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中“谢娘”意象析论

2022-05-30 20:28:39刘恋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3期
关键词:歌妓谢道韫唐宋词

刘恋

王弼言:“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这清晰点明了言、象、意三者之间以言成象、以象达意的递进关系。陈植锷将意象的定义概括为“意象是以语词为载体的诗歌艺术的基本符号”,亦未出此三者关系范围。在抒情文体中,一些具体物象经过作家的选择,被赋予一定的情感指向并运用到具体作品中,从而形成意象。虽说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主观性与多义性,但仍有一定的基本内涵与情感指向,这就为读者从整体上大致把握作品的思想情感提供了便利。特定的人物意象在詩词作品中传达特定的情感内涵,本文所探讨的即为“谢娘”意象从唐诗到唐宋词的发展流变以及情感指向问题。

一、宋前诗歌中的“谢娘”

关于“谢娘”指称,一般认为有三种含义:一指东晋谢道韫,一指谢安所携东山之妓,再一则指晚唐李德裕家歌女谢秋娘。三种含义归纳起来实为两类,一为借以代称身份地位较高、才貌双全的贵族女性,另一则代称身份地位较低但才艺兼备的歌妓舞女。宋前诗歌中的“谢娘”即以此两类为主。

“谢娘”大量运用于诗歌中是在唐代,且多与“谢女”“谢家”通用,所以此处所论将“谢女”“谢家”一并纳入考察。诗歌中“谢娘”的具体指称归纳起来主要可以分为三类:确指谢道韫、泛指才女、泛指歌妓舞女。

将“谢娘”确指为谢道韫的诗歌数量颇多,且主要集中于“拟絮”一事。令狐楚的《省中直夜对雪寄李师素侍郎》是此类首倡之作,其中就有“谢家争拟絮,越岭误惊梅”一句。后如刘禹锡《柳絮》:“萦回谢女题诗笔,点缀陶公漉酒巾。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此处不仅言及谢道韫的诗才,且以“偏似雪”展现“絮”“柳”之相通,咏物之中蕴藏着一股兴怀之感。此类情况再如李绅的“麻引诗人兴,盐牵谢女才”(《登禹庙回降雪五言二十韵》),徐凝的“长爱谢家能咏雪,今朝见雪亦狂歌”(《喜雪》),等等。同时需要值得注意的是此类意象的运用主要以“谢女”“谢家”两种为主,“谢娘”只在如晚唐时期罗虬《比红儿诗》、若耶溪女子《题三乡诗》等诗中偶有出现。

在诗中用“谢娘”泛指才女的亦有不少。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此种运用情况需要结合整体诗歌的语境来判定其指向,其具体身份则难以确认,如李郢的“谢家生日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为妻作生日寄意》),作者在这里以“谢家”夸赞自己的妻子,言其像谢道韫一样美貌端庄、秀外慧中。亦有一种情况是通过与其他人物相组合,进而意指才貌双全的夫妻或情侣,如韩翃《送李舍人携家归江东觐省》中言:“承颜陆郎去,携手谢娘归。”在临别赠诗中将“陆郎”“谢娘”并举,无论女性具体身份为何,都意在夸述朋友及其家属。再如李贺的“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牡丹种曲》),全诗针对当时游赏牡丹风气而发,清王琦注解此句时言:“檀郎谢女、即是赏花之人。宴罢而去,醉眠何处?花畔之楼台,顿然冷静,明月依然,惟闻燕语而已。谢女,旧注以为谢道韫,盖以才子、才女并称耳。然唐诗中有称妓女为谢女者,大抵因谢安石蓄妓而起,始称谢妓,继则改称谢女,以为新异耳。”此注前半部分对于诗句意思的理解甚为恰当,然后半部分关于“谢女”一代称在唐诗中的沿袭则与实际相出入。“谢妓”一词在唐诗中只出现在李白《忆东山二首》中,之后中唐诗人笔下的“谢女”多指谢道韫。所以,此处的“谢女”理解为谢道韫一类的才女更贴合主旨,即以牡丹与贵族青年男女形成对比,突显贵族权势的倏忽易逝。

而诗中“谢娘”等明确指向歌妓舞女的并不多见。李贺的《恼公》为“狭邪游戏之作”,故其中“春迟王子态,莺啭谢娘慵”一句中的“谢娘”即为歌妓舞女。再如刘沧的《代友人悼姬》中有“萧郎独宿落花夜,谢女不归明月春”一句,因是悼诗,故无论是“落花”还是“谢女”指的都是这位歌姬。

虽说“谢娘”等在诗中大致呈现为以上三种面目,但我们同时也需要注意一些诗歌中的“谢娘”“谢女”无法准确系之于某一类型。比如,姚合的“好是照身宜谢女,嫦娥飞向玉宫来”(《咏镜》),罗隐的“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七夕》),此类诗歌纯是闺情之作,女主人公无论是谢道韫类的才女,还是歌妓舞女都可以说得通。此外仍有一点需要值得注意,晚唐诗歌中出现了将谢道韫与官妓舞女作比的情况,罗虬《比红儿诗》中言:“谢娘休漫逞风姿,未必娉婷胜柳枝。闻道只因嘲落絮,何曾得似杜红儿。”这虽然并不能论述诗歌意象的生成变化,但也侧面反映了晚唐时期两者之间可以互相关联、并置。

综上所言,我们可以看到宋前诗歌,尤其是唐诗中“谢娘”“谢女”的使用主要呈现出三种趋势:一是从涵义所指上来说,唐诗中的“谢娘”等确指谢道韫和泛指才女两种为主,泛指歌妓舞女的情况只是偶有出现。二是各种代称在运用上呈现出一定的变化趋势,中唐时期确指谢道韫与泛指才女时多使用“谢女”,晚唐时期“谢娘”亦可指代此两类。而泛指歌妓舞女的指称中唐时期多用“谢娘”,晚唐时期则可以用“谢女”指代。才女与歌妓两大类型所用的指称呈现出相背的变化趋向,加之《比红儿诗》中的用法,正可以说明晚唐时期“谢娘”两种意涵的交融与相混。三是相比于中唐时期此类运用的确切指向,晚唐时期相关运用更多呈现的是无法确指、身份模糊但形象又大体可辨的类型化面貌,可以说在诸如姚合、罗隐等人诗作中出现的“谢娘”已是一种人物意象。

二、唐宋词中的“谢娘”意象

晚唐五代是词的兴盛时期,此期词作与诗歌关系极为密切。所以,一些诗歌意象自然也就从诗入词,不仅具有一定的内涵,并且在词体文学中承担一定的抒情功能,“谢娘”类意象自是如此。在讨论唐宋词中“谢娘”意象的具体内涵及情感指向时,有必要先对唐宋词中“谢娘”等的相关运用情况进行梳理。

唐宋词中仍有些“谢娘”“谢女”是确指谢道韫,而且在运用“拟絮”一事的基础上,亦运用了其他本事,如徐昌图《木兰花·沉檀烟起盘红雾》中“汉宫花面学梅妆,谢女雪诗栽柳絮”一句,分别用南朝宋寿阳公主梅花妆、东晋谢道韫咏雪拟絮之事。欧阳修《渔家傲·腊月年光如激浪》中“谢女雪诗真绝唱。无比况。长堤柳絮飞来往”亦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大量的词句中是用“谢娘”指代谢道韫,如舒亶《虞美人·周园欲雪》中的“谢娘也拟殢春风。便道无端柳絮、逼帘栊”,晁端礼《喜迁莺·嫩柳初摇翠》中的“洞门斜开,珠帘初卷,惊起谢娘吟缀”,等等,这与先宋诗歌中多以“谢女”“谢家”代指谢道韫不同。而刘辰翁《八声甘州·甚花间》中“赖谢娘好语,端胜解围兵”,无名氏《鹧鸪天·贺人生女》中“谢女他年或解围”等语则运用了“谢女解围”一事。

词为酒筵歌席的产物,自然会以“谢娘”等指代歌妓舞女。晏殊《诉衷情·数枝金菊对芙蓉》:“谢娘愁卧,潘令闲眠,往事何穷。”即是以“潘令”自比,以“谢娘”指代自己思念的亳州歌妓,追思往事的惆怅之感通过自己的设想之辞顺势而出,不滞不塞。而其《渔家傲·荷叶荷花相间斗》中有“谁唤谢娘斟美酒,萦舞袖,当筵劝我千长寿”一句,其具体指向则更为确切。苏轼《临江仙·昨夜渡江何处宿》中的“月明谁起笛中哀。多情王谢女,相逐过江来”,虽言晋时王、谢两族,但结合全篇来看仍是指歌女一类人物。

词中“谢娘”更多的则是指向不明,与其讨论其确切的指向性,不如按照其在词中的出现方式划分为两类。一类是词作者的意中人,是他们思念与怀恋的对象,另一类则是怀愁饮恨、寂寞孤独的女子。前者作者得以显现于幕前,是自抒胸臆,后者作者则是隐身于幕后,“男子作闺音”。

作为作者意中人的“谢娘”在唐宋词中多次出现。韦庄《浣溪沙·惆怅梦余山月斜》:“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作者孤枕醒来后畅想自己怀恋之人,借用“春雪梅花”“香雾朝霞”等对“玉容何所似”进行了形象的回答,给读者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再如晏几道《采桑子·湘妃浦口莲开尽》中的“去年谢女池边醉,晚雨霏微”言去年同赏荷折叶的女子今年没有赴约,错过花期后自己懒恹闲游,心情颇为沮丧。另外史达祖《玉蝴蝶·晚雨未摧宫树》中的“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虽是想象之辞,然亦是此种指代。

“谢娘”在词中作为闺怨主体亦多有出现。温庭筠《归国遥·香玉》中有“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此词上片极力铺陈女子华艳的首饰衣着,下片写梦醒后的画面,视听结合而又将“心曲”托寓于如山般错落连绵的屏风中。尾句甚有情致,含蓄地传达了“谢娘”的微妙情思。顾夐《酒泉子·水碧风清》:“谢娘敛翠恨无涯。小屏斜。”“敛翠”一举动则表达出谢娘愁闷的情感。再如晏几道《点绛唇·碧水东流》:“碧水东流,漫题凉叶津头寄。谢娘春意,临水颦双翠。日日骊歌,空费行人泪。成何计。未如浓醉,闲掩红楼睡。”“骊歌”之声,“颦眉”之举,“浓醉”“闲睡”之念,无一不说明女主人公的哀怨孤独。

以上所论两种情形中,“谢娘”没有确切的身份,在词中泛指、虚指女性主人公,却又在词中传达或怀有确切的普泛性情感指向,实际已是才女与歌女两种形象融合后的人物意象,并成为一种泛指的代称。唐宋词中与先宋诗歌中“谢娘”等的运用不仅存在数量的巨大差别,词中数量多诗中数量少,而且在抒情方式上也存在明显不同。词中的“谢娘”无论是抒情的主体还是客体,都已经占据了词作中的主要位置,词中其他的物象可以说是为此主人公服务的,而诗中的“谢娘”则是为主体服务,配合着其他物象如镜子、节令如七夕等。表面上看两者似无区别,均是闺襜抒情之作,但是这种变化带来的情感力度却甚有区别,后者更加贴合人内心的幽密细微之情,抒情更为浓郁。换言之,“谢娘”等的抒情空间得到了极大的拓展,进而成为了拥有一定情感指向的人物意象。

当我们整体观照唐宋词创作时,可以发现这种情况的出现与温庭筠的《河渎神·孤庙对寒潮》以及《河传·湖上》两首密切相关。

温氏《河渎神》一阕上片“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已透露出寂寥萧森之意,点破谢娘之愁苦。下片三句,一句一层而递进,使得苦闷愁郁之情愈加浓厚,而所听“思归乐”并非自己思归,乃是盼归之意,这种思怀对象在“思归”声中的缺席使得词作有了别样的风致,谢娘也因此成为了寂寞孤独、怀人盼归的形象。而温氏《河传·湖上》一阕中的“谢娘”所带有的离愁别恨、伤别怀人、春情闺怨等情感指向则更为鲜明。整首词抒写女子的盼归之情,其中“闲望”“谢娘翠蛾愁不销”“荡子天涯归棹远”“不闻郎马嘶”等语直写女子的惆怅幽苦、闺怨怀人。“谢娘”在这两阕词中所带有的离愁别恨、春情闺怨之意,在先宋诗歌中是少有的,这就使得人物意象的抒情空间得到了拓展,也使得“谢娘”在唐宋词中有了独特的面目。作为抒情主体的“谢娘”拥有此种意涵时,当其充当抒情客体时也就有了此种情感指向,故唐宋词中才出现了上文所言大量的指向不明、形象模糊的“謝娘”形象。

同时期的晚唐五代词及后来的宋金词中多有此种“谢娘”类意象相关的表达春愁别恨、思归怀人的作品,如孙光宪《河传·花落》中的“花落,烟薄,谢家池阁,寂寞春深”,翁元龙《恋绣衾·兽炉烟重火半焦》中的“谢娘春恨深如柳,未东风、先遣絮飘”,等等。

“谢娘”在中唐时期大量进入诗歌创作中,多确指谢道韫或泛指才女,歌妓舞女形象偶有出现,但多数均无特别的情感表达。晚唐时期则出现了指向模糊的类型化面貌,也表明人物意象的正式出现。唐宋词中“谢娘”一方面则承续诗中的运用情况,另一方面则进一步发展了类型化人物意象的内涵。温庭筠《河渎神》《河传》两阕赋予了“谢娘”抒发离情别绪的情感指向,并突出春情春愁之感,使其有了在词中的独特面貌,也由此使得词中“谢娘”明显区别于先宋诗歌中的“谢娘”,从而展现出春愁别恨、闺怨怀人的情感指向。

课题项目: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项目“日藏中国词籍叙录及其东传研究”(项目编号:KYCX20_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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