到解脱之路,这时往往就将一切归结为宿命使然,也就是说人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是注定的,命运无法反抗。

苏童的小说,尤其是他的“女性小说”中对女性人物的命运书写,蕴含着浓厚的宿命色彩。在谈到女性小说创作时,苏童认为他一直背负着一个美好的误会:很多读者都认为他的写作是一种阴柔的写作,甚至给他贴上了“女性小说写作”的标签,实则不是。在苏童的数篇小说里,他认为只有四部可以称得上“女性小说”:《妻妾成群》《妇女生活》《另一种妇女生活》《红粉》。阅读这四部女性小说,这些关于女人的故事,表面看来无非是妻妾间的钩心斗角、市井女性的位卑心高、邻里妇女的明争暗斗、风尘女子的厄运难逃,深层探究,不难发现这些女性人物的命运带有共性的宿命意味。关于女性人物的宿命书写并不少见,尤其是在现当代中国这样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但是苏童女性小说的宿命书写有其独特性,他将宿命书写与独特的艺术手法相结合,在预叙抒写、意象使用、回环结构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宿命的思想,使读者接受小说人物命运时也开始思考命运。

一、预叙:命运的伏笔

预叙是小说叙事的时序,它与倒叙形成对照,叙事学家热奈特将预叙定义为“事先讲述或是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也就是叙述者的提前敘述构成了预叙,预叙会对未来发生的事情进行暗示,提前揭晓故事的结局。在苏童的四部女性小说中,多种预叙的使用使小说情节更容易掌握,也对女性人物的最终命运埋下了伏笔。

(一)谶语式

“谶”是一种具有先验性的预言,表现在苏童女性小说中,往往是人物无意中说出,日后却得以验证的语言。对于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而言,命运中所出现的每一句话、每个场景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暗示着人物的悲剧宿命。谶语式预叙在苏童小说十分常见。《妇女生活》中,娴在被抛弃的夏日里,认为“她应该买一个花圈祭奠她这一段绝望的生活”,一语成谶,娴的生命结束在同样炎热的季节。同样在芝刚刚出生时,娴一看到芝和她相似的长相,便说芝会像她以后是没有好下场的,将会是苦命的女人,而和邹杰的结合成为她悲剧命运的导火索,加上长期以来生活的不幸以及没有子女的婚姻的担忧,使得芝的精神彻底崩溃。《红粉》中,秋仪多次想起小萼,“女人一旦没有钱财就只能依赖男人,但是男人却不是可靠的”。看似无心之语,却是对小萼日后命运的最恰当的概括。一句普通的话竟然成真,让读者在感叹世事无常和荒谬的同时传达出了女性人物的宿命意味。此外,在另外两篇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谶语以偶然的方式,昭示了必然的结局。

(二)异象式

异象即怪异的自然现象,中国古典作品常用异象来预示非凡的故事情节,这类预叙方式多与天文地理相联系,如《史记》中多次叙述刘邦的“云气”“龙虎之气”,《三国演义》中一开始就描绘了汉末年间海水泛滥、雌鸡化雄、青蛇蟠椅等不祥之象,以预示时局变化。不同于传统作品中宏大的自然现象,苏童女性小说中的异象更多地与现代人生活相关,也更为常见。正常的自然现象出现在特定情节之中,与人物的命运联系起来,从而被赋予特殊含义。在《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简少芬忽然发现院子里从来是只开花的桃树上结了果子,姐姐简少贞看到以后果断剪掉了两只桃子,理由是那是“恶花”。因为简氏姐妹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树也结了这样的两只桃子,这两只桃子,预示姐死妹嫁的生活变故。这种异象的出场附带着人们由此引发的假想,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会自觉地由上一次这种现象出现时所发生的事情,推测这次、下次可能会发生的事。在这种深层次的对照中,作者并没有完全点破预叙的对象,但是我们可以和小说人物一样,预示到“自己”以后的命运。

当然,苏童小说中不仅仅只有这几种预叙方式,无论是哪一种预叙的方式,其在继承、借鉴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特点基础上进行创新时,不仅对女性人物的命运走向埋下伏笔,也增强了作品的宿命思想。

二、意象:悲剧的必然

苏童对意象的塑造是执着的,在他的作品里,充斥着大量的意象。读者与评论者也对苏童塑造的意象给予了很大的关注,甚至对苏童的意象世界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与划分。王干将苏童小说中的意象总结为三大群落,“昨日的顽童”“还乡者”“红粉”。这里的“红粉”也就是苏童的女性小说人物。在前面所提及到的几部女性小说中,苏童采用“空间意象”“季节意象”“物件意象”等意象群来书写女性人物的必然悲剧。

(一)空间意象

逄增玉教授在其文章《现代文学叙事与空间意象营造》中写道:“空间意象是指小说中作为意象而存在的空间场所,这些空间场所在文本中反复出现,形成隐喻,成为空间意象。”小说中的空间融合了作者独特的体悟与思想情感表达。苏童构建了不同的空间意象来描述或隐喻不同时空下女性人物的生活状况,空间意象的运用使得女性小说书写中表现出“整体性”特征。《妻妾成群》中的陈家大院充斥着囚禁感,妻妾们的生活被限制在这个封闭的世界,主人公活动的空间被化为一个巨大的整体,构成了一个颓靡的环境。后花园的紫藤花传达着神秘阴沉的观感,向女主人公发出“凄迷的絮语”,后院的“枯井”也在隐晦地呼唤着颂莲,读者能够很容易地将颂莲的命运与和枯井里的死去女人们联系起来。《妇女生活》中同样也有这种由生活环境所构成的整体意象:从漆着橘红色楼壁的三十年代小照相馆,到后来成了花圈寿衣店,再到后来的红旗照相馆,动态中变化着的店面与静态不变的住所,三代人的命运就停留在这两层楼的空间之中。此外《另一种妇女生活》中沿用了类似的空间意象:同样一层楼板,同样作为承载着宿命的空间,看似互相独立,简家姐妹与酱园职员却又存在的微妙联系,楼上与楼下的女人在这个两层小楼的空间布局里一步步走向同根同源的悲剧宿命。

(二)女红意象

除了具有整体性特征的“空间意象”,苏童在女性小说还特意使用了“女红意象”,成为苏童笔下预示女性人物宿命的新一类意象组合。女红旧时指女子所做的针线、纺织、刺绣、缝纫等工作和这些工作的成品,在当代这一内涵的外延可以扩大到相关工具的指称,或者女性工人的代表,在这里,“女红意象”进一步扩大到与女性相关的物品。《另一种妇女生活》中反复出现“剪刀”,剪刀本是女红纺织的代表物件,在这部小说中却成为女人们的杀人利器。剪刀第一次出现在简少贞剪桃花时,再次出现时则是在杭素芬、简少贞要剪人舌时,小说中所有的女性人物都与剪刀相关,剪刀、绣品、绣花针等女红物品被简少贞以死亡的方式串联到一起,成为“害人”的不祥之物,也预示着使用剪刀之人的悲惨命运:死于剪刀之下。在《红粉》中,八岁的冯新华从床底发现了一个红绿相间印有女人和花朵团的胭脂盒时,秋仪收起了它并告诉他小男孩儿不能玩。胭脂盒的两次出现,它不仅是秋仪与小萼过去生活的一种象征,也是秋仪、小萼命运的象征:它美丽又引人注目,当被使用殆尽时,只有被抛弃的下场,女人们的不幸命运再次被强调。

三、回环:宿命的轮回

林舟在评论苏童创作的女性小说时提到,这几部小说虽然情节的曲折程度不等,线索的单复状态也不相同,但在总体上都呈现出一种回环的特征。林舟说:“苏童小说结构的回环令人印象深刻,内在地支撑着苏童的小说,而这种形式感也将人引向小说中的宿命意味。”在《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中,林舟问苏童是如何看待自己小说结构上的形式的,苏童回答说:“人物的循环、结构的循环导致了主题的、思想方面的宿命意味的呈现。有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先有了形象上的回旋,写出来后我心满意足,发现了这种循环的思想意义。”可以说不止林舟,苏童自己对自己回环的形式也有所察觉。显然,这种不自觉的回环形式增强了小说中的宿命意味。不同于其他作品中的“半封闭回环”与“封闭回环”,苏童的四部女性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命运表现出的是“环环相扣式”的回环结构。

在苏童的笔下,女性人物命运蕴含着浓厚的宿命色彩,这四部小说创作时间非常接近,在谈到《妻妾成群》之后的创作时,苏童说他开始“警惕机械的惯性”,“寻求变化”是一个有责任感、有生命力作家真正的选择和出路。女性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们能否从宿命中逃脱出来?四部小说中最后创作的《红粉》或许能给读者一些启示。从《红粉》中秋仪这一角色身上,可以看出不同于这一系列女性人物轮回宿命的结局。首先,秋仪是一个命运的抗争者,当她发现军车载着他们远离了熟悉的都市时,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自由与快乐,她选择了反抗,反抗被人支配的命运。其次,她是真爱的守卫者,和小萼、颂莲、娴等女性只是想要找一个金钱的依靠不同,秋仪对老浦是有着真正的感情的,作为一个受人唾弃的青楼女子,秋仪也渴望真爱,她期望能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即使这个男人丝毫没有责任感,当这个男人让她失望时,她毅然选择放弃。再次,秋仪是女性斗争的止战者,苏童女性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作者没有刻意去表现男权对女性的迫害,而是将矛盾转向女性之间的斗争。《妻妾成群》中妻妾之间、主仆之间,《妇女生活》中的母女之间,《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的姐妹、邻里之间,都充斥着搏斗、敌意,原本拥有的亲情、友情被摧残,代之以虚荣、嫉妒、窥伺、恶毒。同样地,小萼也无情地背叛了秋仪,不同的是,小萼的背叛没有改变秋仪对她的关怀与牵挂。最后,秋仪是众女轮回宿命的终结者,秋仪选择了嫁给普通人,替小萼抚养孩子,过普通的生活,宿命论没有在秋仪身上延续下去。和其他女性一样,秋仪身上也带着强烈的人身依附意识,但她身上闪耀着其他女性人物不具有的人性的光辉,可以说秋仪逃脱了苏童女性小说中女性宿命的书写。或许可以推测,秋仪这个形象是作者“寻求变化”的产物。

命运书写指向宿命,苏童不是特例,但其宿命书写的方式独特而具有藝术性,这或许就是苏童女性作品所具有的独特光芒。苏童的预叙、意象、回环书写指引读者去反思已经发生的悲剧、去推测未发生的不幸、去关照现实的未知。对于作者本人而言,女性宿命的书写也能帮助自己反思“来时走过的路”,为今后写作寻求变化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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