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象群同行

2022-05-30 10:48简妮
科幻立方 2022年5期
关键词:次声波小象大象

简妮

>>一

在那一刻我决定对你说一说多年前的事情。

记得那是一个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在客厅的地板上壁挂电视正在播放野生大象的历史纪录片。在你膝盖上蜷成一团的那只布偶猫伸了伸懒腰,告诉你它饿了,想吃一条鱼。它不是想吃刚从生鲜市场里买回来的那种湿漉漉的生鱼,而是想吃在油锅里煎熟了,直到两面都呈现焦糖色,连骨头都煎酥脆了的那种香煎鱼。

给我煎两条吧!它娇嗔地“说”。这些声音数据通过无线传输发射到你的耳朵里,经过一个米粒大小的机器转译以后,你便立即听懂了布偶猫说的话。

行吧,小懒猫,我这就去给你煎!十二岁的你说完后,走到旁边的开放式厨房点着了炉火,用稚嫩的手法往锅里急匆匆地倒花生油,并踮起脚取下锅铲,打开抽油烟机,耐心地给猫煎小鱼。布偶猫急切地在你脚下绕来绕去,时不时用脸颊上的细绒毛磨蹭你光溜溜的小腿肚,鼻子吸溜着油锅里飘出的香气,等待着专属于它的香煎鱼。

四周的乳白色墙壁被落日映照得红彤彤的,窗外的风拂过摇椅,送来远方荒野清冽的气息。这些雨后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候,那些与象群同行的日子。

“小丫,你看看,纪录片里大象背上那个人像不像我?”我指了指墙壁上的电视,一群野象正穿过玉米地,象背上有个年轻女人的侧影。

你煎鱼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看电视画面,又问我:“是真的吗?祖母,骑在大象上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你眨巴着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布偶猫急了,用脚掌交替跺着地板,并大声催促你快点把鱼给它煎好。我也摆了摆手,示意你先煎鱼。

在你出生以后的世界里,人類和动物进行语言交流就像日常呼吸一样自然,猫、狗、鸟、虫、海豚、老虎、狮子、大象……它们发出的声波或是次声波,如今通过各个公司生产的动物语言转译器,都可以轻松被人类识别。转译器的相关专利早已公开,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相关产品的价格也已回归到合理水平,人人都用得起。同样,绝大多数的人类语言也可以通过转译器让动物接收和识别。

可是小丫,你不知道,在半个世纪以前,人类和动物是无法像现在这样顺畅交流的。而且,人类那时并不认为动物具有高等智慧,也不屑于倾听它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一切的改变皆始于四十五年前一群北迁的野象,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你的祖父,而你的父亲也还未出生。在你面前的这位佝偻着背,时常咳嗽,看上去毫无用处的八十岁老人—你的祖母,曾经却是骑在野生大象背上,在丛林里跋山涉水与象群同行的传奇语言学专家—百晓。

鱼已经煎好,布偶猫匍匐在你脚下,吃得正香。那一刻,你搬了个矮凳坐下,仰头望着我,竖起耳朵似乎打算接收一个来自远古部落的秘密。

“祖母,快说给我听听!”你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

空气中鱼香味儿四溢,我摸摸你的头,开始讲述当年与象群同行的故事。

>>二

整件事情开始于四十五年前,夏季的某一天,窗外像舰队一样连成片的乌云镶着金边簇拥在低空中。

那天我正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锈迹斑斑的风扇不停转动发出嗡嗡声。但风扇搅动的气流仍然不足以驱散热气,我的脖子和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忍受着潮湿和闷热,我耐心地给学生们讲解野生大象的生活习性、肢体语言以及不同叫声所代表的含义。当我举起右手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大象肢体语言的示意图时,感觉到成串的汗珠正顺着自己的胳膊往下滴落。

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冷门的野生象语课程如今竟然变得颇受欢迎了。选修这门课和前来旁听的学生数量最近也呈井喷式增长,可容纳两百人的阶梯教室几乎座无虚席。

由于自小对大象感兴趣,后来考大学时便报考了新兴起的动物语言专业。当时并未细分各种动物语言,我只能私下里偷偷研究冷门学科中的冷门—象语。本科、研究生毕业后,我曾经申请去到非洲、东南亚的自然保护区里,和野生象群一起生活过十几年。再后来,又读了博士,经过多年的学习和研究,我创建了“象语”这门单独的动物语言分支学科。虽然不是什么明星,可如今我在象语领域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专家。

阶梯教室里的后排,坐着两个不像学生的人,我当时瞅着就有点纳闷。越过黑压压的学生脑袋,发现教室最后排那两个听课的陌生人明显比别的学生成熟许多,肤色黝黑,穿迷彩花纹的军装,并且戴着军帽。

我猜测,他们极有可能是来找我的。果然,当下课铃声响起,讲堂里的学生们像潮水般退去后,穿军装的两人径直朝着我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铅灰色的箱子,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则礼貌地冲着我伸出了右手。

“您就是百晓教授吗?我叫刘拓,这是我的证件,有一些专业知识想要请教您。”刘拓一边出示自己的军官证,一边说。

“是的,我是百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我心里疑惑不解,但猜测可能是和象语有关。

“最近西双版纳野生象群北迁的新闻您看过了吧?我是北迁象群临时指挥部队的队长,不知道您能否帮助我们破译这一群野生象的语言?”刘拓表情很严肃,不像开玩笑。

“这个新闻最近热度很高,我看过一点,但不知道你们具体指的是破译什么内容呢?”我好奇地问。

“是这样的,先前我们录了一小段象语,请您听听看。”刘拓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的年轻军人赵明亮播放野象群的一段录音。

我看见年轻军人从箱子里掏出一个专业的录音、放音设备,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喇叭里传出来的“象语”。不太清晰,断断续续的,有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打雷,也有大象发出的低鸣声,长鼻吸水声,皮肤摩擦声,脚掌踏地的嘭嘭声,同时还伴随着风雨声和野外的虫鸣。

“这,听不太清楚啊,有一小节像是大象的悲鸣声!我猜,它们是在召集同伴举行葬礼?可单凭这一段录音,我也很难破译全部信息的。对了,你们怎么会找到我?”我那会儿只是高校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教授,教的还是冷门学科,并没获过什么国际大奖,也不知面前这两位军人是怎么打听到自己的。

“百晓教授,象语的专业人才非常稀少,我们听说您和野生大象一起生活了16年,是大象语言学方面稀有的专家,就找过来了!前段时间,西双版纳的野生象群不知为何一路北迁,给沿途的村庄造成了一些破坏。我们担心象群继续北迁下去,会给村庄、城镇造成更严重的破坏。而且,它们越往北,气候越寒冷,对象群本身的生存也不利。我们希望您能运用专业知识,引导野生象群返回到西双版纳去。对了,从刚才播放的录音里,您能听出什么重要信息吗?”刘拓回答了我的提问,接着说。

“象语专家我可不敢当!只是接触得早,比别人花了更长时间研究它而已。据我了解,大象至少拥有100多个基本词汇,包括气味、肢体和声音语言等,这还不包括衍生出来的组合词语。有些象语是人类听不到的,录音设备也无法录下来。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看,大象几乎不说话。但其实它们主要是通过20赫兹以下的次声波进行沟通,人的耳朵听不见这些声音,就误以为它们不怎么说话。而一个象群和另一个象群生活习性是有差别的,就像人类不同群体之间的语言也有很大差异。光是凭借你们提供的一段录音,语言样本太少,我也无法和大象建立起有效沟通。我想,必须要到现场,和它们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才有可能破译象语和引导它们。呃,别抱太大希望,这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简单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也不知道面前的两位军人听懂了多少,他们该不会真想要我飞去云南吧。

“的确是要到现场才有可能破译象语。那还是早动身为好,百晓教授,麻烦您赶紧收拾行李和我们一起去云南吧。至于学校这边,我们会帮您出具一份休假证明的!您去云南执行沟通任务,也会有相应的津贴补助。”刘拓关掉含混不清的象群录音,催促我早点启程。

“可我还沒同意……”我感觉面前的军人说话斩钉截铁的,丝毫不容人犹豫片刻或者是借故推托。

“百晓教授,您会同意的,校长也来了!”刘拓狡黠地一笑,侧过身去指向门口。

老校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请来了讲堂,他站在门口,朝着我微微颔首。刘拓说得没错,这是一次难得的近距离研究野生象群的机会。破译象语,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

我明白,这一次云南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三

北迁象群总共有十五个成员,老少家族成员组成的象群从西双版纳出发,沿途一路向北,已跋涉了数百公里。据新闻报道,象群沿路共违法肇事400多起,直接破坏掉农作物800多亩,初步估计造成的经济损失达600万元以上。

野象群已经漂了大半年了,它们一路跋山涉水,经过普洱、墨江、元江,来到了石屏县。

我随着刘拓队长带领的队伍来到了石屏县小石板村,打算在这里和象群进行第一次接触。在仔细查看象群的资料后,我了解到这个象群由六头雌象、三头雄象、三头亚成年象和三头小象组成,领队的是一头年长的雌象。

同时,通过无人机实时跟踪的影像,我对象群的起居以及行为细节进行了数日的观察。三头象崽子年龄从半岁到一岁之间不等,其中那头一岁的小公象表现得尤为活泼,不怕人。成年大象对人的警惕性则要高许多,远远地瞅见了人和卡车就会绕道走。观察多日后,我判断先同小象接触会比较可行。说是小象,其实体型也是惊人的,近一岁的小象也有足足三四百斤重。无人机镜头下的小象对人没有太多警戒心,见到摄影师在旁边拍照也不害怕,它有几次还好奇地一路小跑过去伸出长鼻子嗅一嗅摄影机器,摇头晃脑地观察。

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冒险,从小象身上寻找进入象群的突破口。

“刘队,你们把几辆卡车连起来,拦在象群的必经之路上。”我脑袋里想好了完整的计划后,向刘拓提议。

“百晓教授,你是想用路障迫使象群拐弯进入小石板村的一户农家小院?这样做安全吗?”刘拓大致理解了我的意图。

“对,我打算在农舍里和一岁的小公象进行首次接触,放心,我有经验的。”我说。

“行,听你的,我这就去安排。小赵,那户农舍好像是张大旺家的,你提前去打个招呼,让他们全家带上贵重物品,早点避开。记得跟他们说,象群给他们家造成的所有损失,我们会承担。”刘拓队长安排手下赵明亮去做准备工作。

没多久,几辆大卡车连成的路障就做好了,在马路上一字排开。

我提前在衣服上喷洒大象熟悉的味道,这是从象群生活过的草堆和泥坑里收集而来的。这一招,从前在非洲的丛林里也用过,这味道可以让象群感觉到熟悉,消除一些戒备心。

“百晓教授,这些泥浆味道……这样管用吗?”刘拓有点疑惑地问。

“气味,是辅助性的语言,象群应该能识别的。大象其实有三套主要的语言体系,如果加上气味,就是四套。另外那三套语言是指肢体动作语言、人类能听到的有声语言、人类听不到的次声波语言。除了气味以外,我这次还会用到肢体语言和有声语言。”我解释着。

“有声语言?”刘拓一愣,表示不解。

“大象脚掌的次声波我发不出来,可鼻子和嘴发出的高音和低音我还是能模仿一些的呀。”说着,我给他演示了几声大象细长的鼻息和低吟声。

“哈哈,百晓教授,你学得还真像模像样的。”刘拓被逗乐了,笑着夸我。

各种物资准备妥当以后,我一个人待在张大旺家的农舍里,刘拓队长带着手下离开了。

饥饿的象群像行军队伍一样疾驰而来,果然,遇到卡车路障后不得不拐弯进了唯一的小路,直冲进张大旺家的农家小院。这个院子里晾晒着新鲜玉米和干辣椒,沿着屋子周围立着一圈干草垛。象群大部队在院子中央停下来啃地上晒得半干的新鲜玉米,看上去是饿坏了。有的大象太心急,吃东西时不小心被旁边火红的干辣椒呛到,甩动长鼻朝天上打着响亮的喷嚏,把屋顶的茅草都震落到了地上。

可我突然发现,这家农舍的主人,张大旺一家三口竟然还在屋子里,他们听到大象的喷嚏声,从堂屋旁边的小房间里打开门探头出来。

“张大哥,你赶紧把家里人看好,反锁上门,要是被大象不小心踢到,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催促着这家小院的主人赶紧躲起来。

“我们也想看看大象呢。”张大旺似乎一点儿也不怕。

“是啊,让我们看看吧,听说大象自古以来都是吉祥物,走到哪里就会给那家人带来好运!”张大旺的老婆王翠也附和着说。

“唉,要不这样吧,你们把女儿小凤带着,可以从里屋的门缝里面悄悄地看,千万别发出声音。”我无奈地叮嘱他们先躲进屋里藏好。

“阿姨,我们不会发出声音的。”张小凤在一旁俏皮地说完后,就和父母一起钻进了屋子。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香蕉、苹果放在堂屋中间的一个大筐里,静静等待着。一头成年的大象拖着笨重的身躯进了院子,估计是闻到厨房残留的油烟味儿了,它没有走进宽敞的堂屋,而是径直走进西北面的厨房里。这头大象一进去就掀翻了装米面的陶瓷大缸,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看上去它是长途跋涉饿坏了。

那头一岁的小象走进了我待的堂屋,它闻到了香蕉的味道,犹犹豫豫地踏进来。我用手捧着香蕉,这头小象长鼻子一伸就把香蕉轻松卷走了,吃完还灵活地把皮吐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摸它鼻子上面厚厚的褶皱,它也没挣脱,发出友好的呼哧呼哧声。一岁的小象似乎明白,面前的人类,也就是我对它没有威胁。

而厨房的成年大象吃完水果、米面后,踱着步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娴熟地用鼻子操作,拧开了水龙头,开始招呼象群过来喝水,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餐厅一样。我想,这头成年大象可能是在前面的旅途中自学了开水龙头吧!

张小凤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跑了出来,她看见我身旁的小象很温顺的样子,也想跑过来摸摸。

“小凤,千万别过来!”我大声说话制止她,我的身上有象群熟悉的味道,可她身上是没有的。

小凤没听我的劝告,一溜烟跑了过来。小象避开小凤的抚摸,鼻子一甩,轻轻拍到了她肩膀上,小凤被吓得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屋里的张大旺一急,提着一根两米长的扫帚就冲了过来,高高举起扫帚,想要驱赶小象,保护他的女儿。可面对三百斤的庞然大物,他的双腿也在发颤。

“张大旺,快停下!小象没有威胁的。”我挡在小公象前面,阻止张大旺的攻击。

同时,我转头对小象发出了一声友好的鸣叫,它垂下头,没有先前那样焦躁不安了。接着,我赶紧冲上前,把张大旺手里的扫帚卸下,扔到一旁去。

地上的小凤还在哭,我抱起她跑进里屋,把门关上,并叮嘱她的父母,千万别再跑出去了。

我从门缝里看到,一岁的小公象不再继续待在堂屋里,它也小跑着加入院子里的大部队。

院子里十几头大象根本不把人类放在眼里,它们依然在吃东西,喝水,待到悠闲地吃饱喝足后,再结伴上路。张大旺一家三口待在里屋通过门缝往外看,我走了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目送它们远去。那头一岁的小象离开前,还特意回头看了我很久,我这个瘦小的人类影像应该是写入它的记忆库里了。

>>四

由于第一次与象群接触不是那么成功,参照象群的迁徙路线,我决定调整方案,去到峨山县的北塔镇,同象群进行第二次接触。

“在下一个点—峨山县北塔镇,我一定要进入象群,和它们同行一段路。”我对刘拓队长说。

“百晓教授,之前在农家小院的经历挺惊险的,和象群同行,您真的有把握吗?”刘拓再次确认,在他看来,野象群是非常危险的。

“没问题的,大象有着非常好的记忆,我想,那头一岁的小象已经认得我了。”我认为问题不大。

“需要我们做什么协助工作?”刘拓继续问。

“能沿途给我空投一些物资,保持电话通畅就好。”我说着,开始收拾与象群同行的必备物资。

北塔镇也是象群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坐车提前到达镇上,背包里装了一些干粮和其他的物品,等候在这里。

自带干粮,野地生存这件事情我从前在非洲丛林也干过,野地里如何防蚊虫叮咬,如何与大象友善相处,我都有着丰富的经验。理论上,非洲象比亚洲象更为凶猛,更不易亲近,老虎、狮子都要让它三分。

这一次,我使用了更为浓郁的气味语言,是从大象新滚过的泥塘里取出的气味。肢体语言和声音语言也不能少,我就待在象群必定经过的小镇上等着它们。

果然是那头一岁的小公象首先注意到了我,我模仿野生大象的声音和它打了个招呼,它便朝我跑了过来。当它靠近时,我伸出细长的胳膊,摸摸它的脑袋,它欢快地扇动着蒲扇一样的大耳朵对我示好。小象身后的象群吼叫了几声,我便模仿大象的鼻音,发出和它们类似的声音,这个声音代表着友好,没有威胁。象群似乎听懂了,它们放松了警惕,继续缓慢前行。

这时,一岁的小公象伸出鼻子碰碰我的脸,又张开嘴发出欢快的叫声。我抚摸着小象的背,正打算骑上去。可一头成年公象走了过来,它硬把小象挤开,蜷曲着象腿半蹲在地上,扇着大耳朵。我猜测,它这是示意我不要坐到小象背上,而是坐到它的背上。于是,我用嘴发出低沉的声音,模仿大象的语言对它的行为表示感谢。

我想,隐藏在路边树丛中的刘拓和其他军人们,一定很惊讶吧!他们弄不明白我是怎么和大象进行语言沟通的,只是看见我一个跨步便轻松坐到了成年公象背上,半蹲着的成年公象起身,先前那头小象跟在我们旁边一路小跑着。

这一群北迁的野象群接纳了我,我骑在大象背上,随它们浩浩荡荡一起离开峨山县北塔镇。我们一路前行,沿途经过玉溪,到达云南省会城市昆明,人和象群同行,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许多架无人机在头顶盘旋,跟踪拍摄,为今后的纪录片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多日过去,我的头发、衣服上也和大象一样,到处都是泥浆。饿了,就從背包里取出干粮来吃,渴了,便在路途上经过的河边喝一些水。野象群在草地上熟睡的时候,我也和一岁的小象一起挤在象群中间,盖上一块薄毯,和衣入睡。

途中,我借助手机让刘拓协助空投必需的物资,也仔细记录着与象群同行的路上新学会的象语。大部分象语是用语音记录,并配合文字作标注。倘若要完成引导象群回到西双版纳的任务,我想,得运用更复杂的语言,进行更加深入的沟通才行。

“百晓教授,您觉得现在可以了吗?”过了许多天,刘拓打来电话。

“就在下一个公路,昆明的尖哨公路,你们用卡车封路,多准备一些香蕉、菠萝等食物。”我安排着。

通过多日骑在象背上的同行旅程,我已经和这十五头象的象群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是时机引导它们回西双版纳了。

在昆明的尖哨公路,在刘拓的指挥下,战士们把卡车排成一列封路,迫使大象回南方去。

食物被投放在象群行进路线的相反方向,我用肢体语言和模拟声音与最年长的大象沟通,我告诉头象再往北走对象群很危险,北边只会越来越冷。

可是,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次头象似乎没听懂我的意思,它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象群开始集体发怒。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这群野象撞翻了卡车路障,冲进附近的村子里肆意破坏一番,还把一家农舍茅草棚的屋顶都掀翻了。

这次事件过后,象群对我仍然是友好的,没有显示出敌意。可有一天,我看到两头成年公象不知为何,默默离开了象群。

出走的两头公象越走越远,甚至走到了离象群足足有50公里远的地方。那两头公象是去探索新路线的吗?我不得而知。可象群北迁的速度明显放慢了,也许是在等候那两头离群的公象回来。由剩下十三头野象组成的象群总是在昆明附近的山头上逡巡,来回打转,并时不时地跺跺脚。

后来,我从手机上的新闻得知,那两头公象偷吃了几十公斤农民的酒糟,在河边醉倒一晚,酒醒以后却又像开着导航一样按照最短路径返回到在山头等候的野象群大部队里。

其他人不明白离群公象是怎么找回来的,可我知道,大象有着次声波远距离通信能力,它们的脚掌既是次声波发生器也是接收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通信距离甚至可以达到100公里。所以,50公里的距离完全在它们的正常通信范围内,离群公象能迅速找回来也就不奇怪了。

“刘队,快把卡车开过来,前些天走失的两头离群公象回来了。现在正是引导它们回西双版纳的好时机。”我给刘拓队长打电话。

“好,我们很快就过来,百晓教授,你也要注意安全啊。”刘拓挂掉电话,立即带领一支队伍来到象群前方的公路上。

卡车队伍和北迁象群在公路上对峙着,象群静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做出一些更为复杂的声音、肢体指令,示意头象赶紧带领大家回到南方去,可头象对我发出的指令视而不见。一岁的小公象跑到我面前,把长鼻子放进嘴中,一边摇晃一边呼气发声,就好像一个人用手指吹口哨那样,发出细长的尖啸声。听上去,像是一种警告声。

突然,有几头成年大象似乎像商量好了一样,一起轻轻跺脚。不知为何,我眼前出现了幻觉,面前的象群、天空、树木全都在摇晃,就像大地震一样!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幻觉和大象的跺脚有关系。这幻觉就像有人从背后朝自己脖子吹寒气,让人毛孔颤抖,如坠冰窟。我从象背上跌落下来,拼尽力气,往远离象群的方向狂奔。直到自己脑袋里的幻觉消失,才停住脚步。我冷静下来推测,刚才野象群一定是集体用脚掌发出了次声波。这时,我发现卡车旁边的战士也在地上东倒西歪着,晕了过去。我有点后怕,万一大象发出的次声波功率更大一些,在现场的人就有可能脏器破裂,出血而亡。

从本次的结果来看,象群并未刻意攻击人类,它们仅仅是想把我甩开,并绕开卡车形成的路障,继续向北迁移。

>>五

我回到刘拓部队驻扎的营地,为这次没能完成沟通任务,没能顺利引导北迁象群回西双版纳,向他道歉。

“刘队,很抱歉,我这次没完成劝返北迁象群的任务。”我很沮丧。

“百晓教授,你还是很有胆量的,休息几天,再好好研究一下吧。”刘拓还不想放弃。

多日的野外生活,把我的皮肤晒得黝黑,洗完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变换嘴型说着象语。是我的象语说得不够好吗?镜面微微颤动着,我注视着面前颤动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的镜面,猛然意识到,也许是之前用常规的声音,和象群无法作深度沟通,至于肢体语言更是容易产生一些误解。

可象群为何要如此执着地北迁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又洗了个冷水脸,待到安静下来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憔悴的脸,漆黑的眼眸里依然有光。我不想认输,不想承认与象群沟通彻底失败了。也许之前的思路有错,我不应该回避次声波的沟通,因为大象最主要的沟通语言正是人类听不到的次声波,这占了大象交流语言的90%。要是我们能破译次声波,不是就可以和象群进行无障碍深度沟通了吗?我联想到深圳有个老朋友吴铭正在做的项目,正是“次声波转译器”,据说在海豚身上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效。

“吴铭,我是百晓,你正在做的次声波转译器项目,到什么阶段了呀?”我立即打电话问。

“百晓,你跑云南去了呀?我在这段时间的新闻里看到你了。你是想破译次声波的象语吗?”吴铭问。

“对,你们实验室的次声波转译器不是已经在海豚身上验证过了吗,能不能重新改造后应用在大象身上?”我急切地问。

“这些天我正在休假,用在大象身上,还是有这个可能的。你来我们项目组协助吧,这样,我先跟领导申请一下。要不你下周就来深圳,我们一起去实验室!”吴铭说。

我提前从昆明飞到深圳,周一的时候,请吴铭先喝了个早茶,然后一起前往南山区软件产业基地的实验室。

周一早晨的实验室安静得可怕,吴铭有点纳闷,大清早的不应该啊。

“吴铭,实验室的电闸在哪里?在办公室外面还是里面?”我感觉到离实验室的距离越近,越是头晕心慌,想呕吐,还有说不出的紧张感。

“你懷疑是次声波的缘故?电闸在外面,可以关掉的。”吴铭也敏感地意识到了有问题。

我见他打了好几个同事的电话都没人接听,便决定先拉掉电闸再进去,以免被大功率的次声波误伤。

当我们到达深圳南山区实验室的时候,发现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全都保持原有的工作姿势出血而亡。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半仰在电脑椅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面对实验室里血腥的现场,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些员工是被机器发出的次声波杀死的。也许有人不小心把机器强度开得太大了,大功率次声波会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振动,大脑也会产生各种令人恐惧的幻象。据说从前远洋船上船员跳海就和风与海浪摩擦产生的次声波有关,很有可能连古希腊海妖塞壬的传说都是源于次声波。

我和吴铭报了警,让警方来处理现场。他们查看次声波转译器,发现机器果然是打开状态,实验室里员工的死亡大概率和次声波转译器有关。

警方封锁了现场,还要继续调查,提取证物,实验室我们不能待了。所幸,在派出所作了笔录以后,警方也排除了他杀可能,认定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

“吴铭,现在怎么办,还能继续研究转译器吗?”我问。

“去我家里吧,我家阁楼上也有一套简易的实验设备,平常自己也在家鼓捣。一会儿,我们再把实验室里的主要器件带一些回去应该就可以继续研究了。”吴铭说。

由于实验室出了这么大的事,吴铭申请在家办公很快被领导批准了,我们用车从实验室拖走了一些主要的器件。两个人待在吴铭家的阁楼上调测机器,发现功率开小一点勉强可以接受,既让大象能听到,同时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吴铭和我,在阁楼上不眠不休折腾了数个月,象语次声波转译器终于开发成功了。

第一代的“象语次声波转译器”由于集成了一大块高能电池,像个大砖头,它的主要部件包括输入模块和输出模块,输入模块将人类的声音转化成大象能识别的次声波传播出去,而输出模块按照大象的性别、年龄对应着不同年龄人类男性、女性的嗓音,通过一个扩音器播放出来。

几个月以后,我带上简陋的“象语次声波转译器”重新出发去和大象沟通,就快要进入冬季,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象群要是继续往北走可能会遭遇严寒天气无法度过这个冬天,我相信这次一定能成功说服野象群回到西双版纳去。

>>六

短短几个月,这一群备受关注的野象群就已经走出了云南省,经过四川宜宾,成都,继续往北,到达了成都北边的古尔洛冰川国家森林公园。

我乘坐直升机来到象群最新到达的迁徙地,即古尔洛冰川国家森林公园,十五头大象已经在这里徘徊多日了。我让其他人远远地观看,独自一人去和北迁象群沟通。

费了很大劲,我才把笨重得像砖头一样的象语次声波转译器从包里掏出来调测好,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把人类语言转化成次声波发给大象。

踏着牧场的枯草走了过去,我站在野生象群面前,距离它们不足五米远。我用第一代象语次声波转译器跟大象说,新迁徙地古尔洛冰川国家森林公园不适合象群居住,严寒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希望象群尽快回到温暖的西双版纳。

当时,我站在古尔洛圣山脚下的红柳滩牧场上,旁边是美丽的湖和一小片森林,微风掠过,地上的雪仿佛一夜之间融化了。很奇怪,在严寒的冬季牧场,我却提前感受到了春季的到来。

一头成年公象朝着我把象腿抬了起来,看上去是有攻击性的姿势,可另外一头体型更大的成年象用耳朵扇了扇这头抬腿的大象阻止它攻击我。我面对成年大象动辄好几吨的巨型身躯,有点紧张,手心冒汗。我不知道刚才说的话是否已经准确传递给了它们,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还是先前的内容,劝象群回到温暖的西双版纳去。

可象群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它们很快在湖边聚集到一起围成一个圈儿。

过了约莫一分钟,我突然听到耳朵边上的次声波转译器里传来男性、女性、小孩的聲音,就像是象群在召开紧急会议一样。

喧嚣一阵子,会场突然安静下来,一个如同人类祖母一样沙哑的声音突然大声地说:“孩子,西双版纳即将进入常年49摄氏度的高温,我们象族绝不可能回去了!”听上去头象是在对我说话,是的,这里没有别人,它是在对我说话。而且,头象迈着坚实的步伐,不紧不慢朝我走了过来。

“可这里马上要进入冬季,你们会被冻死的!”我通过次声波转译器把说出的信息转译后传递给头象。

“傻孩子,你闭上眼睛感受一下,这里的温度早已升高了,雪正在融化,这个地方即将进入绵长的春季!我们象族已决定在此定居,不再四处迁徙。”很快,祖母头象轻踏脚掌发出不同频率的次声波信息回复了我。

阳光洒在绿色的草地上,风拂过我的脸颊,果然是温暖的,混合着淡淡的泥土和青草味。我悚然惊觉自己以及全人类在这群野生大象面前,就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孩。

一岁的小公象跑过来,用鼻子卷起一朵浅紫色的小雏菊插到我的头发边上。

“嗨,之前在路上我一直在同你讲话,可你听不懂。”耳朵边上突然响起一个孩子气的童声,我猜,这是一岁小公象的声音,因为—它的大眼睛正望向我。

“你跟我说什么啦?”我惊讶地问,刚刚说出的话语通过次声波转译器翻译出去,扩散在空中,整个象群都能听见。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要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可你那时听不见我说的话。”小公象轻拍脚掌说。

我听到耳朵边上的转译器里传来小公象清晰的声音,它是用脚掌发出的次声波在说话。它以前也在跟我说话吗?没有次声波转译器的帮助我的确是听不见,就像聋人一样。我想,长久以来,傲慢的人类大概是低估了大象的智商。

有研究表明,大象大脑中与记忆相关的脑区其实比人类更大,因此大象拥有长期记忆知识的能力,可以记住数十年前走过的迁徙路线,以及每一处水源的准确位置。我们人类原以为,大象的智商最多只是四五岁小孩的水平。可在古尔洛圣山脚下的牧场上,我意识到,人类错得太离谱了!

野生象群的智慧远远超过了人类,它们已经主动做出判断,选择了物种生存的最佳策略。

再劝象群回到西双版纳已毫无意义,于是,我只得同象群告别,乘坐直升机离开了古尔洛冰川国家森林公园。

后来,气温巨变,不但野生象群在出走,就连亚热带的很多人类居民也受不了酷热天气,开始陆陆续续地迁徙到别处。经历这个事件以后,我成了名人,不得不接受多家媒体的采访。在采访中我始终强调一件事情,那就是人类必须反思自己的傲慢,大象以及别的动物都是可能具有高等智慧的,我们得抱着谦卑的姿态去仔细倾听。

>>尾声

“祖母,您刚刚说的那群北迁大象还活着吗?”小丫听完我讲述的故事,继续提出疑问。

“一些成年大象和头象已经不在了,可最初认识的那头一岁的小公象应该还活着!北迁象群和它们的后代后来一直生活在温暖的古尔洛冰川公园里。”我从久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回答小丫的提问。

“可这个故事和动物语言转译器有什么关系?”小丫又问。

“动物语言转译器就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大量投产和商用的呀!人们终于开始反思,发现从前低估了动物的智慧,不仅仅是指大象这种动物。于是,从象语转译器开始,扩展到猫、狗、老虎、狮子、鹦鹉……早期的动物语言转译器个头是很大的,像个大砖头一样,价格也非常昂贵。后来,各大公司纷纷参与竞争,对转译器产品进行了优化,小巧到可挂在人类耳朵上。再后来转译器的体积变得更小,就像一颗小米粒,轻轻贴在耳郭里,喏,就像你现在用的这个一样。”我捏一捏小丫的耳朵,里面有一颗不易察觉的微粒。

“那动物侧的转译器呢,怎么装到它们耳朵里?”小丫好奇地问。

“如果是宠物和自然保护区里的动物,可以麻醉以后通过手术植入耳郭,你的布偶猫就是这样植入转译器的。但野生的鸟类和深海里体型巨大的鲸,就比较难办,科学家们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的安装问题。”我说。

“那,我的祖父呢?你骑大象的时候,他在哪里呀?”小丫又问。

“傻丫头,你祖父当年在另一个城市,四十五年前我还不认识他呢。”我看着墙上的黑白照片笑出了眼淚。

夜幕早已降临,小丫转头盯着墙上的电视,纪录片还在播放着。布偶猫伸了个懒腰,它表示对我们冗长的谈话内容不感兴趣,翘起尾巴高傲地从小丫的脚边走开。我坐在摇椅上微闭着双眼,目送着那一群北迁大象,还有年轻时候的自己钻进丛林,消失不见!

>>后记

2021年的云南北迁象群事件引起国内外媒体的极大关注,人类恍然惊觉,对野生大象群体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我查阅了大量文献,发现野生象群成员之间有着特殊的远距离沟通方式—次声波,而与次声波相关的故事也许早在古希腊海妖的神话传说里就已经出现过了。大象通过次声波可以进行几十、上百公里的远距离通信,其他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和社会行为习惯。我由此得到启发进行了想象延伸,说不定人类真的低估了大象和其他动物的智商。于是在本篇小说里虚构了一种“动物语言转译器”,它让人类与动物之间的交流变得畅通无阻。我设想,有一位还未出生的读者,在将来的某一刻偶然读到了这篇科幻小说,对动物语言产生了浓厚兴趣,并从小立志研究动物语言,最终发展出一套完善的理论,在这套理论的引导下,应用层面的产品——“动物语言转译器”得以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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