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粟
李中华曾经是儿子李超儿时的偶像,下岗的他抛弃妻子南下创业后,这一切都变了……
晴天霹雳,偶像爸爸跟美女同事私奔了
曾经,李中华是儿子李超的偶像。一下班,他就扎进“工作室”忙活。李超搬个小板凳,趴窗户上看他。他时常会做一些小玩意儿给李超。会翻跟头的小木猴,会跳的青蛙,能打架的小狗等,就连他做出来的弹弓,比别的小伙伴手里的射程更远,更有准头。李超常常想,长大后要成为他那样厉害的男人。
李超读三年级时,李中华成了厂家属区第一个走出国门的人。他带回了满满一行李箱的巧克力,他给李超讲坐过山车如何不晕眩,肯德基如何无限量续杯可乐。李超好奇地听着,内心透着小小的得意:“看,这是我爸爸,1.80米的山东大汉,眉眼间有着费翔的深邃,还是机械系的老大学生,一位国有企业的技术员。”
李中华的出国之行,带回来了“先进”的进口机器。厂子换了“流水线”,还上了当地报纸。但是,“流水线”的作业模式闲置了更多的工人。下岗,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其中,第一批名单就有李超的妈妈许慧。她是标准的“厂二代”,随着她第一批下岗,她开始怪罪李中华,出国也成了他们“不学好”的罪证。李超眼里那个温柔贤惠的母亲不见了,此时,一个美丽干练的阿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梅姨。
梅姨是厂里的女工负责人,喜欢穿带垫肩的西服衬衣,配着黑色一步裙。下班后,她喜欢散开头发,每次见到她,李超都会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李超经常看见梅姨来敲他家的门,叫李中华去单位谈业务。李超跟着他们溜出去过,发现他们进了家属院后墙的小树林。有一次,李超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她是来跟李中华商量辞职,一起下海去创业。
伴随着梅姨的频繁出现,许慧对李中华的态度更加恶劣。而李中华真的辞职了,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梅姨。他留给家里的只有一个存折和一封信。
那封信是给李超的。李超不想看,他以为爸爸和梅姨说去广东省广州市,是像上次出国一样去考察,但是过了一个十天,两个十天,爸爸都没有回家。他有点慌了,问妈妈。妈妈说,他不会回来了。李超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更令李超和妈妈难过的是,他们连家都要失去了。
厂子里三番五次上门,让许慧母子尽快搬离。第一批就下岗的许慧,辞职离家的李中华,他们家似乎没有再住在家属院的理由了。
许慧作为从厂区大院里长起来的第二代,机器的轰鸣声、食堂的饭菜香,以及邻里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都让她感到踏实。
李超的姥姥姥爷早年去世,他和妈妈没有别的人可以投靠。李超的奶奶主动邀请他们娘俩去她家住,许慧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其他选择。
李超和妈妈搬进奶奶家后,奶奶说:“我就当没这个儿子了,以后就咱们仨过。”当着亲戚邻居们的面,她也态度强硬:“谁也别劝,我只认儿媳妇和孙子,不认他李中华。”
李超的奶奶是大家庭里走出来的女人,从小读教会学校,带着特有的儒雅和大度。奶奶的包容让李超很安心,她从不主动提起离开的李中华,偶尔李超听到她接电话时语气不好,就猜到大概是李中华打来的。
母亲跟奶奶不是一类女人,她开始每天出门找活干。李超后来才知道,李中华留下的存折上,每个月都在增添着数字。这笔不多的资产,让许慧能够在奶奶家抬起头来,也让她每天出门的张罗有个理由,无论是否真的赚到钱,她每个月都能按时交钱给奶奶补贴家用。
两个女人平时无话可说,但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爱李超。李超开始逐渐忘记对李中华的想念,也快要忘了他的脸。除了他寄来的一台游戏机,还有游戏卡带,让李超迅速在同学伙伴中间又重获威望。
1997年春节,李中华没有回家过年。
大年初三,李超奶奶家的亲戚们在饭店聚餐,李中华突然赶来。看到他,七大姑八大姨先是一愣,接着有的客套问候,有的张罗着挪椅子,想给他腾个位子,有的还叫来服务员让添碗筷。
李中华尴尬地笑着说,他同事还在外面车上等着,就不坐了。他是跑业务路过,进来敬个酒,接着还要赶路。接着,他拿过桌上的白酒瓶,倒了满满一杯,走到李超奶奶的面前,说:“妈,儿子对不起您,小超就请您多费心了。”说完,他一口气喝下了杯中酒。
“你这个,你这个……逆子……”李超的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抽到了李中华的下颌上。亲友们赶忙上去拉架。在慌乱中,李超看到奶奶突然背过气去,重重地摔在椅子旁边。李中华那天没能如愿离开,奶奶是被门口等他的车子拉走的。
李超看到开车的是一个女人,散开的头发染了好看的栗色,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染了鲜红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肩膀没有过去那么宽了,换了墨绿色的连衣裙,但李超认得出,她是梅姨。
等李超去医院时,奶奶已经转去了ICU。奶奶是脑梗,因送医还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是人整个糊涂了,身体也不能活动,甚至不能吞咽。许慧一夜夜守在ICU门口,随叫随到。李中華没有回家住,每天去医院送饭。
元宵节那天,李超的奶奶转入普通病房。李中华留下一沓钱,再次消失了。
抛妻弃子,一纸离婚协议惹众怒
每天头发梳得没有一丝碎发的奶奶,彻底成了失智失能老人。她的一个鼻孔里插着一根软管,许慧每天把荤素搭配的饭菜打成糊状,慢慢用一个针管推入这根软管。奶奶毫无反应地接受着这一切,这根管子成了维系她生存的生命线。
奶奶住院,妈妈陪床,李超开始了独自在家生活的日子。
在家里的抽桌里,李超发现了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是离婚协议。他们约定了资产分割,也同时约定了李超的归属。
那一刻,李超才知道这个春节李中华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被李中华彻底抛弃了。他也早就不在李超的偶像清单里。李超暗自发誓:将来绝不做李中华这样的男人。
奶奶在普通病房又躺了一个月,李中华留下的现金早花空了,妈妈把她转到了区人民医院的6人大病房里。奶奶脱离了鼻饲管,可以吞咽简单的流食,一直昏睡的状态也有了改观,时断时续地念叨她的儿子。
区人民医院类似现在社区医院的规模,只有二层楼,没有任何装修,病房内外都是水泥地。走进医院首先闻到的,不是消毒水味,而是卧床不起的人体气味,那种气味深深刻在了李超青春期的记忆里。
放学早的时候,李超会直接来医院帮忙。
病房里没有洗手间,妈妈打来一盆水给奶奶擦拭身体。李超帮她从侧面掀起奶奶一边的身子,用手顶着立起来,妈妈给奶奶擦完一侧,并抽出下面垫着的尿布。放下这一边,李超再去推另一侧。
15岁的李超身高已近1.80米,掀起并顶住一个完全瘫痪的老人都非常吃力,他不敢想象身高仅1.60米的母亲,是如何一遍遍独立完成给奶奶更换尿布和隔尿垫的。
邻床的阿姨对李超说:“你长大了要好好对你妈妈,你妈真是个好闺女,照顾你姥姥不容易。”李超下意识地回头想看一眼妈妈,却看见妈妈的头发凌乱中掺杂了近一半的白发。妈妈不过四十出头,为了照顾奶奶,苍老了这么多。李超感到一阵心疼,这种心疼里面激发了愤怒,他开始恨李中华。
离婚后,李中华反而更加频繁地往家里寄东西,衣服、食物、特产,甚至还有零食糖果和各种玩具,有时候还有写给李超的信。
他或许已经忘记,他的儿子已经是15岁的大男孩了,不会再拿着巧克力与朋友们分享,也不会因为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玩具而沾沾自喜。他或许再也无法与儿子有任何的共情了。他的信,李超也不稀罕看,直接丢在书桌下的垃圾桶里了。
1998年,李超16岁。听说李中华娶了梅姨,北上浙江做生意,成了大老板,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开上了名牌车,孩子念贵族学校。李超却因学习成绩不好,没有考上高中,去了技校。
李中华终于放弃了给儿子寄零食和玩具,改成直接电汇零花钱。
李超的奶奶在许慧的照料下,恢复了部分上肢功能,通过评估被送去养老院。许慧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买了当年比较早的一批私房,是原来厂子新建的高干家属院,因转制后个别高管触碰了法律,其他中层又超标,房子就放到社会上买卖了。
2000年,李超成年了。没有什么成年礼,同年奶奶去世了,奶奶临终那几天夜里都会大喊“中华”,喊着让他“回家”。不过,李中华依然没有回。
听说李中华刚动了手术,下不来床。是李超和妈妈,从殡仪馆抱回了奶奶的骨灰。李超觉得,李中华一定是骗他们的。他在内心默默地下决心:从此没有这个爸爸了。
李超技校毕业时,有定向单位来招人,他幸运地进入煤气公司。
2006年,李超家的生活步入正轨。工作后,李超有着高于同龄人的成熟,虽然没有大学学历,但是领导对他很关照。三年后,李超成了家。他的妈妈许慧也终于熬到了可以领退休金的年纪,每天乐呵呵地帮儿子带孩子。他家的日子,慢慢进入一种安逸的状态。
不想,2022年许慧接到电话,说李中华肾病加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他想见李超一面。
消失了李超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父亲,这会儿突然说要见他?肾病?需要换肾吗?这会儿想起李超来了?他怎么不去找跟梅姨生的孩子?李超越想越抵触,但考虑到这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李超和妈妈还是决定去看看。
李中华住在济南当地的军区总院,但是并没有住进肾脏外科移植中心,而是在免疫科病区。
病房里躺着三个男人,都是统一的病容,李超一下子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让他想起当年家属院墙后那个穿套装、披肩发的女人。是的,她是梅姨。
不同的是,梅姨的染发只剩下发梢的一小节,中间的黑色和头顶的白色使头发变成了滑稽的三段,似乎代表着她三个人生阶段的不同心情。
梅姨的肩膀比上次聚餐时那一面变厚了很多,后背也弓了很多,她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块纱布,给面前的男人轻轻擦拭着身体。男人在她的安抚下显得很安静,但是微微抽搐的眉头看得出他很痛苦。这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那个1.80米、大眼睛的爸爸?看得出除了浮肿的头颅,被单下面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削。
爱的迷宫,那一场飞花落红的梦
梅姨看到李超和许慧,做了一个息声的动作,他们退到了门口。梅姨说,李中华这次犯了疱疹,很厉害。医生刚又加了镇静剂,让他睡一会儿。
“是小超来了吗?”李超听到靠窗的地方发出颤抖的声音,想过去,但他的腿走不动。李超站在床前,李中华从被子里伸出他的手想抓住李超。
那双手也出奇地肿大,手背上还有很多淤青。最终李超没有让李中华碰到自己的手,只是听他咕哝了一句:“对不起。”李超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冲出病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梅姨追出来对李超说:“小超,不要怪你爸爸,他一直惦记着你们娘俩。他一直想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这些年也不容易……”李超多一秒也不想让妈妈面对这个女人,拉着妈妈离开了医院。
当天夜里,李超和妈妈就收到李中华去世的消息。李超很诧异,一个疱疹怎么会要人命?许慧接到梅姨的电话,一晚上没有睡。
帮着梅姨处理完李中华的后事,从梅姨那里,李超了解到一些以前不知道的秘密。
李中华和梅姨私奔到广州“淘金”后,一开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等他们到了深圳时,早已不是在路邊摆个地摊就能赚得盆满钵满的年代了。他们克服了语言不通、饮食不适等问题,没日没夜地拓展业务,包下了一个别人转手的小厂子。
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他们过了几年光鲜的好日子。那几年李中华往家寄东西、寄钱最频繁,梅姨看在眼里,也没多说过什么。
李中华是科班生,他有创业初心,但显然搞机械的那一套并不适合寸土寸金、分秒必争的年代。再加上厂子没找准定位,后来厂里的人员流失率很高,维持了几年就彻底关了。
最难的时候,他们想过继续南下去越南招工,但是受边境政策影响没有成功。是梅姨拿出了自己的积蓄,还跟她父母借了钱,和李中华一起北上去了江浙二次创业。
说到他俩最难的那几年,梅姨连着叹了几口气。她说,那时候,李中华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异样了,腿肿、头痛、皮肤上反复起疹子,那种紫色的斑疹。他说是水土不服,累的,梅姨也没太在意。直到他有次突然晕倒,医生说是因肾脏损伤导致的严重贫血。他们后来一直在给其他公司打工,也是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因为忙于打拼事业错过了最佳生育期,他们也没有成功生养自己的孩子。而谈到没有孩子的遗憾,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李超的奶奶去世前几天,他终于等到了肾源,做了肾移植的手术。术后,他一直服用抗排异药物,这种药物一方面可以降低异体器官的不适,但同时也会大大降低人体免疫力。换肾一年一个坎,五年一个大坎,没想到今年,他却倒在了免疫系统的整体崩溃上。他想回老家安葬,来医院肾脏内外科时已经无力回天。
李超听得有些戚戚然,临走前,梅姨交给李超一个日记本——绿色风景画的塑料皮,边角早已变色发硬,里面还夹着几封贴着“改退批条”的退信。
翻开来,里面是李中华特有的小字,写着李超出生第一年的各种“大事”:“今天小超会抬头了”“今天小超吐奶了”“今天小超会叫爸了”……当然这本所谓的日记,更多的是记录了他对各种设备机床的改造点子,里面的画图远比文字专业。
当年那个青壮年的父亲,把他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对工作的理想抱负都浓缩在这个略显珍贵的软皮本上了,只是后来他把这两样都彻底弄丢了。
回家路上,许慧突然说,他临走前打来电话,说这是他的报应。李超忍不住伸出手臂抱了抱她说:“妈,都过去了。”
今年李超已经四十岁了,也到了自己的不惑之年。李超的儿子13岁了,與李超当年不同,他可以任性地享受青春期的叛逆。
儿子成绩一般,李超跟妻子商量,将来让儿子先找一所私立高中读书,万一孩子开窍晚想考大学了,还有个后路。但私立高中学费不菲,动辄一个学期就好几万,远不是他们现在的收入能承受的。李超想到当年南下创业的父亲,跟妻子商量是否去其他城市找找出路,趁着还来得及多赚点钱。
妻子否定了李超的提议,她跟儿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安安稳稳团聚在一起。儿子也说,他不想上私立,也不要跟爸妈分开。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超拿出衣柜收纳箱底部的一个盒子,里面装了李中华给他做的一个他曾经很不喜欢的玩意——是两个橡皮泥做的小人偶。
一个是爸爸的模样,一个是孩子,人偶的肚子里塞了小块磁铁。当年李中华送给李超时,李超很不喜欢,说他俩一靠近就会弹开彼此。他笑着说:“你看,换个角度,让磁铁的南北极挨在一起,父子俩就会紧紧地吸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了。”
李超想起李中华那封信里的话:“小超,希望在你有自己家庭的那一天,还会想起爸爸的话,做一个能守护好家庭的好爸爸。”李中华应该后悔了吧。
也许李超这一辈子都无法与父亲和解,但父亲活成了李超的一面镜子。李超很庆幸,他的家人不惧困难,愿意跟他一起面对和承担。他也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不管前路有多少旖旎,也不会以离开家人为代价。
编辑/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