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当年仗义顶罪，今夕设局杀人

小宁

留学归来的阮英杰，刚接管了父亲的企业，就被发现烧死在自家的老屋里。警方在调查时发现，案发前，阮英杰曾骚扰过一家精品店的老板娘……

起点：冬夜里一场恶作剧

2020年5月14日，河北省保定市郊区的一处老房子起火，消防员扑灭大火后，发现了一具尸体。经鉴定，死者为该市一民营集团的新晋总经理阮英杰。

办案民警现场勘查发现，大火自内部燃烧，无外部引燃的痕迹，现场除死者外，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据阮英杰家人说，这老房子好多年都没有住人了，主要是用来存放液化气罐、喷枪、帐篷等用于露营的工具和物品。他们怀疑，阮英杰是去拿露营用品时，吸烟引起了火灾。

初步尸检结果显示，起火点在受害人面部，火焰呈从上至下的扩散状态，符合吸烟引起火灾的外部特征。只是，现场遗留的痕迹，与此有相悖之处。

首先，案发时间是晚上9点到10点左右，就算阮英杰第二天要去露营，也没必要这个点跑这么远来取东西。其次，尸体呈卧倒状，离门很近，头朝内脚朝外，据此推测，他应该还没来得及翻动任何物品就起火了，并是瞬间起火。若是抽烟引发的，不太可能瞬间起火。

办案民警在例行排查时发现，阮英杰最近骚扰过一家精品店的女老板程潇。程潇说，几年前阮英杰就骚扰过她，后来，他朋友还砸了她店里的窗玻璃，导致守店店员意外死亡。

因程潇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她的嫌疑被排除了。民警回头调取程潇提及的精品店死人案案卷时，发现，当年骚扰程潇的是阮英杰，恶作剧出了事故后，被判刑的却是阮英杰现在的妹夫张中和。

办案民警去走访张中和，张中和一见到警察就跑，警方当即将其控制住。张中和顶不住压力，交代了所有事。一切，都要从一场恶作剧说起。

2015年的一个冬夜，24岁的阮英杰拿到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硕士的offer，第二年年初就要开学，约朋友聚餐。那晚，阮英杰喝多了，大家委托人靠谱、喝得不多的张中和送他回家。

出了饭店，冷风一吹，阮英杰清醒了些，向张中和倾诉，他之所以这么辛苦去考试、拿offer，就是为了在拒绝他追求的精品店老板娘程潇面前扬眉吐气。说着，他就拉张中和去找程潇。那天天冷，夜深，街道上空无一人，精品店玻璃门也锁了。阮英杰喊了程潇几声，无人应答。在酒精的刺激下，阮英杰玩性大发，搞恶作剧，砸了程潇店的玻璃。

张中和跟阮英杰相识多年，了解他的个性，他仗义，但也霸道，讨厌被人拒绝。张中和母亲住院，阮英杰就曾不容拒绝地出钱帮过忙。这次，张中和也不敢拒绝他。砸完玻璃，两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第二天，阮英杰和张中和在新闻上看到，程潇店里守店的员工，被砸碎的玻璃扎中，死了。阮英杰吓得向父亲阮军求助，张中和也跟母亲说了此事。

张中和小时父母就离异了，他和母亲钱秀相依为命。钱秀身体不好，听闻儿子犯了事，当即昏死过去，又在医院查出了乳腺癌，急需手术。

据张中和向警方陈述，在他和母亲绝望之时，阮军突然来找他，许以重金和高职位，恳求他能一个人扛罪。阮军跟他分析了情况，店员是意外死亡的，而扎中店员的碎玻璃，究竟是谁砸下来的，没法厘清。与其两个人一起出事，不如按他的提议，阮英杰能继续学业，张中和能获得事业和财富。阮军还承诺，会帮张中和积极赔偿，替他争取宽大处理。阮军也积极行动，替钱秀支付了医疗费用，对此，张中和很感激，但还是没答应阮军的提议。

因事发路段的地面监控只拍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线索太少，警方开始例行排查。从程潇那里摸排到阮英杰，是迟早的事。为了儿子，阮军不顾形象，就差跪下来哀求。这令张中和手足无措。

没多久，阮军带着女儿阮小雨来了医院。阮小雨是阮英杰的妹妹，大三在读，张中和见过她几次。张中和对漂亮的阮小雨一见钟情。不过，他有自知之明，阮小雨，他只敢暗暗喜欢，不敢有任何奢望。

那天，阮小雨在病房里帮张中和照顾钱秀。两人一接触，张中和发现阮小雨并非看起来那样的高冷，人挺随和的。阮小雨有些不好意思地夸张中和人很清爽，还很孝顺。张中和受宠若惊。

阮军趁机拉着张中和说：“听英杰说，你喜欢小雨。我问过小雨，她知道你，还说你跟她遇见的其他男孩不一样。”张中和听出阮军话里有话，阮军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小雨对你印象很好啊，你也是个可靠的孩子。如果你肯帮我，除了之前说的，我愿意撮合你们俩，只要你对小雨好。”

张中和动搖了。他去警局自首，将所有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原本，阮军说撮合他跟阮小雨，他也没奢望能成真。他自首后，阮小雨主动提出结婚，态度非常认真，张中和没有拒绝，两人领证了。

2016年年初，阮英杰顺利出国留学。不久后，张中和被河北省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

失落：公事私事事事生变

张中和坐牢期间，阮小雨多次来探望。2017年，阮小雨母亲病逝，她就没再来了，张中和表示理解。

2018年，张中和出狱，发现阮小雨住进了疗养院。阮军告诉张中和，妻子病逝后，他再婚，女儿受了刺激，患上重度抑郁症。后来，再婚妻子生下小儿子，他担心家里的环境对女儿养病不利，而且，他也自顾不暇，就将女儿送去了疗养院。

张中和怪自己没有照顾好阮小雨，将阮小雨接回家悉心照顾。之后，阮小雨病情有所好转。

阮军也兑现承诺，将张中和安排到公司的业务部当了经理。上班后，张中和发现，副经理把控所有业务，他只需要负责签字。张中和怀疑自己被架空，阮军说，业务部副总很有经验，也快退休了，让他安心跟着副总学习，将来会有用武之地的。

有一次，公司承接了一个项目，需去外地和客户详谈，张中和主动提出跟过去学习，阮军说：“小雨病情不稳定，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照顾她。”考虑到妻子确实需要人照顾，张中和没多想，同意了。

公司员工在背后戏称他是“笔帽经理”，只会签字。张中和也听到了。什么都不用干，没业务压力，还拿高薪，张中和却并不开心。不过，他也时常宽慰自己，事业虽不如意，但还有阮小雨爱自己。

2019年，阮英杰回国，接管了公司。阮军以身体欠佳为由退居二线，带着妻子和幼子去海南养老。

张中和向警方陈述，他本以为，好友掌权，自己会有用武之地，可事实恰好相反。

好友几年没见，如今又是一家人，张中和不由得跟阮英杰亲近，可阮英杰似乎有意回避他，对从前，更是只字不提。阮英杰解释说，正因为是好友、家人，才应该避嫌。

阮英杰意气风发，一心想将公司业务打入国际市场。为此，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对跟不上公司发展脚步的员工，或裁或撤，毫不留情。阮英杰在美国几年，脱胎换骨，早年的朋友早已不在一个战壕了，张中和有些失落，也有些自卑。

阮英杰的改革之火，很快烧到了张中和这里。阮英杰让张中和去分公司从基层做起，积累经验。之前，岳父那样对自己尚情有可原，大舅哥的做法，张中和无法接受。阮英杰毫不客气地点出他的问题说：“你在业务岗却不懂业务，是业务部经理却不懂商务，更不擅长人员管理。”

张中和承认阮英杰说的是事实，但他也委屈。出狱一年多，岳父不让他插手业务，从何学起？阮英杰见张中和脸色不好，态度缓和了些，更以大舅哥的口气劝他：“业务部经理对公司来说太重要了，好多人逼我换人，你要理解我的安排。而且，小雨还病着，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小雨的病治好。”

大舅哥的言辞，于公于私，张中和都挑不出错来。他接受了工作安排，也准备暂时放下职场上的进取心，一边学习业务，一边带妻子治病。

阮小雨有专门的主治医生，张中和又为她挂号了其他精神科专家。可医生告诉他，阮小雨的病程不止两年，也不会是母亲去世这类单一刺激源所致。

医生的话，引起了张中和的怀疑。他拿着妻子的身份证去调取病历，发现妻子大学期间的就诊记录里，赫然写着堕胎、吞服安眠药洗胃等字样。岳父当年的承诺没有兑现不说，他深爱的妻子也不是他以为的好女孩。张中和崩溃了，一度想到离婚。

当慢慢冷静下来后，他才意识到，妻子是他心爱的女孩，即便她不完美。而且，整个阮家，也只有妻子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

张中和装作若无其事，但阮小雨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有心事。张中和没忍住，将所有事和盘托出。阮小雨痛哭不止，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据阮小雨讲，她跟阮英杰并非亲兄妹。她6岁时母亲带着她嫁给阮军。阮军创业成功后开始嫌弃母亲。几年前，阮军想离婚再娶，母亲受尽委屈。

大三时，她被人欺骗了感情，未婚先孕，后来又被诊断为抑郁症。严重时，她曾吞药自杀。这些事，也连累了母亲被阮军指责和嫌弃。

阮小雨早前就见过张中和，对他印象不错。家里出事后，为了帮母亲讨好阮军，她跟阮军去探望他母亲。短暂的接触中，阮小雨对他印象很好，也看得出来张中和很喜欢自己。

张中和自首，一个人揽下所有事后，阮小雨被触动。在阮军的推动下，阮小雨跟张中和领证结婚，也能换取母亲的安稳。

只是，母亲才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生病去世了。后来，阮军再婚生子，受刺激的阮小雨抑郁症复发。

阮小雨哭着提出离婚，张中和没同意，而是紧紧抱住了可怜的妻子。张中和找了个机会，发泄怒火，说阮英杰欺骗他，还利用了阮小雨。

阮英杰愣住了，也向张中和解释说：“公司的职位是我爸承诺的，你跟小雨的婚事，也是我爸安排的，我不知情，更不方便插手。调动你的工作岗位，我是公事公办。”见张中和还拿出了妹妹的病历，阮英杰不高兴了，说：“我妹的这些事，是在学校发生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妹遭遇了这些，本就不幸，你现在拿出来说事，不合适吧？而且，如果不是当年的事，你也不会有机会娶到我妹。”

阮英杰的话，又戳中了张中和的痛点。

终结：精巧设局点燃大火

自从跟阮英杰吵了一架后，张中和发现，公司的文件开始不需要他签字了。还有小道消息称，有高层要求阮英杰开除他，理由是，他平日的言行与公司理念不合。

2020年2月，阮英杰在开会时，当众提出张中和在公司任职期间，给公司造成了巨额经济损失。张中和了解阮英杰的脾气和做事风格，他有预感，阮英杰这是在为踢他出公司做铺垫。

张中和很憋屈，拿当年顶罪那件事找阮英杰理论。据张中和到案后陈述，阮英杰再次解释当年的安排与他无关，公事与私事也不应该混为一谈，还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张中和无法接受阮英杰将自己撇得如此干净：“当年的事，就算理不清责任，那也不该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但我一个人坐了牢。如果我没坐牢，在职场打拼三年，我会什么都不懂吗？你们说让我多学习，我找机会去学习，你们又说我应该照顾小雨。现在，又说我不懂业务不懂管理，还造成公司损失。”

阮英杰听了，也怒火中烧地说：“我自认我们家没有亏待你，房子、老婆、钱你都有了。另外，小雨不是我亲妹，她妈去世了，你再闹腾再烦我，我就去鼓动我爸不给小雨分财产。还有，当年那件事，你有证据就去告发我，反正你顶罪也是犯法的。没证据，就小心我反告你污蔑。”

张中和选择一个人扛罪，确实有现实的考量，但也有他对阮英杰的情分在内。可到了阮英杰这里，变成了他贪财。从始至终，张中和都感受不到阮英杰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如今，妻子还被连累。

这份不尊重，彻底激怒了张中和。

2020年5月，张中和打电话对阮英杰说，当年那件事他录了音。阮小雨治病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花不少钱，只要阮英杰给他和阮小雨200万和一套房，他就将录音交出来，以后再也不提当年的事，也绝不染指他们家半分财产。怕阮英杰不相信，张中和放了一小段录音给他听。

阮英杰同意了张中和的条件，但他提出要当面交易，当面销毁录音。张中和说，他只想这件事结束后带妻子去治病，以后过好小日子，不想节外生枝，阮英杰可以相信他。阮英杰犹豫了下，同意了。

2020年5月13日，張中和拿到了100万前款后，让阮英杰第二天晚上独自去老房子拿录音笔。张中和特意交代，老房子换过锁，钥匙在门口的花盆下，让他晚上9点后再去，那会儿周围没什么人。

郊区那套老房子，这几年都没人住，主要用来存放露营工具和物品，外出露营才会去那边取东西。

据张中和到案后交代，他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机械师，他从对方那里学到了很多机械方面的知识。张中和利用这些知识，将老屋门口处的电灯开关改成了老式提把后，用一根铜线将开关的把手跟火焰喷枪的把手连接起来，再根据阮英杰的身高来调整高度。随后，他在火焰喷枪下口涂抹煤油，在房子内泼洒了少量煤油，又在门框上放置了磷粉。

阮英杰打开门后，磷粉就会撒到他头上和身上。郊区的夜晚，天很黑，他要找东西，必然会开灯。只要他按下电灯开关，就同时按下了火焰喷枪的把手。火焰喷枪迅速喷出火焰，击中阮英杰的头部和面部，磷粉燃点低，会迅速燃烧起来。与此同时，煤油经过喷枪点燃后，会形成细小液滴，与空气混合，迅速扩散。

至于那段录音，是张中和根据当年的回忆，用声音软件合成的，事实上并不存在。他的目的，也不是要钱，提出要钱要房，甚至拿了那100万，都是为了让阮英杰相信录音是真的，引他去老房子，以便他顺利实施报复。

2022年初，张中和被河北省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北京市景运律师事务所律师程晗认为，在恶作剧导致人员意外死亡这一案件中，张中和是从犯。尽管无法厘清两人具体责任的划分，那也应该交由法官依法裁量，而不是在明知违法的情况下还私下交易。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一十条，张中和当年顶罪的行为，构成包庇罪。包庇罪属于刑事犯罪，是指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行为。

当年，如果阮英杰与张中和在案发后及时自首，主动承担各自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就不会给各自的人生埋下隐患，造成如今难以挽回的悲剧。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