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中年翻身：人生荒原挤进一对“跋扈”母女

林西

武汉单身狗王大葵，人到中年，疲惫生活已经浇灭了他的斗志。一对母女的突然闯入，开始让他的生活有了梦幻般的色彩。

人生荒原：挤进一对“跋扈”母女

听着锅铲碰撞的响声，一楼厨房窗户里竟有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王大葵忍不住四处打量了一番，这不正是自己家嘛，莫不是王超英那老东西在外头糊了个女人回来？

他家在一楼101室，50来平方米，一室一厅。房子是他父亲厂里20世纪90年代倒闭前给员工分的最后一点福利，那是父亲在科长家门口躺了三天三夜才弄到手的。

叔叔王超英也如法炮制，强打恶要地搞了一套，102室，兄弟俩门对门。王大葵自幼丧母，18岁那年，父亲车祸去世。叔叔王超英是个油混子，好赌，把自己的102室输了出去，抵了债。他拿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就赖进王大葵家里，霸占了卧室，嘴上说得好听，是方便照顾侄子。

没办法，王大葵只好睡沙发当厅长。他轻轻扭动钥匙，门开了，一时竟有些恍惚。瓷砖地板光可鉴人，客厅窗帘换成了薰衣草碎花，自己平时睡的沙发也罩上了好看的紫色绒布，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旁边小矮凳上，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小女孩吃惊地看着他。

紧接着，身后却传来一声尖叫：“你是谁？怎么进来的？”王大葵转身，还没看清，头就被一个女人用锅铲狠敲了一下。

女人名叫陈彤，是粮道街一家教培机构的前台。前些日子，从王大葵叔叔王超英手里买下了101室。她怕夜长梦多，和王超英打了个招呼，就直接搬了进来。这片街道是老城区，全是些平房独院的危楼，外墙搞文明建设刷了白，里面却老旧破败得很。尽管如此，架不住位置好，房子正对口附近的重点小学和中学，不管是租还是卖，中介都踏破门槛。陈彤经一位学生家长牵线，和王超英达成了买卖。

她付了30万首付，两人签了协议，剩下的七十万由她在银行按揭，王超英下周和她一起去过户。社区吴警官接警后，带着徒弟来了。听陈彤这么说，俩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片区的学区房只卖一百万？哪会这便宜！”

陈彤急忙把合同复印件、流水记录拿了出来。王大葵看了眼合同——没想到，叔叔王超英为了骗首付款，居然造了个假的房产证。不用说，钱到手，王超英肯定跑路了。

吴警官告诉王大葵：“这回你叔叔玩大了，这个金额，够买他后半生的住宿了，你说，怎么办吧？”

“你们要告那个老东西，就去告，搞快点！”王大葵窝火。陈彤紧咬下唇，说：“钱我掏的是真金白银，这屋子就是我的，哪个都莫想赶我走！”

说罢，她拉着女儿萌萌走进卧室，砰的一声把门锁上了。等萌萌睡着了，陈彤这才背过身去，把头闷在被窝里，将委屈和愤懑无声地宣泄了出来。

次日，王大葵还在睡梦中，就被拉锯一般的声音惊醒。他睡眼惺忪，看見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睡的沙发前，举着一把小提琴，正按压着琴弦，“咯吱——吱呀——。”

王大葵一看，才六点半。陈彤瞪了他一眼，嘴巴像开了机关枪：“约法三章，你不能进出我们的卧室，不能带其他人回家。父债子还，你叔叔卷了我的钱，我住在这里是顺理成章的。另外，看你那样子，也不会做饭。这样，我们吃饭，可以带你一个。不过，物业费、水电煤气费，还得你出。”

这简直是霸王条款！王大葵还想跟她掰饬，陈彤母女麻利地收拾了一通，就要出门。王大葵气得睡意全无。

下午王大葵睡到四点多，才晃晃悠悠地去接车开工。34岁的王大葵和56岁的华师傅搭档，开了三年的士，人称“葵花”组合。华师傅年纪大了，王大葵就主动调了夜班。疫情以来生意都不太好，华师傅几次说不想做了。车开到快半夜，还没接到几单生意，一晚上只怕又赚不到三百。

在路边趴活的时候，他意外看到个熟悉的人影。对方浓妆艳抹，在三月寒风中，只穿了一件彩虹色的毛衣，在街边走来走去，不时撩着卷曲的长发。此人正是陈彤。王大葵脑海里随之浮现出三个字：“站街女”！

虽然看不惯陈彤的做派，但不可否认，自打她们住进来，家里倒是井井有条，厨房卫生间全部用漂白剂擦洗得焕然一新。冰箱里母女俩的剩菜他也不嫌弃，随便热下就是一顿饱，口味不比餐馆的差。

这样一来，王大葵换下的臭袜子好像也没了藏匿的场所，捎带着，他自己洗澡也勤了些。麻烦的是，他要晾衣服，可是阳台在卧室，陈彤早就换了锁。他只好把衣服晒在楼栋外的花园走道上。

这晚，华师傅打电话来说接了一趟跑汉口的车，堵了，要晚点交车。王大葵在街上撸了串，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

他看见有个男的鬼鬼祟祟，走到他家楼外花园旁，从拉起的绳索上扯了两件衣服就塞进背包里，这还不算，男人还捡了根树杈，从一楼路边几家阳台的防盗网里钩了几件内衣，手法娴熟麻利得很。

怪不得邻居们都说，晾在外面的衣服被褥总丢。王大葵呵斥一声，冲了上去，没想到这小子反应贼快，将背包往大葵身上一丢，一晃眼就跑不见了。

王大葵捡了背包回家，准备一一拍照，好让邻居各自认领。门锁一响，母女俩回家了。陈彤定定地看了半晌，脸色一变，跑过来给了王大葵一嘴巴，骂：“变态，死变态！”王大葵这才看清被她抢回去的居然是一件内衣，真是有八张嘴都说不清楚。

“咸鱼”翻身：人到中年方起斗志

当天下午五点半，华师傅车子被人追尾，王大葵心急火燎地往汉口医院接华师傅。华师傅觉得自己上了年纪，不得已转让了的士。新车主看见王大葵锁骨下露出来的文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王大葵不屑地扭头就走。

王大葵接连在沙发上躺尸了一个星期，足不出户，倒也落得自在。这天晚上，王大葵和陈彤斗了嘴，骂骂咧咧去买烟。出了巷口，王大葵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抬头一看，叔叔王超英正畏畏缩缩站在街角，上来就张口管他要钱，说要还赌债。王大葵没了工作，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有钱。他劝了叔叔几句，对方听不进，反骂他是白眼狼。

他想找吴警官告发，但这样叔叔就要去吃牢饭，骨血亲情，他总归是做不出来。虽说陈彤母女是倒霉，但转念一想，就算王超英去坐牢，也没有钱还给她，指不定这笔债最后还算在自己头上。思前想后，他决定对陈彤隐瞒王超英回来这事。

此后，一连几天，陈彤也没去上班，王大葵故意跟她找碴，她也没什么反应，眼圈有点微微泛红。

四月底的一个上午，王大葵路过农贸市场，看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帮人。王大葵上去凑热闹。只见市场里面几个菜贩子一起推搡着一个女人，直嚷嚷：“你长不长眼？市场口子是你说怎么卖就怎么卖的？你这叫恶意竞争。”

另两个保安模样的男人也粗暴地将地上的菜篮子踢得七扭八歪的。纠缠拉扯间，女人头发已经凌乱。她拼命用手护着旁边的孩子，一抬头，王大葵才认出是陈彤母女。

王大葵原本不想管这女人的破事，但眼见那几个菜贩子借机在陈彤身上揩油，赶紧把母女俩带走。王大葵走在前面数落说：“你这是往厕所里面丢炸弹——激起公愤，平时不是挺能的吗？”

半晌，听见后面没有半点动静。转身一看，陈彤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搂着萌萌哭了起来。王大葵又觉察自己是不是嘴巴太贱，说得过分了点，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再后来，吃饭的时候，萌萌主动把他的碗筷也顺带地摆上了桌。

那天，萌萌幼儿园停课，陈彤戴上了大波浪假发，穿了条皮裙，嘱咐萌萌在家，便出了门。王大葵鄙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到中午的时候，萌萌嚷着肚子饿了。王大葵跳起来，本想发火，看见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转念说要带她去吃汉堡薯条。萌萌天真无邪，被王大葵话套话，家里的情况也吐露了个大概。

原来陈彤离婚后急于为萌萌买学区房，被王超英和中间人合伙骗了所有身家不说，还因此欠了亲友五万的外债。前段时间，教培机构因疫情受影响，国家政策上又有了调整，导致不少教培从业人员被遣散，陈彤首当其冲。她急得睡不着，天不亮就去蔬菜集散地倒了菜，拿到市场卖，结果被人围攻。

王大葵忍不住嘀咕：“你都不知道你妈妈另一份工是干什么。”

“我知道啊！”萌萌脱口而出，“我妈跟一个汉正街的阿姨合作，她给人家当服装模特，在街上拍视频，我妈说，那叫带货，上个月还涨了1000个粉呢，不信你到手机上去搜！”

王大葵掏出手机一查，果然，在一个女装视频号找到了那天她身穿彩虹毛衣在街头拍的短片。

“叔叔，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长大了想拉小提琴，我妈说有梦想就要努力，不能像你一样当咸鱼。”王大葵又被这句话气得够呛。吃完饭，萌萌闹着要爬蛇山，看炮台，吹泡泡机。玩到快天黑，他才牵着萌萌回家。这时，吴警官给王大葵打来电话，质问他是不是和萌萌在一起，说孩子妈妈回家没见着孩子，在派出所报警了，说他拐卖儿童。

王大葵一把将萌萌扛在肩上，就往社区派出所方向跑。远远地，陈彤披头散发在那儿走来走去。看见他俩，冲上来，扬手就给了王大葵一个耳光。

王大葵被打蒙了，说：“个疯婆子，又打我！”了解经过后，陈彤在吴警官那里销了案。走在回家的路上，萌萌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不肯下地，陈彤吃力地抱着。王大葵还是于心不忍，不容分说，把孩子接了过来。陈彤看了大葵一眼，轻声责怪他没有通知自己，就把孩子带出门。

王大葵叫屈：“老子想通知你，也要有你的电话啊！”萌萌趴在他身上迷迷糊糊的，接话说：“要不，你俩加个微信吧。”

俩人对视了几秒，又避开彼此的目光，都没吭声。黝黑的小巷里，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点点投射出来，撒下昏黄的光晕。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时而交汇，时而重叠在一起，若即若离。

次日，陈彤主动跟王大葵加了微信，破天荒地道了谢。她已经从邻居口中得知，上次“内衣”事件是王大葵抓偷衣贼，做了好事。她还提出要聘用王大葵，当自己出去拍视频的时候，就让王大葵接送孩子、整理家务，有时外加做饭，每天一百元，反正他成天没事干。王大葵闲着也是闲着，应承下来。

每天，他戴着头盔，骑着电瓶车，在接娃大军中劈波斩浪，突然感觉自己威风凛凛;干活时，他把萌萌扮成美羊羊，自己扮成灰太狼，在地上一追一趕，地板也擦得锃亮。

陈彤奉劝王大葵找个活干，王大葵就要去卖鱼。他打听到菜市场水产区有个租户的档口要转让，王记鱼铺就这样开张了。不过，开张没两天王大葵又有点后悔。

武汉一到五月，天气就热了起来。市场闷得要死，王大葵杀鱼嫌脏，干脆立了个牌子：“只卖不杀”。陈彤来菜场买菜，看到王大葵穿着个皮背带围裙，露出胸口的文身，鱼池里的两条草鱼有气无力地游着，都快翻白了，“只卖不杀”四个字让她无语到了极点。

她绑了头发，穿上皮围裙，麻利地从水池里捞起一条大草鱼。紧接着，剖肚挖腮去内脏，哗哗把鱼鳞打了，再啪啪啪几刀剁成鱼块。接着，她让王大葵去调料区买了盐胡椒和葱姜蒜，拿大盆麻利地将鱼腌了，要他喊：“王记做活动了，生鲜鱼块论块卖！”

此后，王大葵看陈彤的眼神越发不一样了。然而，这样的安生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6月的一天，王大葵家门上贴了一张A4纸，上有四个大字：“欠债还钱。”第二天，四个红漆大字印在门上：“欠债还钱。”

赎罪前行：活成菜市场“彭于晏”

以前，王超英被人讨债，就经常找到王大葵这来，也不是第一回了。王大葵毫不在意，陈彤却吓得不轻。到第三天晚上，房门被人拍得震天响。王大葵叮嘱陈彤和萌萌在房里不要出来。

门一开，讨债公司的人就挤了进来。为首的“大金链”跟王大葵很熟了。“大葵，你叔叔的账，没钱还的话，莫怪我们不客气了。我怎么都得带点东西回去交差吧。”

王大葵不作声，看他们在客厅里翻箱倒柜。突然一个小弟摸到了萌萌的小提琴，说，这个还能值两个钱。大葵还没反应过来，卧室门“哗”的一声打开，萌萌尖叫着冲了过来，“不许碰，是我的小提琴！”说罢，冲上前去，狠狠咬了那个小弟一口。

小弟吃痛，骂了句疯子，一把将萌萌推开。萌萌没站稳，失去重心，后脑勺“哐”的一声，重重砸在电视机旁的几案上，装着向日葵的花瓶倒了下来，磕在萌萌头上，玻璃明晃晃的碎了一地。

萌萌的头上渗出血来。随着陈彤的一声尖叫，王大葵听到了破碎的声音。讨债公司的人见势不妙，一哄而散。王大葵冲过去，用纱布按压住萌萌的伤口，大声喊：“快打120！”顿时，他觉得自己手脚发麻，喘不过气来。萌萌开始呕吐，陷入了昏迷，被送进医院急救。陈彤完全瘫倒在医院长椅旁。

王大葵试图上前搀扶，被陈彤一把抓住了衣领。她呼起了右手，眼睛像无数的刀子，狠狠盯着王大葵。那巴掌颤抖着，这次却没有落下来。王大葵感受到她目光里刺骨的寒意。

医生给萌萌做了CT，说她硬脑膜破裂，诊断为开放性颅脑损伤，情况危急，需要尽快做开颅手术，施行颅脑清创缝合。王大葵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王超英的包庇，给这对母女带来了什么。

他默默地把微信上仅有的6000块钱转给了陈彤，又打电话问华师傅借了四千。在医院外，他点了半天烟，手抖得点不着火。他忍不住扇了自己一耳光。那晚，他抽掉了半包烟，平生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些年和王超英过的混账日子。

王大葵幼年失母，少年丧父，王超英除了教他怎么耍狠混社会，一直饥一餐饱一顿的。他做过小工，打过杂，送过外卖，每一件都干不长，直到遇见华师傅，他才勉强安定下来。可惜，这些年，他赚的那几个钱还没在口袋里焐热，就被王超英要去还了赌债，现在，他不仅骗了陈彤那么多钱，还连累萌萌出了这档子事。

王大葵给吴警官打了电话，汇报了王超英和当晚萌萌受伤的情况。医生说，萌萌开颅，手术费用至少是两万，这还不包括后期的治疗费、住院费。王大葵知道陈彤不想再看到自己。他想起陈彤给人拍视频卖服装，回到自己的鱼铺，也架起了机位，拾掇了下铺子里的背景，决定直播卖鱼。

为了吸引客源，他注册了个账号，取名“杀鱼界的彭于晏”，想了不少别出心裁的文案。到下午，他把没卖掉的鱼腌制包装好，下班族买回去，只要把半成品下个锅就能吃，价格虽然贵一点，销量还凑合。慢慢地，每天刨除成本、人工费用，鱼铺的收益有了点起色。

那些日子，他从早上4点忙到晚上8点，再将日结的营业额转到陈彤微信上。不忙的时候，他抽空给陈彤做好饭，送到医院，也不敢多说话，把保温桶递到陈彤手上，转身就走。王大葵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拼命过。萌萌手术那天，他紧张地蹲在医院外，抽掉了整整一包煙。万幸，手术过程十分顺利。

半个月后，一家生鲜电商平台偶然注意到他的视频号，上门谈合作，要订购他的腌制半成品鱼块，并预交了一部分定金。王大葵一激动，手滑，给陈彤拨打了语音通话，想关掉的时候，听到对方轻轻地“喂”了一声。这是萌萌住院后，陈彤对他说的第一个字。王大葵一时语塞，又赶紧挂了。

萌萌情况稳定后，医生说没有出现术后感染，恢复得不错，不会留下后遗症。王大葵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接萌萌出院那天，正是黄昏下班的高峰期。车从隧道出来，拥挤在一条滚滚向前、忽上忽下的高架上。窗边尽是呼啸而过的车流，车窗里，多是沉默的同行者，像极了夹缝中的中年生活。然而，天边外，云彩漫天，天空像倒悬的海，橘金色的太阳在海中荡漾，阳光猛烈，海波温柔，崎岖长路倒也变成了良辰美景。

“明天，我去帮你卖鱼吧？”陈彤说。王大葵愣了一下，从后视镜望去。她也在看他。

“行！”“不过，赚的钱得三七开。你三，我七。”陈彤又说。

“你真是掰子挖藕——下毒（独）手哇。”王大葵长长舒了一口气，咧嘴笑了。后视镜里，滚出两行热泪。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