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2022-05-30 01:45贺子娟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6期
关键词:小姨外婆梦想

贺子娟

“阿萍啊,今年姐年三十儿可能又回不来了,你去车站帮姐接下妮子行不?”

“姐,你咋又不回了!这都第五年了,娃娃们也想你了!”小姨的嗓音真是比小区楼下保安的大喇叭还强上几倍。

“姐也想,可是—可是姐也没办法啊……”

“行!姐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妮子!”

这通微信电话,只有二十四秒。

妈高考那年,妈说,她穷怕了,立志要去大城市看看,成为一个金牌销售;小姨却不这么想,她觉得小城市里安安稳稳的日子也不赖,不想一辈子劳碌奔波。后来,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一本大学,学了梦寐以求的营销专业;小姨也如愿留在了小城,结婚生子,生活循规蹈矩、平平静静。

妈离开那天,小姨用红头绳绑着两个麻花辫儿,穿着一双老式布鞋,左手提着一只旧木箱子,右肩上还扛着一床蛇皮袋装着的棉被。汗珠从发尖落下来,在滚烫的地面上溅出几朵水花。

把行李送上绿皮火车,小姨从衣服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把包裹的报纸一层一层剥开,里面竟是一沓钱。“这里一共四块八毛二分钱,我攒的。姐你拿着,咱家没啥钱,好歹—好歹穷家富路嘛。”小姨咯咯地笑着,嘴角微微颤抖。妈看着皱巴巴的一沓钱,泪,到底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握着小姨的手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妈,有啥困难一定给姐打电话。”而后便快速地转过身,上车了。

阳光灿烂,汽笛长鸣,姐妹两个,一个奔赴了远大的梦想,一个追求了安稳的生活。

我家住在浏阳河边,去年春节,我们选择了就地过年。天下着蒙蒙细雨,家里没来客人。晚饭的时候,爸做了一大桌子菜,剁椒鱼头、红烧肉、小炒黄牛肉、西红柿炒鸡蛋等等,还开了两瓶红酒。我们一家五口吃得很欢。

快八点的时候,妈的那瓶酒已经见了底,她索性拿起爸的酒瓶猛地往嘴里一倒,颇像要灭火的架势。“别喝了妈,你醉了。”看着她潮红的双颊,我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酒瓶。“妞儿,你给我,我没醉—没醉。”可我知道,她醉了,醉在了她尘封多年的久远的回忆里。

妈忽然拉起我的手,说:“我上大学以后,就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了。”她告诉我,“我是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经常一天就吃两顿饭,吃馒头、白菜。那时候,同学都喜欢吃学校门口的粉,两块五毛钱一碗,可两块五毛钱是我一天的伙食费,我经常馋得偷偷抹眼泪。可直到畢业,也就你爸请我吃过一回。”这事妈跟我说过多次。后来,我们一起尝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粉店,妈却总说与那碗牛肉粉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时候通讯没有这么发达,也没有手机,没有微信。长途电话费很贵,为了省钱,我一个月才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妈说着,挥了挥她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是跟小姨的对话框。

“过年也不回去,为了省点儿车钱。从学校到家,要转四趟车,来回能省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呢!就是—就是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挺孤单的。”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平静的河水,眼里的深邃沧桑,或许就是岁月刻下的痕迹。我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河堤旁的路灯下有个女孩儿在徘徊着,背着一个破旧的蓝色帆布包,与她身旁偶尔几辆疾驰而过的车显得格格不入。

“整整四年啊,为了最初的梦想,我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她拉着我的手突然收紧,把我弄得有些疼,她停顿了几秒,说道:“妞儿你知道吗?万家灯火,却无一盏为我而留。”她的泪滑落在我的手背,像冰冷的针。

我总觉得“梦想”是一个如烟花般璀璨浪漫的词语,也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总想让我在离家近的地方上大学。那一刻,我的心好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爸从厨房里出来,愣了一秒,而后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一手端着切好的水果拼盘,一手拉起妈往客厅走。“走走走,春晚快开始了!”爸轻轻说道。

窗外霓虹初上,万家灯火依旧。

这些年来,妈总是很忙。在家时,微信提示音总响个不停,信息一条接一条,电话一个接一个。

我对妈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微信。周末去游乐园玩儿时,她在回消息;家庭聚餐时,她在回消息;甚至给妹妹喂奶时,她还在回消息。电话那头儿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但我知道,他们能给我们很多很多的钱,能让我穿好看的新衣服,吃昂贵的西餐,上最好的贵族学校,甚至是出国旅游。

后来,我和爸一起去过许多地方。去草原骑马飞奔,感受风呼啸而过的惊险刺激;去南海潜水,细品海底世界的奇美壮观;去故宫游览,触碰历史文化的温柔厚重……但这一切的时光里,都找不见我妈的影子。在她的世界里,好像就只有工作,只有回不完的消息和接不完的电话,只有她的微信里,我永远不会认识的刘总、王总、张总、李总……

我上高二那年,小妹妹出生了。一个月以后,我被查出了严重的抑郁症。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妈妈的微信终于安静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整日的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在工作中,她永远是那样的骄傲自信。可面对生活的重重关卡,她却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那段时间,爸因为项目危机在外地出差,微信电话是爸妈沟通的唯一方式,每天晚上的互相吐槽、互相安慰成了他们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甜。

“我想过好多次,要不要辞职。”后来,妈告诉我,她觉得自己没能担起对家庭的责任,三个孩子一个也没照顾好。“可是我用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屈辱和白眼,才从山里爬出来。为了梦想的职业和生活,我拼尽了全力。就这么放弃了,我不甘心。”

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妈咬着牙挺过了最艰难的一年。那一年,她像是老了十岁。

那日,雨后初霁,妈涂上了正色的口红,一身职业装,不慌不忙地边回着微信,边关上了家门。

腊月二十八,我拎着行李箱到了老家的车站,小姨和妹妹们很热情地把我接回了老家。

吃过饭,外婆安排我今晚睡小姨隔壁的房间。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多少不太能适应农村里寒冷且邋遢的环境。夜里,我辗转难眠,便开着灯看书。

“叮—”一声手机提示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我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我看你的灯还亮着,还没睡吗?”是小姨。

“嗯,睡不着。”

“妮子,今年上大学了吧?真好,姨就没上过大学,一辈子啊,就锁在这片黄土地上喽!”

“你会后悔吗?”

“哪能呢,也挺好。虽然苦点儿,也累点儿,但不用像你妈一样,那么多事情。我每天下下地、带带娃儿、打打牌,生活也不赖。”

“可是,你当时明明有机会上大学。”

“那时候穷,家里只能供一个。你妈考上的是一本,我考上的只是大专。她又爱读书,敢想敢拼。我呢,只想嫁人生娃,过安稳日子。”语音消息的最后,小姨长叹了一口气。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知道,每个孩子的心里一定有个大学梦。

“嗯,不后悔就好。梦想也好,生活也好,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以后一定多跟你说说,睡吧!”我用一个“晚安”的表情包结束了聊天。

其实,我知道小姨不是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她是外婆上山砍柴时捡来的弃婴。外婆一家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带大,供她吃饭、读书。那时候,外婆一家为了抚养小姨,全家住进了后山湿冷的山洞,那里杂草丛生,常有野兽出没。而他们这一住,就是八年。

窗外,繁星璀璨,每一顆,都是那样耀眼。

腊月二十九中午,爸妈突然坐着舅舅的车回来了。外公外婆和小姨都很开心。妈给了弟弟妹妹们一人一个大红包,半小时后,他们又去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和烟花,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挂着阳光般灿烂的笑。

大年三十中午,外公在碾豆子,准备给我们做豆腐脑儿;妈、舅舅、舅妈在厨房准备丰盛的年夜饭,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爸成了孩子王,带着一大群小孩儿嬉笑打闹;外婆和小姨在沙发上烤着火,嗑着瓜子看电视;我坐在窗边,边读书边享受着这份难得的热闹……

吃完年夜饭,一家子都凑在电视旁边准备看春晚,门外鞭炮声震耳欲聋。我却突然发现妈把小姨拉到了一边,神神秘秘的,我便悄悄跟了过去。

到了房里,妈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小姨手里,说:“这些年委屈你了,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爸妈,太辛苦了。要不是你当年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我……”

小姨马上打断了妈的话:“姐,你别说了,当年念书的机会本来就是你的。我不爱念书,成绩又不好,现在这样挺好的!”她的身材早就走了样,肚子上的“游泳圈”有了整整两圈儿,双下巴不知道有了多少层,衣服已经洗得看不出本色,还用红头绳扎着两个麻花辫儿,穿着大红的裙子。

“是姐对不起你,害得你十几岁就嫁人生子。”妈握着小姨的手有些颤抖。

“姐你说啥呢?咱们当年不说好了吗?你去追求你的梦想,我过我的安稳日子。再说了,你现在这么累,我可不行!”小姨摊开手笑了笑。

“行!姐只希望你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啊!有什么困难一定跟姐说,别瞒着,听见没?”妈又嘱咐道。

“知道啦,知道啦,姐别担心!快去看春晚吧。”

我转身离开,客厅里是大人和小孩的欢声笑语,窗外是璀璨绚丽的烟火。小姨抱着孩子,我悄悄坐在了妈的旁边。她的手机突然亮起:“丹姐,合同签了。”

万家灯火,总有一盏,为你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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