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星寒
>> 一
高高的围墙顶端立着一圈圈盘绕的铁丝网。透过铁丝网,可以望见晨曦微露时清冷的天空,还有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脉。山的那边有什么?天的那边有什么?和黄泥塝一样,还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姜珂!珂儿!快点儿!”麦桐在后边呼唤我的名字,语气焦灼,“要迟到啦!”
我答应着,贪婪地深吸了两口清冷的带着香甜气息的空气——秋天已经到了——把灰布做的面具戴好,调整了一下位置,保证口鼻都被遮住,然后转身,跟上麦桐的步伐,一起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向食堂走去。
戴着黑布面具的高段教官谷一洲在食堂门口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就像一柄磨得雪亮的长枪。“没有迟到。还好还好。”麦桐对我低声说。对于迟到这件事情,麦桐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灰布面具上,她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着,诉说着她的心事。
谷教官先用眼睛瞪视了我们三秒,仿佛在责问我们为什么迟到,继而用熟练的手势告诉我们:安靜!洗手!保持一米距离!吃饭时全程止语!不要说话!
谷教官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在带头执行“吃饭时全程止语”的规定。麦桐使劲儿点头,打着手势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也有样学样,打了同样的手势。不在这个时候认错,就没有早饭吃。我倒是无所谓,但不能拖累麦桐啊。如果不是因为我坚持要去围墙那里,她才不会迟到呢。一般情况下,麦桐会是第一个到食堂的学生。“我总是饿。”她这样说过很多次。谁不是呢?要是不饿,谁愿意这么早就起床,往食堂赶啊!我也不止一次地抱怨过:当初是谁把宿舍与食堂设计得那么远?近一点儿不好吗?
谷教官又用他碎玻璃一般的眼睛凝视了我们好几秒,确认我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确认我们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从打手势到去水槽里洗手——这才转身走进食堂。我和麦桐跟在他身后,快步跑向各自的位置。此时,食堂的数排长条凳上,规规矩矩地坐着66名高段学生,都戴着灰布面具,安静得就像死人。我们的到来,在人群里引发了一阵涟漪,但也很快消失在谷教官轻轻的咳嗽声里。
对同学们的表现,谷教官甚是满意。他把左臂举起,用力砍下,宛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而同学们把手合拢在胸前,做成一个心形,嘴唇微动,快速默念《城经》第101章,对于赐予我们食物的一切人和物表示感谢后,毫不犹豫地向眼前的早餐发起了冲锋。
“大家赶紧吃。”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谷教官背着手在长条凳之间逡巡,然后朗声说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上午冯总监要来巡视高段的《城经》诵读情况。同学们要做好准备,把我们的精气神全都展示出来,展示给冯总监看。我们要让冯总监看到,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学习,我们的进步有多大!”
谷教官在食堂里公然违反“吃饭时全程止语”的规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同学们私下里也嘲笑过,但也只是私下里,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谁让他是教官,而我们是十五六岁的学生呢!
早餐一如既往地少,美其名曰营养粥,不过是稀饭里加了几粒玉米粒。按照彭浩翔的说法,今秋玉米遭了虫灾,收成远不如往年,往后稀饭里很可能就找不到玉米粒了。“所以,有多少先吃多少吧。”他装出悲天悯人的表情,被同学们一阵嘲笑。考虑到他爸爸是生产队队长,多少掌握了一些内部消息吧,所以,大家的嘲笑里,其实也有不小的隐忧。
草草吃过早餐,我们列队,保持着一米距离,在谷教官的催促声里,从食堂出发,穿过回廊,穿过草坪,穿过矮树丛,爬上高耸入云的石阶,回到了位于教学楼三楼的高段教室。在另外一条路上,中段的学生在他们教官的带领下,有序地前往食堂。
谷教官反复解释过,冯总监叫冯钰汐,是黄泥塝仅次于大老板的大人物。“非常有本事。”谷教官这样评价,“连我都怕她。”谷教官所说的本事,指的是读背《城经》。据说,冯总监能全文背诵365章《城经》,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个标点符号的停顿,都不会错。
每个学生的桌子上都摆放着一本《城经》,上一届学生用过的。年深日久,这些《城经》到我们手里的时候,已经破烂不堪。书页泛黄,书角颇多折痕,还有不少狗啃一般的缺损。
我坐在麦桐的前面,正欲找她说话,顺便发几句牢骚,讲几句怪话。刚一扭头,就已经被谷教官发现:“姜珂!坐好,注意你的言行,不要传播负能量!”
我赶紧拿起《城经》,跟着全班乌拉乌拉地读。趁谷教官注意力在别处,我冲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鄙视的手势,身后传来麦桐低到极致的笑声。
读了小半本《城经》后,冯钰汐总监进来了。她个子不高,戴着经过精心设计的红色面具,两只眼睛黑得发紫,不大,却能聚光,专注地看一个人时,能把人看得心底发毛。后边这件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曾经被她专注地看过。
谷教官乐呵呵地说:“冯总监来巡视,大家欢迎!请冯总监发表重要讲话,大家热烈欢迎。”
热烈的掌声里,冯总监走上讲台,眼望台下,说:“同学们,在很远的地方,我就听到了我们高段的读经声,整齐划一,而且非常洪亮,声音大得呀,仿佛要把整栋教学楼都震垮了一样。这就是我一直强调的正能量,我们每一个人,用心读经,读出正能量,所有的正能量汇聚在一起,同频共振,凝结成强大的能量场,凶猛如流帕病,恐怖如飞天翼族,也无法伤害我们分毫!”
这些话,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冯总监说了上句,我能接出下一句来,比全文背诵《城经》容易多了。
冯总监继续讲:“几天前,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整个人蔫蔫的,就像被抽走了魂儿似的。但我还要工作,于是我开始读经。读着读着,我忽然感觉体内涌出一股热力,就像我体内燃起了一颗熊熊的太阳。我开始冒汗,浑身冒汗。那热力在我体内四处流转,先前的不舒服完全消失了。我感觉精神百倍。这就是《城经》的力量,有点儿不可思议是吧?但确实是我的亲身经历。真的,我特别喜欢看到你们认真读经的场景。看到《城经》在下一代那里得到了传承,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我的辛苦与努力,我的奉献与牺牲都值了。”
好吧,类似的语句我也听冯总监讲过好几十次了。我拿眼角余光看其他同学,他们坐得无比端正,即使听冯总监讲过,态度依然如谷教官平时教导的那样积极而认真。我也只能腹诽,不敢有丝毫造次。因为一旦捣乱,受惩罚的,不是我,而是整个高段。
按照惯例,接下来冯总监会邀请一两位同学上台分享他们的读经故事,但今天没有,讲到“我的奉献与牺牲都值了”后,她就结束了这次演讲。为什么呢?或许就如谷教官所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用激烈而整齐的掌声送走冯总监,谷教官招呼我们翻开《城经》,念道:“头正,肩平,背直,左手压书,右手指字,《城经》第一章……”
>> 二
今天确实很特殊,是星期六,下午上完课,学生可以离开学校,回到自己家里,跟家人团聚一天。
和麦桐在操场边分手,独自慢腾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远处在绿色丛林里时隐时现的围墙,我的心情并不算好。
那围墙三米多高,用黑灰色的空心砖头砌成,上边还有一圈直径一米的铁丝网,几乎没人可以爬出去。大部分围墙砌在平地上,小部分围墙砌在河道、峡谷和峭壁上。有时候,我会盯着峭壁上的那段围墙琢磨:这墙当初是怎么砌上去的?为什么会砌在这里?往外边再砌一点儿有什么不好吗?
有了围墙,世界就分成了两部分。围墙以外的地方,叫作外边。围墙以内的地方叫黄泥塝。黄泥塝是一个很大的区域,小山、丛林、湖泊、峡谷、平坝,植被很茂密,还有各种建筑矗立其中。有同学说,流帕病暴发前,这里是一所非常知名的大学,但是不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
紧贴着围墙内部,有一条石板路。沿着石板路走一圈,要12个小时。我只是听说,没有亲自走过。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大门,其中北门最大。有四支巡逻队,每天按照钟点,从四座大门出发,沿着围墙,花3个小时,巡逻到下一座大门。他们的任务,一个是阻止外边的危险进来,另一个是阻止黄泥塝的人出去,还有就是维修破损的围墙。
我生在黄泥塝,长在黄泥塝。15年了,我还没有走出过这围墙,去黄泥塝以外的地方望一望。
所有高段、中段和低段的学生,都和我一样。
黄泥塝虽然大,但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小了。15年里,我跑遍了黄泥塝的每一个犄角旮旯,这里的一切,都叫我熟悉到发腻。知道在同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什么体验吗?腻,腻得发慌,腻得你只想化作一阵霹雳把那道高高的围墙劈成齑粉。
很久以前,三岁或者四岁,我不记得了。我因为不能翻过围墙去外边玩耍而痛哭流涕。我爸爸姜云福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哭得昏天黑地。预测到继续哭下去不会有别的结果时,我停止了这一个在爸爸看来无比幼稚的举动。他说过,哭只能增加问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揉揉鼻子,问:“为什么不能出去?”
爸爸回答:“有墙。”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任何人满意,我继续问:“为什么要有墙?是因为墙外有什么吗?”
沉默半晌,爸爸答道:“墙外有翼族。”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翼族的名讳,但在此之前也可能听过,不过我不记得了:“翼族?翼族是什么?”
“他们曾经是人。”爸爸说,语气很低,语速很慢,仿佛他一下子老了三十岁,“后来,发生了流帕病,为了继续活下去,他们把自己变成了飞鼠。”
我在爸爸的一本书上看到过飞鼠的照片,所以并不害怕,反而有一丝难以抑制的莫名兴奋:“那种尖头尖脑的浑身绒毛的长着肉翅的小怪物?”
“是的。飞鼠身上携带着数百种病毒,每一种都能致人死命,其中大部分,在条件合适的时候,能引发大规模的死亡。飞鼠的体质特殊,携带着数百种病毒却不会发病,而一旦接触到他们,我们就会发病,在很短的时间里,很痛苦地死去。”
我揣摩着爸爸的话,“你的意思是……翼族也是这样?”
爸爸说:“所以,我们建起这高高的围墙,把他们隔绝在黄泥塝的外边。”
“可是,”我指着那高高的冰冷的围墙说,“翼族不是会飞吗?这围墙挡得住它们?”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你也不要再问了,而且,除了我,你不能拿这个问题去问任何人。”
“为什么呀?”
“长大了你就明白呢。”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句话后来我听过很多次,似乎“长大了”是一包良药,只要“长大了”,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甚至不存在了。比如,为什么不能问围墙能不能挡住翼族这个问题,在其他小伙伴因此遭遇了惩罚后,我就不敢问了。但事实上,越是长大,我不能回答以及知道答案但是不能理解的问题反而越多,只是不敢问,把问题藏在心底,期待“长得更大”的时候能够回答。
后来,我多次在日落之后的黄泥塝上空看见过飞鼠们鬼魅一般的身影。有人说它们在捕食,但捕食什么,他又说不出来。有人说,这是本地的小飞鼠,不是导致流帕病那种大飞鼠,“这是会飞的小老鼠,那是会飞的大狐狸”,但没有人能证明他说的话。也有人建议,把那些飞鼠打下来,至少把它们赶走,“别让它们在这儿耀武扬威,散播病毒”,但没有谁真正动手,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并且都非常恐惧,希望别人去做——用爸爸的话说,这种恐惧是印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自始至终,我都只在书上看到过翼族,在人们的嘴上听说过翼族,却没有在现实里见到翼族。一个都不曾见到。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踩在石板路上,从白云湖边走过。这湖是黄泥塝里最大,其他的都只能算是池塘。天色向晚,湖面稍暗,能隐约看见另一侧已经枯萎泛黄的大片荷叶。湖边的小山,以前种着大片的柳树和楠竹,早就开垦成了层层梯田,用來种水稻。这件事发生在我9岁的时候,印象非常深刻。
我家在黄泥塝西边的一栋孤零零的小楼上。和我家一起住的,还有6个人,非常热闹。也可以说,非常拥挤,非常嘈杂。爸爸站在石阶顶端,一棵黄桷树的阴影里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他佝偻的身形,像一道拙劣的剪影。他看见我了,象征性地轻咳了一声,旋即转身离去。我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最后的十几级石阶。但爸爸继续往前走,走,头也不回。
刘婶叉着腰站在她家门前:“哟,珂儿回来啦?几天不见又长高啦!都长成大姑娘啦!”
我没有理会她的怪腔怪调,只是走。
刘婶继续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哟,不理我!姜云福,瞧瞧你把女儿都宠成什么样呢!”
爸爸继续走在前面,自顾自地低头,同样没有回应。我们都知道,只要回应了刘婶一句话,她就会拉着你的手,说上老半天的车轱辘话。我走在爸爸后边,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仿佛我和他之间,有一堵无形但却真实存在的会移动的墙。
上了四楼,进了家门,爸爸坐到饭桌旁,拿起碗筷,开始旁若无人地吃。桌上有三个小菜一个汤,在黄泥塝里,这已经算是奢侈的晚餐了。比起学校里的集体伙食,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在我的记忆里,爸爸最初是不会做菜的,他的厨艺是在一次次失败中磨炼出来的。我也坐到桌边,拿起碗筷,在沉默中吃起来。
爸爸宠过我,这是事实。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越长大,与爸爸越是疏远,越是陌生。现在,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我曾经拼了命地讨好他,想要赢得他的欢心与笑脸。自然,我的这一番努力可耻地失败了。我思虑了很久,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我越长越像我妈。
不止一个人说我像越长越像我妈,用他们的话说,我就像是我妈妈脱的壳,连爸爸也这样说过。照镜子的时候,我无数次端详着我的影像,同时用手指在额头、鼻梁、嘴唇、脸颊和下巴上轻轻摩挲,想象这副稚嫩的面容老去二十岁会是个什么样子。那是不是就是我妈妈的模样?我的模样跟爸爸差距很远,无论是总体轮廓还是局部特征。即使撇去性别的原因,这种差距还是非常明显的,明显得让我一度怀疑,我不是爸爸亲生的。但这种怀疑,也只能是怀疑,没有证据。因为我没有见过妈妈,那个最能证明这一点的人。
“我妈呢?”我问道,最多在我6岁的时候,“为什么别人都有妈,我没有?”
爸爸回答:“你有妈的。你妈姓王,王亦可。你名字里的珂字,就是她名字的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相加而成。”
“她在哪里呢?”
“你妈妈……她离开了。”
“离开?你是说她出了围墙,离开了黄泥塝吗?那她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不带我一块儿出去?”
我沉浸在自己的问题,很久以后才回想起,爸爸当时的脸色是那样呆滞、阴郁与凝重,仿佛全世界的大山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类似的对话后来还发生过很多次,基本上都以爸爸石头一般的沉默,有时是黑火一般的愤怒,作为结束。总之,时间流逝,我越长越大,越来越像我妈,爸爸也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
为什么我长得像我妈,爸爸就会疏远我呢?我想不明白。我试着从爸爸的一言一行里寻找他爱我的证据。有时,证据不足,他不爱我的结论就像是春天里的小草,在心里乱拱一气。有时,结论就像十五的月亮挂在九天之上那样明显,他还是爱着我的,只是不说。比如现在,在我回家之前,他早早地把饭菜精心烹好。
我夹起两根放了猪油的土豆条,把这份爸爸对我沉默的爱,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和饭一起,再塞进我空空的嘴里,流进我辘辘多时的饥肠里。
>> 三
“姜珂!姜珂!”麦桐在楼下叫我,“我哥他们回来了!”
我答应着,撇下窗前呆坐的爸爸,火急火燎地冲下楼。
“那个人怎么在和蚂蚁说话?”麦桐问。
“那是赵叔,正常。”我回答,“打我认识他,他就这样。在疯人院里,赵叔算正常人。”
我俩快步急行,去往大门。
自我懂事起,黄泥塝就四门紧闭,禁止出入,除了狩猎队。
每个月的1号,黄泥塝会打开大门,让全副武装的狩猎队到外边去。外边危险重重,有豺狼虎豹,最可怕的是,有浑身是病毒的翼族。离开围墙的庇护,狩猎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狩猎动物,去采集果实,去昔日城市废墟捡拾可以使用的废物。每次狩猎队回来,都是黄泥塝的节日。他们带回来很多黄泥塝没有的东西,供我们使用。
在所有人的口中,狩猎队是黄泥塝的英雄。彭浩翔,还有好些男生都说过,他们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加入狩猎队。我也说自己想加入狩猎队,但他们都嘲笑我,说我想入非非,“狩猎队就没有女的”。我专门气他们,说我不但要进狩猎队,还要当狩猎队的队长。
麦桐的哥哥麦兆辉是现任狩猎队队长,是麦桐最大的骄傲。
我和麦桐抵达东门的时候,狩猎队的入城仪式即将开始。仪式由巡逻队队长蔡焕晶主持。他是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说实话,我不喜欢他,说话总是端着队长的架子,拿腔拿调,远不如麦兆辉那样有亲和力。
城门上方的哨楼里,一名巡逻队队员敲响了铜锣。一声,二声,三声。锣声铿锵悠扬,告诉城墙下围观的我们,外边的狩猎队已经列队完毕,等待进入黄泥塝。
按照一项古老的规定,狩猎队回来,不能马上进入黄泥塝,而是要在门外的帐篷区住满24小时。据老人们讲,以前要求住满好几天,可是,也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比如他们采集的果实会烂掉,捕获的动物会死掉,于是时间一再缩短,最后只要求住满1天就可以了。“这种对仪式感的妥协,是与《城经》倡导的一以贯之的精神相抵触的,”蔡焕晶曾经这样评价过,“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蔡焕晶站在城门上方,冲下边喊道:“流帕病还没有结束,都把面具戴上,不要挤成一堆,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
麦桐松开了抓住我胳膊的手,往后边挪了两步。我反手去拉她,她又退了半步,避开了,还用眼神示意我服从蔡队长的安排。她就是这样的乖乖女,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但是她,还有我身边的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摸摸面具,看看它还在不在,再左瞅瞅,右看看,是不是与旁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不按照蔡队长说的做,他就不會命人打开城门,放狩猎队进来。
“流帕病还没有结束。谁敢宣布结束,出了问题就要谁负这个责。”蔡队长说,“我可不敢。”说完这句话,他又眯缝着眼审视下边。城墙下的人就又调整了一下位置,彼此的距离更远一些,蔡队长这才满意地挥手,锣声再一次响起,入城仪式进入第二步。
两名巡逻队员用尽全身力气,扳动铰链,大铁链子哗哗地响起来,但城门就是不升起来。城门下的人都想笑,都强忍着。只有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给严肃的入城仪式增添了几分不和谐。一名队员上前查看,然后转身,去取了一碗黑乎乎的油,倒进铰链箱里。然后,又来了两名队员,四个人一起扳动,厚厚的城门这才缓缓升起。
现任狩猎队队长麦兆辉第一个走进来。他身体瘦高,面容俊秀,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哥哥!”麦桐压低了声音说。
“麦兆辉!往这边看!”我恶作剧地大喊,“你妹妹叫你呢!你听见了吗?”
周围响起一片不厚道的笑声。
城门那边,有巡逻队的10名队员,戴着巡逻队专用的红蓝两色的面具,分两列站立,每人手执竹筒做的水枪,在狩猎队从队列中间走过时,向他们身上喷射白云湖的水。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不会喷得队员们浑身湿透。据说,这项仪式叫作“过水门”,历史非常悠久。谷教官在课堂上反复讲过:向归来的狩猎者喷水,一是洗涤,洗去尘埃,洗去辛苦;二是祝贺,祝贺他们从满是危险的外边胜利归来;三是表示欢迎和感谢,欢迎他们,感谢他们为黄泥塝带回我们所急需的食物、药品等物资。
麦兆辉走出水门。一个男孩郑重地将一只天鹅献给麦队长。他一只手抱住天鹅,另一只手摸过天鹅的脖颈,一直摸到翅膀下。“正常!”他朗声对所有人说。然后,他用力将天鹅抛向空中。
这只肥硕的天鹅奋力拍打着翅膀,就像陷进沼泽的人挥舞双手。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它会掉落到地上时,它飞了起来。飞得不高,也就比柳树高一点儿,但确实是在飞。虽然每一个月都会被捉来放飞,但它依然不习惯这种奇怪的起飞方式。它用奋力拍击来宣泄自己的不满,翅膀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的视线被天鹅牵引着,看它在微蓝的天空里,飞过柳树林,飞过楠竹林,飞向小山那边的白云湖,不由得想:要是我也能飞,那该多好啊!
放飞天鹅是入城仪式的最后一步。等天鹅落到白云湖里,入城仪式结束,在场的人就各自忙碌起来。
150名狩猎者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穿过水门,走到另一边的空地上,将此次外出狩猎所得尽数放下。巡逻队负责登记,将它们分门别类,收入黄泥塝的集体库房,然后再分发下去。
“死兔子一只!”
“麻油半瓶!”
“阿莫西林胶囊一盒!”
“皮鞋一只!”
巡逻队一边高喊,一边登记。狩猎队的家人和朋友也挤过去,与久别的亲人激动地拥抱。我看见蔡焕晶从城楼上下来,瞅着完全忽视了保持一米距离的现场,阴沉着脸,宛如暴雨之前乌云密布的天空。这时,麦桐拉了我的手,一口气跑到了麦兆辉的跟前。平时她的力气可没有这么大。
“哥哥,哥哥!你可回来啦!”
“麦兆辉,这趟出去狩猎,有没有遇到翼族啊?”我问。别人都叫麦队长,麦桐叫他哥哥,我偏不——我偏偏要叫他的名字。“翼族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尖嘴猴腮、浑身毛乎乎的?他们真的长着肉做的翅膀?他们会飞吗?”
麦兆辉摇头,脸色有些凝重:“姜珂,按照《城经》的规定,在外边的见闻,我们狩猎队是不能讲给你听的。”
我盯着麦兆辉深黑色的眼睛,固执地说:“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表示有,或者没有。点头摇头都不算说。”
麦兆辉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对从另一边走过来的蔡焕晶说:“蔡队长,我需要立刻见到大老板,有重要的事情向她汇报。”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蔡焕晶已经制止了物品登记现场的喧嚣,但他的脸色丝毫没有雨过天晴的迹象。“很重要吗?”他问,鼻音重得仿佛在否定一切。
“非常重要。”麦兆辉说,“关系到整个黄泥塝的生死存亡。”
“哦。”蔡队长伸手挠了挠下巴,然后说,“我先汇报给冯总监,等候安排。这可能需要两……”
麦兆辉打断了蔡队长的话:“我需要立刻见到大老板。”
“规矩。麦队长,你应该知道,大老板非常重视规矩,任何事情,都必须按照规矩来。你这么做,是坏了规矩。”
麦兆辉说:“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由我麦兆辉一力承担。”
蔡焕晶的视线从我身上滑到麦桐身上:“就为麦队长破例一次。”
麦兆辉让麦桐先回家,等他办完事立刻赶回去,吃她煮的土豆泥。“七天没有吃了,怪想的。”他挥了挥手,转身跟着蔡焕晶走开。
我和麦桐在那儿玩了一会儿,主要是看那些巡逻队登记狩猎队带回来的物品。“比上一个月的少,”我评价道,“而且没有新的。我记得,上一个月,他们带回来一包味精,还有一袋盐。”麦桐的心思不在这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没过多久,她就说要回去煮土豆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厚厚的城门已经关上,不管外边有什么,都已經看不见了。我想到城楼上去望一望外边,同以前一样,被巡逻队赶了下来。百无聊赖中,我找了个没人在意的墙角,坐下,双手捧着脸,望着远处的柳树与楠竹掩映下,忙忙碌碌的人群,觉得什么事都没有意思。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股寒气从屁股底下升起,直入我的五脏六腑。我双手撑地,帮助自己站起来,旋即感觉脑袋一阵晕眩,右侧太阳穴隐隐作痛。我暗叫一声不好,根据我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我敢肯定我生病了。
>> 四
我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
天色比蔡焕晶的脸还要阴沉,看不见太阳,缭绕的雾气遮蔽了大部分天空,稍远的地方就模糊不清。世界因此变得很大,大得没有边际,大得不可捉摸;也变得很小,小得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置身其中。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伸一伸手,任由秋风在指掌间滑过,就算是我抚摸过了全世界。我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微凉的带着某种金属气息的空气,这就是说,我已经尝过了整个世界的味道。
这种感觉真好。我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要把这种愉悦留住。如果我有翅膀,一定会飞起来。飞上天,飞过围墙,飞出黄泥塝,飞……
前面我看见了那只肥硕的天鹅。它在湖边的草坪上踱了几步,忽然间张开宽大的翅膀,使劲儿扇动几下,就在我以为它要起飞的时候,它又收拢了翅膀,一幅慵懒的样子,仿佛写满了“我就是玩,我就是不飞”的字句。我一时兴起,跳进草坪,双臂如翅膀一般展开,一边扇动,一边大喊着:“我要你飞!要你飞!飞!飞!飞!”天鹅被我吓了一跳,惊慌不已,但还是不飞,徒劳地扑腾着翅膀,一边嘎嘎地叫着,一边迈动着两只蹼脚,向白云湖那边飞快地逃去。我紧追了几步,它狼狈地跳入湖里,激起一阵恐慌的水花。等我追到湖边,它已经在距离我两米远的湖面上。它肯定知道我追不上它了,所以一改先前的恐慌,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藐视与嘲弄,旋即两只蹼脚悠闲地滑动,向着白云湖深处枯萎的荷花丛游去。
“迟早把你煮了吃!”我说。说完自个儿咯咯咯地笑起来,也不知道哪里好笑。
“笑什么笑!”一个语带厌弃的声音说,“小疯子。”
我扭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干事站在我身后。她皱着眉,好像闻到了什么特别难闻的气味,随时会捏着鼻子跑开的样子。“你,过来,跟我走,”她说,“总监大人要见你。把你的面具戴上,丑死了。”
惊疑中,我戴上了灰布面具。冯总监在七八个干事、秘书和保镖的簇拥下,站在白云湖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我拖着脚步,一步一挪地走过去。
“你在追天鹅。我看见了,不要否认。”冯总监冷着脸,语带责备,跟课堂上的和气判若两人,“为什么追?”
“好玩呗。”
“把头抬起来,手放身体两边,身体不要晃动。”冯总监盯着我看,看得我心底发毛,“《城经》汇集了古代圣贤的大智慧,我们要从小立志做圣人,做贤人,优雅地过日子。《城经》言,不雅有四:吃饭说话,是为不雅;穿衣裸露,是为不雅;住处混杂,是为不雅;行路趔趄,是为不雅。”
“《城经》也没有说不准追天鹅啊。”我双手一摊,这样说道。
“放肆!”冯总监旁边的一名干事喝道,“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总监讲话!”然后其余几名干事与秘书七嘴八舌地说:“大胆!”“还不道歉!”“太放肆了!”“必须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四名保镖中,两名摆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两名则搓了搓手,摆出随时听从命令,把我拿下的架势。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我是知道的。不然,也没有可能活到现在。但要我道歉,呵呵。
冯总监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周围人的鼓噪。“你追天鹅,也是不雅。”冯总监语气陡变,“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读高段,谷一洲教官那个班的,您到班上来搞过讲座。”
面具之上,冯总监的眼睛越发地凝重:“你住哪里?”
“18号楼。”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就是疯人院。”先前来叫我的那名干事补充道。
“你多大?今年多少岁?”
“15岁。”
“你姓姜?”
“我叫姜珂。”
“你父亲是姜云福?”
“是的,我爸爸叫姜云福。不过,很多人都叫他老疯子。”
“你住哪里?”
这个问题冯总监已经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但既然冯总监再一次问起,我也只能配合她一下:“我住在18号楼,那里也被人叫作疯人院。”
“疯人院。”冯总监咂摸着这个词语,好像它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挺好的。”她的脸忽然抽动了几下,一般情况下,我把这种抽动理解为“笑”。“你可以走了。”她说,“没事儿。”
我转身跑向教学楼,进到高段教室。谷一洲在组织同学们读《城经》第258章:
“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
“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
我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麦桐。从不迟到的麦桐今天是怎么啦?谷教官已经在用他刺刀一般的眼光瞪我了。我故意走到教室后边,再转回到我在教室前面的位置,然后捧起《城经》,假装像麦桐那样认真读书。嘴巴一翕一合,其实没有发出声音,心里在琢磨麦桐为什么会迟到。是因为她的哥哥麦兆辉要吃她做的土豆泥吗?
读了好一阵子,谷教官做了暂停的手势:“下边我请几位同学来分享她们读经的体会。有主动的举手的吗?”
张舒雅第一个把手举得端端正正的。她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失眠,每晚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很容易惊醒,虫鸣鼠咬,风吹草动,甚至心脏跳动的声音,都会使她从梦中醒来。眼睛闭着,但大脑一阵一阵轰鸣,根本就睡不着。认真读经之后,每晚都睡得香香的,脑壳一沾枕头眼皮就合上,总是一觉睡到天亮,失眠的烦恼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谷教官表扬了张舒雅,说她读经读得深刻,还有自己独到的体会,要班上的同学都向她学习。“还有谁?”谷教官又问,“没有我就点名了。”
没有人举手,谷教官点了彭浩翔的名字。
彭浩翔站起来说,读《城经》改善了他和母亲的关系。以前他和母亲的关系非常紧张。他嫌母亲唠叨,啥事都管;母亲气他不懂事,啥事都不听她的。气性上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母子俩,曾经三个月互相不说一句话。读经之后,他开始理解母亲的苦心孤诣与不容易,于是做出了人生里一个重要的决定:再也不惹母亲生气了。
谷一洲点头道:“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决定。我建议,不能只是你一个人读经,在家里,你还要和母亲一起读经。母子俩一起读,事半功倍,效果肯定比你一个人好得多。”
其实,彭浩翔与他母亲的这个故事,他已经分享过很多次。细节上略有不同,比如,上一次他和母亲互相不说话的时间是半年,但总体上没有什么变化。“再也不惹母亲生气了”,是他发言的标志性结尾。事实上,全班同学都知道,就在上一个周末,彭浩翔还和他母亲为了面具几天清洁一次的问题狠狠地吵了一架,现在正处于互相不说话的冷战期。什么时候结束,还是個未知数。
“还有谁?”谷一洲又问。还是没有人举手,教室里安静得令人尴尬。他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脸上。“姜珂。”他唤了我的名字,“你来。”
我慢腾腾地站起来:“谷教官,麦桐怎么没来?她请假了吗?”
“不关你的事。”谷教官说,“分享你的读经体验。”
“没什么新鲜的体验。”
“听说周末里你生病了。”
谷一洲这是在暗示我生病了是读经读好的。但问题是……“谷教官,你怎么知道我生病啦?”
“你爸爸给你请了两天病假。今天星期三。你星期一、星期二都没有到学校了。”
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在家里躺了那么久!我记得看完回城仪式,回到家里我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发抖,头痛欲裂,然后疲倦感席卷全身,我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就是今天早上。嗯,中途应该醒过……有我勉力睁开眼睛,看见爸爸的记忆片段……可是……
“你的病,是读经读好的吧?”
“不是。”我摇头,坚定地说,“爸爸带着我在操场上跑了一个小时,病就好了。”
“没有读经?”
“没有。我爸说了,读经没有卵用。”
“粗鲁!”谷教官大声说,好像声音越大,他说的话就越有力量,“这是对《城经》的极大亵渎!”
“本来就是。”我也大声说。
“你,滚,滚出教室,去办公室站着!”谷教官铁青着脸,命令道。
我丢下《城经》,快步走出教室,沿着走廊,走向教室办公室。这条路我很熟悉,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教学楼的位置很高,望得很远,这时大半个黄泥塝都淹没在秋天浓郁的晨雾里。天色比先前亮了一些。东边,山与云交织的地方,露出小半边太阳,把它下方照得一片明亮通透的艳红。我痴痴地望着那边,忽然看到山间起伏的围墙有些异样,心下又惊又喜。四周无人,我调转方向,下了楼,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向着那段围墙所在的山岭跑去。
>> 五
一股莫名的兴奋支撑着我。我快速奔跑着,双手绷得笔直,就像两把锋利的刀。心脏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动,宛如一把锐利的金属锤子,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我薄薄的前胸与后背。呼吸声越发急促,传到耳朵里,就放大成了一声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我依稀记得,几天前,我发了病,四肢冰凉,头疼不已。爸爸就是带着我这样跑的。“跑跑就好。”他难得地对我说话。但说这话的时候,他背对着我,在前面领路,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
跑过几座起伏的山丘,上上,下下,终于抵达了我先前看到的那段异常的围墙。这段围墙建在松树林中间,把原本连成一片的松树林一分为二,小半在围墙里,大半在围墙外。此刻,围墙的一角坍塌了,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洞。
透过大洞,我看见了外边松树林茂密的枝叶。那深得无法形容的绿诱惑着我。四周无人,今天的巡逻队还没有走到这里。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猫腰钻出大洞,生平第一次离开了黄泥塝。
这里的松树比黄泥塝的松树更加苍老,也更加高大遒劲。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的淡淡香气,深吸一口,整个肺连同整个人都变得通透而柔软。脚下软软的,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铺了厚厚一层的松针。
我摘下灰布面具,把脸裸露在空气中,继续走,漫无目的,但内心充满无尽的欢喜。同学们正在教室里,在谷一洲的指导下,背诵不知道背诵了多少遍的《城经》,而我,却在这松树林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打破禁忌,不受约束,满心愉悦,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真好。
几只深黑色的大蚂蚁在松针的地毯上寻找食物或者划定边界。松树与松树之间的空隙上悬挂着大半张蛛网,一只腹部有鲜艳条纹的蜘蛛正在忙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不时有悦耳的阵阵鸟鸣传来,不知道在哪里,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它们的身影。只在它们扑棱棱地飞离枝头,到天空巡游一番,再落回树丛的间隙,能短暂地瞥见它们斑斓的身影。
很快,我找到了外边跟黄泥塝最大的不同。那就是青苔。在黄泥塝里,所有的地方,每一条路,每一级石阶,每一栋楼房,经过精心打扫与修葺,没有一丁点儿的青苔。据说,这是大老板的要求。“青苔真讨厌。”他对总监说,总监对秘书说,秘书对干事说,干事对队长说,队长对队员说。于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黄泥塝的男女老少展开清除青苔运动,直到整个黄泥塝成为没有青苔的地方。这其中,张舒雅妈妈管理的清洁队出力甚多,虽然有人暗地里说张舒雅妈妈对清洁的要求近乎变态。然而,看着眼前,平地上,山坡上,岩石上,甚至大树身上,到处都是肆意生长的青苔,我不禁疑惑:这么有生命力的东西,为什么大老板会讨厌它?
斜坡上有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我走上斜坡,准备去小溪边洗一把脸,脚下一滑,跌坐在一片青苔丛中。难道大老板也在青苔上摔过跤,所以跟青苔结下了仇怨?这个想法虽然幼稚,但非常有趣,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你傻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扯住身边的杂草,从斜坡的青苔上站起身來。
一个男孩子半蹲在小溪边望着我。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大一些,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衣服,没有戴面具。
“你也是……出来的?”我把“逃”字吞进了肚子。
他皮肤黝黑,面部线条很柔和,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假装没有看见,不接受他的帮助,自己奋力点踩着青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他个子好高,起码比我高一个头。脸上还有水渍,显然是刚刚就着溪水洗过脸。但这张脸,我没有见过。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蹲下身子,双手捧起溪水,往脸上泼,又用双手在脸上抹了几下,把汗水与溪水一起擦干净。
自始至终,那个男孩子都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又捧了溪水来喝,心中已经确定这个男孩子不是黄泥塝的,那他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翼族?我心跳加快,问:“你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叫郑少凯,你可以叫我阿凯。”男孩子说,“我妈就是这样叫我的。”
“我又不是你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
“你们也是妈生的吗?”
“是啊,不然呢……”
“你住哪里?”
“江边,我是说,我住在……”
“不是山洞?”
“谁住山洞?”
“欸,你的翅膀呢?”
“什么翅膀?”
“肉做的翅膀。跟鸟儿不同,鸟儿的翅膀是羽毛做的,可漂亮了。是飞鼠那一种,肉做的!你是不是藏起来呢?”
“哪有翅膀?”
“给我看看。”
“没有,我没有翅膀,肉做的羽毛做的,都没有。”
我端详了片刻,阿凯确实没有翅膀,他那件薄薄的衣服也藏不住什么东西。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边想一边说:“唔,我明白了,你没有翅膀,说明你是残疾,所以呢,就被翼族驱逐出来了,逃到了这里。我猜得对不对?快说我猜对了。”
激动中,我一把抓住了阿凯的手。
好冷!就像握着一块冰,我心中微凛。
“你好冷啊!”我說
“你好瘦啊!”阿凯说,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你生病啦?”
“没有,我没有生病。”
阿凯把手从我的握持中抽走。他似乎对生病这件事很忌讳。哼,我暗想,翼族浑身是病毒,我都没有怕呢,你怕什么?
“我叫姜珂。有人叫我珂儿,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喜欢。”
“我叫你阿珂,怎么样?”
“阿珂?还行吧。”
“阿珂。”
“欸。我今年15岁。你呢,阿凯?”
“我18岁。阿珂。”
“欸,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
“阿珂,能带我去你家吗?”
哈哈,我就知道,我猜对了,阿凯因为残疾,被翼族驱逐,所以无家可归了。“没有问题。”我故意说,“不过,你身上带病毒了吗?尤其是流帕病。有病毒的话我可不敢把你带回黄泥塝。”
一听我说这话,阿凯脸色骤变,双膝晃动,几乎就要夺路而逃。我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别急别急,吓唬你的。你还能逃到哪儿去呢?跟我走,我不嫌弃你,跟我回家。”
“刚才你说……回哪里?”
“黄泥塝啊,我家。”我朝黄泥塝的方向指了指,“在山的那边,不算太远。”
惊疑中,阿凯似乎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我跟青苔说再见,跟老松树说再见,跟蚂蚁和蜘蛛说再见,跟淙淙的溪水说再见,跟忽飞忽落的漂亮鸟儿说再见。红彤彤的太阳升到了半空,雾气已经消散,整个世界,天和地,山和树,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阿凯默默走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但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我很喜欢现在的感觉。我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那该多好啊!
阿凯忽然问:“你们这儿也叫黄泥塝?”
“什么叫也叫?这儿就叫黄泥塝啊。”我指着前方松树林里的围墙,“喏,围墙里边的,就是黄泥塝。”
“可是……为什么叫黄泥塝呢?”
关于这里为什么叫作黄泥塝其实是没有确定答案的。一种说法是这儿历史上就叫黄泥塝,大老板带着最初那一批难民逃到这里的时候,已经逃了很久,原地休息时,扒开荒草,看见巨石上深深刻着“黄泥塝”三个红色大字,立刻福至心灵,决定就此住下,不再东奔西走;一种说法是,这儿是大老板用一磅黄泥从当地人交换来的,本来写作黄泥磅,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错误地写成了黄泥塝,以讹传讹,错误的写法反而流传下来;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儿本来不叫黄泥塝,叫别的名字,流帕病发生时,大老板在一家医院做领导工作,当社会秩序彻底崩溃后,大老板带着医院的全体医护人员和一部分病人逃到了大山深处,建起了高高耸立的围墙,把流帕病隔绝在围墙之外,然后发布了《城经》,又用那座医院的名字命名了这里。
我把三种说法都讲了一遍,阿凯耸耸肩:“都挺有意思。”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围墙附近。半人高的大洞还在,看来巡逻队还没有来得及修补。但问题是……我戴上面具,问阿凯:“你的面具呢?”
“什么面具?”阿凯反问。我指了指遮住我口鼻的那块灰布。他疑惑地说:“我们那儿管这个叫口罩。”我暗骂自己白痴,阿凯是翼族,没有面具是正常的,但把面具叫作口罩,又是什么鬼?还好,我一般随身携带着两个面具,这是谷一洲教官的要求。“丢了一个,还有一个。”我把备用的面具递给阿凯:“戴上,不然,进去就会被发现。”
阿凯接过面具,犹豫着:“你是说,从这个洞钻进去?”
“难道你想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去,还敲锣打鼓,给你搞一个规模空前的入城仪式?”我说,“能进去,不被巡逻队抓住,就是你的运气顶天啦!”
这时,围墙里边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我赶紧拉了阿凯藏身到了近旁的茅草丛里。
>> 六
草很深,微微有些枯黄,足以遮蔽我跟阿凯。透过草与草之间的缝隙,我看见大洞内侧出现了两名巡逻队员的身影,一高一矮。
矮个子说:“一个大洞?”
高个子解释:“昨晚下了雨。”
“补上?”
“你来补。别看就这么一个洞,要补得补大半天呢。累死个人。”
“上报,让下一班的来补?”
“你是傻子吗?报上去,蔡焕晶不还得下令让我们来补?”
“不补,又不上报?”矮个子迟疑着,“不怕蔡队长知道,狠狠处罚吗?”
“蔡焕晶这两天忙得飞起,哪有时间管我们?”
“可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让蔡焕晶看到,就没有事。”高个子朝旁边指了指,“喏,把那个拖过来。”
矮个子离开了我的视野,过了一会儿,他拖着三四根松树枝回来,并按照高个子的吩咐,用松树枝遮住了围墙上的洞。“瞧,没有洞,你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谁都没有看见。”高个子的扬扬自得溢于言表。
等两名巡逻队员走远,脚步声消失了好一会儿,我才从茅草丛里坐起来。“运气不错,我是说我运气不错,”我说,“遇到两个不负责任的巡逻队员。要是他们是负责的,把洞堵上,我们就回不了黄泥塝呢。”
“你是从里边偷偷跑出来的?”阿凯在我后边问。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上课时间出现在围墙外边呢?”
“你们也要上课吗?”
“傻的吧你!当然要上课了。”我反问道,“难道翼族孩子不上课,天天疯玩?最起码,你们要学飞吧!飞行难不难呢?飞起来是什么感受呢?会不会害怕?在天上看地上,是什么样子呢?咳,我问你干吗。你又没有翅膀。”
阿凯无所谓地笑笑:“那你们学什么?”
“《城经》。”我用力把挡住洞口的松树枝推开,钻了进去,“你到底进不进来?”
阿凯踌躇着,猶豫着,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后脑勺,还是猫了腰,钻了进来。这个家伙,做事拖拖拉拉的,我心中嘀咕着,把松树枝拖回原处。阿凯有样学样,从旁边拖来更多的松树枝遮掩洞口。“瞧,没有洞,你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谁都没有看见。”他模仿高个子的腔调说。
“不傻嘛。”我使劲儿锤了他的肩膀,“传说翼族都是傻瓜,脑筋不好使。幸好你不是。”
阿凯白了我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黄泥塝虽大,但多一个人,还是很容易被查出来,而一旦阿凯暴露了真实身份,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忽然间犯了难,有些后悔一时冲动,把一个无辜的翼族少年带回对翼族极端仇视的黄泥塝。然而,都已经进来了,难道又把他驱逐出去,听凭他在大山里流浪?反正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我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跳进脑海里。假如黄泥塝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接纳阿凯,那一个地方一定是人称“疯人院”的18号楼。
带着阿凯来到18号楼比想象中容易,让18号的居民们接受阿凯的到来更是容易。我告诉他们,阿凯是我的同学,因为反对读《城经》,被学校开除了,家里人也宣布解除与他的关系。“他能来的地方,也就是我们这儿了。”最后我强调说。
“可怜的娃儿。”
“穿这么奇怪?”
“好胖啊!”
“是不是珂儿的男朋友?”
他们一边评头论足,一边在4层打扫出一间屋子,供阿凯住。好几次阿凯脸色微变,欲言又止。幸而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告诉了他疯人院的情况。“赵叔、刘婶、宋伯、书生秦、唐瞎子、小明哥,他们的毛病是一模一样的——无比碎嘴。”我这样叮嘱,“跟他们相处,原则只有一条:他们说什么你都得忍着。”
看起来,阿凯还是很听我的话的。
午饭我和阿凯在刘婶屋里吃的。下午我也没有去学校。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逃学。我知道谷一洲会生气,但不会到处找我。“黄泥塝就那么大,你还能跑哪儿去?”这是谷一洲的原话。最多明天去上学时,被谷一洲狠狠地训斥一顿。
唐瞎子对谷一洲的评价很刻薄,她说谷一洲只是黄泥塝这个大机器上的一根连接杆,只会笨拙地按照上边的意思捅来捅去。小明哥说唐瞎子的比喻不正确,属于胡说八道。“你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他说,“不信你问老赵。”赵叔则摇头晃脑地说:“动脑筋,动什么脑筋?古人有大智慧,能历时千年流传至今的,肯定都是无比正确的。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接受就好。你的那一点点思考,能比得上古人积淀千年的智慧?”几个“疯人”心领神会,一起发出放肆的笑声,屋里屋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他们在说啥?”阿凯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哪里好笑呢?”
“赵叔说的,是冯总监多次说过的。”我解释说,“他们在嘲讽呢。这帮人,都是《城经》的反对者。你不懂。所以我说你因为不读《城经》被开除了,他们就很容易接纳你。我聪明吧。”
“那个小明哥,看上去不年轻啊?”
“他秃顶,看上去很老,比我爸爸还老。”我解释,“不过,他自认为是这几个人中最年轻的,坚决要我叫他哥,因为这样显得他年轻。你又不懂了吧。”
阿凯耸耸肩:“你们一直说的《城经》,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愣,一时之间竟找不到简短又准确的话来定义《城经》。虽然和黄泥塝的所有小孩一样,我从小就在读《城经》……但多达365章的《城经》到底是什么呢?
“要不,背一段来听听?”阿凯建议。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背了《城经》 的一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不不不,你背错了。”阿凯终于没有忍住,“《道德经》的开头不是这样。”
“《道德经》是什么?”
“无知少女。”阿凯说。
“我是少女没有错。但无知……谁无知啦!那不是你吗?”
“《道德经》是一本古书,相传是两千年前战国时期的老子所著。”
战国?老子?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陌生词语。我强忍着没问,怕阿凯说我是“无知少女”。“那个你读的什么经是怎么写的?”我说,“背一段来听听。”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亓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阿凯背得挺熟练的。然而他背的《道德经》跟《城经》有什么关系的?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相同之处,又有如此多的不同之处呢?这意味着什么呢?“其实我很想知道,这个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自言自语道。
阿凯不解地问:“你们老师没有讲吗?”
我使劲儿摇摇头。“教官从来不讲意思,只要我们读,我们背。”
“黄泥塝内,明令禁止教官讲经中词句的意思,何也?”我曾经听冯总监亲自讲过,也曾经听谷一洲复述过,“《城经》乃是先贤智慧之集大成者,没有谁,能够完全正确地理解它的全部意思。大老板也说,经书常读常新,每新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悟。哪一个教官对《城经》的理解能够超过大老板?而教官讲错一句的意思,会耽误孩子一辈子。所以,教官只教内容,不进行讲解。孩子只需读,只需背诵,自然会领悟它的意思。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拿上《城经》,别多想,先读上一百遍。我们要相信孩子的领悟能力。今日不懂,明日会懂;今年不懂,明年会懂;幼时不懂,成年后自然会懂。为何要你讲?胶柱鼓瑟,焚琴煮鹤,直令佛头着粪。”
我没能将这段话复述给阿凯听,因为我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
“饿呢?”阿凯奇怪地问,“好像才吃饭没有多久啊?”
我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我总是很饿。我的小伙伴们都是这样的。“这很正常。”麦桐对我说,“年年秋天都这样。你还没有习惯吗?”我回答道:“饥饿这种事,没法习惯。”我自己知道,不但秋天是这样,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我都是在饥肠辘辘中度过。
我离开阿凯,去家里找吃的。翻箱倒柜,也只找到两个煮熟的土豆。我拿了土豆,回到阿凯的住处,递了一个给他,自己捧着土豆,贪婪地吃起来。“你怎么不吃?”吃土豆的间隙,我问。
“我不饿。”他说,然后在我吃完手里的那一个土豆之后,递还给了我。我也不客气,接过就开始三嘴两嘴地啃。“这么能吃,人还是这么瘦。”他说着,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呀,好烫!是不是发烧呢?”
“你才发烧了呢。”我不服气,腾出一只手去摸阿凯的额头:“呀,还是这么冷!是不是发病呢?”
就在这时,我瞥见一个身影从门前一闪而过,旋即又退回来,在门前驻足。那是我爸爸,他今天下班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姜珂!”他喊了一嗓子,随后快步离开了。我赶紧逃也似的冲出去,结果也只是看到他重重关上的门。
刘婶在对面呵呵地笑着。
我问:“我爸爸这是怎么啦?”
刘婶说:“他怕你这颗精心养大的白菜被新来的猪拱了。”
“没有的事儿。”我说着,回头冲阿凯挥一挥手,转身回到自己家。幸好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爸爸在门里板着一张老脸,就像全世界都欠他一样。
“又逃学呢?”
“嗯。”
“那人是谁?”
“一个同学。”
“和他一起逃学的?”
“嗯。”
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正想解释,他先开口:“你知道吗,麦桐和她哥哥麦兆辉一起被抓起来了。”
>> 七
被一并抓起来的,还有麦桐的父母和她九岁的弟弟麦迪。麦桐一家五口人都被抓起来了。巡逻队贴出告示,只简单地说,麦家违反了《城经》的禁令,“予以缉捕”。清晨,我在疯人院附近的木牌上看到了告示。告示上,麦桐的名字格外刺眼,就像一把刀,闪着寒光。我想看,又不敢看,于是低下头,走向学校。边走边琢磨:麦桐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呢?一股热流在我的背心涌起,使我在这个微凉的秋日早晨浑身沁出薄薄的一層汗。
还在走廊上,我就听见谷一洲在教室里咆哮:“为何会有流帕病?皆是因为不尊重、不懂得古人的智慧,不明白、不接受古代先贤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深刻道理,肆意妄为,放纵欲望,索取无度,从而招致自然的可怕报复。流帕病乃是大自然报复人类的武器,亦如多年以前的大洪水……”
他真是在咆哮,声嘶力竭,仿佛想把教学楼震垮。这话他说了没有三万遍,也有三千遍,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但这次,我听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他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所以竭力用怒吼来掩盖和宣泄。
他害怕什么?
低段教室和中段教室也传来教官的厉声训斥,内容大同小异,腔调则是一水儿的高亢,好像声音越大,就越能把他们所说的话,灌进我们的耳朵和脑子里。
他们在害怕什么?我不明白。
越是不明白,我越爱琢磨。爸爸说过,瞎琢磨比不琢磨好。我一直觉得这话挺有道理。
我在同学们的注视下,大大咧咧地走进教室,照例又是最后一个。哪怕是在学校宿舍里住,我也会是最后一个进教室,何况今天我还是从疯人院一路玩过来的。
谷一洲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然后挪移到了别处,就像没有见到我一样。这是好事。看来,要么是他忘记了昨天我冲撞与逃学的事情,要么是他还记得可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浪费时间,因为他认定我已经是不可拯救的对象,抑或是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现在做没有时间搭理我。我想,第三种可能性最大。
带着恐慌的压抑情绪在学校里蔓延。下课时间,我看见谷一洲跟几个教官躲在教学楼的一角,焦灼地讨论着什么,就像一群蚂蚁聚在一起开会。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们谈论的内容,他们的焦灼、惶恐与局促从背影满满地溢出,在空气中如同苍老的晨雾一般弥漫,我感觉得清清楚楚。
又上课了。新一节课又在谷教官的咒骂与侮辱声中开始,一点儿也没有《城经》所要求的谦谦君子的样子。说到君子,我觉得我这辈子就见过一个,那就是麦兆辉。我回头望望麦桐空空的位置。她现在怎么样呢?我不由得怅然,脑海里浮现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一声锐利无比的尖啸突然在教室里出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我捂住耳朵的同时,睁大了眼睛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很快判断出是教室前方一个黑色小匣子。
“广播。”谷一洲松开捂住耳朵的手,这样说道,好像这两个字就能解释一切似的。
第二次尖啸再度出现,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弱。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色小匣子传出来:“黄泥塝的各位居民,冯总监将通过广播系统,对全体居民,发表重要讲话。大家掌声欢迎。这是一个历史性时刻。大家的掌声再热烈一点儿。”
这声音似乎是蔡焕晶的,但我不敢肯定。也可能是冯总监的某个手下。她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跟着谷一洲和全班同学,我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在几个心跳的时间后,冯总监的声音从黑色小匣子传出来,比先前那一个声音容易分辨。
“亲爱的黄泥塝的家人们,”冯总监说,“我在广播室里给大家讲话。我先讲一讲我读经的体验。”
冯总监说,读经的好处可多了。以前,她在自己家里,非常痛苦,经常为一些琐碎的小事生气。一生气,心里边就会一阵一阵地疼,就像被谁揪住了心脏。自从跟着大老板读《城经》以来,她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都变了。讲老实话,在她年轻的时候,虽然也跟着读《城经》,但内心深处并不真的相信它,对它的作用是持怀疑态度的。后来,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让她真正体会到了读经的好处,于是就跟着大老板读,全心全意地读,读经的好处也体会得越来越多。
“现在啊,我整个人都充满了正能量,走路都比以前快了。我不再生气,不再抱怨,不再牵牵绊绊,我接受并且感谢万能的宇宙赐予我的一切。”
“我接受并且感谢万能的宇宙赐予我的一切”是她结束演讲的标志性句子。但这句话里的“一切”,包括流帕病吗?我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爸爸说,世界上有一种人,不打草稿也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五六个小时。无疑,这是一种本事,冯总监有这种本事,而我爸爸肯定没有。至于我,看心情……麦桐说过,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跟漏水的管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然而,这一次,冯总监没有就此结束。她继续讲道:“正因为如此,我特别不能容忍对《城经》的亵渎。世上的认知有很多很多。有正知正见,有错知错见。不要因为别人说你错了,你就认为自己错了。要坚持正知正见,摒弃错知错见。什么叫错知错见?凡是《城经》没有记载的,凡是与《城经》相抵触的,凡是违背《城经》的,皆为错知错见。”
亵渎《城经》?我注意到了,麦桐一家被捕的罪名就是这个。可麦桐这样的乖乖女怎么会亵渎《城经》呢?
“亲爱的黄泥塝的家人们,现在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你们肯定听说了很多流言,各种说法,那是谣言,是错知错见,不要相信它。要相信《城经》的力量,要相信狩猎队与巡逻队维护黄泥塝秩序的决心,要有与邪恶势力斗争到底的勇气。”
“她说了些啥?”彭浩翔小声问。这也是我的疑问。听上去冯总监拉拉杂杂说了很多,但具体而言,我却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啥。于是,我竖起耳朵听同学们的回答。
“麦兆辉。”张舒雅说。
马上有人补充:“都说麦队长这次出去狩猎,遇到了翼族!”
翼族?我的心跳瞬间加快了。
“安静!安静!”谷一洲咆哮两声,“还没有完呢!”
确实没有完。在教室的一片嘈杂声里,我听见了蔡焕晶说的半句话,然后出现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声音。麦桐在广播里说:“我宣布,与麦兆辉脱离关系。他不再是我哥哥,我不再是他妹妹。他是黄泥塝的罪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麦桐与她哥哥麦兆辉的关系之好,全黄泥塝都知道。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环顾教室,他们也都张大了嘴巴,仿佛丢到地上的鲤鱼,眼神诧异地望向彼此。教室里陷入了乱葬岗一般的死寂。
接下去,麦兆辉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他那個九岁的弟弟,先后发声,宣布与麦兆辉脱离关系。
蔡焕晶习惯性地总结了几句,然后广播结束于一片杂音之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各种话语纷至沓出,如同狭窄的池子里拥挤的鱼群,纷纷跃出水面,起落间溅起无数的水花:“翼族到底长什么样?”“他们真的会飞吗?”“我听说狩猎队里已经有人生病了。”“好可怕。”“不是说已经死了吗?”“啊!”“麦兆辉对此负全责。”“那为什么要把麦桐,还有他们一家都抓起来?”“狩猎队回城那天,我也去迎接了,会不会也染上病呢?”“不会不会,有面具。”……
谷一洲拿一块戒尺,使劲儿敲打着讲台,力道之大,好像讲台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他恨不得把讲台碎尸万段。饶是如此,教室还是用了好几分钟才安静下来,进入正常的教学状态。
“《城经》第298章,今日不雨,明日不雨,预备——起。”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读,假装自己是一个好学生。但人在教室里,在位置上,一半的心在麦桐那边,一半的心却在那个翼族少年阿凯那边。
>> 八
中午吃饭之前,我计划着逃跑。最初的计划,是去食堂的路上,偷偷溜走。但一想到这样会饿肚子,就放弃了。还是吃完午饭,回宿舍的途中偷偷溜走比较好。打定主意,我那颗忐忑的心才稍稍安静下来。
逃跑计划实施得非常顺利。在同学们列队走回宿舍时,我瞅准空当,在一丛黑美人蕉的掩护下,再一次逃离了学校。
18号楼离学校其实很近。事实上,黄泥塝不大,所有的学生离学校都不远。但学校依然要求所有的学生在周一到周六在集体宿舍住。据说,这是大老板立下的规矩,“为了尊重传统”。而我对集体宿舍没有任何的好感。怎么说呢?入住集体宿舍的第一天起,我就被人为地孤立起来,因为我是从疯人院出来的孩子。除了麦桐,别人都把我当“小疯子”看待,当面贬损,背后嘲笑,谁都不跟我玩。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洒下片片阳光,照得黄泥塝一片炽热,竟隐隐有夏日的感觉。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悸。路过白云湖,那两只肥硕的天鹅正无忧无虑地在荷花的枯槁之中游动。
进到疯人院,敲响阿凯房间。开门却是赵叔。“哟,小疯子又逃学啦!”赵叔说,“逃学好,那个封什么经,没啥子好学的。不如去看蚂蚁搬家。”
说着,他侧着身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从我身边挤了过去。阿凯站在门后边冲我傻笑。我进了门,顺手把门掩上:“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没有暴露吧?我叮嘱过你的,千万别暴露真实身份。”
阿凯回答:“没有没有。赵叔似乎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他的蚂蚁。”
“还好,还好。”我夸张地捂住胸口,假装按住强劲的心跳。这动作半真半假,倒真能体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再说一遍,除了我,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不是黄泥塝的,你是从外边来的。”
阿凯点了点头:“不过,赵叔反复提到的翼族是怎么回事。记得昨天,你也说过翅膀什么的。我不明白。”
“简单。”我坐到床沿上,把黄泥塝里边关于翼族的说法讲给他听,没讲几句他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向来不喜欢别人打断我讲话,于是嘟上了嘴,不再发声。
“知道我为什么笑吗?在我们那里,也有一个传说,大山深处有一座云颠之城,城里住着鼠人——飞鼠的鼠,不是巴蜀的蜀。”阿凯说。
“什么鼠人?”我忍不住问道。
阿凯一边比画,一边说:传说里,鼠人不穿衣服,全身长着短短的绒毛。尖头尖脑,就像飞鼠那样,有一对大大的耳朵,满嘴都是尖利的细小牙齿。鼠人有两只胳膊,两条腿,手和脚都是老鹰一样的利爪,走路一蹿一蹿的,身子总是佝偻着。背上有一对窄小的肉翅,样子和飞鼠差不多,勉强能飞一段距离。不过,也有人赌咒发誓说,鼠人的飞,只是在树与树之间的滑翔,只能叫在枝叶间死命扑腾,连麻雀都比不上,更不要说,是鸿雁那种在蓝天上的自由飞翔。
这种说法好熟悉。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鼠人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其听力特别灵光,数十平方千米范围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阿凯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对,继续讲,“到了寒冷的冬天,鼠人还会集体冬眠,数以千计的鼠人聚在一起,几个月不吃不喝,呼呼大睡,所以了,秋天的时候,鼠人会胡吃海塞,把自己吃得胖胖的——想一想就觉得又有趣又可怕。”
阿凯看着我,眨巴着眼睛,露出促狹的表情:“我还听说,食物给身体所能提供的能量是有限的,供应给了大脑,就不能供应给翅膀,供应给了翅膀,就不能供应给大脑——所以了,鼠人倒是长了翅膀会飞了,但脑袋就变得痴痴傻傻的,就像有时候的你!”
“你这不是变着法说我蠢吗?”我跳起来,在他脑门上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别打我,我也是听说,听说,引用……哎呀!”
我揪住他的前臂,使劲儿拧了好几下。“别人说了你就信,也不知道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是不是真的?”我大声呵斥,借以掩饰内心极度的恐慌。
“说真的,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直认为你是鼠人!”
“你才是鼠人,你们全家都是鼠人!”我终于没有忍住,跳起来,围着阿凯,边说边转圈,边说边做出夸张的动作,“你看我长绒毛了吗?你看这是老鹰一样的利爪吗?你看我这耳朵,是不是很大,比你大很多?你看我后背,有肉做的翅膀吗?我还想有翅膀呢,那样的话,我就能飞过这围墙,飞上这天空,远远地离开黄泥塝,去湖的那边,山的那边,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离开黄泥塝?”阿凯又笑起来,“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笑什么呢?”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叫什么吗?”
“叫什么?记得你说过,你住在江边。”
“我说我住在江边,不完全对。我住的地方,离长江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不过,说出它的名字来,你一定会尖叫。”
“快说,别卖关子呢。”
“也叫黄泥塝。”
“这不可能……”我目瞪口呆,但是,联想到“黄泥塝”这个名字的来历的第三种……“传说,往往包含了一部分事实的,”宋伯曾经这样说过。“那么,你是怎样找到这儿来的?”沉吟片刻后,我问出来这样一个问题。
“很简单啊,我和我妈吵了一架。她老是不准我做这样,不准我做那样,烦都烦死了。我一生气,就离家出走了。”
“然后上山,在山上瞎转悠,就遇到了我?”
“也不完全是瞎转悠。”阿凯解释说。
四天前,那个黄泥塝的一队人马上山,采伐树木,为冬天的到来做准备。其中一个人离开了大部队,迷了路,独自在大山大谷里瞎转悠。“这个人是我叔叔。”阿凯有些自豪地强调。也不知道转悠了多久,六七个小时总有的吧,他遇到了一队陌生人。“叔叔告诉我,那群陌生人穿着古怪,手里拿着原始的武器。”阿凯说,“他们的口音很古怪,有着浓重的方言,夹杂着陌生的词汇。留心倾听,结合语境进行分析,连蒙带猜,大部分能懂,少部分佶屈聱牙,实在理解不能,只好放弃。陌生人的首领说他姓麦,别人都叫他麦队长。”
“麦兆辉率领的狩猎队!”
“麦队长说他们住在山顶的城市里,可把我叔叔吓坏了,以为对方是传说中带毒的鼠人。当时的场面一度异常紧张,搏杀随时可能开始。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不用阿凯说,我已经在想象了:一个服饰奇怪的人,在密集的森林里,突然遭遇另一群穿着不同的陌生人。在他的认知里,这些山上下来的家伙是浑身带毒的鼠人;而在另一群人这边的认知里,这个山下上来的家伙是浑身带毒的翼族。一场血战一触即发,不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绝不会结束……
“幸好我叔叔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大胆地高举双手,表明身份,说明来意,使对方放下了武器。随后双方坐下来攀谈,彼此交流。”阿凯继续说,“我叔叔对麦队长的印象挺好的。回黄泥塝后,我叔叔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所以,你离家出走,就上了山,一路直奔黄泥塝而来。”
“是的。”阿凯说,“然后就在小溪边遇见了你。”
“我就说嘛。”小明哥推开虚掩的房门,大剌剌地走了进来,“这小子肯定不是黄泥塝的人,是从外边来的。”
“是我最先怀疑的。”赵叔从小明哥身边挤了进来,也不管小明哥如何对着他龇牙咧嘴。
在他俩身后,刘婶、宋伯、书生秦、唐瞎子等人鱼贯而入。他们迈着各种步伐,脸色异常兴奋,仿佛走上了某个供他们尽情表演的舞台。
>> 九
“疯人院”的这六位的到来,顿时使本就不大的屋子更加逼仄。要搁平时,这六位早就吵起来,然后在一番激烈的不知所谓的辩论后,各自宣布胜利,旋即离场。尤其是宋伯,据说他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一进到狭窄的地方,就会精神失常。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或站或立,围看着阿凯,还有我。
“你们要干吗?”我问,并没有胆怯——类似的事情我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集体审判吗?”
“把这小子吊起来,大卸八块。”唐瞎子说。
“按照《城经》,得千刀万剐。”书生秦说。
“《城经》里哪有这一条?”刘婶反对,“书生秦,你引经据典又不严谨了。”
“别吓唬小孩子了。”宋伯抬手制止了他们的胡闹,转而对阿凯说,“孩子,外边现在怎么样呢?这是我们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发现他们并无恶意,就对阿凯说:“我也想知道。比如流帕病,比如黄泥塝,比如鼠人。”
阿凯瞅瞅我,又瞅瞅宋伯的满头银发,说:“我对流帕病的大多数认知,都来自我爷爷。我爷爷说,流帕病摧毁了曾经的一切。他亲身经历了流帕病的全过程。对流帕病的具体过程,因为太过惨烈,平时爷爷不愿意过多的提及。只在喝了二两白酒后,他会老泪纵横,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流帕病太厉害了,医生和护士太不容易了。他说,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即使在社会秩序完全崩毁的那十年时间里,医护人员,还有很多人,政府、警察、军队,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是的。”刘婶忽然流下眼泪来,似乎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宋伯拍拍她的肩膀,微微叹气,却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或许,他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刘婶吧。
“流帕病的起源查清楚了吗?”宋伯问。
“没有。”阿凯说,“我是说,我不知道,有很多种说法,我不知道哪一种是真的。”
宋伯向来对流帕病的起源特别着迷。他曾经多次地向我描述过一个场景:那一年春夏之交,发生了一场森林大火,这样的大火在当地司空见惯,消防局只是照例發布了警告,甚至都没有准备去扑灭。大火在一个星期后蔓延到一个硕大的山洞,山洞栖息着的飞鼠受到惊吓,成群结队地飞往附近唯一没有着火的地方——人类居住的城市。它们在城市上空盘旋,黑压压的宛如雷阵雨之前遮住天空的乌云。它们四处寻找食物,吃掉一切能够果腹的东西,从虫子到花粉到果实。它们飞过的地方,排下粪便如雷阵雨一般。离开了传统的栖息地,它们的日子过得格外艰难。有的飞鼠死于玻璃窗,有的飞鼠死于同车辆的撞击,更多的飞鼠死于饥饿。它们的尸体掉得到处都是。早上,人们起床,打开窗,推开门,就看见窗台上,门廊外,一只只死掉的飞鼠,很多身体都是残缺,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某部怪兽恐怖片里。
正是因为这种飞鼠与人类之间大规模的非正常接触,给了包括流帕病在内的诸多病毒从飞鼠传染到人类的更多机会。更多的变异也在宿主改变的过程中发生。尼帕病毒原本是一种接触传播的病毒,在此之前,曾在世界各地有过零星暴发,以死亡率超高而著名。但在这一次传播的过程中,不知道尼帕病毒在什么地方,获得了流感病毒的基因片段,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异为空气传播的病毒。科学家将其命名为流帕病。
从接触传播到空气传播,这种传播方式的剧烈改变在病毒演化史上极其罕见,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对病毒那少得可怜的基因而言,改变是非常容易的。不容易的是,流帕病的这种改变,正好撞到了当时人类社会的软肋上。
后来的研究表明,流帕病最先在几座城市暴发。一个月后,流帕病借助现代交通工具,向全世界蔓延……最终彻底摧毁了人类社会。
宋伯不像赵叔,说话总是非常严肃,说话词汇也很丰富,描述极富感染力。我时常想象飞鼠成群结队飞过,又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的场景。这场景如此真实,又如此恐怖,却又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令我忍不住不想它。
宋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关于流帕病的起源,当年没有确切的答案,如今时过境迁,资料缺失严重,更是无法考证,只有一些在流传的过程不断变化,有添油加醋,有望文生义,有褒贬互换,有语意流转,最后留存下来的,是既汪洋恣肆又虚无缥缈的种种传说。我们就不要再纠结了。”
我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你说你那儿也叫黄泥塝?”
阿凯点头:“对。黄泥塝是一个小镇,附近还有红土地、龙头寺、五里店等小镇,都是流帕病结束后重建的。听我爷爷说,有的是在原来的地方,有的只是借用了原来的名字,地方早就不是原来的地方了。”
“那就是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啊!”小明哥叹息道。
赵叔举起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问:“也就是说,外边已经恢复正常呢?你们还戴面具?”
“早就不戴了。”阿凯想了想,补充道,“特殊情况下会戴。我爷爷说,流帕病最高峰一过,各个地方的重建工作立刻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唐瞎子抢道:“阿弥陀佛!”
阿凯说:“虽然远没有达到流帕病暴发前的水平,但跟流帕病最为疯狂的那几年相比,至少恢复了五分之一。”
我不解地问:“五分之一是什么东西?”
“百分之二十。”
我还是不理解,疑惑地望着阿凯。
阿凯伸出手掌,手指一根根展开。“假如流帕病之前的水平是五根手指。”他说着,猛地收指成拳,“流帕病一来,毁掉了五根手指。”又把最小的那一根手指用力伸直。“现在,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我们那儿,已经长出来一根手指。”
“我明白了。”我说,“那我们这儿恢复到几根手指呢?”
阿凯收回尾指,咧开嘴,哂然一笑,表情非常欠揍。
宋伯轻咳了一声:“那么鼠人呢?在你们的传说里,鼠人是怎么来的?”
我对这个问题也非常感兴趣,于是凝神看着阿凯:“快说快说!”
阿凯耸耸肩,说:“和你讲的翼族差不多。”他说,很久以前,流帕病全球暴发时,有一个著名科学家提出一个解决方案,使用基因驱动技术,把人变成飞鼠,这样,人就能和飞鼠一样,带病却不会发病。实验本身取得了完全的成功,然而却遭到了反对者的抵制和破坏。反对者认为这种邪恶的技术把人变成了飞鼠,是对人的亵渎,必须维护人的尊严。在一些人的煽动下,数以千计的反对者攻击了实验室,袭击了参与实验的科学家与志愿者。只有一少部分实验的参与者逃出来,逃进了大山深处。他们建造了云颠之城,用高高的围墙,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这些逃难者的后裔,就是鼠人。
我蹲坐在叶丛里,直到暮色四合,直到饥肠辘辘。
饥饿的感受很不好受。
肠子和胃,还有舌头,一起轰鸣着告诉我:饭点到了。
还能怎么办?我下了黄桷树,回到疯人院,回到家。爸爸已经做好了饭菜,见我进屋,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端起碗吃起来。我也不客气,坐到自己的位置,也不说话,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刘婶曾经说我太瘦了,没有什么储备,所以特别不耐饿,一直要我多吃点儿。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饭吃完,菜吃完,我搁下筷子,问:“明天做什么?”
“读书。”爸爸斩钉截铁地说。
所以,我现在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斜上方的石阶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心神恍惚中,我晃眼看见是冯总监身边的一个干事,就是上次我追天鹅后找我的那一个,依稀记得姓蒋。我赶紧蹲下,熟练地钻进一片绿植。我不知道我在惧怕什么,反正,此时把自己藏了起来是最本能的反应。
蒋干事走到绿植前方,站定,脸色淡漠。晨曦照在她的额前,透着淡淡的金色。
我屏息凝神,连心跳都停了下来,生怕她发现我的存在。
不一会儿,谷一洲从教学楼方向跑了过来,看见蒋干事,谄媚地咧嘴一笑,小步快跑着,往这边跑过来。
蒋干事淡漠的脸上堆出笑容:“谷一洲教官吗?先恭喜你了。”旋即收敛了笑容,平板的脸上只剩严肃,道:“跪下,传总监口谕。”
谷一洲连忙跪下,脸色从愕然到惶恐。
蒋干事拉长了声音说:“查,谷一洲克己奉公,忠心耿耿,向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特任命谷一洲为狩猎队队长,为黄泥塝的家人们全心全意服务。”
这事儿肯定超出了谷一洲的预期。我看见他肩膀都颤抖起来。
“再次恭喜谷教官,不,现在应该叫您谷队长了。”蒋干事说。她的脸色变得和蔼可亲。如果赵叔在现场,一定会说,此人擅长变脸,不当演员可惜了。天赋异禀,稍加努力,成一代影后没有任何问题。
“起来吧。”蒋干事命令道。
但谷一洲双腿发软,起不来。蒋干事笑着把他扶起来。“总监大人还让我告诉你几句话。”蒋干事一边扶一边说,“狩猎队是和巡逻队一样的,是黄泥塝安定团结、幸福绵长的重要力量。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更是对你的考验,是总监大人赐予您的福报。想不想把握这个机会,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实现多大的福报,全看谷队长愿意与否。”
“我愿意。”谷一洲挣扎着说,声音里虽然还有颤动,但这已经是他内心的兴奋造成的了,“这个机会,我等待得太久了。”
“那就好。”蒋干事说:“愿您与巡逻队蔡队长精诚合作,共同维护黄泥塝。眼下,黄泥塝风雨欲来,谷队长要做的事情会很多很多。”
谷一洲说:“请您转告冯总监,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总监大人的照拂。”
蒋干事说:“谷队长,你上任后的第一件事,请您从狩猎队中挑选四名忠心又能干的队员,送到总监大人身边,作为贴身保镖。”
谷一洲谷队长道:“保证完成任务。”
待他俩走远,我才敢拍打着胸口,张嘴呼吸,大口喘气,然后钻出绿植,沿着长长的石阶,跑向教学楼。谷一洲不在,张舒雅像往常一样在负责维持纪律,同学们也像往常一样齐声读着《城经》。但我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城经》是怎么来的了,我知道谷一洲去当狩猎队队长了,我还知道麦兆辉已经死了。是的,“麦兆辉死了”,我突然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死了,就是离开了,就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就像我妈妈那样。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他们像往常那样读书,没人讨论麦兆辉,没人关注他突如其来的背叛与死刑。这不正常——麦兆辉可是很多同学心中的英雄啊!
“麦兆辉死了,你们不知道吗?”我大喊,声音盖过了他们的读书声。
“安静!”张舒雅试图和我比赛谁的声音大,“今天是星期五,应该读背《城经》第315章。”
“麦兆辉死啦!”我又喊。
“小疯子,谷教官不在,你不要捣乱。”张舒雅换了一个策略,“等谷教官回来,有你受的。”
“那可是麦兆辉!麦桐的哥哥!我们的英雄!”
“他是叛徒!告示里说了,他亵渎了《城经》,他就该死!”张舒雅秀气的面庞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你亵渎了《城经》,总有一天,你也会付出代价!”
我没有理她。然而,同学们都捧着《城经》,侧着头,从书的缝隙,怔怔地看向我,就像围观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小疯子。这诡异的画面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嘴上不依不饶地诅咒了两句,任由两只脚把我带到自己的位置。
>> 十二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上自习。没人告诉我们谷一洲为什么没来。我也没有告诉他们谷一洲的去向。没有必要,我的沉默,宛如湖底的石头。直到接近午饭时间,教室里的气氛才活跃起来,同学们纷纷回忆昨天中午吃的那一份泡萝卜,追问它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讨论今天中午会不会还有。
我们排队进入食堂,不无惊喜地发现,泡萝卜还在,但桌边多了一个人。这人肥头大耳,偏小的衣服勒得他浑身鼓凸。他是学校食堂的主廚,姓余,背地里我们都叫他胖头鱼。他经常在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问我们饭菜是不是好吃。如果得到好吃的回答,他就会满意地走开;如果回答不好吃,他就会从方方面面进行解释,直到这个同学改口说好吃为止。但这次不同。胖头鱼走到长条桌边,弯下腰,眯缝着眼睛看着泡萝卜和我们的饭碗,压低了沙哑的声音,说:“泡萝卜虽然好吃,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对你们的身体不好。”说完,他直起身子,双手在皱巴巴的围裙上使劲儿擦了几下,然后走向下一桌,把刚才的动作和话语又机械地重复一遍。
这种场景透着深深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诡异。直到离开食堂很久,这诡异感还沉沉地盘踞压抑在我的心里。
饭后,回到教室,我看见麦桐坐在她的位置上。面具上方的双眼微红,应该是哭过之后刚擦干净。我赶紧跑过去,问她情况。麦桐不理我,自顾自地看着搁在桌子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就像掌纹里隐藏着天地间所有的秘密。周围的同学多了起来,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先放弃追问了。
下午,终于有教官接手我们班的课了。来的居然是食堂主厨胖头鱼,难道学校没有人了吗?胖头鱼宣布了谷一洲教官的去向,然后宣布了一系列新的班规。“以前你们执行什么样的班规我不管,我来之后,一律按照我的要求来。”他哑着嗓子说,“严格执行。”
张舒雅代表全班发言,表示愿意竭尽全力,配合余教官的工作。最后领着全班喊了口号。对这个表态,余教官是满意的。我没有跟着喊口号,心里想着谷一洲去接手狩猎队会不会是同样的情形。回头瞄了一眼麦桐,她的眼圈更红了。
下课时间,我瞅准一个时机,把麦桐堵在了女厕所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能说!”
“告诉我。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麦桐杵在原处,沉吟不语。我瞅瞅四周,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麦队长这次出去狩猎,是不是遇到了外边的人?外边的人并不是可怕的翼族,而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对不对?”
麦桐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管这个!”我盯着麦桐的眼睛说,“后来呢?回到黄泥塝后,又发生了什么?”
麦桐双手互扣,指节被勒得发白。迟疑了片刻,她颤抖着说:“我哥要面见大老板,告诉他这件事。冯总监不允。我哥坚持,与冯总监发生了……言语,还有肢体冲突。冯总监命令保镖抓了我哥。后来,巡逻队闯进来,把我们全家都抓了。他们……他们要我当众宣布和我哥脱离关系……我,我太害怕了……”
就这?我不解地问:“怎么可能?就因为肢体冲突……”
“冯总监是这样说的。”
“我也遇到了外边的人。”
“什么……”
“我还把他带进来了。”
“你疯啦!”
“我才没有疯了……”
这时,有几个女生簇拥着张舒雅嘻嘻哈哈地进了女厕所,我无奈地停住嘴,而麦桐则趁机一低眉一侧身,迫不及待地从我身边如逃跑的泥鳅一般挤了出去。张舒雅躲在两个女生身后偷偷瞅我,怀疑我干了什么坏事的神情如此明显。我回以死鱼一样白眼,就差对她发动尖啸攻击了。她赶紧偏头,把视线移开。我也就耸耸肩,无所谓地转身离开。
此后我再也没有与麦桐单独交流过。本来有机会的,但麦桐没有配合,白白浪费了。我敏感地察觉到,她不想和我交流。整个下午,她都像一只热锅上的褐蚂蚁,焦躁不安。
连带我也焦躁不安起来。
我隐隐约约觉得,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而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透过窗户往外眺望,黛绿色的远山在围墙之外绵延起伏,仿佛是永恒的存在。此时此刻,只有它能给予我足够的慰藉。
恍恍惚惚中,胖头鱼步履蹒跚地走上讲台,环视教室,待所有人都知趣地安静下来,这才宣布:“各位同学,因为出现了新的疫情,经过大老板批准,学校将从现在开始放假。”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教室先窒息了片刻,旋即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欢呼。
胖头鱼拿手掌猛拍讲台,扯着沙哑的嗓门吼道:“什么时候复学,等候学校的通知。收拾好你们的东西,教室里的,宿舍里的,什么都不要留下。回家后可不是让你们玩的,接着背诵《城经》。还有,新的班规,也要背诵……回来后我要一个一个地检查背诵情况!”
男生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我混在其中,第一个回了女生宿舍,胡乱拿了几样东西,然后拼了命似的冲出学校。
唐瞎子正一步一挪地经过黄桷树往18号楼走。我从她身边跑过,她推了推眼镜框,喊道:“珂儿!”
我回以真心实意的三个字:“放假啦!”
“放假?”
“疫情,暴发疫情啦!”
“什么疫情?啊……”
对呀!可胖头鱼没有说!我愣了愣神,又使劲儿甩头,一连串话语宛如弹珠一般滚落出来:“管他什么疫情!反正放假啦!不用去学校读书啦!”
说话间,我已经冲过唐瞎子的身边,跑进18号楼,又噔噔噔上了台阶,到了4楼走廊,高喊:“放假啦放假啦!……”接着我猛地推开房门,却见一屋子黑压压的人都回首望着我。
疯人院的所有人,除了唐瞎子,都在我家里,整整齐齐的。包括我爸爸。这是一件咄咄怪事。我爸爸这个时间应该是在上班。他是疯人院里唯一准点上班的人。十多年来,雷打不动。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在家里?
“怎么啦?疯人院里开大会吗?”我问,试图打破目前的尴尬。
爸爸处于人群中间,隔着宋伯和小明哥望向我。“放假?”他问道,面沉似水,“因为疫情吗?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
“肯定的。”刘婶说,“狩猎队、生产队、巡逻队、清洁队,都有人患病。有传言,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我心底咯噔一声响,一股热流自后背涌出。“是那个……流帕病吗?”我问,声音微微颤抖。这怪不得我。从小到大,关于流帕病的故事我听过不計其数。对流帕病的恐惧是刻在我的内心深处的。
赵叔说他感染过流帕病。总是发烧,高烧不退,吃什么药都退不下来。喉咙痛得厉害,就像几千年没有喝过水了,然而怎么喝水都不能缓解症状。呼吸急促,仿佛空气只在喉管里打转,根本没有进入肺。同时伴随着间歇性的咳嗽,剧烈得宛如把肺都咳进了空气里。头晕,头痛,持续不断,就像直接把酒精灌进了脑壳里,然后用三五根铁棍在脑浆子里搅啊搅。你会恨不得用筷子把耳朵眼戳穿,让脑浆子溅射出来,只要这样能止住那无边的疼痛。不只是头痛,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痛,无法遏制,轻轻地触碰或者移动,也会带来被汽车碾压的感觉。“而这些,只是流帕病的初期症状。”赵叔最后说,“好些人连初期都没有熬过,就死了。”
此时,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空气凝滞起来。“赵叔?”我艰难地喊道。
赵叔看看我爸爸,又看看宋伯,说:“不,不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平时是个话痨的赵叔竟然不敢说出那四个字,也太不可思议了。我还要追问,爸爸已经接过话头,说:“不是流帕病,我怀疑是白鼻子综合征。”
“什么白鼻子?那是什么?”
爸爸说:“一种真菌引起的感染。”
“什么意思?”爸爸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知道了。我能感受到的,是那一个陌生名字带来的森森寒意。
“你们快过来!”身后突然传来唐瞎子的声音,“阿凯,阿凯病啦!”
我们这一群人立刻蜂拥向阿凯的房间。
阿凯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唐瞎子摸着他的额头,说:“发烧了。”
“阿凯?”我呼唤他的名字。
阿凯勉力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头疼,疼死我了。”他的呼吸声异常沉重,好像喉咙里塞满了黏稠的泥巴。
“是那个吗?”书生秦问,声音颤得比我厉害。
“对。”唐瞎子说:“不用怀疑,就是流帕病。”
“怎么可能?刚才不是说是什么白鼻子综合征吗?”
“阿凯是从黄泥塝外边来的……”
我霍地明白了什么。“阿凱!”我扑向阿凯,却被小明哥一把抓住。“别去!”他吼道,“危险!”我拼命挣扎,可小明哥的手劲儿很大。“放她过去。”爸爸说,“没事的,没事的。”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里边的人听着!”
我所在的位置正好靠近窗户。透过窗户,我俯身下望,看见狩猎队穿着制服,戴着精致的面具,手里拿着长枪、短棍和弓箭,排着整齐的队伍,立在黄桷树下。
谷一洲用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喊道:“里边的人听着,交出翼族,立刻交出翼族!否则,杀无赦!”
>> 十三
谷一洲谷队长命人向疯人院发射了三支弩箭,18号楼就集体投降了。
“我不要死在这里。”唐瞎子第一个高举双手走了出去。“你们说,她是真瞎吗?”赵叔咂咂嘴,“选择性瞎而已。”小明哥说:“我还想多活几年。我可挡不住弩箭。”在赵叔和小明哥磨叽的时候,书生秦捂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紧跟唐瞎子出去投降了。他对谷一洲说:“事不关己,关我屁事。”
宋伯冷哼一声,和刘婶一起下了楼。刘婶破天荒地没有咒骂。
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床上躺着的阿凯,目光焦灼。是我把他带进黄泥塝的,我要为他的现状负责:“我们……”爸爸挥手打断了我的话,说:“没事儿。”
我瞄了一眼插在窗棂上的那一支弩箭,跟着爸爸下楼,来到黄桷树下。与此同时,四名狩猎队队员抬着一副担架上了楼。“你们注意点儿,”我冲他们喊,“阿凯得病了!那个病!”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该瞎喊的。
宋伯正气呼呼地对谷一洲说:“我要见大老板。”
“绑起来。”谷一洲没有搭理他,而是下了新的命令,“通通绑起来。”
过来几名狩猎队队员,拿出缠在腰间的麻绳,不由分说就把疯人院的几个人绑起来。刘婶终于没有忍住,发出一连串高亢而尖利的咒骂,书生秦则引用了《城经》里边的几句话来讽刺狩猎队,这都没有能够阻止狩猎队的行动。宋伯反复强调“要面见大老板,我是他哥哥”,也没有使他免于被捆绑的待遇。
爸爸伸出双手,默默接受了捆绑。这使我对他的鄙夷又暗中增加了几分。当一名狩猎队队员拿着麻绳走向我时,我大声呼喊谷一洲的名字,并且威胁要把他偷鸡摸狗的事情全讲出来,这位今天才接替麦兆辉成为狩猎队队长的教官终于不耐烦了。“小孩子就算了。还在犹豫什么!进入下一步。赶紧的。”他朝着18号楼指了指,说话的腔调和在学校没什么两样。
抓住我胳膊的那名队员骂骂咧咧地松开了手,转身跑向18号楼。同时跑过去的,还有八名队员。他们手里都举着一根木棍,木棍顶端缠着布条,空气中飘起一股刺鼻的油味。我知道这是火把,晚上走夜路用的。但问题是,现在只是黄昏,夜色朦胧,还没有天黑……
这时,阿凯被四名队员用担架抬下楼。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担架上,阿凯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我担心他不能正常呼吸。等我把注意力转向谷一洲,想要提醒他时,却见谷一洲高举左手,如大刀一般砍下。这动作我无比熟悉,每次班上安排了什么事情,比如把教室清洁做三遍,他就会做这个动作,以示决心。那么现在谷一洲是安排了什么事情?
18号楼那边,狩猎队队员高擎着的九根火把燃起来了,晚风一吹,在昏暗的光线里,火焰鬼魅一般摇曳不定。
“你们要干啥子?”书生秦龇着一口烂牙吼道。
谷一洲再一次高举左手,如大刀一般砍下。九名队员齐齐挥动胳膊,将火把扔进了疯人院。
我惊得瞠目结舌,甚至忘了喊叫,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火把点燃了各个房间。窗户冒出滚滚浓烟,冲向黯淡的灰蓝色天空。火焰啪啪作响,从一楼窜到二楼,然后是三楼,整个疯人院都变成了大号的火把,把黄泥塝这一带照得分外明亮。
空气中充塞着刺鼻的气味。我看见疯人们都沉默不语,火光映照在他们苍老的脸上,把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斑点、岁月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照得一清二楚。他们死一般沉默。在他们的沉默中,他们——还有我——住了多年的疯人院在越来越猛烈的火焰里战栗着,坍塌着,消熔着。
“好了,传染源消灭了。”谷一洲说,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眉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接下来该你们了。”
要烧我们?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谷一洲慢悠悠地说:“隔离。”
狩猎队把我们送回了学校,不久前我才离开的地方。好吧,在学校放假后,他们已经把宿舍楼改造为疫病隔离区。小明哥指出,隔离区的改造很不合格,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根本起不到隔离的效果。赵叔耸了耸肩:“疯人院都没了,你还想怎样?有住处就不错了。”
两人一组,他们被送进了宿舍。轮到我和爸爸时,我对谷一洲说:“我要……我要照顾阿凯!就是那个生病的翼族!流帕病!他需要照顾,我不照顾,就是你们的人来照顾。”
“你不怕?”
“不怕。要传染早就传染上了。”
谷一洲踌躇了片刻,估计确实是找不到队员来照顾阿凯,于是点头同意了我的要求。我快步離开,假装没有看见爸爸焦灼、内疚又失望的眼神。他没有出声或者出手阻拦我,我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但如果爸爸反对,我要怎么对他说呢?
阿凯单独隔离在一间六人宿舍。我进宿舍后,他对我的到来感到意外,我也没有解释什么。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如何照顾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流帕病的患者。只是和他待在一起,我感觉安心而已。
晚饭比预期的时间来得晚。我已经饿得不行了,阿凯的精神头比先前好多了,于是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吃一边闲聊。
“阿凯,对黄泥塝你有什么印象?”
“说真话吗?”
“这不废话吗?我要想听假话为啥要问你?”
“时光在这里停住了脚步,岁月在这里拨转了马头。一切就此沉寂。”
“说人话!”
“风景确实不错,但一靠近,就能闻到令人难堪的发霉的味道,好像一直泡在水里,从来没有在太阳下晒干过。所有的房子都破烂不堪,这里一个窟窿,那里一个窟窿,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样。你们这衣服,这能叫衣服吗?叫布条还差不多。还有这饭菜,数量不多,还特别难吃。”
“瞎说!”
“还有你们的武器,弩箭居然就是最厉害的远程武器。笑死我了。”
我把眼睛瞪得溜圆;“照样能把你射死!”
“不信就算了。”
看着阿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阿凯,你都出来好几天了,你就不怕你妈担心?”我心里不舒服,故意这样问。赵叔管我这种专戳人心窝子的说法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凯吸了吸鼻子:“我就是要她担心。”
“真的吗?你们母子关系听上去很差呀。”
“也不完全是啦!《桃花源记》,读过吗?”
“没有。”
“一篇古文,说一个渔夫发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听了云颠之城的传说,我一直以为云颠之城就是这样的地方。”
“来了这里之后,是不是有点儿失望啊?”
阿凯闭了闭眼睛:“说实话,不是有点儿失望,而是非常失望。”
我没有想出反驳阿凯的话来,就调整话题:“你来的那个黄泥塝又如何?说来听听。”
“别的先不说,先说我妈炒的小白菜,那可是有盐有味,好看又好吃。比这个,不知道好吃多少倍。你去我家,我一定让我妈给你炒几个拿手的灵魂菜给你吃。我妈常说,炒菜不用心,炒出来的菜是没有灵魂的。”
“我爸说,不把菜吃完,对不起菜为此献出的生命。哈,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了,一直听你说你妈,你爸爸呢?”
“我爸呀,几年前出了事故……”
说到这里,阿凯开始剧烈咳嗽。我伸手,慈爱地摸摸他的额头,不像前几次那样冷了。“不怕。”我说,“我生病的时候,我爸爸都会带我跑几圈,身体发热,病就好了。你的身体已经热起来了。”
阿凯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我累了,想睡了。”他躺回床上,很快睡着了。我把剩下的饭菜吃完,又把碗筷交还给门外的狩猎队队员,回头看看熟睡中的阿凯,期望他明早起来病就好了,然后才爬到另一张床上,和衣睡下。梦里有熊熊燃烧的大火,还有爸爸焦灼、内疚而又失望的眼睛。谷一洲的声音在烈焰中回荡:“烧,烧死他们!”我浑身灼痛,却没有醒来,只是翻了一个身,继续做梦。
我是被一阵嘈杂至极的争吵声惊醒的。我起身,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天已经亮了。今天是星期六,我寻思着,现在该去食堂喝营养粥了,完了去上课,跟同学一起读《城经》,下午回家,要放一天假……外边走廊上,密密麻麻站了两队人马。一边是手持弓弩的狩猎队,一边是戴着红蓝两色面具的巡逻队。两队人马正在互相咒骂,不过用词极其低级,只会几句短语来回重复,比刘婶变着花样的骂法,不知道低多少倍。
巡逻队队长蔡焕晶分开人群,走到两队人马的中间。他竖起一根食指,朝身后晃了晃,巡逻队队员就立刻住了嘴。“我的人已经停了。”蔡焕晶挑衅地说,“你们也该停了。”
狩猎队队长谷一洲叫了好几声,这才让狩猎队队员安静下来。
“您越权了,谷教官,不对,现在应该叫您谷大队长。您瞧我这狗记性,都忘了今天是谷教官就任狩猎队大队长的第二天。”蔡焕晶面无表情地说,“恭喜谷大队长,贺喜谷大队长,新官上任第一天就烧了一把大火,烧得那个旺啊,大半个黄泥塝都看见了。然而,我不得不提醒谷大队长,围墙以内的事情,归巡逻队管。围墙以外的,才是您的管辖范围。在这方面,我的记性好着呢。懂?”
谷一洲说:“我是奉冯总监的命令抓捕并隔离疯人院一干人等。”
蔡焕晶说:“您还是没有懂啊!围墙以内的黄泥塝,归我管。围墙以外的广阔世界,归您管。”
“那是冯总监的命令……”
蔡焕晶抢道:“我收到情报,东南方向有不明势力在活动,怀疑是翼族。为了黄泥塝家人们的安全,大老板决定,命令狩猎队全体出动,前往东南方向100公里处,查明真相。懂?”
“为什么大老板不直接下命令给我?”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大老板?”
谷一洲明显犹豫了片刻:“那这里……”
“这里交给巡逻队。”
“行。我们走。”谷一洲带头离开,其余狩猎队队员稍稍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
在此之前,我就听说过狩猎队与巡逻队不和的传闻,但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对立已经严重到可以毫无顾忌展示给所有人看的地步。
目送狩猎队离开,蔡焕晶似乎松了一口气。“带他们进来。”他命令道。在我猜出“他们”是谁之前,我已经看到了他们鱼贯而入。长长的队伍,有五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没有戴面具。同时看到这么多人的面孔暴露在空气之中,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不用医生诊断,我也知道,他们都是病人,脚步蹒跚,神情萎靡,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碎成一摊烂泥。他们鼻梁和鼻子周围密布着糖霜一般的白色斑点,点点触目惊心。
麦桐也无力地走在病人的队列之中。
>> 十四
“麦桐!”我推开房门,不管不顾冲向麦桐。
“别过来!”麦桐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生病了!”
“我不怕!”
“会传染给你!”
一名巡逻队队员过来拦我。我扒住那人拦我的胳膊就要咬,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姜珂!”我已经咬下去了。那人疼得尖叫一声,使劲儿一推,把我推倒在地。“小疯子!”他吼道,“再咬就把你的牙全敲下来!”
爸爸从另一间屋子出来,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又勒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去踢那人。“去叫蔡焕晶过来。”爸爸说,“就说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麦桐已经随着病人队列消失在拐角处。她幽怨的眼神泛着红光,显然刚刚哭过。我扒开爸爸的手,气鼓鼓地走到一边,不理他。
蔡焕晶一边安排手下做事,一边踱步过来,到了跟前,他很有礼貌地说:“姜博士,找我有何吩咐?”
“我不是博士,没有博士学位。”
“您的学识和成就,早就超过博士了。”蔡焕晶说,“没有你,就没有黄泥塝现在的一切。”
爸爸露出一丝苦笑,继而说道:“蔡队长,你也是从流帕病过来的人,应该知道这种形式的隔离不但完全没有效果,反而容易造成新的感染。”
蔡焕晶说:“我对传染病没有研究。”
“这些人患的是白鼻子综合征,由毁灭地丝霉菌引起的感染。”爸爸耐心地解释,“像这样,把白鼻子病患聚在一起,不分病重的病轻的,不但病患之间会二次感染,就是你们巡逻队的,也会被感染。我担心……”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您,”蔡焕晶说,“当初注射神农针剂的时候,您不是保证过,我们再也不会得任何病了吗?”
神农针剂?这词语好陌生,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是大老板保证的,不是我。”我爸爸纠正道,“而且那也不是神农针剂。”
“大老板保证,跟您保证,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会那个样子说的。那样说,夸大了药效,与事实严重不符。”爸爸顿了顿,说,“那种针剂提升的是免疫力,对病毒和细菌有效,对真菌引起的感染却是无效的。面具也是没有用的。这些布做的面具,反复清洗过,根本就挡不住任何传染病。”
“那怎么办?”蔡焕晶明显紧张起来,伸手摸了摸面具。
爸爸說:“蔡队长,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把病患按照病情的轻重,分成若干组,互相隔离,然后再说治疗的事情。”
这时,一名巡逻队队员跑过来。“队长,队长,那边出事儿了,大事。您赶紧过去!”他气喘吁吁地喊。
蔡焕晶对我爸爸点点头。“着什么急!”他对那名队员说,“没有礼貌的家伙。”然后离开了。
我拿手指指着爸爸:“姜云福,你过来,我有话问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会叫爸爸的名字。我转身回屋,没有顺手把门关上。阿凯还在睡觉,面色潮红,呼吸很乱。
爸爸进了屋,我面向他,靠坐在床上。“说吧,神农针剂是怎么一回事。”我开门见山地说,“不管是黄泥塝以外的翼族,还是黄泥塝以内的鼠人,都和某种针剂有关,是不是就是这个针剂?”
爸爸沉默着,就像我每一次询问时一样。“告诉我,姜云福。你不说,我永远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忍不住喊着。
“翼族和鼠人,两个传说,都和一个叫作飞鼠博士的邪恶科学家有关。这位科学家发明了一种针剂,把人变成了飞鼠,使这部分人在流帕病的狂潮中存活下来,却也因此被其他人排斥。”爸爸顿了一下,“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飞鼠博士。”
什么?我差点儿叫出声,但到底忍住了。如果我叫出声,爸爸会认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而拒绝讲出全部的故事。“跟飞鼠有关吗?”我问,用提问来掩饰我的惊讶。
“飞鼠最大的特点是什么?”爸爸自问自答,“它能飞。”
哺乳动物要想飞行滑翔,它的全身上下都进行了适应性演化。飞行的能量消耗是非常巨大的,这使得飞鼠的体温高于哺乳动物的平均水平。从人类的角度看,飞鼠一直在发低烧。在这种情况下,寄生在飞鼠身上的各种病毒无法正常生活与繁衍,也就无法对飞鼠的细胞和器官造成破坏,因此,飞鼠身上即使携带的很多病毒,病毒也不会使飞鼠生病。
“这个道理你懂吗?”
“嗯,懂。”
“当然,体温升高,只是飞鼠为了飞行的适应性演化之一,不是全部。它的免疫系统还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所谓拉姆达针剂,其实是受了飞鼠的启示,把人的免疫系统加以升级改造,进而实现携带病毒而不发病的目的。”
“改造的只是免疫系统,不是人的全部?”
“对,只是免疫系统。”
基因驱动技术在当时已经是非常成熟的技术了。跟传统的基因编辑技术只能作用于受精卵相比,基因驱动技术的最大优势在于,它把传播力极强的病毒为载体,将预定的基因片段嵌入成年人的体细胞之中,从而实现对成年人的定向基因修复或者改造。因为涉及对人体,基因驱动技术的应用研究方面一直被限制得死死的。然而,流帕病来袭,社会秩序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不管曾经多么激进甚至荒谬,这个时候都允许讨论和研究。
在流帕病暴发之前,姜云福就在做类似的研究。这家医院位于黄泥塝,就以黄泥塝的名字命名,是一家世界医药集团的分支机构,类似的分支机构还有数百家。医院有附属研究所,名字取得高大上,对外的广告宣传也很厉害,其实就是招募了一些医学名人来装点门面,平时抄写论文,上上论坛,发明一些高深莫测的新词来糊弄媒体和病人,最高成就就是仿制别人发明的新药……“本科毕业后,我慕名去了黄泥塝医院基因与遗传应用研究所,亲眼看见了这一切——扯远了。”我爸爸说,“回到流帕病。”
随着传播范围在全世界的扩大,感染人数的增多,流帕病变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进而在不同地区演化出不同版本的变异毒株。按照惯例,科学家们用希腊字母给这些变异毒株名字,从阿尔法到拉姆达,接着从西格玛再到欧米伽。很快,24个希腊字母不够用,新一代变异继续登场,于是又在希腊字母后边加上罗马数字:贝塔Ⅰ、艾普西隆Ⅱ、卡帕Ⅲ……
爸爸扳着手指数流帕病变异毒株名字,缓慢而沉重,因为每一个名字背后,代表着流帕疫苗的无效,代表着流帕特效药的失败,代表着数以千万计的非正常死亡。他叹息着继续说:“每一种变异毒株都有自己的特点:有的加强了传染性,有的新增了传染方式,有的强化了毒性,有的隐蔽性得到了增强,有的出现了显著的抗药性,有的毒性虽然下降了却能突破刚刚研制出来的流帕疫苗的防御,使患者很容易染上别的传染病……
“借助基因驱动技术,对流帕病的一种变异株——拉姆达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与原始株相比,拉姆达的传染力强了几百倍,毒性却弱了几百倍。改造后的拉姆达进入人体后,能迅速分裂繁殖,占领免疫系统,然后按照我事先的设定,对免疫系统的每一个细胞进行改造,最终使这个人的免疫系统整个变得和飞鼠的类似。也就能和飞鼠一样,身上携带了流帕病,还有别的病毒,却不会发病。
“必须承认,正是流帕病的反复流行,促使拉姆达针剂研发成功。没有流帕病,就没有拉姆达针剂。当然,也跟大老板对我全力支持有关。在听我分析了研究前景后,大老板决定赌上研究所的全部人力与物力,研究拉姆达针剂。所幸,我最终研发成功了。
“然而,一期实验刚刚做完,数据还在处理中,流帕病又来了。局势变得分外危险。大老板决定,不等二期、更不要说三期了,立刻给全院的医护人员注射拉姆达针剂。在我知道以前,大老板就已经给自己注射了。”爸爸说。
“真勇敢。”
“也许吧。但也可能是他被流帕病吓住了。”
大老板向来作风强悍,要求全院上下,令行禁止。他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反对声音。有了大老板的以身作则,拉姆达针剂在全院的注射异常顺利,其结果也是异常明显。在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流帕病大流行中,黄泥塝医院是唯一安全的岛屿。无数人蜂拥而来,倾家荡产也要注射拉姆达针剂。大老板可高兴了,把拉姆达针剂改名叫神农针剂,下令医院附属的针剂生产线24小时不停歇地制造,但还是不能满足越来越多的注射需求。“为什么如此急迫呢?人家真金白银地投进来,可不是为了慈善,而是为了增值,为了利润。这是资本最底层的逻辑。”
“这话是赵叔说的吧。”我插话道,“他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爸爸没有否认,接着往下讲:新的问题很快出现。因为没有做完二期、三期实验,拉姆达针剂是不完备的,包括剂量在内的各种指标都没有优化,因此注射拉姆达针剂的副作用頻频发生。同时,关于拉姆达针剂最恶毒的传言也在这个时候开始泛滥成灾。
我猜道:“注射拉姆达针剂会变成飞鼠。”
“对。很多人并不具备基本的生物学与医学常识,对这种半真半假的传言毫无抵抗力。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就是无法理解,拉姆达针剂不是飞鼠针剂,注射拉姆达针剂不会变成飞鼠。传言反而越来越离奇,其中一种说法是,正是我把飞鼠身上的流帕病投放到人群之中,制造了这一场流帕病。”爸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流帕病发生后,我再发明出飞鼠针剂——我真是无比讨厌这个词语——就能拯救世界,实现我成为救世主的夙愿。他们发现我读初中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说我的人生理想是‘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至少,我可以发一笔横财。他们又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穷怕了,所以拼命读书想要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所以内心深处铭刻着对于金钱的无限渴望,所以不择手段谋取财富哪怕是牺牲全人类也在所不惜。我可……”
>> 十五
我爸爸骂了一句粗话。我很少听爸爸说粗话。爸爸说了粗话,只能说明,除了用粗话,他已经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时隔二十年,我依然能感觉到爸爸对那种说法的愤怒,还有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
“他们给我取了很多侮辱性极强的绰号。最普通的一个是称我为飞鼠博士,丝毫不管我并没有博士学历。他们还编造了我很多我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在他们嘴里,我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是犯了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生生世世受诅咒与唾骂那种大罪。对此,我非常奇怪。你赵叔说,这是因为在流帕病的强大压力下,他们需要一个具体而微的仇恨对象。他们拿肉眼看不见的流帕病没有办法,然而对一个声名鹊起的年轻科学家造谣生事,却可以宣泄他们无边的恐惧。”
“班上的同学也给我取了不少绰号。”我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就伤害不了我。”
爸爸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确实是这样的。”
谣言在流传,怒火在聚集。终于有一天,在一些中坚分子的鼓动下,他们冲进了黄泥塝医院,一番肆无忌惮地打砸抢。有医护人员受伤,医院的正常工作都无法进行。听闻还有更大的冲击在后边,大老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逃离黄泥塝医院。
“我们出发了,医护人员加上一部分愿意跟我们走的病人,数千人,扶老携幼,拖家带口,队伍浩浩荡荡。中途有人离开,也有人半道加入。我们走啊走,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盲目,混乱,没有目标,没有计划,最后终于走到了这里。这里原本是一所医科大学,流帕病中,学生都回了家了,整个大学都被废弃了,只有几个保安还在坚守岗位。”
“原来这里真是一所大学啊!”我灵机一动,“爸爸,是你带大家过来的?”
“嗯,我就是在这里读的大学本科,也确实是我把大家带到这里来的。我们说服了保安,放我们进去。一番观察后,大老板决定不再逃难,就在这里定居。我们都疲了,倦了,也提不出新的建议来,就都同意了。”
医科大学刚刚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把周围一大片山地都包裹进来,面积比之前增加了三分之二。然而,还没有来得及招生,流帕病就来了。这所医科大学里有住处,有完善的各种设施,又在山顶,有高高的围墙,几乎算得上是与世隔绝,是这乱世之中,非常理想的避难之地。大老板把这里命名为黄泥塝,说是做人不能忘本,不能忘记来的地方。“……最初这里有六七百人,后来又陆续有人加入进来,总人数增加到接近三千人。这已经是黄泥塝所能承载的人口极限了。在大老板的指挥下,对黄泥塝进行了全面的改造,围墙加高了,大门加固了,颁布了第一版《城经》,先后组建了巡逻队与狩猎队,还有生产队和清洁队,”爸爸最后说道,“又经过二十年的时间,黄泥塝最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往事滔滔,超出了我的人生阅历。我咂摸着爸爸的话:“我是在黄泥塝出生的吧?”
“《城经》颁布不久,我遇到了你妈妈。后来,就有了你。”
一如既往,爸爸不愿意谈妈妈的事情。他的这两句话跟不说没有区别。我看着爸爸低垂的脸,转而问道:“疯人院的几位都是黄泥塝医院的吧?”
“对。”
“你们都注射过拉姆达针剂?”
“对。”
“我呢?我注射了吗?”
“注射了的。第一代拉姆达针剂还不具有遗传性,新生的孩子必须注射拉姆达针剂,对自身的免疫系统进行全方位的改造,才能具有对病毒的广泛性适应。”爸爸说,“正是在你要不要注射拉姆达针剂的问题,我与你妈妈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她坚决反对,而我认为你必须注射,多次冲突之后,她选择了离开。”
“理由呢?妈妈反对我注射拉姆达针剂的理由是什么?她也应该注射了的吧?”
“你妈妈注射了的。”爸爸陷入了沉思,“她说,注射了拉姆达针剂后,她总是感觉身体起了她不能理解的变化。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原生的灵魂迁移到炙热而陌生的身体里。她把这称之为异化。她无法接受,整天惶恐不安,生活得极其痛苦。她不想小小年纪,你就经历这些。”
我心中一痛,宛如被利刃穿透:妈妈,是,爱我的。“爸爸,你的理由呢?”我问,“为什么坚决要为我注射拉姆达针剂?”
“黄泥塝的每一个人,都注射了拉姆达针剂,每一个人也都是大量病毒携带者,马尔堡病毒、埃博拉病毒、亨德拉病毒、汉坦病毒、拉沙病毒、狂犬病毒……每一种都能使你在极端痛苦中死去。黄泥塝里边,并没有完善的医疗体系,生了病得不到救治的。你想象这样一幅场景:你行走在人群里,你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移动的病毒库,就你不是——你觉得,凭你原始的免疫系统,能够活到现在?”
“不能。”我几乎打了一个寒噤。爸爸也是爱我的。对于能够明确这一点,我还是很高兴的。但还是有疑惑困扰着我。“爸爸,注射拉姆达针剂真的不会变成飞鼠吗?”我再一次问。
“你为什么操心这个?”爸爸说,“惧怕变成飞鼠?”
“倒不是怕,变成飞鼠,长上翅膀,能飞上天去,就是……飞鼠太丑了。真的,太丑了。要是变成会飞的天鹅,那我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飞鼠是个大家族,其中也有按照人类的审美来说,非常漂亮的种类。”爸爸似乎意识到这样说有什么不对,赶紧打住,“注射拉姆达针剂的副作用肯定有,并且因为个体差异,副作用的症状与程度也各不相同,但肯定不会变成飞鼠。”
“比如说,特别容易饿?”
“对。飞鼠要维持高于一般哺乳动物的体温,其代价就是新陈代谢的速度和效率也高。而且,要飞,太肥也不行……”
“你在说肥天鹅吗?”我说,“还有,明明是我们注射了拉姆达针剂,为什么我们说外边的人才是注射了针剂的翼族?”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复杂。”
爸爸一边回忆一边回答:当时,几千人刚刚进入黄泥塝,根本就没有秩序可言。除了原来医院的,还有很多其他地方的,人员构成非常复杂,谁也不服谁。物质稀缺,常常为一丁点儿东西而大打出手。不能出去,关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整天无所事事,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无处消耗,于是拉帮结派,逗猫惹狗,打架斗殴。再加上各种流帕病后遗症……原有秩序土崩瓦解,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新秩序尚未建立。大老板说,必须行动起来,否则,黄泥塝迟早毁灭。
我插嘴道:“所以有了《城经》。我知道,《城经》是疯人院里的这几位集体默写的。”
爸爸点点头:“巡逻队和狩猎队,还有生产队和清洁队,也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同时,关于外边的人类已经变成翼族的说法,也悄悄流行起来。这是一件我至今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拉姆达针剂注射进了每一个黄泥塝人的血管里,他们怎么就能忘记这个事实,空口白牙说是黄泥塝以外的人注射了拉姆达针剂,并且变成了可怕的翼族?然而,他们不但这样说,也这样信了。我怎么反对,都没有用,反而被从上到下,集体排挤,被迫住进了疯人院。”
“你就是在疯人院遇见我妈妈的?”
“嗯。当时你妈妈刚刚进入黄泥塝,感染了流帕病,我给她注射的拉姆达针剂。我怀疑你妈妈的那种感受,也是拉姆达针剂的副作用之一。但无论如何,第一代拉姆达针剂不会让人变成飞鼠。”爸爸自顾自地说,“相信我,珂儿,不用担心这个。我现在担心的是他。”
爸爸说的是阿凯。我看着阿凯,有些忧心地说:“爸爸,能给阿凯注射拉姆达针剂吗?”
“注射了拉姆达针剂,他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
“不要替别人做决定。”爸爸斥道,“刚才蔡队长说,东南方向有不明势力在活动,我怀疑那是阿凯的家人或族人。阿凯离家出走好几天了,他的家人一定在到處找他。阿凯的事儿处理不好,会引发黄泥塝里边与外边的激烈冲突。”
激烈冲突?这事儿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爸爸说得对,“不要替别人做决定”,我就非常讨厌别人替我做决定。书生秦说过“马儿不喝水,强按头;水仙不开花,强扭下。”“这样吧,”我说,“等阿凯醒了,我问他愿不愿意。他愿意就给他注射拉姆达针剂,然后跑两圈,病就好了。我想,他一定是愿意的。他要不愿意,我也会说服他。”
“你这孩子……”爸爸摇摇头。
“还有麦桐那边,她患的什么什么征……”
“白鼻子综合征。”
“到底是什么病啊?能治好吗?”
“我怀疑是毁灭地丝霉菌引发的感染,但是不是真的,还需要研究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爸爸审慎地说,“吃了早饭我就向蔡焕晶申请去研究大楼工作。”
研究大楼是爸爸工作的地方,我听他说过,位于黄泥塝西北角。每天他都会去研究大楼上班,雷打不动。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爸爸每天到研究大楼去干什么。想一想,其实也很简单,黄泥塝新出生的小孩都需要注射拉姆达针剂,而二十年前制造的拉姆达针剂,不可能还能用,只能是新造出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黄泥塝人都对我爸爸尊重有加,即使在他们叫他“老疯子”的时候。欸,准确地说,我除外。“爸爸真厉害!”我说,冲爸爸竖起大拇指。
爸爸笑了笑:“怎么还没有送早饭来?我饿了。”
“我也饿了。”
“我出去叫巡逻队早点儿把饭送过来。巡逻队不如狩猎队靠谱啊。”说着,爸爸走出房间。
我摸摸阿凯的额头,好烫。他嘴里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无意识的梦话,又像是不受控制的呻吟。他翻了一个身,我以为他醒来了,却只是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睡觉。想到刚才爸爸说的话,我并不特别担心。然而,麦桐那边,我必须去一趟……我蹑手蹑脚走到窗户,打开它,翻了出去。
>> 十六
宿舍窗外是斜坡上的小花园,没有巡逻队看守。我一边琢磨麦桐可能在哪里,一边从篱笆的缝隙挤了出去。这篱笆由不知名的灌木修剪而成,比我还高。密实的枝叶刮擦着我的前胸和后背,令我很不舒服。但我心下一橫,不管不顾,强行突破了篱笆的阻碍,却迎头撞上了什么。
“嗨小疯子,往哪里跑?”是一名精瘦的巡逻队员。
“要你管!”
“去找麦桐吧?”他笑眯眯的眼神里隐藏着什么,尖尖的下巴仿佛锥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的朋友麦桐干了一件坏事。”
“是什么坏事?”
“麦桐向蔡队长告发了疯人院,说疯人院藏了一个翼族!”
“这不可能!你骗我!”
“我骗你干吗?”尖下巴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只是眼窝更深了。
阿凯的事我告诉过麦桐。然而——
与我对黄泥塝外边非常向往截然不同,麦桐对围墙以外的世界充满恐惧。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那道高高的围墙之外堆满可怕的病毒,只要走出围墙,那山一般高的病毒就会倾倒下来,流沙似的将她彻底掩埋。就算是围墙出现一道缝隙,那些“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病毒也会随着风进来,在她脸上身上恶狼一般狠狠咬上一口,连皮带肉咬去很大一块。
换而言之,仅仅因为害怕——她一直都是胆小鬼——麦桐去举报是完全可能的。可是——
“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好玩呗。”尖下巴的笑容越发地诡异,“还去找麦桐吗?”
“要你管!”我再次甩出这句话,气鼓鼓地走出小花园,转到通往宿舍楼大门的甬道上,然后从大门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大门前站着四名手持短棍的巡逻队员,面露疑惑,拦住了我。“这里是隔离区,闲人禁止出入。”其中一个四方脸拿腔拿调地说。
“我不是闲人。我就住里边呢。我是从里边跑出来的,浑身都是病毒。现在我想回去,你们拦我,是不是想染上流帕病啊?”
四个人齐齐露出惊骇的表情,四方脸故作镇静:“嘿,嚣张啥!当心我一棍子敲死你!”
我赌气地说:“你敲啊,我把脑袋搁这儿,随便你敲!敲出脑浆子来能喷你一身!”
“嘿,你这家伙……”
这时,从大门里边传来一个声音:“姜珂,姜珂,别跑了!可算找到你了,赶紧回去,回屋里去,你爸急死了。快、快、快。愣着干吗,放她进来!她是姜博士的女儿!”
我在四个人的围观中施施然地走进了宿舍大门。
刚才替我说话的也是巡逻队的,看袖章,是个组长,满脸的络腮胡在红蓝两色的面具下方非常扎眼。他冲我露出讨好的神情,我记得他姓孙。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向先前住的六人宿舍。
还没有进门,我就嚷嚷上了:“气死我了。是麦桐,是麦桐出卖了阿凯。我恨死她了。”爸爸站在宿舍中间,奇怪地看着我,手里端着餐盘,餐盘里是早餐。我毫不犹豫地抢过来一杯水,一口气咕咚咕咚全喝下,然后把杯子重重搁回餐盘,又顺势抹去嘴角的水渍。“我恨死她了。”
“怎么啦?”
我转向阿凯,睡梦中的面色潮红,身体微微颤抖:“我把阿凯的事情告诉过麦桐,谁知道她却去举报阿凯。我真蠢。麦桐连哥哥都能举报,我怎么能相信她呢?”
爸爸说:“麦桐没有举报麦兆辉,不要随意捏造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更不要随意给人扣帽子。”
我拿起餐盘里的馒头,一边狠狠地咬一边恨恨地说:“她非常害怕外边的翼族,而阿凯是黄泥塝外边来的,是翼族,在她看来,是非常危险的,然后就跑到蔡焕晶那儿举报了。”
“可是来疯人院抓人的,是狩猎队。”
“有区别吗?”
“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爸爸说,“你想想,巡逻队今天早上才来接管这里,可以说是姗姗来迟,为什么?”
“是因为巡逻队那些蠢货比乌龟还慢!”
“也可能是因为狩猎队另有消息来源。”
我愣住了:进黄泥塝后,阿凯可没有老老实实地藏在疯人院里,他出去到处跑的时间可不算少,很可能早就被别人发现了,然而……那个精瘦的巡逻队员为什么撒谎呢?
“是麦桐告诉你她举报了阿凯的?”
“不是。是我出去遇到的一个巡逻队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出尖下巴诡异的笑容。
“麦桐什么时候举报的?”
“他没说……”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从尖下巴诡异的笑容里读出了隐藏极深的“促狭”两个字。他没有撒谎,麦桐确实向巡逻队举报了,但狩猎队先从冯总监那里得到了命令;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个秘密,纯粹是因为恶作剧,看两个朋友决裂,他很高兴。这黄泥塝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全是疯人……我一边思虑着,一边把手里的馒头吃完了,又拿来第三个。“你怎么不吃?”不等爸爸回答,我继续说,“等我吃饱了,我得去质问麦桐,为什么出卖朋友。”
“阿凯是你的朋友,不是麦桐的。麦桐根本不认识阿凯。你知道吗,珂儿?”爸爸迟疑着,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你刚才质疑麦桐的神情,真的很像你妈妈。”
“少拿我妈来忽悠我。我是我,她是她。”啃完三个馒头,我又口渴了,东看看西看看,到处找水喝,嘴上却没有闲着,“不过,麦桐的事情先放一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阿凯叫醒,他要吃早饭,我还有问题想问他。阿凯,阿凯。郑少凯!”
阿凯勉力睁开了重重的眼睛,茫茫然望了我一眼,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几下,似乎是受不了照进宿舍的强光,又似乎是想不起我是谁来。他焦灼地思索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空洞的眼神让我看了很不舒服。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平躺的胸腹部剧烈地耸动,一次又一次,手脚都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
“他这是怎么啦?”
“进第二阶段了,好快。”爸爸说着,上前一手摁住阿凯的下巴。
“你干什么呢?”
“阻止他咬伤自己的舌头,他发癫痫了。你也来,摁住他的脚,不要让他从床上掉下来。”
我挤到爸爸身边,依言摁住阿凯的脚脖子。他无意识地抽动着,脚脖子冰冷而僵硬,像扭动的石头一般想要从我的手掌中逃开。我不由得使上了更大的劲儿。
爸爸抬头告诉我,随着流帕病在神经系统安营扎寨,超量繁殖,病情越发严重,就进入第二阶段。患者开始嗜睡,急性呼吸窘迫,大脑意识出现明显混乱,时间感和空间感都出现问题,听不懂话,无法配合医护人员进行治疗。
“然后呢?”我焦灼的目光盯在阿凯身上。
爸爸说,如果得不到有效治疗,病情很快会进入第三阶段,也是最后一个阶段。患者会发生严重的脑炎和癫痫,癫痫的发作频率越来越快,程度越来越深,进而在24至48小时内陷入深度昏迷,直至脑部严重损毁,先于身体的其他器官死亡。很多疾病大抵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先死亡,大脑是最后死亡的。所以,医学上是把脑死亡作为死亡的鉴定标准,但流帕病相反。
阿凯的身体停止了抽搐,眼睛缓缓闭上,嘴里模模糊糊地嘀咕着什么,可能是妈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旋即陷入昏睡。有口涎从他嘴角滑落,看上去非常恶心。
爸爸松开摁住阿凯的手:“我不是搞临床的,只是见他们这么做过。唐姐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我也松开了手:“唐瞎子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是传染科的护士长。”
“刘婶呢?”
“前台接待。脾气好的时候世界第一温柔,脾气差的时候宇宙第一暴躁。”
“阿凯现在怎么样呢?”
“暂时缓过劲儿了。”
“病毒真可怕。昨天到今天,阿凯看上去完全是两个人。”
“这是因为流帕病具有嗜气管、支气管向性及嗜膜间质和外膜向性,而且具有嗜内皮向性和嗜神经细胞性,进入人体后,会先后造成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和神经系统的全方位损毁。”
“说人话。”我翻着白眼说,爸爸说了一大堆名词,我就记住了一个,“什么叫嗜神经细胞性?”
“嗜是喜欢、擅长的意思。嗜神经细胞性,是说流帕病具有专门攻击神经系统的特性。”爸爸饶有兴致地解释说。大脑本身有一套保护自己的机制,叫作“血脑屏障”,简单地说,就是对进出大脑的血液有单独的特别严格的免疫机制,能把一般的病毒和细菌阻挡在大脑之外。但流帕病偏偏是能透过“血脑屏障”进入大脑的少数病毒之一。因为“血脑屏障”的存在,一般的药物又很难通过传统的注射方式经由血管的运输进入大脑,这就使得流帕病的治療特别困难。
说实话,爸爸说的这些,我也只是明白了一部分。但听爸爸滔滔不绝地说这些,我觉得是一种享受,他也应该有同样的感受。从昨晚到今天,爸爸对我说的话,比之前一年的还多呢。
“流帕病的死亡率极高,从40%到75%不等,具体数据取决于当地的检测与医疗救助能力。在某些偏远的地方,流帕病的死亡率高达90%,十个病人会死九个,极少数地方,死亡率达到了100%,没有一个患者能够活下来。”爸爸说,“麻烦的是,侥幸存活的病人,约20%会留下神经性后遗症,包括持续惊厥和人格改变。在15%以上的患者身上观察到持续的神经功能障碍,还有少数人康复后又会罹患迟发性脑炎,再受一次苦。”
“疯人院的疯人们是不是都得过流帕病,后来被你的拉姆达针剂治好了?”
爸爸点头:“所以,他们的所谓疯,都是双重的,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这黄泥塝里就没一个正常人。阿凯治好后会不会疯啊?不管了,爸爸,赶紧给阿凯注射拉姆达针剂!”
爸爸盯着我的眼神很怪,就像我鼻子上开了一朵花:“你生病了。”
我不由得悚然:“没有啊。”
“你刚才挠了好几次鼻子,又挠了好几次后背。”
“没有。”我猛地收回正在挠后背的手,“可能就是因为秋天,皮肤干燥……”
爸爸肯定地说:“你感染了毁灭地丝霉菌。”
>> 十七
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未知疾病的恐惧,还是因为爸爸说出那几个字的淡定态度,我突然间就火冒三丈:“感染了又怎么样?最多就是死啦!谁不会死!让我去死好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让你去死。”爸爸一下子呆住了,满眼的惶惑,“当年,你妈,也是这样说的。”
我虚张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当年我妈也是这样说的?冥冥之中,某种无形但有质的锁链,穿过辽远而寂静的时空,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我和从未谋面的妈妈联系了起来。当年我妈也是这样说的……
砰砰砰,隔壁传来猛烈的敲门声。爸爸宛如受惊的天鹅一般昂起头:“出什么事呢?”在我望向宿舍门时,孙组长探首进来,嗷嗷叫着:“戒严了戒严了,姜博士,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去。”语气之激烈,前所未有,我猜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是大事。爸爸重复了刚才的问题,孙组长答道:“唐瞎子死了!小明哥也死了!麻烦大了!姜博士你赶紧回去,不要让我难做!”
“蔡焕晶呢?我要见他。”爸爸说着,急匆匆地往宿舍外边走,又回头对我说,“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阿凯需要你。”
爸爸急匆匆地离去,把我和阿凯留在学生宿舍里。孙组长随手砰地关上宿舍的门,把我和阿凯隔绝在世界之外。阿凯在昏睡中抽搐了两下,脸色愈加难看。我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醒来。流帕病正在他体内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他的身体,变成了某种柔软的皮囊,其中盛放的生命力,宛如圣洁的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高速流失。原本年轻的他变得枯槁、干瘪、陌生,并因此而异常可怕。
我狠狠地用右手挠了挠左手背,挠得皮肤泛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痕迹,仿佛春天里生产队翻过的梯田。一股莫名的恨意在我心里犹如春草一般滋生,一边把细密的根扎向内深深地扎进心底,一边让密实的茎叶向外生长,牢牢地占据了从心到肺再到喉管再到舌头的全部器官……这种恨意我并不陌生,甚而至于异常熟悉。那是对姜云福的恨……他就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阿凯突然哼哼唧唧起来。一时之间我以为他癫痫又要发作,手脚无措,他却已经翻身坐起来,拿袖口抹去嘴角的涎水,对我露齿一笑:“饿!我好饿!”
知道饿是好事情。宿舍门被反锁了。我猛烈敲门,唤来满脸络腮胡的孙组长。孙组长倒很客气,不但亲自送来阿凯的早餐,还主动告诉我,我爸去蔡队长那儿了。我问他唐瞎子和小明哥是怎么死的,他也隔着门啰啰唆唆地讲了。
天亮后,宋伯强烈要求见自己的弟弟,遭到了巡逻队的粗暴拒绝。几个疯人跟巡逻队发生了肢体冲突。推推搡搡中,唐瞎子的眼镜框掉到地上,被人踩碎,她顿时发了疯一般咬起人来。一名队员用力一推,将她推下了石阶。她滚落十级石阶,当场死去。小明哥愤怒至极,向着巡逻队猛扑过去,却被一名队员一棍子敲在后脑勺上,倒地后口吐鲜血而死,连遗言都没有一句。
“怪只怪宋伯,仗着自己是大老板的哥哥,就不顾巡逻队的颜面,强行往外闯。他也不想想,十多年了,他在疯人院里好吃好喝地住着,大老板有没有去看过他!”孙组长不解地说,“小明哥也很奇怪,平日里见他和和气气的,跟唐瞎子关系也不算特别好,为什么唐瞎子一死,他就真的疯了呢?结果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对于孙组长的疑问,我也没有答案;唐瞎子和小明哥就这么死了,“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几个疯人呢?”我追问道。
孙组长说:“他们被巡逻队控制住,等候大老板发落。”
“会怎么处理他们?”
“不知道。”孙组长说,“可能和麦兆辉一样,也可能大老板会顾念和宋伯的兄弟之情,放他一马。”
“和麥兆辉一样?那就是处死……”
孙组长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
“谷一洲呢?”
“他呀,出去了,带着他的狩猎队,去找翼族了。”孙组长忽然笑笑,“真找到了,还不知道是谁死呢。”
显然这话有隐藏的意思,我正暗自琢磨,孙组长叫我把阿凯的餐盘递给他,其他的事情就不肯再说,我的琢磨却没有停下来。打我记事以来,巡逻队队长一直是蔡焕晶,而狩猎队队长至少换了四个,其中三个死于外出狩猎,一个被处死。狩猎队冒着生命危险外出狩猎黄泥塝所需的各种物资,这不是吹牛乱说的。然而,狩猎队狩猎回来的物资归巡逻队管理,包括贮藏和分配,尤其是分配。我听过不少的故事,其中的猫腻多着呢。所以,一直以来都有“狩猎队得了名誉,而巡逻队得了实惠”的说法在黄泥塝流传。谷一洲接手狩猎队的时间不过一天,这是他第一次带队出去,照蔡焕晶的说法,还是去搜寻“翼族”,要是出什么事情,回不来,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也就是说,蔡焕晶很可能给谷一洲设下了什么圈套……
“阿珂。”
“什么?”
我沉迷于自己的琢磨之中,几乎忘了阿凯的存在。
“我想洗澡。”他解释说,“出了一身的汗,臭死了。”
“你没事儿?”我伸手摸摸何少凯的额头,黏黏的,有温度,不像先前那样冷。
“没事儿了。”他说,声音还透着疲倦。
这又是一件咄咄怪事,刚刚他还在生死线上徘徊呢。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他好起来总归是一件好事。我指了指宿舍厕所所在的方向。“喏,那里可以洗澡。”我说,“其实我也想洗。你先洗,我再洗。别想歪了。”
阿凯带着歉意的浅浅微笑,洗澡去了,留下我继续琢磨。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挺喜欢琢磨。事实上,琢磨出这些弯弯绕里面的门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许我天生就适合干这个?
一整天,爸爸都没有再现身。爸爸去哪儿呢?我不想琢磨这个问题。洗过澡,皮肤瘙痒的麻烦似乎解决了。看来,爸爸说我感染的结论是错误的。我得当面质问他,为什么吓唬我。可他消失了。爸爸去哪儿呢?
午饭和晚饭都由孙组长送来。除了饭菜,他再不肯跟我说别的话。生命力又回到了阿凯身上,虽然还是被深深的疲倦感困扰,但至少能正常说话,而不是长时间昏睡不醒,如同死人一般。阿凯给我讲了他那个黄泥塝的很多趣闻:到长江边去散步,看叔叔网鱼,江面辽阔,江风浩荡,令人飘飘欲仙;跟着妈妈去一个叫观音桥的地方买东西,那里既没有观音,也没有桥;过重阳节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火锅……都是我没有见识过的新奇。什么叫网鱼?什么叫买东西?什么叫吃火锅?我不停地发问,同时用我有限的想象填补阿凯捉襟见肘的回答。我对火锅的兴趣最大。但我想象不出桌子中间有一口锅,锅里辣椒、胡椒和牛油翻滚的样子,想象不出桌边会有数十种蔬菜和肉类等着被丢进锅里煮一煮就可以吃的情形,想象不出一家几口围坐在锅边在蒸腾的热气之中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画面。
“春天里,我带你去放风筝,”阿凯忽然握住我的手,神采飞扬地说,“我会做大大的鲤鱼风筝。”
“我不会。”
“我教你啊!”阿凯又说,“现在是秋天,我带你去……”
我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我看着他清晰的轮廓与漆黑的眼睛,不肯移开。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未曾体验过。好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一直保持着那种叫作“微笑”的表情。
我无意中提到了谷一洲的去向。和我爸爸一样,阿凯也认为所谓东南方向的“翼族”,是他叔叔带队上山来找他的,然而给孙组长讲了他也只表示会报告给蔡队长。“蔡队长正忙得飞起。”他说。言下之意是没时间或者没心情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天色向晚。我趴在窗台上看夕阳的余晖被浓黑的云吞噬。巡逻队在窗台外侧钉了几根木条,防止我们翻窗逃跑。那几根讨厌的木条把远山和天空切割成几大块,害我看不到落日的全貌。然而天也确实不可阻挡地黑下来了。
砰砰砰,又是敲门声。“戴上面具,出来!”巡逻队不容置疑的命令声此起彼伏。孙组长一进来,就命人把我和阿凯绑起来。我拼命挣扎,还差点儿咬到一名队员的胳膊,可惜还是被他们摁住,双臂朝后反绑了起来。我语无伦次地大骂起来。“我是在保护你。”孙组长凑近我的耳朵说。说完他拿一坨布塞进了我的嘴,又给我戴上一张黑色的面具。
孙组长带上几名队员,押送我和阿凯。我们一起出了宿舍楼,四处都有人擎着火把走动。我很快判断出,不管从哪个方向来,所有人都是走向学校的大操场的。
远远的,隔着一座小山,已经能听见操场上齐声诵读《城经》的声音。前面人头攒动,只有脚步声在暗夜里嚓嚓地响。还没有到操场的人自觉加入到了《城经》的诵读之中……
《城经》朗朗上口,节奏鲜明,读起来声音如浪涛一般来回荡漾,充满了感染力,令我也忍不住跟着哼哼。火把照射下,我看见了彭浩翔爸爸带领的生产队,也看见了张舒雅妈妈带领的清洁队。在另外一条山脊上,在巡逻队的护卫下,一队白鼻子综合征患者鱼贯而行。我在其中找到了麦桐低垂的身影。这个时候他们就不怕传染了吗?我不禁疑惑。
沿着石阶往下,拐了一个弯,我们来到操场正对着主席台的位置,站好。阿凯在我身边,看上去紧张又兴奋。操场上站满了人,根据各自的归属站成了方阵。我看见张舒雅站在了清洁队里,而彭浩翔站在生产队他爸爸的身边。胖头鱼在教官队伍里,正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城经》。我怀疑黄泥塝的所有人都到了操场。麦桐他们在操场附近的斜坡上站成整齐的方阵。这似乎是一个人齐了的信号。主席台前方的六堆篝火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冲上半空,把大半个操场照得热烈又灿烂。我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看着他们继续诵读《城经》,想想《城经》混乱不堪的来历,觉得十分荒谬,十分可笑。
>> 十八
光影晃动中,主席台上传来一阵锣响,宛如按下了停止键,全场诵读《城经》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人离开簇拥着她的人群,在篝火的映照下走上了主席台。她站定,站在了主席台的中央,摘下了精致的红色面具,露出冯钰汐总监精致的小脸。
“黄泥塝的家人们,我一再强调过,现在是一个特殊的困难时期。越是困难时期,越是要相信《城经》的力量,要相信狩猎队与巡逻队维护黄泥塝秩序的决心。”
冯总监的声音经由广播系统扩大,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她的语气渐重,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怒气。“好戏开始了。”孙组长对我低声耳语,和队员一起,将我和阿凯推搡着送到了主席台下。
“我亲爱的家人们,黄泥塝的所有家人,我也一再强调过,我特别不能容忍对《城经》的亵渎。世上的认知有很多很多。有正知正见,有错知错见。要坚持正知正见,摒弃错知错见。凡是《城经》没有记载的,凡是与《城经》相抵触的,凡是违背《城经》的,皆为错知错见。”冯总监特意顿了一下,扫视四周,就像千年女王扫视她的国土一般,“《城经》上说,翼族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但他们在流帕病中,选择了背叛,变成了恐怖至极的飞鼠。”
《城经》里其实没有这种说法,但冯总监一提到翼族我的心儿就怦怦怦乱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底生成。我想高呼“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嘴被堵着,舌头乱动几下,却只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呜呜。
“翼族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他们面目丑陋,他们散播病毒,他们带来死亡。”冯总监继续说,“我们用围墙把他们隔绝在外边,围墙保护了我们。然而,就在几天前,一个翼族,一只飞鼠,进到了黄泥塝,来到了我们身边。他就在那里!”
此话一出,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丢下一块山一样的大石头,顿时掀起滔天的巨浪。孙组长面露狠意,一把扯掉了阿凯的面具。阿凯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在摇曳的篝火里显得那样苍白而惶恐。
“这张陌生的脸,你们可曾见过?他是来自黄泥塝外的翼族!”冯总监移动手臂,又指向远处山坡麦桐他们所在的方向,“那边那群病人,全都是被他感染的。”
阿凯也意识到危险,奋力挣扎,被孙组长狠狠踢了两脚。
我也又惊又怒。孙组长摁住了我的肩膀,狠狠地给了我两耳光。“老實点儿,”他低吼道,脸色变得极为狰狞,跟先前的客气判若两人,“要怪就怪你把这个祸害带进黄泥塝来。”
我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篝火直接烧到我脸上。但孙组长的耳光让我从躁动中冷静下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冷静,不是因为内疚,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想出拯救阿凯的办法,而是一种无能为力时就淡然接受的更近于冷漠的安静。
我才15岁,我能有什么办法扭转眼下正在上演的惨剧?
“我们要怎么处理他?”总监自问自答,说出了我预感到的那三个字,“绞死他!”
没有人领头,操场上数千人爆发出此起彼伏浪涛一般的吼叫:“绞死他!绞死他!绞死他!”
篝火燃起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主席台左前方有一个奇怪的架子。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里。火光映照下,我分辨出那是一个我在图画书上见过的绞刑台,很有可能下午才搭好。五名总监的保镖走上绞刑台,负手而立,摆出了刽子手的架势。
孙组长把阿凯推向绞刑台。阿凯如同被丢上岸上的鱼,狠命抗拒,可毫无办法。一名刽子手过来协助孙组长,三下两下把阿凯拖上绞刑台。在挣扎中,阿凯吐出了嘴里的布团,嗷嗷乱叫,然而无济于事。一根绳索套到他脖子上,刽子手在他背后用力一推,他像只扎手扎脚的猴子,滑落到绞刑台下。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嗷嗷叫,但他的脖颈已经断裂,他的手脚已经不再动弹。
夜风吹过,他的衣袂翻飞,然而他的身体,并没有像他说的风筝那样迎风而起,直上苍茫的夜空。
我想,此时的他比我的心还要冷。
“黄泥塝的家人们,可怕的翼族已经接受了惩治,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归宿。”冯总监继续说,“但是,在这个翼族进入黄泥塝后,有一伙人不但不报告,反而收留了他,庇护了他。你们说,要如何惩治这些黄泥塝的叛徒?”
起初操场一片寂静,数千人谁都不言不语,只有夜风呼呼,火把猎猎,篝火熊熊。冯总监身后的一名干事率先发话:“绞,绞死他们!”然后这话就像最烈性的传染病一般,迅速传染开来。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几千个人,越来越多的人,齐声呐喊:“绞,绞死他们!”
冯总监满意地扫视着下方。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望到我了。时间很短,但她的视线确实在我脸上停留了。她扬了扬手,等呐喊声停息,她大声说道:“传大老板口谕,宋世雄、赵天明、刘霞、秦关等四人亵渎《城经》,容留翼族,证据确凿,罪无可恕,着即刻处以绞刑,以儆效尤。”
主席台的另一边,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四个疯人被巡逻队押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宋伯是第一个。看上去宋伯还气定神闲,走上绞刑台就像走向疯人院外的黄桷树。当刽子手把绳索套到他的脖子上时,他闭上了眼睛。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我唯一听见的,是他从绞刑台上跌落,随风送来的颈骨拉断的声音。
刘婶是第二个。她的绰号叫“好人”,指的是她喜欢把她喜欢的东西以“为你好”的名义强行推销给你。然而,论起骂人的功夫来,刘婶敢说第二,没有人敢说是第一。她颤颤巍巍地走上绞刑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到她双腿一直在哆嗦。刽子手把绳索套到她脖子上,再一把将她推出绞刑台。在半空中,她只来得及骂了三句脏话,就不再动弹。
“千里黄云白日曛,李白乘舟将欲行。”书生秦一边吟诗一边走上绞刑台。“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些诗句我没有学过,但听起来有种气势磅礴的感觉。赵叔老说书生秦的脑子被酒精烧坏了,神经全部短路,说话颠三倒四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书生秦说“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关云长三打白骨精”,即使以我有限的知识我也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就问他:“白骨精是谁?关云长为什么要打她?”但书生秦只是哈哈大笑,也不解释。当绳索套到他的脖子上时,书生秦狂放地念叨:“三杯通大道,万物任虚舟。”他望向半空,嘴唇裂开,露出一口糟烂的牙齿:“要是能再来一杯,那该多好啊!可惜了啊。”不等刽子手推,他自己跳下了绞刑台。
第四个是赵叔。他被刽子手推着,走上绞刑台,脚步有些趔趄。他抬头看着风中的绳索,又看看挂在半空中三具尸体,抽吸两下,咂咂嘴,却没有说什么。疯人院中的几个疯人,属赵叔跟我最亲,我的疯言疯语,一多半都是跟他学的。那他此刻会说些什么?我想不出来。也许会想起麦兆辉被处死后,他说过的那段话?杀人也要有仪式感。简简单单地杀掉,没有价值——也不是没有价值,只是说,价值少了很多。当时我问他为什么要当众处死麦兆辉,他这样回答,难得的认真。有仪式感的杀掉,杀掉的不仅仅是违反规定的那一个人,最为关键的是:可以警醒还活着的人:你现在是活着,但随时可能被绑上,送到绞刑架上处死。生或死,只有一根绳子的距离,绳子的这头是你的脖子,绳子的另一头——他郑重地朝黄桷树上方的天空指了指——由上面控制的。
半空里又传来一声颈骨断裂的声音。断裂的,仿佛是我的颈骨。我深深地埋下头,呼吸急促,不忍再看。
“遇事反求诸己。出了任何事,先从自身找原因。”冯总监说,“这几个人用生命作为代价,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城经》不可侵犯,任何怀疑都是对《城经》的亵渎。亲爱的黄泥塝的家人们,请牢牢记住这个事实。”
三千人站立的操场寂静无声,仿佛空无一人。
六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猛烈地舔着空气,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我奋力昂起头,于光影流转中,看见众人千篇一律的畏惧神情,看见绞刑台上悬挂着的四个疯人和一个少年的尸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庙小妖风大。”书生秦说,“蝇角争输赢。”
宋伯说:“《城经》是我们几个一起写的。”
“我们明明是猪!”赵叔撇撇嘴,“哪里像天鹅呢?”
刘婶叹息着,欲言又止……
阿凯温柔地说:“我带你去放风筝……”
“但有人没有记住。”高高在上的冯总监还在继续,我听见她的声音就像我潜在深深的水底那么陌生,“坚固的围墙保护了我们,二十多年了,没有一個翼族进得来。那么,这一次,这个翼族少年是如何进来的呢?因为围墙上出了一个大洞……”
那么,轮到我呢。恍恍惚惚中,我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因为有人玩忽职守,没有能及时修复这个大洞……”
“我来晚了!我有罪!”一个高亢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冯总监的独白。我和所有人一样,循声望去,看见数十名巡逻队队员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蔡焕晶穿着巡逻队队长的全套戎装走在道路上。他一边疾行,一边号啕:“宋大哥、赵大哥、刘姐、秦哥,我来晚了,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死得冤枉啊!”
>> 十九
“蔡队长,”冯总监喊道,“注意你的言辞。”
蔡焕晶挥了挥手,旋即大踏步走上了主席台,走到了冯钰汐总监的对面。与此同时,几名队员去往绞刑台,把刽子手推到一边,七手八脚地放下疯人们的尸体。
“放肆!”冯总监声色俱厉,“把他赶下去!”
主席台右侧,冯总监的几名保镖蠢蠢欲动,但巡逻队已经先下手为强,将他们连同干事和秘书一起包围起来。巡逻队手里的短棍和铁叉比他们嚣张的表情更有说服力。谷一洲安排给冯钰汐当保镖的四名狩猎队队员试图反抗,被人多势众的巡逻队轻易制服。
宋伯、赵叔、刘婶和书生秦,还有阿凯,他们安静地躺在我脚边,沉默如同冰冷的石头,又仿佛随时会在火光中翻身而起,对我嘤嘤絮语。然后我看见了早上离开后就没有再见的爸爸。他沿着蔡焕晶先前走的路,走上了主席台。他脑袋始终低垂着,即使抬头,也不是看向众人,而是仰望天空。
天空黧黑一片,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照亮天空的,是六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灼热的感觉在我脸颊和后背如汗水一般流淌。
我爸爸走上主席台,走到蔡焕晶身边。
“给大家介绍一下,姜云福姜博士,被遗忘的英雄,”蔡焕晶说,“黄泥塝的每一个人,能够活到现在,全靠姜博士的发明。你们都忘了,可我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流帕病肆虐的情景,记得初入黄泥塝的苦难,记得姜博士的贡献。你们怎么可以忘记?还有那儿躺着的四个人,他们是你们日日诵读的《城经》的编撰者,你们都忘记了吗?”
冯总监问道:“你说这些,有何居心?”
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能感受到她的孱弱。原来,没有保镖、干事、秘书,她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姜博士,还有在场的每一个黄泥塝人,你们有多久没有见到大老板呢?”蔡焕晶问。
此话一出,现场再一次喧嚣起来。我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短促而激烈的声音:叹息的、质疑的、掩饰的、慌乱的、恍然大悟的、事后诸葛亮的……我不能说话,只是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仔细看每一个人的表情,最后我把目光定格在姜云福脸上。
我在主席台下,他在主席台上,从我的位置看过去,我清楚地看见姜云福低着头,虚张着嘴,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把他的想法全部出卖了。他向来不是一个能够隐藏自己真实情感的人,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能一眼看出他有没有撒谎。我看着他震撼又似乎想用沉默来掩饰的表情,就知道他知道了一件能够影响黄泥塝的大事。
等现场稍微安静了片刻,蔡焕晶继续说:“大老板已经死了,坟头草都已经长了很高了。我们不知道,但这个女人知道。冯钰汐,是你说,还是我说?我看还是我来揭开黄泥塝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吧。
“我很久沒有见到大老板了。每一次觐见,都被总监大人阻拦。所有的命令,都从总监大人发出。我很奇怪,但没敢多想。几天前,狩猎队队长麦兆辉狩猎归来,说是有重大发现,必须面见大老板。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麦兆辉被绞死了,冯总监下的令,罪名是亵渎《城经》。但这根本不可能。
“麦兆辉是多么崇高的英雄啊!对黄泥塝和大老板的忠诚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亵渎《城经》呢?我更加疑惑,就暗地里进行调查。最初的结果是麦兆辉与冯总监发生了肢体冲突。我还是不信,不信麦兆辉有这么愚蠢。我要知道真相。在抹去了肢体冲突这个有人故意安排的假消息后,我终于查出一个惊人的事实:麦兆辉在强行觐见大老板的过程中,发现大老板已经死了大半年了!
“从各个渠道汇总来的消息都告诉我大老板已经去世。说实话,当时我比你们现在震惊多了。经过反复确认,我终于晓得在今年春天,大老板患上了一种神秘的传染病。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患病之后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所以,很快就全身溃烂而死,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个正常的地方,太惨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那个心啊疼得跟拿小刀扎似的。然而,这个狠心的女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派两个干事将大老板秘密埋葬,又寻机处死了这两个干事。随后,她继续以大老板的名义,发号施令,统管黄泥塝,俨然武则天再世。冯钰汐冯大人,我可有说错一句话?”
大老板我只远远地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一个秃顶的胖子。黄泥塝人都很瘦,所以看见胖子是一件稀罕事。那几次他都是到学校视察,挺着肚子,迈着重步,被教官们孩童一般的笑脸包围着,而学生们站成整齐的方阵,严肃地高呼口号,其情形与此时此刻的操场如出一辙。他没有在我心里活过,那么他的死,对我也就没有什么触动。我意识到,蔡焕晶的这段讲话是精心准备过的,字字句句都在诛冯钰汐的心。
“亲爱的黄泥塝的家人们,我们最尊敬的大老板确实已经去世。之所以向家人们隐瞒这个消息,是为了家人们好。”冯总监缓缓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隐约觉得,这种平静里夹杂着不安,内里却是洞悉一切的心理。“家人们,我知道你们尊敬大老板,爱戴大老板,我怕你们知道大老板去世的消息,受不了。黄泥塝不能没有大老板。大老板对于黄泥塝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讲,大家都懂。然而大老板一旦没了,群龙无首的黄泥塝就将陷入无边的混乱之中。我一个女流之辈,我能怎么办?大老板临死的时候,握住我的手,要我替他把黄泥塝管好,不能让他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我能怎么办?只好隐瞒大老板没了的消息,独自承担起护卫黄泥塝的所有工作。你们都知道,我有多爱大老板;我有多爱大老板,大老板的离去给我造成的痛苦,就有多大。亲爱的黄泥塝的家人们,我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巨大痛苦,为大家服务,如今却遭小人污蔑,说我居心叵测,说我大权独揽。我容易吗?”
冯总监的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对主席台下的听众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我甚至看见人群中有开始抹眼泪的。我必须承认,其中也有几句话打动了我,如果不是布团堵住了我的嘴,我很可能会哽咽几声。
“讲得不错,以情动人,比我会讲多了。讲真的,我都差点儿掉眼泪。”蔡焕晶的反击不可谓不及时,“如果不是你一边口口声声讲着黄泥塝的家人们,一边却毫不留情地处死了这几位黄泥塝的元老。黄泥塝创建之前,他们就和大老板在一起工作。他们还是《城经》的作者。而你,为什么急吼吼地要把他们还有我处死呢?”
“他们容留了翼族,给黄泥塝带来了万分的危险,不该死吗?”冯总监不客气地说,“你去问问山坡上那些病人,问他们想不想要那些疯人死。要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该死,该死一万次!”
“你撒谎了。你这个撒谎成性的家伙。”蔡焕晶抓住机会,并且为自己能抓住机会而略显兴奋,“山坡上的那些病人,得的根本不是流帕病。你撒谎了。姜云福博士会告诉你,这种疾病叫作白鼻子综合征,是一种由什么真菌引起的传染病。名字太长,我没有记住。姜博士,叫什么来着?”
姜云福勉为其难地回答:“毁灭地丝霉菌。”
“谢谢姜博士。毁灭地丝霉菌,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病……算了,我说不清楚。”蔡焕晶挠挠后脑勺,“还是让姜博士来说吧,说这个,他是权威,在场的没有人比他更懂。”
姜云福向前挪了半步,站定之后,身体左右摇晃着。我知道这是他紧张的表现。正如他所说,他不擅长在众人面前的演讲。那是一种他不具备的本事。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演讲,他都必须克服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眼睛迷惘地望向前方的虚空,声音如风中的蜻蜓翅膀一样微微颤抖。“大家好,我是姜云福,拉姆达针剂的发明人,不过你们暗地里叫我飞鼠博士。”他说,“那边山坡上的病人,根据我对他们的观察,我怀疑他们患的是白鼻子综合征,这是一种由毁灭地丝霉菌引发的真菌感染。”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姜云福的演讲恐惧消失了,他的身体依然在不安地摇晃,但声音不再颤抖,一种难得的自信从字句中溢出来,因为现在所讲的,正是他所擅长的。按照蔡焕晶的说法,在这个领域,他是权威,他在里边,如鱼得水。
爸爸解释道:毁灭地丝霉菌以前只感染秋天里体温较低的飞鼠,使飞鼠患上白鼻子综合征。感染本身不会致命,但会引起难以抑制的瘙痒和局部的溃烂。所谓的白鼻子,其实就是鼻子部位的溃烂。飞鼠冬眠时,会因为这瘙痒和溃烂而频繁醒来,无法入眠,并因此消耗了过多的脂肪储备,于是在冬眠中活活饿死。即使熬到了来年春天,因为翅膀出现了溃烂,无法飞翔,无法外出捕食,也只能在山洞里等死。
我听得极为认真。可怜的麦桐,她那么爱美,能接受一个鼻子溃烂的自己吗?
“说重点。”蔡焕晶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现在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
“让他说,他不把前因后果都说出来他心里不舒服。”冯总监嘲讽道,“你让他上台来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患上白鼻子综合征的飞鼠是饿死的,也是累死的。”姜云福继续说。数以百万计的飞鼠死于毁灭地丝霉菌的感染,有的甚至是整个族群都消失了。对人来说,即使在流帕病暴发之前,医学体系最为发达与完善的时候,真菌感染也是难以治疗的,而飞鼠并没有什么医学体系。
说到这里,姜云福深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停下来:“但在流帕病暴发之前,并没有人感染毁滅地丝霉菌的报道。而现在,毁灭地丝霉菌能感染人了,所以我有一个怀疑……不过,关于这一点,只是我的猜测,需要研究才能知道正确的结论。”
“你怀疑什么,姜博士?”我身边的孙组长扯着嗓子喊。
“飞鼠独特的免疫系统使它们能够携带大量致命的病毒而不发病,实现了与病毒的共存,然而同样的免疫系统,却挡不住真菌,甚至会使真菌感染更为容易。”姜云福说,“在注射了拉姆达针剂——大老板喜欢叫它神农针剂之后,人的免疫系统变得跟飞鼠一样,从而在流帕病中存活下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只感染飞鼠的毁灭地丝霉菌也因此可以感染人了。”
在姜云福说话之前,我已经猜到了答案。现场再次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却保持了奇怪的安静。也许是因为很多人听了,却没有听懂。我想,关于拉姆达针剂,他们之中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蔡焕晶说,“姜博士,过世的大老板得的什么病?”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我认为大老板也是得的白鼻子综合征。”姜云福说,“他很可能是黄泥塝里患上此病的第一人。”
“也就是说,在那个刚刚被吊死的翼族少年进来之前,白鼻子就已经在黄泥塝悄悄流行了大半年。”蔡焕晶说,“我,还有在场的所有人,所有的黄泥塝人,都可能已经感染了毁灭地丝霉菌!”
他抬手奋力向旁边一指:“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隐瞒了大老板的病情和死讯!”
>> 二十
冯总监这时异常冷静:“蔡焕晶,你的这个指控太严重了。大家还记得在进黄泥塝之前,蔡焕晶是干什么的吗?停车场收费的小保安。进了黄泥塝,当了二十多年碌碌无为的巡逻队队长,犯下无数人憎鬼厌的错误。现在不过是想趁大老板去世,置我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成为黄泥塝的新一任大老板而已!”
冯总监的反击极好。先是贬低蔡焕晶,唤起大家对他与巡逻队的反感。考虑到巡逻队在黄泥塝的名声,这种唤起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最致命的是最后那句话。冯总监让大家怀疑他的动机,进而怀疑他所讲事情的真实性。但蔡焕晶没有上当,他说:“我想要的是真相。同时要求惩处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
“真相,好,我给你。”冯总监说,“亲爱的黄泥塝家人们,这一切都是因为姜云福,他要报复我。多年以前,我离开了他,他怀恨在心,今天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他说的,都是假话。”
周围传来一阵喘息。如同后脑勺上挨了一记足以致命的重锤,我眼前黑了一黑,努力站稳脚跟,努力睁开眼睛去看主席台上的那一个女人。这就是我妈?我妈长这个样子?我和她一起生活在黄泥塝,也见过好多次,但十几年里我竟然不知道?
“放开她,让她上来。”那个人说。
蔡焕晶点了点头,孙组长在我后背上拉拽了一下,捆住我的绳子一下子松开。我三下两下扔掉绳子,就像那是可怕的蛇,又从嘴里把布团胡乱扯出来,狠狠地扔到地上,还踩上了两脚。我喘息几下,然后发出汽笛一般的长啸,把我心中郁积已久的无边的怒气和怨气,无边的恐惧与恨意,通通宣泄出来,直到喉咙生疼,肺里再无一丝空气。随即在万众瞩目之下,我走上了主席台。脚步趔趄,就像走在深深的流沙里。
“爸,是真的吗?”我问,“我妈不是叫王亦可吗?”
爸爸嘴角抽搐两下,缓缓地说:“她是你妈,珂儿。”
她说:“珂儿,过来。让妈妈好好看你。你这个“珂”字,就来自我的名字,我以前叫王亦可。王和可,加起来就是珂。珂儿,过来,让妈妈抱抱你。”
“别过去。”爸爸说。
她以前叫王亦可,离开我和爸爸改名叫冯钰汐,这种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决绝态度,我还能说什么呢?但她是我妈呀……我站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彷徨失措。
“姜云福,你好狠心。”冯钰汐,或者说王亦可,这个自称是我妈的人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拯救了我们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说过很多次了。”
“我疯狂地爱上了你。”
姜云福显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种事情的任何准备。他张皇失措,踌躇不安,宛如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我看见他的眼角跳动着,嘴角抽搐着。“我现在知道,你爱的不是我,爱的是我那个所谓英雄的光环。”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没错,你的英雄光环吸引了我,迷惑了我,让我迷失了自己。然而结婚后,尤其是珂儿出生后,我不无惊讶地发现,褪下英雄光环的你,优柔寡断,呆板无趣,没用而且自私。”
爸爸惊讶地反问:“我自私?”
妈妈的反驳来得迅速而有力:“不是吗?我生女儿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研究大楼里鼓捣你那些破烂!”
这话在人群中激起的反应不亚于在白云湖里丢下一颗巨石。蔡焕晶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颇为意外的演出。我则在姜云福和王亦可的脸上来回审视,迷惑不已。
“那不是因为珂儿的出生提前了吗?”姜云福尴尬地说。
“你就没有一点儿錯?”
“我什么时候说我没有错呢!”
“……算了,说起来都是老皇历了。还纠结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思。当年都没有扯清楚,时过境迁,现在更不可能说明白。总之,那件事后,我认识了你的真面目,还找回了我自己。”
“然后就离开了我和珂儿,去跟随大老板,寻找你的幸福去了。”
“我有我的生活目标,我不是你的影子。我错了吗?”
“你没错,没错。错的是我。我没有能够提供你想要的东西。”
在“反求诸己”这件事情上,爸爸显然做得更好。而且,他们的这一番狗血对话,也不是我想听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别的我都不知道,”我插话道,“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个时候我还是婴儿。”
“很难跟一个孩子说清楚。”王亦可看着我,眼里反射着篝火摇曳不定的光,“在进入黄泥塝以前,我感染了流帕病,进入晚期,没有任何救治,只能等死。我觉得我自己已经死了,姜云福用那个神农针剂救活的,是另外一个人,只是凑巧,那个人也叫王亦可。”
又是那一套,“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说。
“我知道,你今年15岁了,是个大人了。”王亦可说,“那天早上,你在白云湖边追天鹅,我看见你的身影,有种难以言表的熟悉感,就叫你过来问话,然后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震惊,又是多么难过。我多想拥你入怀,多想抱你痛哭。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啊,珂儿。”
“我不知道。”
“我的女儿,妈妈当年离开你,也是迫不得已。你会原谅妈妈的,是吗?珂儿,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疼你,爱你,把欠你的都补上……”
我的心皱成一团乱麻,各种滋味在其中乱窜,酸甜苦辣咸,没个定准。爸爸叹息一声,喊道:“亦可。”其中饱含的深情谁都听得出来。一旁的蔡焕晶立刻着急起来。“一直以来,那个女人都在利用你,姜云福,你还不明白?”他说,“当年她利用你,把你当跳板,一下子跳到了大老板那里,你千万不要忘了。”
此话一出,我立刻醒悟。在蔡焕晶—姜云福的联盟中,姜云福是最强的一环,他能够证实蔡焕晶所说的一切;也是最弱的一环,他优柔寡断,甚至没有一定要拿下王亦可的决心。显而易见,只要姜云福改口,联盟自然就土崩瓦解,对王亦可而言,眼下的巨大危机也就不复存在。至于我,则是攻下姜云福的关键棋子。只要她激发出姜云福的内疚感,她就成功了一半,再拿下我……所以她才对我这么“好”。一念至此,我心冷如冰,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局势再一次被蔡焕晶控制,他对此颇为得意:“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这些家长里短,黄泥塝的人知道得不多,老一辈的人里,也就疯人院的几位知道,而年轻一辈的,大多数都不知道。所以你迫不及待地处死他们,好保住自己的秘密?”
“瞎猜,我是为了黄泥塝,为了黄泥塝的家人们的安全。你也是,早不出场,晚不出场,偏偏在他们被处死后跳出来。为什么呢?”
“实际上,这事儿吧我也是刚知道,本来打算留到关键时刻用,你倒好,主动提出来了,这不符合你一贯的作风……我明白了,你在拖延时间,”蔡焕晶得意扬扬地说,“你在等狩猎队,在等谷一洲。对吗?可惜了,你等不到了。要说蠢,谷一洲是真蠢。他一听我说有翼族出没,就立刻带着狩猎队去寻找翼族,没有丝毫怀疑,对黄泥塝也算是忠勇可嘉,就是蠢了一点儿。”
仿佛是回应蔡焕晶的话,操场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呜呜的号角之声。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主席台下方,被巡逻队控制住的狩猎队队员率先叫道:“狩猎队!狩猎队回来啦!”
谷一洲意气风发地出现在操场右侧的斜坡上。要不是他穿着狩猎队队长的全套戎装,要不是在他身后是举着火把的百人狩猎队,我还以为是谷教官又来巡视同学们做操了。也不算意外,那位姓蒋的干事站在谷队长身边,火光照耀下,一脸的骄傲。多半是总监安排的她,去把外出的狩猎队找回来。
王亦可掩饰不住的兴奋:“巡逻队意图谋反,罪在蔡焕晶,队员投降,可免一死。至于蔡焕晶,你……”
蔡焕晶面露凶相,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两步冲到王亦可跟前,猛力一挥。“停车场收费的小保安是吧?”他狞笑着,“小保安会杀人!”匕首自王亦可颌下划过,但见鲜血泉水一般喷涌而出。王亦可双手捧住脖子,鲜血从她的指缝间喷出。我不无意外地看着她倒退两步,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然后倒在主席台上,倒在她自己的血泊里。
我僵立在原地,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部分流淌了片刻,又瞬间冻上。就像我刚刚拥有了妈妈和她的爱,转眼之间又全部失去。夜风正冷,我遍体生寒。
蔡焕晶高喊:“王亦可死啦!冯总监死啦!”
主席台旁边,四名狩猎队队员抓住机会,奋力反抗,摆脱了巡逻队的控制。其中两名格外神勇,夺了短棍和钢叉,冲上主席台,杀向蔡焕晶。“为冯总监报仇!”他们喊道,“为冯总监报仇!”与蔡焕晶杀作一团。
爸爸把我拉到一边,远远地避开这三人的攻击范围。
局势骤变。“为了黄泥塝!冲啊!”即便是此时人声鼎沸,我依然能分辨出这是谷一洲的声音。我能想象出他大手一挥,狩猎队从各个方向进攻的样子。弩箭纷纷射出,立刻射倒了好几个巡逻队的。巡逻队都是近战武器,一时之间竟然拿狩猎队的进攻毫无办法。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巡逻队转而杀向狩猎队的家属。各个方阵顿时大乱,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哇哇大叫,也有的就近拿起东西疯狂舞动,砸向靠近自己的一切。
我惶恐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彼此拳脚相加,以命相搏。我的鼻子格外酸涩,不由自主地去捏了捏,阻止它的自行啜泣,入手处却感觉那么陌生,陌生得仿佛鼻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豁然明白陌生感的由来。在不经意间,毁灭地丝霉菌已经在我的鼻子周围安营扎寨,并滋生无数我曾经在麦桐脸上看到的那种可怕的东西。我扯下面具,凄惨地喊了一句:“爸爸!”
爸爸脸色煞白,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脏话,又用手狠狠地揪了几把自己的头发。“跟我走,去研究大楼。”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拉住我的手,往主席台下冲。
蔡焕晶跟两名狩猎队的决战已经分出胜负。一名队员被蔡焕晶刺死,蔡焕晶肩膀受伤,另一名狩猎队队员被冲上主席台来救蔡队长的巡逻队队员从背后捅了一刀。
“姜博士,不要乱跑。”蔡焕晶命令道,“抓住他们!”
爸爸这一次没有犹豫,咬着牙拉着我,在已然变成战场的操场上一边躲避,一边狂奔。我看见孙组长满脸是血,高举钢叉,向着一名挡住他去路的白胡子老头猛刺;我听见弩箭破空之声,嗖,尖下巴的巡逻队队员应声倒在他刚刚杀死的两具尸体旁;我闻见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冻结的胶水,黏在我的鼻孔里,黏在所有活的与死的东西上。
远处山坡上,一棵松树被点燃了,附近的竹林也燃了起来。
“为了黄泥塝!”狩猎队喊。
“为了黄泥塝!”巡逻队也喊。
“为了黄泥塝!”生产队和清洁队也这样喊。
爸爸不管这些,拉着我,穿过杀声震天的战场,一路奔向研究大楼。
>> 二十一
下雨了。
在抵达研究大楼之前,夜空突然落下冰冷刺骨的雨来。操场和操场附近的喊杀声还在耳边,竹林燃起的熊熊大火还在蔓延,但此刻我和爸爸已经远离了那里。
只有血腥味如影随形。
研究大楼我曾经来过。那时我还小,听说这里闹鬼,就怂恿了小伙伴一起来这里捉鬼。当时麦桐吓得哇哇大哭,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要不是我,她多半会吓死在这里。后来我知道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就再也没来过了。
开了门,里面漆黑一片。爸爸松开我的手,在什么地方摁了一下,墙壁上就有圆柱形的东西亮起来。
“那是什么?”
“日光灯。”爸爸说,“研究大楼是黄泥塝唯一还有电的地方。”
“电?”
爸爸带着歉意说:“流帕病之前,还有很多现在看来是奇迹的东西……”
“抓住他们!”门外传来孙组长的叫嚷。
爸爸止住话头,转身去关门。
在大门关上的瞬间,一柄钢叉捅进了爸爸的肚子。
我赶紧过去扶住爸爸。他疼得面容扭曲,却没有叫出声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急切地问,“要拔出来吗?”
爸爸勉力笑笑:“傻孩子,拔出来我就死了。这里不是医院,没有急救设备,连消毒都办不到,更不要说输血了。”
“扶我过去,对,去那边,我们去顶楼实验室。”
我扶着爸爸走到一扇金属门前。他按动数字,金属门打开,里边是一间小屋。“这叫电梯。”爸爸介绍。电梯门关上,然后启动,在我的不安中,轰隆轰隆向上升。
“我该早点儿带你过来的。”爸爸说,“但这里是四级生物实验室,非常危险,不是小孩子能来玩的地方。”
我没有理他。
电梯停在了9层,门开了。爸爸挪动步子,钢叉还在他肚子上摇晃。他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两声。我要去扶他,他抬手拒绝了。“没时间了。”他说。
门外是走廊,我向教学楼所在的方向望去,隔着玻璃,雨水击打在玻璃上,那里一片模糊,只是一些跃动的光点,说明厮杀还在继续。研究大楼下方,聚集了七八个人,又蹦又跳,正在试图进入大楼。
“他们是疯了吗?”
“他们疯了,又没有疯。”
“什么意思?”
赵叔说过:他们说我们是疯人,没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疯人。关在这黄泥塝几平方千米的地方里,几十年不能出去,谁还不是个疯人?但爸爸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爸爸边走边说:“因为毁灭地丝霉菌。”
所有的霉菌都和真菌界的其他菌一样,都是用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孢子来繁殖的。当霉菌大量滋生,向空气喷射大量孢子时,到处都会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我记得阿凯曾经说过,他觉得黄泥塝到处都有一股子霉味,原来不是对黄泥塝的贬低,而是真实的客观描述。
爸爸打开了一扇门,又打开了一扇门,说:“实际上,在最自然的环境下,每天进入体内的各种孢子數量多达100亿颗。每一颗孢子都能附着在我们温暖而潮湿的肺部,在那里像藤蔓植物一样生长,带来疾病和痛苦,甚至死亡。幸运的是,我们的免疫系统使我们免于遭受孢子的饱和攻击。”
“直到我们把免疫系统改造成了飞鼠似的。”我跟在爸爸身后,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危险”“负压”“禁止”,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到处都是日光灯,亮得我很不适应。
“对,在主席台上我说的,都是真的。”爸爸说,“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我说他们疯了,是因为他们正在疯狂地彼此攻击;我说他们没有疯,是因为他们都感染了毁灭地丝霉菌的孢子。这些孢子平时没有发作,但恰好遇到了合适的天气,所以大家都躁动不安,又恰好遇到黄泥塝的权力斗争,于是就……”
“这霉菌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霉菌本就无处不在。可能是狩猎队外出带回来的,也可能是孢子飞过围墙,自己进来的。谁知道呢。大老板也可能凑巧是发病的第一人。”
爸爸叹了口气,又打开了一扇门。“平时进这里,得穿全身性防护服,打开所有的门要花半个小时呢。但今天算了……时间不够了。”爸爸说着,走了进去。
这里应该就是爸爸所说的实验室最核心的区域了。日光灯把这里照得像白天,我看见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机器。爸爸走到一个操作台前,坐到一把椅子上。“喏,这就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他不无骄傲地说。
我眼望四周,耳边响起的是爸爸的絮叨。
爸爸说,在这十多年里,他在研究大楼上班。说他一直制造拉姆达针剂,那是不折不扣的谎话。毕竟制造一批,就能管好几年,因为黄泥塝新出生的孩子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到研究大楼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维持他还生活在正常之中的假象,但也可能是他远离人群的一种做法。然而,几个月下来,他发现,无聊,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它就像黑洞,要将他整个吞噬,连皮带肉,碾压粉碎成不可复原的渣子。他必须找事情来做。最终他决定对拉姆达针剂进行升级,目标是注射二代拉姆达针剂后具有遗传性,生出的孩子天然地拥有飞鼠一样的免疫系统。
爸爸说,研究很枯燥,但比无聊强多了。没有团队,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是我一个人做。研究设备也老是出故障,时不时地罢工,他不得不翻找出说明书,自己学着维修。次数多了,对每一样研究设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能在它坏掉之前做出准确的预判。
研究进展极其缓慢,有时候好几个月没有丝毫前进一步,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倒退,无奈地把之前重复过的实验又重复几遍。幸好没有谁对他的研究工作按照节点进行考评,他的时间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当然,这是一种错觉。”爸爸说,“与此同时,你一天天长大。每天每月每年都在变化。然而,令我不安的是,你越长越像你妈妈。不只是容貌,还有你的性格。你越来越疯狂,越来越不安于现状。这让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慌。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就像你妈妈曾经做过的那样,离开我,就像离开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于是,本就沉默的我,在你面前就更加沉默,只好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研究二代拉姆达针剂上。然后我就成功了,五年前就成功了,比我、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加成功。”
我停止逡巡,坐到了爸爸对面。他的脸色很差,嘴角却挂着笑容。“还记得几天前,你发病的事情吗?”他问。
“我去看麦兆辉他们回城,回来就生病了。”那仿佛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你病得很严重,昏睡了三天三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在你昏睡的时候,我给你注射二代拉姆达针剂,你痊愈了。”爸爸看着我,“而且,你生下的孩子就天然地有飞鼠一样的免疫系统。不但如此,你还具有了传播二代拉姆达针剂的能力。”
“什么意思?”
“阿凯,阿凯染上流帕病之后,我为什么会同意你去照顾他?因为我知道,在你照顾阿凯的过程中,你身上的二代拉姆达病毒会传播给阿凯,他的免疫系统会在短时间内得到全方位的改造。”
这就是阿凯的病情为什么突然好转的原因了。换句话说,我成了移动的二代拉姆达传染源,只要和我接触,平常人的免疫系统就会被改造飞鼠那一种。“可他还是死了。”我说,“他还说要带我去放风筝呢。”
爸爸凝视着我,半晌后说:“你会遇到更好的。你才15岁,生活才刚刚开始。离开黄泥塝,外边有更广阔的世界。黄泥塝,黄泥塝已经没救了。他们都感染了毁灭地丝霉菌,会在躁动不安中,彼此仇恨中,相互杀戮,直至最后一个黄泥塝倒下。”
说话间,他换了一个坐姿,脸部表情再一次扭曲。
“真不做点儿什么吗?就这么等死吗?”
“没时间了。”爸爸说,“你感染了毁灭地丝霉菌,目前无药可救。唯一能做的,再一次升级,不,不是升级,比升级还要复杂,是变成一种全新的物种。在变异的过程中,毁灭地丝霉菌会因为不能适应新的身体环境而凋亡。”
“你是说变成翼族吗?”我并不惊奇。很多东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
“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爸爸点头,“在研究二代的過程中,我无意中得到了数十种飞鼠的基因图谱。我把这些基因图谱最底层的共同之处整合在一起,在电脑上造出了一种在自然界不存在的数字飞鼠。然后纯粹出于好奇,我把人的基因图谱叠加上去,让它们在电脑上自行演化,最终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介于人类与飞鼠之间的新物种——翼族。考虑到飞鼠与人类同属于哺乳动物,翼手目与灵长目在演化史上分开的时间不算特别长,我本不该如此吃惊的。真正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意识到我有办法实现多年以前那则谣言——注射拉姆达针剂的人将变成飞鼠,其原理跟当初改造免疫系统是一样的,只是范围更大,作用更多,效果更显著,而且我一直走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路上。
“我犹豫过,但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前进的步子。我把翼族的基因图谱编辑进二代拉姆达病毒之中,这很难。相信我,我经历了数以万计的失败,终于在一年前成功研制出三代拉姆达针剂。
“原本飞鼠是一种在树枝间攀爬跳跃的小动物,和人类的远祖有共同之处,飞上天空是他们历经数十万到数百万年时间演化的结果。 而注射三代拉姆达针剂后,这一进程将会被压缩到四个小时以内。显而易见,这变化堪比蛹变蝴蝶,也可以喻为凤凰涅槃,将是快速而激烈,并且是异常痛苦的。因为涉及骨骼迁移、肌肉拉断又合并、旧器官的消失与新器官的生成等等。
“我在电脑上模拟人体注射三代拉姆达针剂后的结果,数以千计,每一次都是完全成功的。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我找不到实验对象。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不是找不到实验对象,而是不愿意找。在电脑上模拟是一回事,把三代拉姆达针剂注射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体内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我慢腾腾地把实验暂停在了灵长目动物之前的阶段。我曾经拜托麦兆辉外出狩猎时给我带回来几只猴子,可惜这个任务他一直没有完成。
“时光荏苒,很快就到了现在。阿凯来了,麦兆辉被处死,出现了新的孢子,死水一般的黄泥塝突然之间掀起滔天巨浪。此刻,世界上唯一的三代拉姆达针剂藏在那边的冷柜里。”
我起身走向爸爸所指的方向。
“等等珂儿。在打开冷柜之前,我希望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转回爸爸身边,他更加虚弱。“说吧,把十几年里没有对我说的话,都说出来吧。”我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这样说道。
“珂儿,你学会走路的时间比别的孩子要晚,而且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经常摔倒。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刚学会走路的你摆动着双臂,在前面跑啊跑,一边咯咯咯地笑着,细胳膊细腿,好像随时可以飞起来。突然,你跌倒在地,脸朝下。我赶紧跑过去,蹲在你的身边,问你要爸爸抱起来,还是勇敢地自己起来。你疼得直皱眉,却依然选择了后者。我自己起来,你说,稚嫩的声音有着异乎寻常的坚强。你真的自己站了起来,擦擦嘴角,拍拍衣裳上的灰尘,然后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跑,继续笑,就像不曾摔倒。”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思路一直很清晰。我安静地等待着。
“这样的事情后来还发生过很多次,每一次你都选择了自己爬起来。我为什么不把你抱起来?是因为我不爱你吗?不是的。是因为我知道,人的一生很长,会遭遇无数的困难、挫折和危险,我不可能一直替你遮风挡雨,你必须学会自己在狂风暴雨中成长。在这几天中,我很高兴地看到你的羽翼日益雄壮。
“一切都将改变,一切必将改变。在改变面前,有人害怕,有人阻止,也有人迎接。孩子,你可以做出你的选择了。”
他的手指垂落,把这道选择题和黄泥塝以及广阔的世界留给了我。
我有得选择吗?
>> 二十二
天亮的时候,淅淅沥沥,落了大半夜的秋雨停了。
我来到顶楼,锐利的脚爪轻捷而稳重。晨曦初露,空气湿冷。我无畏地赤裸着身子,第一次展开还很稚嫩的翅膀。它们从我后背生出,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我知道,只要我用力跳到空中,奋力拍打着它们,我就能比那肥天鹅飞得更逍遥,飞得更自在。我会飞过松树林,飞过楠竹林,飞过教学楼,飞出高高的带铁丝网的围墙,飞到爸爸所说的更为广阔的世界去。
一整个世界在等着我呢。
然而——然而我没有这样做。
我回到9层,找到爸爸所说的全身性防护服,扎手扎脚地穿上。肉做的翅膀收拢起来,包住我的身体,钻进宽大的防护服刚刚合适。戴上头盔,我穿过一扇又一扇门,走出四级生物实验室。经过走廊的时候,我掀开头盔上的面罩,看了看玻璃上我的影像。鼻子周围像糖霜一样的东西已经消失,而我的脸,还基本保持了人的模样。对此,我非常满意。
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地上爸爸留下的血迹还在,我没有管它,径直推开大门,走出研究大楼。
雨后的黄泥塝潮湿无比,很多地方泥泞不堪。空气里的湿意与霉味无处不在。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四处都有死尸,横七竖八,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这些都不重要。
有落叶从树枝上飘飞,宛如被遗弃的孩子。风托举着它们,但也只托举了一会儿。它们打着旋儿,掉落到地上,宛如传说中死掉的飞鼠,散发着朽坏的气息。我捡起一片孤零零的落叶,看它苍凉的颜色,看它血管一样的脉络,看它被雨打风吹与虫咬鼠啃的痕迹,想象着它生前的故事。然后信手一扔,“滚蛋吧你”,尽力将落叶抛向远处。
我听到了呻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现在的听力比以前不知道好多少倍。我细细地分辨着,从一具又一具被雨水浸湿的尸体边走过。我对尸体不感兴趣。不管他活着的时候是谁,在昨晚的混战中,他为何而战,又是为何而死。尸体就是尸体。
而呻吟声意味着这个人还活着。
活着就还有希望。
呻吟声形形色色,细细碎碎,夹杂着各种极端情绪。我于万千呻吟声中准确地分辨出我要找的那一个。
麦桐藏身于教学楼的女厕所,又冷又饿又怕。
看着无助的麦桐,我决定原谅她曾经的背叛。我想:我不是姜云福,也不是王亦可。我是姜珂。我要走自己的路,我选择的路。于是,我把手伸向缩在女厕所一角、瑟瑟发抖的麦桐:“跟我来,我能救你,也能救黄泥塝。但那之前,你需要打上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