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
周五放学后,有人跟踪我。
我回头,发现那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一
站在黄昏的路口,我注视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她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留着和我一样的蘑菇头,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橘子发卡。仔细辨认,她的鼻子上也有一颗痣。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生怕鼻子上的痣掉了下来,让我失去了属于我的身份。
她对着我微微一笑,笑容像一把匕首。
她一定是闻到了我的恐惧,如同鲨鱼闻到了血腥味。
我赶紧回过头,不再看她,加紧脚步,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一直在我的身后。无论我跑得有多快,她总能追上我,如同我的影子。
她熟悉我的路线。每当我为甩掉她长舒一口气时,她又出现在街角对面。
跑到一棵梧桐树下,我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低下头,我看见了她的影子。她的影子无比巨大,并不是人的形状,是我看不见的怪物的形状,
怪物的影子,一点点覆盖我的影子。
她慢慢走近我,从背后握住我的手腕。
她的手是那么寒冷,仿佛冰箱冷冻层的一块寒冰,还散发着腐肉的味道。
那味道钻进我的嗓子,让我感到恶心,我想要呕吐,却连呕吐的勇气都没有。
“不记得我了吗?”她贴着我的耳朵,声音如同梦魇。
我不敢回头。
再这样下去,我和她只能有一个人走进家门。
“带我回家,永远守护我,直到海水倒灌,星辰陨落,遵守你的誓言!”她的命令如此清晰,不容抗拒。
我回过头,注视着她的脸,这才看见了她脖子上的金色蝴蝶结飘带。这个飘带,也是她和我唯一不同的地方。
飘带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用针线缝补的字母,那是她的名字:苏珊。
“你过得好吗,小甜心?”
很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这个称呼在我还是个动不动要抱抱的小孩时,总被人喊起。
她咧开嘴,蝴蝶结飘带飞扬。我这才想起这个飘带曾出现在哪里——它是我5岁生日蛋糕盒上的绑带。
而她,是我5岁生日那天收到的诸多洋娃娃中的一个。
她和我有着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大眼睛,鼻子上一模一样的黑痣。
那是一段孤独的日子,父母常常不在家,我被交给一个演员一样的保姆。父母在时,她对我像天使一样温暖,即使饿着肚子,也要等我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可是当父母关上门离开,她就变成了魔鬼,对我呼来喝去。如果我不听话,就会被她关在储藏室,不给吃饭。我经常一饿就是一天,只能在晚餐时狼吞虎咽。这让我父母非常满意,以为是保姆将我教育成一个乖乖吃饭的孩子。
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去哪里都带着苏珊,抱着她睡觉,给她讲睡前故事,和她说生活中的一切。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曾许诺,她就是我的姐姐,也是我的妹妹,是我不可分割的家人,我永远不会抛弃她,永远。
当我旋转她裙子中的发条,她就会为我轻唱《友谊地久天长》——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父母留在家的时间终于多了。我逃脱了保姆的掌控,也逐渐拥有了更多的玩具,不再需要苏珊。
她被我丢弃到角落,放进不见天日的纸箱。再后来,纸箱被送上落满灰尘的阁楼。一年又一年,她被锁在阁楼里,没有人再喊她“苏珊”,没有温暖的拥抱,没有灿烂的阳光,只有老鼠和蟑螂的撕咬。
现在,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扼住我的手腕。
她扯下一段飘带,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我忽然感到一种噬骨的疼痛。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她的话仿佛魔咒,缠绕住我。
我曾经背叛了她。如果得不到她的原谅,她将永远不会放过我。
二
我带苏珊回到家。父母似乎并不奇怪家里多了一位成员,好像我本来就拥有一位双胞胎妹妹。他们甚至买来了高低床,给了苏珊独立的床铺。
苏珊开始驯养我,为我讲睡前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关于她在阁楼里的过去。
对她来说,那里不是一个阁楼,而是一个国家。想要在那个国家生存,除了勇气,更需要的是残忍。她在那里一点点长大,吞下了无数黑暗中的老鼠与蟑螂。我感到恶心,却不敢打断她,害怕她将我也吞掉。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把我救出来。”她从上铺翻身下来,坐在我的床边。
我瑟瑟发抖,恐惧扼住我的喉咙。
“希望你能兑现承诺。要不然,我就把你变成娃娃,锁在阁楼里。”她笑了,拨弄我的头发,指甲抠进我的皮肤——女巫一样骇人。
此后,我对她唯命是从。???????
“可以带我们去旅行吗?我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有一天吃饭,她放下叉子,对我的父母说。
“当然可以,我的宝贝。”妈妈宠溺地把刚煎好的鸡蛋放到她的盘子里。
从她进家门的那一刻,我的父母就爱上了她。
她那蛊惑人心的能力,让每个人都无法对她说“不”。
当她展开地图,圈出她想要去的小岛时,爸爸立刻订购了车票,妈妈转身就开始收拾行李。
“我们要去娃娃岛了。”她得意地望着我。
“那里是我真正的王国。到那里后,你要服从我的每一个命令。”她抬高音调,拿起叉子,在我的脸庞上轻轻划着。我的父母就在卧室里收拾行李,和童年一样,他们总是对我受到的伤害熟视无睹。
我不敢动弹,低头答道:“是,主人。”
三
娃娃岛就在我们小镇的南边,很久都无人居住了。
这座岛有一段悲伤的往事。传说,一个小女孩在岛屿边的运河中溺亡。不久后,她的洋娃娃被冲上岸,被当时岛上唯一的居民兼守岛人朱利安捡起来并挂在树上,祈愿死者安息。
可后来,在岛上住了近50年的朱利安竟然也在相同的地点溺亡了。如今,这座岛屿已经成为一处旅游景点。游客们会把自己带来的布娃娃挂在岛上,告慰亡灵。
换作平时,父母是绝对不会带我来这样的地方的。他们虽然不是女儿奴,但总是将我的安全置于第一位。可惜如今,他们如同被苏珊控制的傀儡,周末就带我们来到了娃娃岛。
如传闻中一样,岛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娃娃。它们来自世界各地,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树上。
苏珊在吃蛋糕,爸爸妈妈在拍照,一行人坐在游船上,只有我被吓得手脚冰凉。
爸爸妈妈已经完全被苏珊控制,他们谈笑风生。
看着眼前这个阴风阵阵的荒岛,以及堆成小山一样的玩具娃娃,我如堕云中,搞不清什么更加恐怖。是书上的恐怖故事,还是眼前这些落满灰尘、在树上随风摇晃,显得十分诡异的娃娃们?
更可怕的是,蘇珊忽然对着我微笑:“你还记得过家家的游戏吗?”
然后,她从小船上飘起来,高高地悬于水面。
她的身体发出绿光,照耀着身后渐渐陷入黑暗的娃娃岛。
岛上的每一个娃娃眼睛都发出绿色的光,俯瞰着我们。
没等我反应过来,苏珊就用飘带将我的父母捆绑起来,悬在空中,将他们变成了布娃娃。
“小甜心,你不是最爱玩过家家吗?这是你的新玩具,和我们一起玩吧。”变成布娃娃的爸爸妈妈被扔在我的怀里。
我颤抖着,不敢呼吸,忍住眼泪,赶紧将爸爸妈妈塞到衣服口袋里,拉紧拉链。
“对不起,对不起……”我瑟瑟发抖,只会道歉。
“小甜心,我就来自这座岛屿。来到这座岛之前,我已经被抛弃了几十次。你姨妈旅游,从岛上将我带到你的生日宴会。一开始,我以为找到了家人。没想到,不过是再次被抛弃。”苏珊的眼睛从绿色变成了红色。
她已经将我的父母变成了布娃娃,接下来就是我。
“还记得以前的游戏吗?我既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妹妹。”她平稳地降落在小船上,似乎不愿意自己的裙子被沾湿。
“那都不是我。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是这里的王。所有的娃娃都是我的奴隶,包括你和你的父母。”她将手伸向我的脖子。
在我快要失去呼吸的瞬间,我挣扎着抓住船桨,侧身倒了下去,坠入河中。
河水包裹着我,让我想起了那场5岁的生日宴会,我努力回想苏珊的弱点。
当时,我们在院子里,许多娃娃被丢进了水里。
我抱着苏珊,站在水池旁,正打算将苏珊丢进水中,加入大家的“水上大战”时,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是苏珊贴着我的耳边,对我说:“拜托不要把我丢到水里,拜托!”
我想起来了,苏珊害怕水。
于是,我不顾一切,游向小船,努力往上爬。
苏珊冷眼看着我爬上小船,嘲笑道:“怎么,小甜心,你知道自己逃不了?”
我没有说话,毫不犹豫地走向苏珊,用尽一切力气,把苏珊推进水中。我告诉她:“我再也不是那个小甜心了!”
苏珊的飘带伸出来,将我缠绕,拉入水中。
飘带将我们缠绕在一起。苏珊不会游泳,将我一直往下拽。
我努力放松,绝不呼吸。在幽暗的水下,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瞬间,我无比想念热可可的味道。只要赢了这场战斗,我就能回到属于我的房间,裹着被子喝热可可。
怀着这种奇怪的憧憬,我活了下来。
苏珊在水中变成了一堆骷髅。我努力解开手上的飘带,确定爸爸妈妈变成的娃娃还在口袋中后,便奋力浮出水面换气,游向远处的游艇。
身后是苏珊痛苦的叫声,以及嘶哑的歌声,又是那首《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桨在微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让我们紧密挽着手
情义永不相忘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
歌声逐渐消失,苏珊也沉入水底。
水底是无尽的黑暗,比阁楼还要黑暗。
或许她能成为那里的王。
四
苏珊离开后,我感染了肺炎,在医院住了半年。
出院那天,对着镜子洗脸时,我发现,鼻子上的那颗痣消失了。
我知道,那个软弱的我也消失了,和苏珊一起沉入了水底。
我的脖子上一直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直到16岁才淡却。
我走到家中阁楼的门口,打开门。阁楼里,一盏昏暗的电灯让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虽然阁楼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但我总能听见,有人在吟唱那首《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也许,那是苏珊在水底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