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将军最后的战场：愚公冲锋号雁门百万兵

翟立华

山西省大同市左云县，从过去“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天点油灯，晚上堵门风”的严重沙化区域，到变成“青山绿水花草香，塞北大地穿新装”的模样，一共用了19年。

19年来，一位是脱去戎装、携妻返乡、身患癌症却执意在家乡种植希望的将军父亲张连印;一位是28年军龄、8年正团职务的儿子张晓斌，在父亲癌症转移后，43岁的他选择了自主择业，脱下军装穿上布衣，与父亲一起走向荒山植树造林。

漫漫岁月里，两代人用漫山遍野的绿色诠释了对家乡的大爱，把军人形象高高地树立在雁门关外郁郁葱葱的大山上……

塞北在召唤，将军父亲退休返乡种树

2003年4月的一天，张晓斌接到母亲王秀兰的电话：“你爸要回老家种树，你能不能劝劝他？”

戎马一生的父亲张连印，从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岗位上退下来，按道理该享清福了。可他要回老家去当农民。劳累了一辈子，干吗非要去种树？

张晓斌不理解，他急忙赶到父母家。

那晚，父子俩促膝长谈，老将军给儿子讲述起自己的经历——

1945年，张连印在山西省左云县张家场村出生。4岁父亲病故，6岁母亲改嫁，13岁时奶奶撒手人寰，之后相依为命的爷爷也卧床不起，命运多舛的他，小小年纪不得不辍学照顾爷爷。热心的乡亲们、善良的小伙伴们，纷纷上门施以援手。

“儿子，当年要不是吃乡亲们的百家饭、穿他们做的百家衣，我恐怕都难以长大！”说到这里，张连印眼圈红红的。张晓斌也深受感动。

后来，张连印在村里当过小队记工员、小队会计、大队会计。爷爷去世后，他又劳动了近3年。

1964年，张连印参军。他骑着高头大马，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他。他感恩所有帮助过他的人。

在部队，踏实肯干的张连印表现优秀，他摸爬滚打、擒拿格斗、野营拉练，吃过苦，负过伤，洒下无数汗水，成为一名军事素质过硬的战士。很快，他就入党提干，一路前行，最后，成为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少将军衔。一路走来，他始终忘不了家乡人民对他的深情，他对那个风沙漫天的山村魂牵梦萦，时刻想着将来要怎么回馈家乡，为家乡人做点事。

2003年，戎马倥偬40栽的张连印退休了，他对着军旗庄严地敬了最后一个军礼。他脱下戎装，要回到养育自己的张家场，去实现另一个梦想。

张连印的家乡左云县地处雁门关外、长城脚下，是京津风沙源重点治理区。大风一起，沙尘遮天蔽日，乡亲们饱受风沙之苦。后来，煤炭产业迅速发展，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乡亲们常年伴着风沙过日子，这情景让他心痛不已。他多希望自己的家乡树木葳蕤，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晓斌，我必须得为家乡、为乡亲们做点儿事儿。”张连印站起来对儿子说，“我要到荒山上去种树，让左云县变成林海。”

张晓斌沉浸在父亲的讲述里，感慨万千。受父亲影响，张晓斌心中也一直裝着从军梦。1988年，他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当了一名侦察兵。此时的他，已经是一名副团职干部。

还记得小时候放暑假，他跟着妈妈回老家，风刮起大沙粒砸在脸上，生疼！父亲好不容易跳出农门，离开那个黄沙黑土的地方，怎么还要再回去？

这么多年，父子俩都忙，聚少离多，很少有机会坐在一起，到现在，他才知道父亲对家乡爱得多么深沉。此时，他同不同意已经不重要，他知道，父亲对回家乡种树，决心已定！

父亲身边离不开人照顾，他要回老家，母亲也要跟着一起去。张晓斌心疼母亲，母亲是“老三届”高中生，恢复高考后，她从小学教师岗位考上大学，可那时候孩子们小，父亲又在部队，她默默收起录取通知书，成了“专职妈妈”。6岁那年，她才带着张晓斌来到部队随军。这些年，她一个人忙忙碌碌操劳，成了全家人最有力的保障。母亲刚开始不愿意回老家，看大家都劝不住父亲，就不再多说，收拾行李，为回家做准备。

借钱买树苗，一生积蓄无悔投进荒山

然而，种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张连印还没有回到家，风凉话先传到耳朵里了。“人家是当大官的，回来种树当玩儿，再说，这周围荒山野岭，老辈儿种树就没活过，不信看看，待不了几天他就回城了！”听了这话，张连印沉默了，他没有急着“辟谣”，而是要干出个样子给大家看，他一定要把树种遍家乡。

张连印感觉买树苗成本太贵，就自己育苗。育苗基地选址在张家场村南湾十里河的一处荒滩，这样不占群众的耕地。

一顿操作，张连印把一生积蓄都投进了荒山里。他没钱了就开始向子女借钱。大女儿张晓梅把新房抵押贷款20万元，小女儿张晓花拿出3万块钱转业费和婆婆给的订婚礼2万元。张晓斌虽然此时还无法理解父亲，但他还是拿出了10万元积蓄。张晓斌关注着父亲的进展，隔两三天就打去电话。听母亲说，为解决资金困难，父亲不但把战友都借了一遍，母亲还向跳广场舞的大妈借过钱。

2004年春，张连印不断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抗衡。他天不亮就和工人上山种树，一整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

五一假期，张晓斌带着妻子符青梅和儿子张煊誉回老家探望父母，走进那个久违的农家小院里，他被眼前的父亲惊呆了——去年还是军装笔挺、一脸威严的父亲，现在扛着铁锹正准备出门，宽大的迷彩服里，消瘦的身形让人心酸。被晒得黝黑的脸庞，每一条皱纹里都是掩盖不住的沧桑。还有母亲，这还是去年在广场上扭秧歌的母亲吗？一样黝黑的脸，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一层黄沙浮在发丝上。张晓斌的眼圈一红，眼泪掉下来了。

为了让6岁的儿子了解种树的过程，张晓斌带着妻儿来到北梁，三个人一起栽下了几棵樟子松。

植树刚开始那一年，由于缺乏专业知识，张连印辛辛苦苦种下的1万棵树苗全部“阵亡”，他望着半山枯树流下了眼泪。但他没有气馁，相继到山西省的大同、太原以及远赴东北考察，在专家的指导下，他渐渐掌握了沙化地种树的技术。经过一番精心培育，终于，树苗成活率达到了85%以上。树种活了，但是靠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张连印想让更多的人种树，让更多的人重视生态环境保护，这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于是，他把育苗基地里的樟子松、侧柏、新疆杨等苗木，免费提供给乡亲们栽种。那几年，他给附近的学校、村庄和部队免费提供了大约30万棵树苗。放眼望去，坡上、岭上、梁上，到处都是他的树苗。细细的一小棵，迎着风沙，倔强地向上生长。张连印对乡亲们说：“只要你愿意种树，树苗我白给，树长大了算你们的。”即便这样，还有人质疑他种树是为了赚钱，说等树长大了张连印就发财了！

张连印承诺，林权、地权他都不要，就连国家退耕还林给的补助也给群众，30年生态建设成果无偿交还集体。张连印的苦心终于打动了家乡人民，越来越多的乡亲们跟着他开始种树。直到此时，张连印染满风霜的脸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在左云县的版图一点点绿起来时，张连印却病倒了。

2011年，张连印被确诊肺癌，做了肺叶切除手术。术后，他毅然决然回到左云继续种树，任谁劝也不听。那片土地，那片好不容易染绿的荒山是他的事业，在他心里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

2014年底，张连印又在北京301医院被确诊为肺癌骨转移，外科医生建议他通过手术取掉癌变的两根肋骨。他说：“拿掉这两根肋骨，行走就不方便了，还怎么栽树呢？”他拒绝手术，最后采取了保守治疗。他对守在病床前的张晓斌说：“只有和我的树木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

父亲一直以来在张晓斌眼里都是刚毅坚强的。回乡种树这些年，张晓斌因为工作忙并没有参与过，每次打电话问候，两位老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尤其是父亲，他总是说：“挺好，我和你妈都挺好，树也挺好，嗯！”父亲的语气很笃定，给他一种心安的感觉。即便是父亲患癌后，多数时间是母亲陪着检查、住院、治疗，不想耽误他的工作。这次骨转移，他要多陪陪父亲。张连印对儿子说：“我放不下那些树，10多年，这些树已经长成了一片防沙林，老家的风沙小了，生活环境也好了！我活着，有一口气，就要回去种树，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

父亲这番话很感性，也很真挚，那一刻，张晓斌似乎有点理解父亲的执着了。

父親这次癌转移，也让张晓斌陷入恐慌。人到中年，他还没有好好陪父亲在一起生活过，如果有一天父亲忽然离去，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自己能承受得了吗？他曾极力劝阻父亲回老家，让他在石家庄好好休养。父亲却认为身体没事，他到驾校报名考驾照，说学会开车，上山种树更方便。

2015年春季刚过，张连印就对儿子说：“晓斌，送我回去吧，看着漫山树木，我的心情更好些！”正是植树好时节，张晓斌拗不过父亲，只好开车送父亲回老家。

在老家，张晓斌惊讶地发现，家乡变了，漫山遍野都是树，风依然是当年的风，但是风里没有了沙子。小时候，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的疼痛还记忆犹新，他不由摸了摸脸庞。他饶有兴趣地走了一圈荒山坡。脚下的路，每一步都是父亲走过的，家乡的每一棵树都有父亲的温度。12年，退休的父亲居然把光秃秃的张家场北梁，变成了一座绿色氧吧。张晓斌忽然很感动，觉得父亲很伟大！

张晓斌知道，父亲不仅癌转移，因疝气严重还戴着疝气袋儿，他担心父亲的身体，但部队的工作不容他在家乡逗留许久，他忧心忡忡地回了河北省石家庄市。

而另一边，张连印回到左云后，就带病开始“巡山”。种树、看场地、哪个山头适合种什么树，他都要去看看。走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等晚上回到家，疝气袋磨得大腿根又红又肿，渗出血珠儿。

父子接力战，愚公冲锋号雁门百万兵

父亲回老家后，张晓斌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自我斗争。他萌生了提前退役回老家陪父亲种树的念头。其实，最开始他对自己的想法也不理解。他有很深的军人情结，28年啊！他从一名战士到正团级岗位已经8年，而且还是三年的师级后备干部。但是现在，父亲的身体到了这种状况，他要抓紧时间陪伴父亲。

想想父亲，一位将军回乡种树，身患重病不退缩，为了信仰勇往直前，自己有什么放不下的？种树于父亲来说，是他回报家乡的一种情怀;那么回家孝敬父亲，陪父亲种树，就是自己的一份孝心。他不再犹豫，就这么决定了。但他的这一决定遭到了战友、同学、朋友、亲戚的一致反对。一个退休回家种树，一个提前退役回家陪父亲种树。不可思议！妻子符青梅更是对丈夫的选择感到不解。

张晓斌理解妻子。他和妻子从小一起长大，父亲和岳父是老乡，同一年参军、入党、提干。他们两口子是青梅竹马，结婚后过得很幸福。

他对妻子说：“生命只有一次，如果父亲有一天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我会遗憾终身。父母生了我们养了我们，现在生病了，需要儿女的陪伴，要是你会怎么抉择？”这些话让符青梅想起自己过世的父亲，她觉得换作自己，也会做出和丈夫一样的选择吧！她想通了，说：“晓斌，你去吧！”

组织批准了张晓斌的请求后，他回到自己的小家。脱下军装，抚摸着领口、肩章处，他眼圈儿一热，眼泪掉了下来，他郑重地把军装挂在衣架上，心里说：“再见了，我的部队！”

张晓斌收拾行装踏上了回乡的路。2015年4月，张晓斌回到家乡。张晓斌办手续时，张连印虽然也象征性地劝过儿子不要意气用事，但是，当看到儿子回家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高兴。夫妻俩邀请几个亲戚为儿子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接风宴会。

又一位军人变成农民。那天晚上，张晓斌浮想联翩，他躺在故乡的小屋里，枕着阵阵松涛声，久久难以入睡。

那天起，张晓斌陪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式开启种树生活。说实话，和部队的生活条件比起来，家乡太苦了。塞北无霜期短，昼夜温差大，到了冬天，上个厕所冻得屁股生疼。一年下来，就农历六月到九月气候比较舒适。

张晓斌把老人屋里老化的电线全部换新，加装了电暖气。土炕里的灰掏通透，烧得热热的，尽量让老两口的生活条件好点、再好点。

张晓斌知道父亲爱树，但是爱得如此痴迷，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2015年5月的一天，张晓斌往车上搬运树苗，不小心把一棵树苗轧倒了。父亲发现后，急忙跑过来扶起树苗，他一边惋惜一边数落儿子：“哎呀，你一点都不小心，压坏了一棵树苗！”张晓斌好笑地说：“这么多树苗，压坏一棵没关系。”父亲瞪他一眼说：“这一棵苗将来就是一棵大树，能挡一片风沙呢！”张晓斌装好车，见父亲还在摆弄那棵树苗，对父亲说：“您都在这守了一个小时了，还看呢！”他索性在旁边挖了个坑，把那棵树苗栽进去说：“这回您的‘大树死不了了！”父亲笑了起来。

张晓斌天天跟着父亲上山种树。休息的时候，张晓斌陪着父亲坐在山岗上看脚下的树，听松涛阵阵。日复一日，张晓斌也变成了脸庞黝黑、皮肤粗糙、嘴唇起泡还溃疡的种田老汉，一身灰一脸土，对比之前在部队当领导，现在就是个“土行孙”。

张晓斌对种树很自信，他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嘛。不就是挖个坑、栽上树苗，埋点土，齐活！然而，种树却远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在小河口种植樟子松时，因为小河口是海拔1700米的荒山，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张连印带着张晓斌和工人一起用肩膀扛着树苗和工具，爬一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种植地点。雇来的钩机轰鸣着停下来，司机埋怨说：“要是知道你们到这地方种树，给多少钱也不来。”也不怪司机有情绪，在这里挖树坑，一铲下去都是石头，钩机干坏好几台。

钩机到不了的地方，就要靠人工挖树坑，铁锹几乎下不去，要用手把石头扒拉出来。一天下来，腰酸腿疼，衣服被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风大的时候，人都站不稳。

张连印对儿子说：“樟子松是最适合左云县的树种，耐寒耐旱，容易成活。但是，栽种樟子松要选50-60厘米的树苗，树坑挖40厘米深，培土时要留一个20厘米的‘鱼鳞坑，用于灌溉存水，下雨的时候，流下来的雨水也能蓄在树坑里。”

张晓斌才知道，原来种树还有这么多学问！

张晓斌跟着父亲整地、挖坑、起苗、浇水、覆土、围栏，和民工一起同吃、同劳动，肩膀、手上磨出了血泡，到晚上累得腰酸腿疼，翻个身都难。

半年后，张晓斌适应了种树的生活。说来也怪，刚来时还很虚弱的父亲，每天到山上走走，癌细胞竟得到了控制，各项指标渐渐趋近于正常了。

掐指一算，张晓斌回乡7年了。这7年，他接棒父亲带着工人们日复一日地劳作，又绿化了一万亩荒山，种下了约100万棵树木。他经常徜徉在自己种植的树林中，细心体会树木的呼吸。最早种下的樟子松已经8米高了，地上匍匐的柠条、沙地柏像是给山野铺上了綠色的地毯。这一高一低，高的防风、低的防沙，大大改善了左云县的生态环境。

19年来，父子俩在荒滩上一共建起300多亩的苗木繁育基地，绿化荒山1.8万余亩，植树205万余棵，培育了樟子松、油松、侧柏等20个品种。如今的左云县林草覆盖率由2003年的38.6%上升到现在的45.03%，生态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2021年10月18日，中宣部授予张连印“时代楷模”称号。

在小河口，当年张晓斌和妻子、儿子一起栽下的樟子松，如今已经长大。24岁的张煊誉常打电话问候爷爷和爸爸在家乡可好，然后，会问起这棵树。他说：“当年不理解爷爷，更不理解爸爸，现在的我，为爷爷和爸爸感到无比骄傲！”

春风又起，绿浪滚滚，看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张连印很欣慰，张晓斌很感慨，他们父子俩已经融入这片土地，和这山、这树，血脉相连。

编辑/柴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