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瘫“地才”逆战电影梦:我与成长,至死方休

2022-05-30 10:48廖志胜
知音·下半月 2022年7期
关键词:中戏脑瘫校长

1997年,廖志胜出生在湖南省长沙市的一个普通家庭。他重度脑瘫,说话走路都不利索,但是,他有一个电影梦。下面,是他的自述——

山的那边还是山

2011年9月1日,开学的第一堂课,学习王家新的诗歌散文《在山的那边》。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我一直觉得山的那边是海,可是山那边依然还是山,‘我没有放弃,而是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相信总有一天会看到海。大海好比一个人的理想,高山好比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老师想问问大家,你们有什么理想呢?”我非常激动,立刻拿出一张纸,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我想成为一名演员!”

下课后,有几个同学跑到我的座位上抢去了纸条,用嘲笑的语气将上面的话读了出来。“想当演员,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这里有人写甲骨文!”“哈哈哈,这畸形居然说他想当演员,那我就可以直接去拿奥斯卡!”

那同学还夸张地模仿我的动作,说:“老兄,请听我一句劝,这里不适合你。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就应该去特殊学校和你的同类在一起,到时随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反驳。甚至你说想当联合国秘书长都无所谓,大家都会给你鼓掌!”你一言他一语,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就像把把钢刀狠狠地捅进我的心脏!我再也克制不了情绪,抱着头趴在课桌上大哭起来。

我是一个脑瘫患者。童年里,我最大的陪伴是电视。作为一个“电视儿童”,我无限憧憬那个影视的世界,不禁渴望以后当一名演员。对于我的梦想,所有人都是一笑了之,直到那天,同学们直接嘲笑我,说那不是梦想,而是幻想。

这件事情最后以班主任的严厉批评和同学的道歉而告终。大家也只当我是痴人说梦。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那个备受嘲笑的梦想,被大家逐渐淡忘,只有我依旧坚信,山的那边,有片海。我写字太慢,记不了笔记,做不完作业,成绩不算太好,但写作是我的长项。我用一个手指头敲出来的文字,每每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还被送去参加作文比赛,屡次获奖。我也用自己的特长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嘲笑和谩骂渐渐少了。

2012年5月的一天,我突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他笑容满面地递给我一张奖状说:“恭喜你,你的作文又获奖了!”老师们都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班主任又告诉我了一个好消息:“天心区即将要评选五个‘雷锋式美德少年,我们学校只有一个名额。经学校领导投票决定,你将代表我们学校参与评选。”我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笼罩。班主任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不应该瞒着你了。或许对你是非常大的打击,但你必须承受!老师想告诉你的是,你没有学籍,因此你没办法参加会考以及中考。”嘴角的笑容来不及消散,我整个人僵住了。我一直在积极备考,每天凌晨睡五点起,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不参加会考和中考,这意味着我无法上高中,那我的中戏北电梦,岂不成了泡影?班主任劝了我很久,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浑浑噩噩回到家,我质问妈妈:“为什么我从小学开始就没学籍?”妈妈一脸惶恐,不得不告诉我隐藏了多年的实情。

当年,为了让我上学,爸爸妈妈跑了好多学校,碰了很多钉子。妈妈觉得我智商没有问题,坚决不让我去特殊学校。她很想让我就读我家附近的一所小学,但那个校长态度非常决绝。妈妈说了很多好话,甚至下跪磕头,他始终不肯答应让我入学。

第二年,这所学校突然换了一个校长。妈妈又低三下四多次乞求,同为人母的新校长对我妈妈产生了同情,答应让我入学,但条件是我不能有学籍,只能以旁听生的身份跟班就读。可以不用去特殊学校,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妈妈一口答应。

就这样,在父母和老师的隐瞒下,我快快乐乐地享受着校园时光,从没感受到和其他同学有任何区别,直到现在……对此,妈妈安慰我,学历不重要,知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校长也打包票说一定能让我进九中借读。

最卑微的梦想

可惜校长和我都低估了事情的难度。最后校长表示,可以找关系安排我进入一所职高学技术。当时的我非常倔强,坚决不去。

身体的伤痛,外人的嘲笑,我都可以忍,但不讓我读书,不行。我抱怨老天不公平,为什么别人就能有个正常的身体,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我不论再怎么努力却还是废物一个?

我想改变又无从下手,所有的希望一下子全都化为泡影!那种失落与绝望无以言表,我每天在家大哭大闹,叫嚷着要跳楼、吃老鼠药、割腕……

因为我的任性,弄得全家人都不得安宁。一天晚上,父母的情绪到达了崩溃的极限,爸爸气急之下揍了我,然后在一旁失声痛哭。妈妈泪流满面,拉着我来到窗边:“你想走,妈妈陪你一起!”

看到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对死亡的恐惧感立即涌上心头,我拉着妈妈不停地往后退。

爸爸见我久久不作声,绝望地对我说:“爸爸求求你别再闹了行不行?爸爸好好养你一辈子,只求你别再闹了!”看着这个在我心中无比高大的男人朝我跪下,各种委屈在我心里翻腾。

我用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妈妈,冲她叫道:“都怪你,你当时生我的时候为什么要昏迷?就是你害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废物!”只有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别人身上,我才能心里好受些。妈妈愣住了,哆嗦着嘴唇蹦出一个“你”字,随即晕倒在地,浑身抽搐。我蒙了。爸爸连忙拿出手机拨打120。救护车及时赶到,爸爸来不及责备我,随着救护车将妈妈送进医院。那晚,妈妈给我讲述了我小时候的事情。在她眼里,我看到了无尽的心酸与绝望——

我一岁时父母才发现我患了小儿脑瘫,当时医生就给我判了死刑,断定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下床行走。亲戚朋友都劝说将我送到福利院,爸爸妈妈坚持留下了我。康复费用十分昂贵,爸爸背井离乡去挣钱,妈妈带着我四处看病,还抽空打工,每天睡不到5小时。即使这样,也是杯水车薪。

一次,实在凑不齐治疗费,走投无路的妈妈选择了卖血。抽血的人看到妈妈瘦骨嶙峋,直接拒绝了。妈妈苦苦哀求,把我需要钱治疗的事情跟对方说了,最终对方叹着气同意了。

几天后妈妈再去,那个医生说什么也不同意再抽血,还往妈妈的口袋里塞了100块钱。在断药的威胁下,妈妈抱着我上街乞讨。她曾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但为了让我的治疗不停,她抛下了所有的尊严。可惜的是,呕心沥血的付出后,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一天,从医院里出来后,妈妈抱着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别人家的孩子蹦蹦跳跳,而我只能瘫软在她怀里。巨大的绝望与痛苦中,妈妈抱着我跳进了湘江……幸亏好心人把我们救起,我们母子俩才得以有第二次生命。

长期的高压环境,让妈妈患上了抑郁症。后来我终于学会了走路,又被小学接收,这些变化让妈妈看到了希望。在爸爸长期的关爱下,妈妈的抑郁症终有好转。这些日子我的任性哭闹,让妈妈的情绪重新陷入低落,导致病情复发。

幼年的懵懂,再加上爸爸妈妈的刻意隐瞒,我对妈妈承受的苦难一无所知。我陷入了深深自责,原来不是妈妈害了我,而是我害了妈妈!

我顿觉自己长大了。我告诫自己,以后由我来守护妈妈,这辈子即使不能去读中戏北电,也一定要独立起来,不能成为家里的寄生虫!

我在电视上看到“旗袍先生”崔万志的故事。他和我一样也是脑瘫,通过网上开店,已成了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决定也开一家网店,等我有钱了,自己投资一部影视剧,自己去演岂不是更好?

面对我的突发奇想,爸妈直接掏钱支持了。可惜的是,我不仅网店没开成,反而被骗了三千多元。他们知道后并没有责备我,只是反复叮嘱我不要做过激的事情,说他们永远是我的后盾。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让我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开始学习写微电影剧本。心中积蓄了太多感触,我夜以继日趴在电脑前,3个月,用一根手指敲出了一份1.7万字的剧本。

后来,我的故事经媒体报道后,迎来了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我的微电影立即得到了拍摄,我也被家附近一所高中接纳,只是依旧没有学籍。这是第一次,我通过自己的努力为自己争取未来。

做自己的英雄

2013年9月,我进入长沙市第十五中学。我的梦想再次鲜活起来,我对自己说:“既然不能实现演员梦,那就离梦想近一点!”我重新有了想进中戏北电的想法,去学戏剧影视文学。

我带着自己写的剧本,独自一人跑了很多艺考培训机构,毫不意外都被拒绝了。小学时妈妈为我奔波找学校的故事,再次上演。好在,这次的主角是我自己。为了实现梦想,所有的残酷我都能接受。

爸爸劝我不要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既然已经进高中,就好好混完这三年,他从来都不相信我天方夜谭般的所谓梦想。好在,妈妈一直支持我。

突然有一天,有家艺考学校主动联系我。后来我才得知,这家机构的校长吕超,是妈妈恳求高中校长给介绍的。暑假时,吕校长邀请我去艺校参加封闭式集训。这将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妈妈虽然满眼不放心,但她还是鼓励我去。

每隔两天,妈妈就会来一趟学校。我家离艺校有近三十公里,路上经常会堵车,每次来回都需要两三个小时。即便这样,妈妈一次都没有缺席过。

妈妈每次来,都会带各种零食分给同学们,还趁我们上课时,为我们打扫宿舍卫生。在妈妈的细心招呼下,同学们都对我非常热情。

吕校长毕业于中戏表演系,每次看他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进行表演示范,我都感觉他身上仿佛有一道光。课间,吕校长给我们讲他在中戏上学时的往事。他说,中戏在北京一个小胡同里,旁边有老四合院,院子里四季更替,小鸟在石榴枝上叽叽喳喳……我眼睛里放着绿光,特别想去中戏。我知道,我身体条件不好,唯有努力再努力。每天早上同学们还没起床,我就一个人到操场上进行康复训练。課余时间,同学们都去打篮球、逛小卖部,我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进行剧本创作……

2015年年底,我报名参加了湖南省编导艺术统考。面试时,我得了一个非常高的分数。笔试题目也很简单,但不能用电脑作答。这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的手握不住笔。我在试卷上写了满满一大版,可只有区区几十个字。当时一名监考老师看到我写字的样子便说:“这样的人还来参加什么考试!”伤害与侮辱,我早已习惯了。

2016年4月,统考分数出炉,因为笔试拖后腿,我没有通过。妈妈原本计划带着我去北京参加中戏和北电的校招,现在我也失去了资格。

再一次受到升学的打击,我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寻死觅活。我积极寻求帮助,寻找上大学的机会。

幸运的是,我的微电影《理想之光》在湖南省大学生微电影大赛中大放异彩,我因这部作品得到了教育厅的关注,也获得了被安排单独招生考试的机会。湖南教育电视台的记者又带我妈妈找到了湖南师范大学的领导。他们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了我的新闻,对我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校领导二话不说,立刻答应让我进入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旁听。

进入大学,我才算是真正摸到电影的边,我渴望着毕业后成为一名导演。在师大的四年,我像一株干渴的禾苗一样汩汩吸收着养分。我每天和同学们一起上课、排练,一起到电教室刷片。没有人将我区别对待。

大一那年,学院专门为我们组织了一次湖南广电参观之旅。老师并没有因为我的身体原因,拒绝我参加。那一次“湖南广电之旅”,是我人生中最难忘,也最感动的一次外出活动。我也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身体的限制,让我有很多事情做不了。我感觉自己十分幸运,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在校期间,我创作出了4部电影剧本和一部电视剧剧本。

2018年,我的原创剧本《不一样的天空》,被长沙一家影视公司看中,准备投拍成电影。我花了两年时间修改这个剧本,无数个日夜,无数个通宵,无数次否定,无数次推翻重来。那两年,我流了很多泪,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只为能够实现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那个“遥不可及”的电影梦。

后来,剧本顺利通过了湖南省广播电影电视局的审核,几经波折,也拿到了电影拍摄许可证。

经过两年的筹备,电影定于2020年开机。可是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世界原本的平静,投资人的撤资,让电影的拍摄再次变得遥遥无期。

看到我的心血毁于一旦,妈妈居然提出:“把房子卖了,帮志胜拍电影!”听到母亲的这句话,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房子,是我们一家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住所,我怎么能如此自私呢?我当即拒绝了妈妈的提议。我跟妈妈说:“没事,孟子不是说了吗,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可以等,我相信只要不放弃,机会终会来临!”

2020年大学毕业后,我被湖南省残联评为长沙市自强模范,并通过残联牵线,找到一份网络小说推广的工作。每个月工资虽然不高,但我绝不是别人眼里的寄生虫。看到我能自立后,妈妈的情绪有很大的好转。现在,她多年的抑郁症已不治而愈。

据我所知,我国目前大约有600万脑瘫患者,而我可能是唯一一位学电影专业的脑瘫患者!为了实现我的电影梦,我会一直努力下去。我期望有一天,将我的“脑瘫三部曲”拍出来,通过电影的力量,为脑瘫患者发声!

是的,只要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我相信,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之后,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大海!

编辑/李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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