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喜伦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早年读到张继这首《枫桥夜泊》,以为寒山寺是一座名为寒山的山中寺庙,后来方知寒山(亦称寒山子)乃一诗僧的名号,便觉得这个人该有些不凡,因为中国佛寺的命名大都取佛教经典、经义、地名和王朝年号,绝少有因僧命寺的。
多年之后,我来到古称姑苏的苏州城,走进寒山寺,拜读寒山。
如今已属姑苏城内的寒山寺,黄墙绿树,碧瓦绀宇,笼罩于凝重古朴气氛之中,尽展艺术殿堂的风雅。在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像背后,面东的墙壁上,嵌有寒山、拾得与其师丰干的写意画刻石,由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绘制。寒山、拾得相顾嬉笑着手舞足蹈,自得其乐,寥寥数笔,古拙若愚,逗人喜爱。而在大雄宝殿右面偏殿,则有寒山、拾得金身塑像。一座巨大的莲花座盘上,只见寒山手捧方棱圆口净瓶,袒胸敞襟,蓬头赤脚,纯朴浑厚,喜形于色。
寒山的身世扑朔迷离。最早记载寒山事迹的史料是《仙传拾遗》,这部由唐末天台山道士杜光庭撰写的书虽然失传了,但宋代《太平广记》中转引了其中有关寒山的记载:“寒山子者,不知其姓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即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或警励流俗……行于人间,十余年忽不复见。”
从上述记载看出,寒山不是其姓名,只是隐居地。从“老病残年百有余”的诗句中,可知他活到百岁以上。传说他的行为放荡不羁,或疯或癫,或歌或笑,脚踩木屐,头戴桦皮,衣衫褴褛。由于他的行为,也由于他的诗歌,使他在当地成为一大名人,初到这里任职的官吏都想与他结识。
宋代和尚赞宁在《高僧传》卷十九中记载:“丰干出游,适闾丘胤出守台州,问彼有贤达否。曰寒山文殊,拾得普贤,状如贫子,又似疯狂。”传说中寒山、拾得是文殊、普贤菩萨的化身,其真身被人识破后,乘鹤高飞远去。
看来,寒山已是被历史神化了的人物。其实,寒山乃唐初穷儒,鄙弃功名后先是出家学道,大约而立之年皈依佛门,却从不诵经,与丰干禅师收养的路边弃儿拾得交好,志趣相投,善詩明理。
在寒山寺内大殿两侧,我低声诵读着壁上嵌刻的三十六首寒山子诗,细细地感受其通俗的语言、生动的描写、清新的风格,品味其轻若浮云、淡若溪水的哲理与禅意。
按寒山自己诗中的记述,他的诗共有六百首,但流传下来的只有三百一十一首。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一书中,给予寒山诗以应有的注意,并肯定了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从寒山诗中,我们可窥见他脱离红尘、寄身佛法的身世与心境:“一为书剑客,二遇圣明君。东守文不赏,西征武不勋。学文兼学武,学武兼学文。去家一万里,提剑击匈奴。”这是一位怀才不遇的学子发出的无可奈何的慨叹。
或许正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使他参悟了人生的真谛,以逃离红尘去进行命运的抗争。“千山万水间,中有一闲士。白日游青山,夜归岩下睡。倏尔过春秋,寂然无尘累。快哉何所依,静若秋江水。”从他这首诗中,看到的是一位大德之士啸傲林泉、笑看人间的怡然与豁达。
由于寒山继承了汉魏乐府的民歌传统,也由于他长期生活在山村,与农民比较接近,因而他写诗信手拈来,语言明浅如话,毫无雕琢的痕迹,在唐代诗坛上别具境界。如他写女子春来采花的场面生气盎然:“三月蚕犹小,女人来采花。隈墙弄蝴蝶,临水掷虾蟆。罗袖盛梅子,金鎞挑笋芽。斗论多物色,此地胜余家。”从诗中能感受到这个佛门弟子,向往凡人生活的平常人的平常心。
走出寒山寺时,寒山的形象已不再模糊不清,他在我脑海中还原成一个立体形象,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座山。透过那疯癫痴狂的表象,我仿佛窥探出他内心博大的世界。寒山的“病态”是那个病态社会造成的,在中国漫长的封建专制社会中,又有多少像他这样的贤达,宁肯装疯卖傻、隐居深山,也不愿从俗沉浮、俯仰一世。寒山是不媚权贵、不慕科举、志高意远高尚人格的体现。
寒山,一座独具风骨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