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娟
民俗是特定时代下特定地域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现实的反映。云南女作家叶多多在《我的心在高原》中作了大量的民俗书写。本文试从其文中所呈现的民俗文化去探讨云南高原上的民族民俗,以体悟民俗文化变与不变背后所体现的民族文化心理与时代变迁之下的心灵激变。
叶多多饱含着对土地的眷恋与对民族同胞的关怀之情,结合自身真实经历写下了《我的心在高原》,将红土地上的执着与辛酸呈现到了纸上,一笔一画的精细描写都是云南高原上少数民族生存状态的真实再现。因为有叶多多作为云南少数民族一员的亲身经历与其对当地人民生活的细致观察,尤其是其对当地民俗文化的把握,使得我们可以从这饱含深情的文字里看出时代变迁之下的少数民族人民的心理现实。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曾说,“人们生活在民俗里,好像鱼儿生活在水里。没有民俗,也就没有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因此,文学要表现人,表现人的关系、人的事情和人的思想感情,就离不开与之密切相关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即民俗”(钟敬文《民俗学概论》)。叶多多正是通过对民俗文化的呈现,将潜藏在民俗文化下的云南少数民族人民的精神面貌与文化心理进行了挖掘。民俗文化是相当丰富的,涉及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历史景观等多方面的内容,是乡土气息与时代环境的融合。《我的心在高原》里对民俗的呈现也是极为丰富的,从衣食住行、农业生产到婚丧嫁娶再到神灵崇拜等。文中书写的民俗既体现了对传统民俗文化的继承,又表现了民俗文化在新时代下的变化。传统民俗的坚守与摒弃之下隐藏着的是这片红土地上人民的坚忍与无奈。
一、时代冲击下的物质民俗
“物质民俗是指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可感的、有形的居住、服饰、饮食、生产、交通工艺制作等文化传承,亦是为满足人们生存需要而产生的民俗。”(陶立璠《民俗学概论》)《我的心在高原》中有很多对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物质民俗的呈现。文章开篇,作者一踏上那片贫瘠的红壤就看到“不大不小的寨子,居住着清一色的拉祜族。沿着坡地一家一所茅草房,参差错落,倒也自然。暗光中,屋顶的颜色有明有暗,由茅草的新旧支配。房屋周围,有着不太广阔的红壤,稀稀拉拉种着苞谷和荞麦”。当地的人统一住的都是茅草房,在常年有雨且不时有洪水泛滥的这个地方,这样的居住条件实在是简陋。红土地上种着苞谷和荞麦,可见这便是当地人们的主食,而林中长着的竹笋、山菌以及苦凉菜一类的野菜便是人们的辅食。但是这辅食在很多时候却是救命的主食。尤其在雨季,洪水经常肆虐,冲走了人们赖以为生的主食苞谷和荞麦,人们就只能去山中寻点儿野菜,以此过活。当地的孩子在能走得比较远的时候就要学着辨识野菜,“从此,他将沿着父辈祖辈的足迹,走,走,不停地在山里走,走向成熟,走向衰老,也很难走出这片山地。而这,或许就是他一辈子的命运”。
偶尔的食不果腹对于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人民来说实在是平常,但是在这样的贫穷之下他们依然能为自己寻得些许心灵的平静。“在哈卜玛,每天的早茶是不可缺少的,再穷的人家也会有几只大如茶壶、小如拳头的烤茶罐。这是他们自古以来因循的生活方式。茶叶通常被放在陶罐里翻烤,当浓香四溢的时候,沏人煮沸的开水,一罐满足身体和心灵需要的早茶就做成了。”即使再贫苦,拉祜人民仍然认真地生活并从简单的快乐中获得满足。除了茶,当地少数民族人民还热爱饮酒,尤其是男子。酒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里从来就是一种热烈情感的代名词,或悲或喜,一切尽在酒中。酒对于豪爽的少数民族男儿来说是心头挚爱,而在大碗喝酒的过程中,这些汉子的一片赤诚也尽收碗底。作者提到她曾与佤族汉子喝过酒并且被他们的豪爽所打动。“这些粗犷的汉子,情感火热炽烈,敬酒时,高唱着酒歌,高喊着‘昂喊(意为请)……他们大碗大碗地喝酒,生命的躁动与奔放尽情流淌。”佤族汉子代表的正是朴实的佤族人民身上那份质朴与强悍,表现了佤族人民艰难生存下的坚忍与顽强。这样的品质是大山深处的积年传承也是民族文化深刻烙印的结果,是当地人民始终坚守的生存信约。
除了颇具民族特点的饮食民俗,文中还对当地的服饰民俗作了描写。当地传统的服饰是由當地妇女亲手缝制的,像苗族的服装便是当地妇女取野麻的皮,将皮撕成条儿放置铁锅中熬煮三个小时以上,然后用清水漂洗制成白色麻丝,纺成麻线,再织成布,最后缝成一件完整的衣服。整个制衣过程是相当费时的,并且极其能体现女子的这方面的能力的。这些麻纺成的布俗称土布,质地粗糙,是当地人民在有限的环境下取材做出的极具民族特色的制品,一针一线的亲手缝制正是当地人民勤劳质朴的表现。
无论是文中涉及的饮食民俗还是服饰民俗,都是对少数民族日常生活风貌的体现。质朴勤劳是少数民族人民的民族底色。然而,传统底色在外来世界五颜六色的冲击之下也开始发生改变。当山外五光十色的食物充斥山街的时候,人们也被这些新奇的东西所深深吸引。人们“用节衣缩食省下的钱买回大量的劣质饮料、酒和食品,在喜庆的日子里开怀暴食豪饮,即使再穷的人家也会竭尽全力”。而在服饰方面,大多数见过外面世界的人已经不愿意再穿传统的服饰,因为他不如冒牌的名牌运动衫来得耀眼。年轻人尤其喜欢这种新鲜的服饰,因为这些服饰能让山里的孩子感觉“他们与山外的世界、山外的生活以及时尚处于了相同的时空”。让人眼花缭乱的食品与服饰给山地带去的不是单纯物品的新鲜,而是时代潮流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强势文化彻底颠覆了他们的审美取向,祖辈们千百年来从生产生活中荟萃的服装精华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具备传统意义……他们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自卑和迷乱。”饮食与服饰民俗的处境更深层次体现的是时代潮流冲击下少数民族人民对传统文化的不自信,对优质传统文化逐渐遗失的忧虑正是作者通过对物质民俗的书写所想要表达的。
二、新旧交杂的社会民俗
社会民俗,亦称社会组织及制度民俗,指人们在特定条件下所结成的社会关系的惯制,它所关涉的是从个人到家庭、家族、乡里、民族、国家乃至国际社会在结合和交往过程中使用并传承的集体行为方式。(钟敬文《文学研究民俗学方法》)社会民俗是得到固定群体遵从与认同的习俗,这些习俗是维系一个群体的文化核心内容。社会民俗主要包括婚丧嫁娶习俗、节日习俗、族群组织民俗等内容。在节日民俗方面,各少数民族一般都有自己的节日以及节日独特的庆祝方式,由于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如今的少数民族地区不仅过属于自己民族的特有节日,还开始过汉族的节日,例如春节,这是多民族文化交流的结果。
在人生礼俗方面,《我的心在高原》中重点对嫁娶礼俗进行了描写。结婚是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尤其是对山地女子而言。亲事说定以后,女孩子们便开始着手缝制结婚穿的新衣,即传统的民族服饰,做这么一件衣服要花费大半个月的时间。“结婚这天,每个女孩子还要尽可能地把自己喜欢的好衣服一件一件全都穿在身上,不惜重重叠叠、鼓鼓囊囊,过了这天,也许一年,甚至几年她也不可能添置一身新衣服了。”山地贫穷的现实是任何时候都不容忽视的存在。
作者叶多多在文中描写了一场她亲自参与的婚礼:“这天早上,穿着一身蹩脚西装的古丹新郎格蒙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往马底的新娘家走去,队伍里,至少有两头以上宰杀好的大猪,还有一些被子、茶叶、白糖、大米等物,到达姑娘家的第一件事,除了带去的物品,还给新娘的父母每人献上一套新衣服。”婚礼是每个人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从准备的丰富的吃食与衣物来看,少数民族对婚礼是极为重视的,做了很多准备,力求把婚礼办得盛大而热闹。婚礼进行到天黑,庆祝活动还并未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家并没有尽兴,又手拉手围着火塘跳起舞来。”载歌载舞表达的是人们对新人的祝福也是人们真挚情感的流露,质朴而有力。婚礼三天后,新婚夫妇需要回到新娘的家,新郎需要在那里干一个星期的苦活儿,以此表达对岳父岳母的谢意。感激女方父母的付出是当地人民重礼节的表现。
然而,并非每个山地女子都能如愿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在山地,一家往往不止一个孩子,女孩子向来是被轻贱的。因为家中贫寒,父母往往用家中女儿出嫁时获得的彩礼钱作为家中男子娶妻的资本。因此,父母更愿意把女儿嫁给有钱人,一是为了彩礼丰厚,另外也有女儿嫁到有钱的夫家能过得更好的考虑。有了这样的考虑,在选择结婚对象时,人品长相甚至年纪就不重要了。山地女子的婚事从来都是由父母做主,自己是没有权利选择的,更多的时候,父母已经收了男方的彩礼,再不愿意也是必须要嫁的。为爱情赴死是被逼入绝境后的艰难选择,而更多的女孩子选择了顺从。封建的包办婚姻制度仍然在山地延续,冲破这种桎梏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除了嫁在山里,还有被外省的光棍儿买去的。外省人觉得山地女子老实本分且便宜,十分划算,“以这种方式,山东农民不断从这里‘娶走了一个又一个山村姑娘,同时,越来越多的山东农民蜂拥而至,最鼎盛的时候,他们甚至成群结队,组成数十人的‘购妻团来到山村,村里的寡妇、大龄姑娘通通被消化了,最后,年龄小的姑娘也一个个去了山东,甚至有的有夫之妇也抛夫别子远走他乡”。山地的贫穷就到了如此地步。山地女子一般到了十五岁左右就要被迫嫁人,虽然是读书的年纪,但山里的人是不重视教育的,认为读书费钱且无用,甚至觉得“女孩子读了书反而不听话,反抗父母包办婚姻的态度更坚决”。山里的封建与贫穷促使了文化水平的落后,文化落后又反过来造就了山地的贫穷,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三、独属山地的精神民俗
精神民俗,是指在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有关意识形态方面的民俗。精神民俗体现的是集体的心理或行为习惯,并且能被世代传承下去,它满足了人类的情感需求,如道德礼仪、宗教信仰、迷信禁忌、民间文化等。(钟敬文《民俗学概论》)
山地的人们即使生活艰苦也仍然把这片贫瘠的土地视作他们的归属。拉祜族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是因为这里肥硕的土地才选择了在这里停留,即使眼前的土地已经如此贫瘠,他们也还是对这样的解释深信不疑,因为他们“暗怀着某种隐忍的期盼和怀想”。对于拉祜族人而言,土地就是他们的神。“在云南山地,神明大都生活在地上,大地就是最伟大的神明,是人们所有精神和物质的寄托之所在。”土地寄托着拉祜人民的希望,因此“人在大地上劳作总是恭谦而细致的,不光每个节令抵达之时对大地的供奉和祈祷极为虔诚和认真,就连犁耙、镢头也被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检查和修理过,他们总担心由于自己的某種疏忽而有所亵渎和失去,就算由于经年累月的弯腰和长时间的站立导致了腰腿形状的丑陋,心里也是不敢有所微词的”。土地是神,因为依靠着土地,人才得以生存。人们觉得对待土地必须要虔诚,只有这样土地才能感受到人对它的期许,而这份期许实际上是以土地为生的拉祜人民生的寄托。除了依赖土地,他们别无选择,然而土地并不是都能够听到人们的祈祷,让人经常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但是人们对土地依然是恭敬的,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生存希望。
除了对土地这类自然神的信仰,少数民族人民大多还相信灵魂的存在,认为足够年长的尊者是可以与祖先和鬼神对话的,如文中的老扎俄。老扎俄认为夜夜啼哭的小孩子是灵魂作祟的缘故,需要通过一定的仪式来处理。“山里的人们一直通过这种神秘的方式解决他们对生命界面和灵魂世界的困惑,甚至,现代医术对于他们来说,只能是治病,救不了命,命和病历来就不是一回事。”山地的偏僻与贫穷让山地人将生的希望托于鬼神,这不是一种迷信,而是山地人在贫瘠的现实面前的一种无奈。山地人并非完全不信医学,文中提到的自学扎针的赤脚医生尚且忙碌的事实足以证明这一点。山地的穷,让他们即使愿意相信医学的神奇,也不得不面对贫穷这一现实,从而选择寄希望于神灵显圣。当新鲜的概念冲击他们一贯的认知时,他们还是会选择相信祖辈相传的经验,因为这是他们相信了多年的东西,是他们在有限的条件下的对生作出的努力。他们将生的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从而寻求一种心灵的慰藉。
在叶多多笔下,山地人民对神的崇敬传统而单纯,因为这表现的是他们对自然的敬畏,是生命对赖以生存的土地的敬畏。山地的贫困现实背后是山地人顽强的求生意志的彰显。
综上,叶多多《我的心在高原》中有很多关于当地民俗文化的书写,无论是物质民俗、社会民俗还是精神民俗,展现的都是云南高原上少数民族人民真实的生存状态。时代对山地人民思想的影响在变与不变的民俗文化中得到了反映。大量的民俗书写的背后流露的既是作者对土地和同胞的眷恋与关怀,又体现了这片贫瘠土地上儿女的隐忍与赤诚。
本文系北方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新时代西南多民族脱贫主题文学研究”(项目编号:YCX2201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