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继红
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原,“小满”是重要集会,十分热闹。正值农闲时节,天气不冷不热,简直比过年还喜庆。瞧闺女、探爹娘、沟通信息、联络感情,也是提亲、相亲的好时机。那时候人情热络,不出五服的宗亲都要走动,不然就是“断亲”,那可是件很严重的事。
集会附近的人家需一早准备起来,打量着今年谁会来,大概要谈论些什么要紧事。闺女会带外孙来,为外孙纳的虎头鞋、缝的夹袄就要拿出来预备着。女婿可是娇客,得准备好烟和好酒。吃的自然是最丰盛的,杀鸡、割肉、包饺子、炸藕夹儿……地头儿瓜果蔬菜是现成的,到时候去摘便好。
一大清早,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裳等着出发了。今儿可是族中一起串亲戚的日子,多则十余口儿,少则七八口儿。交通工具一般是马车,实际上多是套驴子,驴子比马温顺,个头儿也小,适合拉人。牲口套好了辕,车筒子里铺上干净被褥。年迈的奶奶先坐进去,脚穿白布袜,身着新做的蓝布衫,怀里搂着年幼的孙儿。女人们挎着礼物篮子坐在车沿上,中年男子斜靠在前头横帮上赶车。甩空一声鞭响,毛驴子得了令便顺着大道启程了,脖子底下的铃铛一路响个不停。油绿的麦田纷纷往后退去,间隔着黄灿灿的油菜花田,路边泡桐树上开满了一蓬蓬紫喇叭花,杨树叶子“沙沙”作响,蝴蝶、蜜蜂飞来飞去忙个不停。日头升高了,来来往往的马车、自行车渐渐多起来,车把式碰到熟人便吁住牲口,递上烟,寒暄几句:“咋,看闺女啊?”
“是啊。你这是去庙后他姑家小满会?今年墒情不赖呀。”
“不赖,麦都抽穗包浆啦,过两天该打药啦。”
正说着,一辆小型拖拉机经过,车斗里、车帮上满坐着人,欢声笑语洒下一路,抬头望时,车子已“突突突”跑出老远了。
到了主家,当家的和小孩子们早在门前等着了,喊着笑着往家里引。很快,主妇们捧上满桌子水果、菜肴,一张桌子不够,就在屋里院里排开几围。男人们抽烟、“猜枚”,天南海北地聊,满脸通红。女人们一边家长里短地聊天儿,一边照看孩子吃饭。桌子底下的猫儿、狗儿难得开荤,快活地钻来钻去。院子里的树上花儿刚落,丁点儿大的小果子一嘟噜一串儿挂满了枝头。
吃了饭,歇个晌儿,就到赶集的时间了。大街上摆满了东西,挑担的、支摊的,都是十里八乡赶来的。中间的人群摩肩接踵,有问价的,有拣货的,也有急匆匆挤过人群寻孩子的,找着后少不了一顿嗔骂。成衣、布匹、鞋帽、各式农具,还有妇女们用的针头线脑、花花粉粉样样齐全。当然各种吃食是断少不了的,水煎包、油条、炸酱面、粉皮、胡辣汤……牲口市场一般排在边角上,马、牛、羊自觉分区。牲口们管自吃着草料拉着粪便,旁若无人。内行的中人称作行户,一边撩着马唇看年齿,一边神色庄重若有所思。听说行户和买卖双方习惯在衣襟子底下手谈价码,“说”好了数儿后,大家心照不宣也不用多言,给钱牵牲口就是。
大点儿的集市还有表演。吐火、蹬缸、踩高跷等,气功最玄乎,躺钉板、压大石、脑袋碎砖竟然毫发无伤。小孩子们最喜欢看耍猴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小猴子穿着滑稽的衣服,在老板的示意下做着各种动作:敲锣、作揖、跳舞、吵架……引得阵阵哄然大笑。这些表演家平时也不见他们,听口音像是外乡人,他们像春天的风一样,到了季節自然就出现了,真是令人叹服。唱大戏是人们最喜欢看的,有豫剧和越调,《诸葛亮吊孝》《十五贯》《穆桂英挂帅》……花旦、青衣们红红白白地扮上,戏台顶棚上大夜灯照起来鲜亮夺目。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时光也跟着变慢了。看戏人的心思随着角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吃完晚饭后,太阳就偏西了,主客话别。马车套起来了,装满回礼的篮子挂在车襻儿上。车轮滚滚,渐行渐远,早上的兴奋期待变成了满足、疲累和分别带来的不易察觉的落寞。夕阳在人们的脸上、身上,田野上镀上了温和的金色……
儿时的故乡,多么难忘。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情,那时的景,那时的人儿,该去哪儿找呢?想着想着,眼圈儿便湿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