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妘思
>> 序
当初我来到这个世界,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吊灯,苍白的床……我明显地感觉到房间里一阵狂热的躁动,似乎每一个人都为此兴奋,能带给他们宁静的,似乎也只有窗外那幽深的黑暗……黑,真黑。
>> 一
“严浩,快过来!”
这个被唤作严浩的男孩被一个老头拉着奔向窗户,也不能说是窗户,这是一堵完全透明的墙。一群慕名而来的人们挤在那儿,严浩凭借自己十四岁的身姿挤了进去,人们激动地看着那一个小点,经过放大,那是一颗绕着发光恒星旋转的绿色行星,放大到最高倍数,飓风在星球表面移动,显示着世界的苍凉。
“那是,地球?”
严浩曾在教科书上看到过这颗行星,那时它还是美丽的蓝绿色,而他所看到的,蓝色已经退去,死亡的灰色遍布着世界。他的父母生前对地球有挺深的研究,他也耳熟能详,但首长接下来所讲述的,他只在神话中听说过。
“大家都看见了吧,自那次调转方向,它便一直存在于我们的视线里。它就在距我们四光年的地方,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说,我们的先辈们曾在地球上生活,地球上有着比我们更为富裕的人类文明,据我所知,就在刚才,飞船收到了地球传来的信息,地球上的幸存者们重新建立了人类文明,欢迎我们回归!”
严浩明显地感觉到空气静固了几秒,随后便是一股热浪袭来。反应快的人们相拥,呼喊,反应慢的人,比如严浩,他们或许能清楚地听到一位老者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叹了口气。
“孙儿,别轻信了人类的谗言,可别忘了当初是谁逼迫我们进入宇宙!”
与众不同的声音从狂热的人群中传来,一位老者走了出来,他是这座“移动星球”中最年长的人,也是唯一使用过冬眠系统的人,但也因此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但现在,他也将是这艘飞船上唯一冷静的人了。
“我说过在公共场合要叫我首长!经多位学者研究,人类当初让我们进入宇宙是有原因的,至于什么原因还不得而知,既然人类有意向与我们交谈,我们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祖父!难道你想让我们在宇宙中挨饿,最后彻底毁灭吗?”
老者不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这副与自己叛逆的儿子有幾分相似脸。时间过得很快,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话。首长沉思着,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他每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候阻止他,但自己的一切成功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呢?老者也沉思着,他知道只能赌了,食物与燃料都已经不多了,太空农场因为那次陨石撞击已经不可能修复了,陨石撞击,唉,那次可牵累了三分之二的人们哪,自那以后,每有一个孩子出生,便可让他们兴奋几日了。
“孩子们,既然你们都已决定,那便去吧,在这数百年的时光里,愿他们能有所改变吧,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接下来,是年轻人的时代喽。”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
>> 二
四年过去了。严浩感觉生命中失去了两样东西:一是飞船上的人们又少了一半。地球以群众抗议为由只接受不到两百名的星舰人,并答应剩下的人们会定期给予食物与能量。谁去谁留?于是所有人都参与了“骰子运动”。是啊,你们可以,那我们呢?严浩心中的团结星舰不存在了。二是他的离开。那个从小把他带大的老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严浩整日把自己锁在控制室里——他再也不期待回家了。
骰子运动后,唯一让大家感到惋惜的是老人的离世,他精准地预知了骰子运动中可能发生的一切灾难。去世前,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目光却是那么的灼热地盯着窗外那颗绿色的伊甸园——每个人都看到了。之后,大家都对此事闭口不谈。飞船已经和地球建立了联系,他们知道,新生活就要到来了。
“嘣——”飞船的舱门多年以来第一次打开,两个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的地球人走了进来,一位少女用流利的星舰语对大家说道:“没想到在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相遇了,尽管上一次来这儿的不是我们,但我们背负着同样的责任,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请允许我代表全体地球人向你们真诚地道歉。”
那位穿着防护服的少女深深地鞠躬,她很漂亮,月貌花容,大约十八岁的年纪。建立联系以来,人类便分为了两类——星舰人与地球人。严浩在那个老人去世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他又感到了生命的团结,更直观地感受到,现在的地球,已经不是书上所说的战乱世界了,他有着比星舰文明更美好的明天。星舰人分三批乘上飞艇,严浩是最后一批。地球人已经可以在太阳系内自由地出入了。
“需要我为你解答些什么吗?”少女迎上前问道。
“谢谢,我的确有个疑问,为什么前来接待的地球人,都穿着你这样厚重的防护服呢?”
“生化武器。”
“什么?”
“到了地球会有专业人士为你们解答,待会儿我带你熟悉熟悉吧!”
严浩望向窗外,却被一处微弱的亮光吸引了。像一颗可见度极低的星球,但严浩十分熟悉太阳系周边的星球位置,他从没有在前人的探索中发现它。过了一会儿,那抹光消失了,现在的宇宙与先前的星图没什么两样。
“那……我看错了?”他没多想。
>> 三
“都了解了吧!宇宙竟然有这种奇效,如果早知道,或许当年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痛苦地死去了。”
严浩默不作声,这和他知道的相差太多了。那年一个国家的大批污染物质倾入海洋,引起了周边国家的不满,先是一些小国饥荒,再到大国间的政治阴谋,渐渐牵扯到领土纠纷,小国间先爆发了战争,事情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动用了核弹,一个接着一个。但有幸的是,现在该称为不幸了,有些国家并未因此毁灭,那些国家趁此机会大做文章,生化武器层出不穷,大批国民痛苦死去,以至于最后,世界只能联合将感染者送入宇宙,我们是进入宇宙的人类中唯一的幸存者。最后按他们的说法“与宇宙中的某些未知物质发生了反应”,地球这才打算在宇宙中寻找“星舰人”。
“那现在,地球怎么样了?”
“现在大海里还能捕捉到九条腿的章鱼,荒区里还有三条腿的猫……”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
“你不是从事科研方面工作的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严浩。”
“我叫文羽,我从事的是文学方面的工作,这次前来接待,只是因为只有我能流利地使用你们的语言。”少女说道,“不过,这次灾难让人类更团结了,也让科技有了个明显的提升,现在连葬礼行业都普及到宇宙了,比如高空公司的太空葬,已经可以发射到太阳系外了。”
是呀!严浩抬头望向天空,虽不及历史书上所描述的蓝,但也不再是苍白的钢板了。
“严浩,我认为,每个人都是一阵风,我们都要走很长很长的路,但我知道,风来自很远的地方,去去也无妨。”严浩第一次感受到,风拂过脸颊的快感。
>> 四
“这儿是你住的地方,有事的话,随时来找我哦!”
文羽将房卡递给了严浩,又悄悄把一张纸条放在了桌上,调皮地眨了眨眼。
“世界的变化,真大。”他瘫倒在床上。
人造棉絮虽然并不好到哪去,但也比飞船上的钢板舒服多了。凡是有幸来到地球的星舰人,无一不为地球如今的发展感到震惊,这与历史书上所讲述的完全不同!但在科技发达的今天,生化武器还是这么令人恐惧吗?他不止一次感受到地球人怪异的目光,他读出了恐惧、愤怒,甚至还有……嫉妒?他不再往下想,开始期望学习地球语时能好过点。
后来,文羽找上了他。
“我说过,我是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我是一名作家,这次来我想知道些关于星舰文明的事儿。”她微微有些自豪,在这个社会中,文学已经渐渐变得小众了,她很自豪自己是小众的一部分。
“与地球的生活差不多吧,只是吃的与用的要差劲点。不同的话,大概是在那儿没有白天与黑夜吧。”他十分不习惯光线的变幻。
“和地球差别太大了。光是食物就让我大吃一惊。”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我在历史书上看到,战争爆发前的地球有着很完善的农业系统,那时候的天气也比现在好得多,不像现在,盼来的雨总不太适合接触。”
文羽转过头来,说道:“早些年,我喜欢描写人与人之間的友情、亲情,但我现在却无比仇恨那些事物。”
“为何?”
“它们把自己包装得妥妥当当,却不知藏了多少险恶。但这些事,却平庸得让人害怕,无时无刻发生在自己周围,令我厌烦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丑恶,而是它所佩戴的美丽面具。”
“但是,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与眼泪,对吧?”
初升的太阳孕育了整个世界,光透过山顶迷蒙的氤氲,洒下金黄的希望至河畔,石子载着梦碰撞,撞出希望的光……但要到达黎明,总得在黑夜中行路。自那以后,严浩相信,黎明总会治愈所有的伤痛。
>> 五
“严浩,醒醒!”
严浩睁开惺忪的双眼,已经第二天了吗?同为星舰人的贺荣着急地推着他。
“贺荣啊,怎么到了地球还不放过我。”他开玩笑似的与自己的好友说道,好友却拉着他就往外跑。
“你疯了吗?什么情况?”
“路上再和你解释,你应该庆幸我救了你,其他人……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
严浩只知道自己的好友从不会骗人,手里还紧攥着文羽给他的纸条。
“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搞得你疯疯癫癫的。”贺荣还紧张地检查着四周。他们躲到了河畔,这是个废弃的垃圾场。
“阴谋,都是阴谋,首长的祖父说得对,我读懂那灼热的目光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比较幸运,你是那个女孩领着的,我们剩下的全跟着她口中的专业人士到了他们口中的住所,其实就是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问我们愿不愿意接受实验,他说会治好我们,我们当然不愿意,但那些人却一个个倒下了,我趁乱从窗户钻了出去,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个墓地。首长的祖父早就知道会这样了,他的目光是那么渴望把这些东西传递出来,可怎么就没人懂!”
贺荣掀起袖子,露出了手上的伤,血液沿着手臂往下流,一部分皮肤已经与破烂的衣服黏在了一起。
严浩呆呆地直立着,淌过的水流,光滑的石子……风又拂过脸颊,是冰冷而刺痛的刀锋。
“严浩,我们得逃出去,混进人群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被印上了编号,而飞船,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在宇宙中爆炸了。我感到绝望,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事从来就不是看不见希望,而是我们本可以。”贺荣跪在地上,掩面痛哭。严浩望着天,每一朵白云绽出最后的鲜血,留下空旷的天,每一段河流匆匆汇集向大海,留下死寂的渠……或许,不是每一条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又或许,落下的星光……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风,严浩恍过神来:“编号?不对,我没有编号,文羽并不是从事科研方面的人员,她的职业与科学差了十万八千里,地球人的疏忽导致我现在与地球人近乎一样!”
严浩摸出了纸条,贺荣却拦住了他。“别傻了,找到了又能怎样,就算她真的不知情,真的帮助了我们,我又能怎样!你没有被印上编号,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混入人群生活在地球!那我呢?”
严浩坐在地上,他不敢直视好友的目光。是啊,我可以,那他呢?
“或许,我们可以搞清楚地球人为什么要做实验,或许这样……”
严浩只剩下震惊,一股疼痛感席卷了全身,视线渐渐昏花,模糊的水渠,混沌的天地,好友那扭曲的脸……“我们都失败于将未来托付给别人,老者将星舰文明的火苗递给了一个空瓶,氧气渐渐消耗殆尽,我们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给我们希望的人,你却无条件地相信一个地球的女孩,我们自始至终从来没有活明白过!别再让我们瞥见那片希望了,都是假的,麻痹自己的东西又何必要留着!”
当黑夜来临的时候,谁也留不住他那个角落的白天,要知道,深渊是每个人的深渊。
>> 六
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吊灯,苍白的床……
严浩再次醒来,地球人口中的“医生”站在病床边,手上拿着吊瓶。
“你的好友袭击了你,星舰人的思维也是一样的恶心。”
还没等严浩回过神,他又说:“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实验,如果成功了,你可以以地球人的身份正常地生活在这儿了。”
“那,那我的同胞们呢?”
“全部失败,大部分是由于扰乱实验而发生了意外。”
严浩明白,他们口中的“意外”已经与谋杀没有区别了。
“至少告诉我,有什么需要研究的吧。”
“你不会真相信宇宙有这种奇效吧?你们是自私的,你们的祖先抢占了唯一一艘有生态系统的飞船,躲过了这一场灾难,而我们在地球上的人,只能忍受病魔的侵袭。”
严浩知道了好友心底的事——他也掩藏着,他也希望着这一切可能是假的。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的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这一句你应该挺熟悉的吧?现在,你是地球上唯一没有被污染过的人了,或许,你可以救下更多的人。”
他不想争辩什么了,是啊,我可以,那他们呢?他们才是忍受着痛苦的人呢,但谁能想到,我们也是受害者,幸存,有错吗?这个世界,腐败,没人性,就算进入宇宙也是一样。人们可以为了利益牺牲无数,可以为了领土毁灭文明,他想,但,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风的存在,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风的栖息地……严浩紧攥着纸条,一直攥着。
>> 七
这已经是五年后了,严浩所在的国家停止了研究,参与实验的人们或许也知道,宇宙有太多神秘的未知因素了。严浩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生命几乎是由机器不断给予的——他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今天,一个人告诉他,他自由了。
风吹着空旷的夜,吹着少年无知的梦。严浩不记得些什么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他记得两个人,一个是那个老头……另一个,是一个少女,她的面容在脑海里漂浮,河边石子碰撞在一起,皆是梦破碎的声音……没事,只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他本來就是一无所有的。
他来到那个河畔,废弃的垃圾场已经被清理了,不过这次,风的冰冷刺痛他再也感受不到了。他终于打开了纸条,白色的纸已经泛黄,没有字迹,它随着风,飘着,飘着,飘至了远方……
“你也希望,有一天,人类能真正敞开心灵吧……或许,等六十五万个小时后,我们会氧化成风,或许,我们就能成为同一杯啤酒上相邻的两朵泡沫,就能成为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又或许,有些人,终究会再见……有时,毁灭也富有诗意。”
这个世界上还有风,还有风能到达的远方。严浩想着,自己将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好,没有时间,没有痛楚,所有风,都将会到达那儿……他让自己浸湿在河中,伴着工业生产所升起的灰烟,一声,两声,三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