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戴维·迪恩
阿德里安娜·加尔扎-科尔特斯医生扫了一眼她记录在平板电脑上的内容,抬起头来。她的病人——马尔科姆·费瑟斯顿——正忙着扣身上那件挺括但已褪色的细条纹衬衫的纽扣,瘦骨嶙峋的胸部还裸露在外。他长长的手指瘦得皮包骨,关节红肿,扣起纽扣来却很灵活。
察觉到医生正在看他,费瑟斯顿露出长长的牙齿,挤出一个假笑。“你看,我还行。”他举起右手道,“我没失去触觉……步骤也没乱。”他下了诊疗床,把长长的脚插进鞋里。阿德里安娜注意到他穿的是一双凉鞋,这应该是他对热带地区生活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妥协之一。她见过他两次,两次他都穿着长裤和亚麻夹克外套。
费瑟斯顿窄窄的脑袋上布满老人斑,他把稀疏长发向后抚平,戴上草帽,拉了拉磨损的帽檐,让它垂在右眼上方。等他重新穿戴好那身穿旧了的华丽服饰后,阿德里安娜依稀看到了一个花花公子年轻时候的影子……其实,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现在仍是。
“来杯茶?”她说。
他停了下来。
“天哪,”他感叹道,“这么严重?”
“没什么。”她走到办公桌前,把平板电脑放到桌上,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费瑟斯顿坐下了。这间毫不起眼的診所——这是很多来自英国和加拿大的病人对这里的称呼——位于多米尼加共和国北部海岸的一个小村里,外间是秘书办公室,里间则是诊疗室兼阿德里安娜的办公室。因为她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带有英国口音,在本地很多退休侨民聚居区享有盛名。
她走到摆放着电水壶和茶杯的茶几旁,问:“你想加牛奶还是柠檬?”
“当然是牛奶,”他回应道,“我只在加奎宁水的杜松子酒里放柠檬。你知道,我可是英国人。”
把茶端给他后,她在他对面坐下,“费瑟斯顿医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你的红细胞计数仍然偏低——你有点贫血。”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发火了,但接着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你是否按照我说的坚持服用B-12维生素,并减少了饮酒量?”
他啜了一口茶,声音从茶杯后传来:“啊,是的……我在吃维生素……这个……这类东西。”
“酒呢?”她追问道。
“这个嘛……你知道,我都72岁了,人到这把年纪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对吧?”
“是不怎么可能了。”她同意道,“但作为你的医生,我肯定要叮嘱你最有利于你健康的事。”
他把喝完茶的空杯子放在桌边,身子朝她凑过去,布满血丝的惺忪睡眼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在她身后,窗户上方的空调机嗡嗡作响,对抗着炎热和潮湿。
“对了,”他吸了口气,“你真是个好人,还请我喝茶……不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说真的?”
她比他小32岁,客观地说,她也知道自己是个有魅力的女性,她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上次诊疗时,在他的要求下,她为他的勃起功能障碍开过处方。
“你第一次来访时,在得知你是同行后,我就想着咱俩也许可以借这次机会互相了解一下。”
他坐回去,露出困惑的神情,“嗯,你人倒是不错——但你知道的,我早就退休了。对了,你不是英国人吧?”
她明白他在困惑什么,“我在伦敦上的医学院,所以在学英语时,不可避免带有伦敦口音。再来一杯?”
她注意到他瞥了一眼门口。
“雷娜安排的就诊名单上你是最后一个。希望她走时锁了大门。”
他点点头,“味道不要太重了,也许,你这里有药用白兰地?”
她只是看着他。
“好吧!既然你提出,我给你重新弄,这次多加点牛奶,上一杯按我的口味也稍微苦了点。”
在她忙碌时他四顾打量着房间,注意到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吊扇,摆放着办公桌的区域光线昏暗,令人舒适。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的,唯一的照明是桌上的台灯,旋转灯罩有点偏向一边。
“阿德里安娜,这么说你是本地人?”他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她一边搅拌着牛奶,一边回过头来,“不……我不是本地人,真的。我是在墨西哥出生长大的,你以前去过那里吗?”
他摘掉帽子,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去过,很多年前,感觉像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那里肯定大变样了。”
她把茶放到他面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松散扎起的长长马尾辫搭在白大褂的右胸部位,像一条又粗又大泛着光泽的黑蛇。
“听起来你对那个地方不怎么上心,我很失望。”
“那里的人挺可爱,”他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但太迷信了,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不过这里也差不多,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走出侨民区感受一下。”
老人很快意识到他在对谁说话,果断地补了一句,“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亲爱的姑娘——我敢说在英国所受的良好的医学教育应该已经把这些荒谬的东西从你脑子里清除掉了。”
“清除得相当彻底。”她向他保证道。
他又喝了一口茶,她注意到他的手抖了一下。
“不过,公正地说,”她继续道,“你不能断言英国人毫不迷信——我在英国待了八年,光和我就读的学院有关的鬼故事就听了十来个。”
“这完全是两回事,”他高声道,“就像粉笔和奶酪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漫长的冬夜总得找点乐子,没人真正相信那些事。”
“明白。”阿德里安娜应道,“那你怎么解释他们的固执?那个婚礼后办葬礼的故事,我一年至少听一次。不过,我得说,”她补充道,“这故事还真适合讲给医学生听……虽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鬼故事。”
“婚礼……什么……后面是什么?”
“葬礼,”阿德里安娜重复道,“你肯定听过——故事里的女孩在新婚之夜患上了全身僵硬症,家人以为她死了,葬礼后把她埋进了家族墓地。”
费瑟斯顿似乎刚从轻微的癫痫发作中清醒过来,回应道:“我认为这个传说没有婚礼和新娘的内容。”
“这么说你知道这个传说?”
他用挑衅的语气道:“它起源于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害怕死后被仓促下葬,从而创作了这个警示性的传说——不过是一种该死的心病,几乎就没真正发生过,你知道的。”
“你听到的是怎么说的?”阿德里安娜问。
费瑟斯顿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开,“跟你的故事差不多,但没有新娘,从没听说过这个。说的是一个有钱的女人全身僵硬症发作,家人以为她死了,就安葬了她,还陪葬了一些珍贵的珠宝。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完全是编的,一个都市传闻改编成维多利亚版本……”他停下来拿起茶杯,紧接着意识到茶杯已经空了,于是又把它放回桌上。头顶上的吊扇发出微弱的声音,像飞蛾在玻璃窗外扑腾。
他张开干巴巴的嘴唇,继续道:“在故事发生地——我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哪个国家无所谓——这个家庭拥有大量世袭的土地,女人的死讯和下葬的事很快传遍了四乡八野,当地一个小混混起了邪念,决定去盗墓,把陪葬的珠宝偷走。”
费瑟斯顿又停了下来,不知道他的停顿是为了营造戏剧效果,还是因为他感觉不舒服。
“当然,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顺利。进墓室倒是简单,但把戒指从尸体手指上捋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就在他用力的时候,女人突然尖叫着从昏迷中醒过来,盗墓贼当场就吓得心脏病发作,倒地身亡。我记得故事还说,尚沉浸在悲痛中的家人第二天发现可怜的女人徘徊在墓地,当然她已经疯了。”
空调吭吭了两声,又恢复了不稳定的嗡嗡声。
“你看……”费瑟斯顿坚持道,语气在句尾变得温柔起来,好像他刚喝过水一样,“故事里没有新娘……只是某个有钱的女人——这种事完全就是胡编乱造的。”
阿德里安娜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我好像记得故事里还有更多的内容——也许我把它和墨西哥的版本搞混了。”
“现在该是你午休的时间了。”老人说着想起身,却发现腿不听使唤。
“你看,”阿德里安娜没理会费瑟斯顿的窘迫,继续讲下去,“墨西哥的版本比你的更现代,里面有新娘和……更多的情节。”
费瑟斯顿觉得眼中的阿德里安娜看起来有些变化——她周围的光线似乎变暗了,光集中在她脸上,把脸照得越发清晰明亮。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她看着似乎离他更远了。
“在我们的版本里,”她继续道,“她是穿着婚纱下葬的。故事是这样的——这个漂亮的小姐出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家里有剑麻种植园。她遇到了一个来自英国的医生,至少我认为他是英国人。医生刚来墨西哥,气质不凡,风度翩翩,身材修长,长相英俊,这种故事里的男人都这样。至于那位小姐……对了,她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她的名字,就叫她玛丽亚·埃莱娜吧——她对医生一见钟情,但她的父母却顾虑重重,因为她是他们的独生女,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相对闭塞的乡下。
“不久,英国人在附近的梅里达城开了家诊所,城里有个英国人聚居的小社区。接下来几个月里他不停地去拜访玛丽亚,两人间的爱火越烧越旺,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小伙子的热情、勤奋和表面上的真诚打动了姑娘的父母,他们不仅同意了婚事,还按照当地的习俗,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如果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这对新人要求尽快举办婚礼。姑娘父母理解年轻人之间的激情,觉得早点办婚礼也好。
“这对老夫妇生女儿时年龄已经很大了,所以能邀请来参加婚礼的亲戚不多。他们找到了一个能在两周内主持婚礼的牧师,确定了日期,动用了家族的私人教堂。
“婚礼的準备工作没花多少钱,花费大头在新娘的婚纱上——它流光溢彩,非常衬新娘的肤色和眼睛。玛丽亚穿上后,步履轻盈得像在教堂的石板地上滑行。蕾丝头巾披在她浓密柔顺的黑发上,像是戴上了一顶熠熠生辉的皇冠。新娘踏进小教堂时,前来观礼的为数不多的亲友仿佛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幻影,他们全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玛丽亚生命中最幸福快乐的一天。”
阿德里安娜停止了讲述,目光空洞缥缈,仿佛她就是那个新娘,正在回忆自己难忘的婚礼。
她把目光转回到费瑟斯顿身上,深色眼睛亮了起来,补充道:“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费瑟斯顿盯着她,嘴唇嚅动着,却什么也没说。
“当然,”阿德里安娜微微一笑,“就跟英国版本一样,她并没有真的死去,那只是她真正活着的最后一天。
“那天晚上,”她继续道,“在婚宴和舞会过后,大多数客人告辞了,两位新人去了为他们准备的套房,因为新郎还没有在梅里达找到合适的住所。
“第二天早上,家里正忙着给他们和留下过夜的客人准备早餐,从新婚夫妇的套房里传来一声号叫。不久,新郎踉跄着冲进餐厅,眼神慌乱,面色苍白。‘玛丽亚·埃莱娜!他叫道,‘我叫不醒她!她全身冰冷僵硬!快来!
“众人急匆匆上了楼,跑过走廊,去了套房。他们发现玛丽亚确实像新郎所说的那样——她的脸色比新婚丈夫还惨白,嘴唇发紫,眼白发灰,眼珠一动也不动。
“‘她已经没有脉搏和呼吸了!新郎泣道。新娘母亲摸了摸女儿冰冷的脸,昏倒在地。
“本地一名早该退休的老医生被请来确认玛丽亚是否真的死了,他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在没有进行尸检的情况下,他说他只能推测是心脏病发作,虽然像玛丽亚这么年轻的人有心脏病很罕见,但一旦发作起来,却是致命的。
“由于玛丽亚的身体一直都很娇弱,她的父母恳请女婿放弃尸检,因为他们接受不了对女儿的身体做这种事。新郎虽然是医生,却同意了岳父母的提议,还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刚举行过婚礼的教堂又为玛丽亚做了葬礼弥撒。费瑟斯顿医生,你知道的,热带地区的逝者下葬很快的。玛丽亚被安葬在教堂旁边的家族墓地里,与她的几代家族前辈为伴。
“为了适合这个阴郁严肃却不同寻常的场合,玛丽亚下葬时穿着那件漂亮的婚纱,长达数码的白色蕾丝填满了狭窄的棺材。她手握新娘捧花——那个在一天前的婚礼上,高兴地接住了幸福的年轻女子把捧花还回来了——枯萎的玫瑰散发出的香味弥漫在棺材中。她的手和脖子上戴着婚礼上把她衬托得像个公主的珠宝。新郎,虽然合法地拥有这些贵重珠宝的所有权,但他不愿把珠宝从妻子身上拿下来。他悲痛欲绝,出席葬礼的人都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阿德里安娜眯起眼,补充道:“他们其实不必担心这个。”
她起身,绕过桌子来到费瑟斯顿身旁,把手背贴在后者的额头上。他微微有些出汗,皮肤摸着冰凉。
她弯下腰,直视着费瑟斯顿的眼睛,“你不舒服吗?”
“不……不舒服……”费瑟斯顿费力地道。
“来。”阿德里安娜把手伸到他胳膊下,以惊人的力气扶他站了起来,“去诊疗床,你可以把四肢伸展开来,我再给你做遍检查。”
老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站起来了,他感到非常虚弱,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阿德里安娜扶着老人一步一挪地来到诊疗床前。老人挨着床边坐下后,她娴熟地抬起他瘦削的双腿,顺势一转放到了床上——一看就是行医多年才能这么熟练。
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笔形小手电筒,照了照费瑟斯顿的双眼。在强光的刺激下,他却没有眨眼。
她解开老人的衬衫,把听诊器放在心脏部位,看着远方。取下耳塞后,她挨着老人肩膀坐下,看着他的脸。
“其实,他们压根儿不用担心那个年轻的医生,”她继续讲起故事来,“就在那天晚上,在玛丽亚的双亲带着无法平息的悲痛沉沉睡去后,新郎收拾好了行李,把他为数不多的东西,连同玛丽亚没带进棺材的珠宝装进了小旅行箱,箱子里还有玛丽亚父母给他女儿的嫁妆钱。
“收拾停当后,他偷偷摸摸地出了房间,穿走廊,下楼梯,一路上把见到的有价值的小玩意儿尽数收入囊中,包括在婚礼上用过的银器。但这还不算完。
“从厨房里出来后,他走进了户外温暖湿润的夜色中。借助一只袖珍手电筒照路,他去了教堂。他已经偷到了打开墓室的钥匙。没浪费一分一秒他就进了墓室,直奔玛丽亚的棺材。他早打定主意,把随妻子下葬的珠宝偷出来。
“棺盖掀开后,他先用电筒照了照新婚妻子的脸,接着把电筒光移到她胸前,动作灵巧地摘下珍珠耳环和项链。接下来是戒指。其他戒指都顺利捋下来了,只有最昂贵的钻石婚戒牢牢地箍在手指上摘不下来。
“他从屋里带来了两个包,他从第二个包里取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把新娘戴钻戒的手指切了下来。
“新娘充满野性的尖叫从阴冷潮湿的墓室里传出,划破了夜空,回响在蝙蝠密布的天空,猴子狂叫,栖鸟惊飞,翱翔在泛着光亮的丛林上空。玛丽亚坐起身,紧握着那只残手,发出惊恐而痛苦的尖叫。她看到了丈夫受到惊吓的脸,还看到了他仍攥在手里的战利品。就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明白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精神一下崩溃了。
“年轻的新郎吓坏了——因为他从没想过妻子会活过来——尽管如此,在听到从主屋那边传来的喧嚣声后,他抓起装满了战利品的包朝自己的汽车跑去。他跳上车逃之夭夭,唯一留下的就是那把血淋淋的手术刀——在震惊之余他把它落在了墓室的地上,之后他再也没出现过。调查显示他在梅里达的诊所压根儿不存在,他在那里只是短暂居住。”
阿德里安娜再一次身子前倾,盯着费瑟斯顿的脸,轻轻地在他胸前拍了拍——此时他的胸部起伏已经几乎察觉不到了。“这就是我们的版本,”她笑道,“你觉得怎样?”
费瑟斯顿觉得他上下颚动不了,所以无法回答,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甚至连眼珠都转动不了,所以他唯一可见的,就是进入他视线范围内的阿德里安娜。
“我认为它比英国的版本好……好得多,”她继续道,“因为我们知道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呜……”费瑟斯顿从牙缝间发出声音。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她說,好像他刚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当时我就在那里。我外祖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害怕我妈妈对你——是的,那个人当然就是你——这么痴情会害了她。她也确实遭到了不幸。你也知道她会这样,是吧?但你仍然没有一丝犹疑——你想杀了我和妈妈,然后去个新地方故技重演,就像你在遇到她之前对别的女人做的那样。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些的。
“是的,当时我也在棺材里,和她在一起。几个月后我才出生,是个早产儿。从很多方面来说,我和她终身都没能摆脱那个可怕的盒子。她讨厌我——每当接近或触碰到我都会受到惊吓。有时,她会在屋里和院子里边走边发出尖叫,就像你们传统故事里的报丧女妖一样。她是在逃避曾受到的惊吓,还是在寻找失去的一切?这些我永远无从得知。”阿德里安娜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她左手一直戴着手套,缺失的无名指部位用别针固定住?不,你当然不会知道。
“可怜我的外祖父母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还得抚养一个孩子。他们仁慈善良,对我十分疼爱。但是,他们的女儿,我的母亲,成天疯疯癫癫的没个人样,这让我们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
“成年后,我做了一个也许出乎很多人意料的决定——学医,把医学当作真正的事业来做,而不是像你,”她斥责道,“只是打着行医的幌子。幸运的是,外祖父母很有钱,不管是在墨西哥还是后来在英国,都能送我上最好的学校。我把事业当作生命里的唯一。
“我结过一次婚,但很快离了。虽然我爱他,但夜里我无法安心地躺在他身旁。我全身僵硬,心里充满恐惧,害怕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棺材里尖叫。
“我没有再婚,没有恋人,没有孩子。我亲爱的外祖父母已经去世很久了,妈妈后来也走了,只剩下我孤独地留在这世上。
“于是我起了个念头——找到你。
“总的来说,找到你并不是件难事。虽然一些错误的线索误导了我几年,但你的专一帮了大忙。就像所有成功的猎食者一样,你从来没有改变你捕获和杀害猎物的手法——不管你走到哪里,总是冒充医生来结识当地的有钱人。你用的化名都很相似,就像你之前带着自豪的语气说的‘你知道,我可是英国人。你是,而且一直都是英国人。
“实际上,我是这样找到你的——我想起结婚时你必须向莫拉莱斯神父出示你的受洗证书,证书的复印件还在,我在你的国家找了一个很好的私家侦探帮我调查,出乎我意料的是,证书不是伪造的……但是是偷来的。根据警方记录,几十年前,当地一个教区长的住所遭到盗窃,失窃了若干份这类文件。该辖区的警方曾公开过一起新婚女子被毒杀的案子,这个年轻的女人死前刚买过保险,作为保险受益人的新郎,用的正是被盗证书中的一个名字。但嫌疑人没被逮捕,警方找不到他了。
“那个可怜的女孩是你的第一个猎物吗?”阿德里安娜弯下腰,把耳朵凑近费瑟斯顿的嘴。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像羽毛细绒拂过脸颊。
她下了诊疗床,走出他的视线。片刻后她回来了,手上拿着平板电脑。
“所以,”她继续道,“你不可能回英国去,也不可能去那些有引渡风险的国家。就我所知,你会讲西班牙语,能很好地融入外国侨民聚居地,那么就可以用排除法来找人了——我的目标是一个刚死了有钱老婆的英国医生。这个,”她举起手里的平板电脑,“帮了很大的忙,让我查到了你以前犯下的谋杀案,我和妈妈算幸运的——如果你能称之为幸运的话。终于,我看到了一则讣告,又一个新近嫁给英国退休医生的有钱女人死去了,这则讣告把我带到了这里。”阿德里安娜摸了摸费瑟斯顿光亮的衬衫衣领,“她肯定在她有多少钱的问题上对你说了谎——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总之,我在妈妈留下的你的旧照片中拿了一张扫描,并模拟了年龄增长后的容貌,然后寄给了这里的一个私家侦探。在他确认了你和照片的相似度后,我决定亲自过来设陷阱,就像你以前多次给别人设陷阱一样。
“我在侨民俱乐部贴了印有我照片的传单不久,你就出现了。我和妈妈长得很像,你喜欢这种长相的女人。我猜我的英国医学背景对你也有吸引力。我收费非常低廉,实际上,我一直在亏本经营,毕竟,我知道你舍不得花自己的钱。
“第一次检查时我抽了你的血,稍微多抽了点——希望你别介意这个——但它可以在排除合理怀疑的情况下确定你的身份——DNA,你知道的。”
一滴眼泪从躺在诊疗床上的男人的右眼滑落下来。
阿德里安娜拿纸巾擦掉了他的眼泪,“啊……这么说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你在乎的,是吗?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的,虽然你的病历,”她又举起平板电脑,“真的让人非常担心,如果有人看了你的病历,对出现这样的结果绝对不会感到惊讶,也不会提出要做尸检。想想看,如果我的外祖父母当初坚持给我妈做尸检!
“不,很快你就會看起来跟死了没什么两样,这得归功于我在海地搞到的药粉,我放了些在你的茶里。由于这一切发生时你正在接受医生的护理,所以,没人会质疑,就算有也没几个。”
阿德里安娜最后一次凑近费瑟斯顿的脸,轻声道:“当妈妈躺在棺材里时,你打扰了她,剥夺了她和我,以及外祖父母的幸福,但你可以放心,亲爱的父亲,等你入土后——明天就会——你完全不必担心有人会来打扰你。”
接下来,她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地把他的眼皮合上了。这个叫费瑟斯顿——他还有好多别的名字——的男人不停地尖叫着,但由于张不开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