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然
在母亲为我上完写字课后,我总会抱怨那些方块字写得手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教我这些用不到的知识,整个小犬野只有母亲懂这种拗口的语言。阿蒙说,这种落后的文字虽然有趣,可实际都已经死掉了。
这是一堆死掉的字符,没有母亲的蓖麻纸外的任何一点儿空间供它们蹦跶。每当我想去屋子外面,去一片阳光明媚里玩耍的時候,母亲总会按住我的手,逼我学写字。如果我甩开手不想写字,她就会哭着打我的手——细长的竹板用力地抽打我的手心,这是故乡惩罚惫懒学生的方法。
“莫莫,不要怪妈妈,”她会一边哭,一边说,“学不会这些字,你怎么证明自己来自哪里呢?万一有一天,你可以回家,你又怎么证明自己到底是谁呢?”
每当她哭够了,那写字课时间一定已经挨到晚上了。傍晚时我的母亲心情平稳,富有母爱,可这时候她一定累坏了,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妈妈,当她有力气的时候总是在逼我写字,当她要像母亲一样关爱我的时候,又总是失去了爱我的力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背井离乡来到了小犬野星。
有时妈妈会讲家乡的事情,家乡和小犬野远隔万里又如此相像。母亲说,她和我的家族本来世世代代生活在肥沃的黑土地上,勤劳的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静生活。对了,故乡的天空是漂亮的蓝色,但那里的穹顶之上却只有一颗红红的太阳。
“真的吗,”那时我会惊讶地问,“妈妈,故乡真的只有一个太阳吗?”
我的母亲会流着眼泪,然后亲吻我的额头。这泪水让我也有些伤感,我伤感于那个陌生的故乡,就是这种挥之不去的陌生缀连出我的童年。
“莫莫,我会接着教你写字的,”母亲说,“尽管不能回家,但我们不要忘记了家乡话。”
很久的后来,我终于长大了,我真的没有忘记家乡的话,虽然已经没有人可以用这种死语言和我交谈了。妈妈死了,阿蒙也死了。我对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一点儿自己的认识,但还是无法想象只有一个太阳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子的。
小犬野有两颗彼此旋转的太阳,一蓝一白,一大一小,这是大犬座的密近双星,亘古就伴随着小犬野文明的生长。在我的认识里,一颗太阳就意味着天空的美大打折扣,也许故乡的天空的确是乏善可陈的,所以那些方块文字是那样的僵硬和难以理解。一些我看来顶漂亮的景致,故乡的人就一定无缘得见了。晴朗的日子里,你会看见大犬座里小小的白矮星b虹吸住蓝色的主序星a,两颗太阳间会形成一条蓝蓝白白的玉带,这就是所谓的“太阳桥”。天气晴朗时,“太阳桥”会在城市的天穹顶投射出如梦似幻的极光幕来,那时你会以为自己生活在仙宫里,仿佛变成了神话人物。
我想,看不见这种夺目的盛景真是故乡人们的遗憾。
母亲却从来不这么想。就算只有一个太阳,母亲也一直说她的家乡也很美。
她说,故乡有绿色的草原,五颜六色的野花地毯样铺到你的眼前,草原上生活有一种长脖子的怪鹿,为了吃到高处的树叶,它们的脖颈在几千年里变得越来越长。这在小犬野是不能想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双星强烈的光照,这里的树木最高也不会超过一米。故乡的怪鹿让我想起了小犬野的响鼻鱼,为了吃到翡翠湖旁山崖上的辣果子——这种果子尝起来是麻麻酥酥的——它们就长出了长长的鼻子。这些生活在碧绿湖水里的长鼻生物经常捉弄游客,把他们的挎包卷起来掷进水里。
母亲是个忧郁的人,她轻易不出门,白天教我写字,一到傍晚总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在那些傍晚里,我会为她煮粥,这是母亲故乡的菜式,把米莫斯豆子加水用大火煮得软烂。其实母亲有一把稻米的种子,这是坠毁飞船种子库里唯一剩下的东西。她说这种植物的种子正适合用来煮粥吃,可她又怕小犬野的水土养不活它们,所以直到母亲死去,这些种子也没有下种。
我会把粥端到床前喂给母亲喝,然后和她讲小犬野上发生的事情,都是我从广播里或者邻居口中听到的。当一天的事情都谈尽以后,我会问母亲:
“母亲,那里离小犬野有多远呢?” 那里指的是我和母亲的家乡。
“大概八光年。”母亲说。
不是八公里也不是八英里,而是足足八光年的距离。母亲这时一定会再次眼含泪水,年幼的我并不明白母亲怎么又哭了。
我问母亲:“那我们不能回去看看吗?”
母亲会轻轻抚着我的头:“傻孩子,八光年靠小犬野最快的飞船也要走上一千年啊。”
后来,母亲死了,我长大了,我终于明白了,八光年是何等遥远的距离,遥远到一切都显得轻描淡写,又是那样可怕。故乡几乎永远地只存在于那些故事里,以至于我以为它不过是一串晶莹美丽的泡沫,在现实的阳光下就会自然地胀破。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得离谱。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母亲常常带我去翡翠湖边散步,看小犬野的人们踩水上滑板。碧绿的湖水映照出天上一蓝一白两颗太阳来,带着湖水气息的风会拂过母亲额前的刘海。
“地球,地球。”母亲会喃喃自语着,我就感觉面前出现了三潭湖水,两潭是母亲漆黑的瞳孔——母亲那样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湖里太阳的倒影,想象着它是那颗蔚蓝色的行星。这一切其实都是不好的预兆。
我实在想帮她擦擦眼泪,可惜那时我的身高还不足以够到母亲的眼睛。
这些高等文明称呼自己为“告死者”。
那时,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母亲当年去世时还要老。我接替了阿蒙的职位,成了小犬野太空署里的一名天文官。
现在的天空近乎全黑了,墨色苍穹里翻滚着青灰色的闪电。告死者的飞船就像闪烁的繁星,它们汇集在天空的一个角落,变成了这诡异夜空里唯一的一群星星。这群星星簇拥着一颗暗红色的、不断收缩又膨胀的奇怪太阳,可那颗怪太阳并没将理应存在的明媚阳光辐照到我们的头上,我冷极了。
——也许那是一颗离我们很远的红巨星,我想。
现在,大犬座本来的两颗太阳却无影无踪。
我和太空署的同僚们此刻正在一艘潜艇的上浮甲板上会见这些高等文明——告死者的一位代表。那时候我们刚刚结束了为期六个月的深海之旅,一颗我们本来观察了好久的陨石恰好落在了海沟深处。
告死者说,小犬野是在十二小时前被频闪虫洞吞没的。当他们终于发现,这颗被卷入虫洞的行星上有生命存在时,一切似乎都太晚了。我们在最初的吃惊与绝望后发现了告死者的舰队和他们护送的那颗暗红色巨星。它的光芒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这让小犬野天空黑了,大地也开始变冷。
“小东西们,”告死者这样称呼我们,“只是一点点的计算失误,这条虫洞的路径已经开启过二十四次了,可是我们从没注意附近居然还有一颗行星有文明存在。”
海上飘起了雪花,天是黑的,雪花也乌漆墨黑,告死者们像一团黑雾一样飘荡在船首。失去了太阳,天变得很冷,而且只会越来越冷,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装。我和我的同事们作为第一批和高等文明接触的人类,不免有些惶恐。告死者告诉我们,他们不会解开那颗怪恒星的束缚,这颗怪恒星的阳光不适合小犬野上的生命,甚至可能会杀死我们。
他们只能保证一切都会尽快结束,虫洞里时间流动缓慢,也许并不会很快就出现想象中席卷全球的冰冻末日。
可我竟有了一种预感,这艘潜艇下,无垠的海水正在结冰,所有人最终都会被镶嵌在冰面上,在完全熄灭的天空下结晶,就像某种极怪异的标本。
“小东西们,”告死者说,“我向你们保证,这只是一场意外,三刻后虫洞的空间折跃就会脱离这片空间,你们的星球会及时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三刻是多久?”我问道。很显然,告死者的时间单位和我们的并不相同。
告死者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他也需要计算。
他又说,当天上唯一的那颗红色太阳收缩膨胀三次后,他们就会离开。
突然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也许正是这样被卷入虫洞的。
那些迷糊的高等人没发现她。这也难怪,和一颗行星比起来,我的母亲实在是太渺小了。这些马虎的高等人不停地改写着我们这些低下渺小者的命运,尽管他答应让小犬野回到原来的轨道,那我的母亲呢,谁又能帮助她回到属于她的轨道?
我看到天顶的那颗怪太阳闪烁了一下,就像眨眼,不,莫不如说是呼吸。我明白了,那就是“一刻”,那颗巨星的一口呼吸。望着那颗垂死的大星,看着它喘不上气的样子,我突然发觉,这世上不止我自己一个倒霉蛋无家可归。
我的母亲早就走了,前不久阿蒙也永远离开了我。我想,也许这颗行星我永远也混不熟,我重新过上了一无所有的日子。我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没什么可以永远地陪在我身边。
阿蒙,每次想到她,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歉疚。
小犬野上生活的人类没有生理性别之分,他们同时具有两性生殖器,但是性心理的某种差异会让他们决定未来谁扮演母亲或父亲。毫无疑问,阿蒙就是要扮演母亲的那种小犬野人。我和她初次相遇在九岁那年,那时候母亲的心智已经出了一点儿问题。
小犬野人拥有记忆遗传,这让他们的知识传承十分简单,所以每次阿蒙看到母亲费力地教我读书写字时,总是难以理解。
这就是“表观遗传”,阿蒙告诉了我一个陌生的名词。
她说小犬野人的情绪和记忆可以互相传递:悲哀的事情彼此分担,快乐的事情也互相分享,他们甚至能看到其他人的记忆。可以轻易地相互理解的小犬野人,甚至不知道所谓的嫉妒、憎恶、争斗为何物。
也许是小犬野的环境造就了这一点,这也是所谓的表观遗传的意思。这是一个浪漫的猜想:正是大犬座双星一白一蓝的恒久辐射,让世代生活在这颗星星上的小犬野人获得了神奇的共情能力。那对时时刻刻都在相互陪伴的密近双星,生怕它们庇护下的人类感到些许孤单。
的确,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孤单,大家都亲密极了。母亲说,与我们的家乡比起来,小犬野简直就是天堂。可惜我们永远也体会不到这天堂的感觉,小犬野的情感共享注定是排外的,我在这儿生活了五十二年,这里的山河水土还是没有接纳我。每当同事们会心一笑时,我总是摸不着头脑。
上级的指令或者下级的报告只能通过延迟的电子讯息传递给我,每当此时,我就会在大家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同情,这是已知的人生岁月里,我唯一能体会到的某种感同身受。
——你是如此可怜,他们的眼神总是这样子说着。
阿蒙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关一凡带着她的女儿,也就是我——关莫莫来到了她家里。关一凡自觉时日无多了,她希望阿蒙能够在她死后多关照她的孩子。
那天,阿蒙在沙炉上给我们砌了一壶酽茶,茶叶是关一凡之前送给她的,这个老派的天文学家很喜欢关一凡描述的独特文化。她可以说是母亲在这颗陌生星球上唯一的朋友。
“一凡,你怎么了?”阿蒙这样子问母亲,说的是母亲的母语。母亲对我说,阿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她学起方块字来甚至比我还要快上许多。
“我正在死去。”我的母亲说。
“你生病了吗?”
母亲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永远记得母亲那一刻的眼睛,她黑色的瞳光仿佛要笔直地击穿天空和蓝色的太阳。我相信,她的灵魂已经随着这目光飞向了九霄云外,飞过了遥遥远远的八光年,一直飞往了那宇宙尽头。
“我正在死去。”母亲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目光灼灼,丝毫不容分辩。
不久后,母亲真的死了,阿蒙就成了我的养母。那天,我一边挣扎一边抓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撒手,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要让我交托一生的陌生人。
我有一雙灰色的眼睛,和母亲的黑色瞳孔不同。阿蒙说,我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小犬野短暂的冬天。在那些冬天里,两颗太阳因为距离遥远而变得暗淡,小犬野人习惯拥有明媚的太阳,暂时变得空荡荡的天空会在人类的视野里留下两颗灰色的孔洞。
我想,阿蒙的意思是,那灰暗的孔洞就像我的眼睛一样。
阿蒙就像其他小犬野人一样,有着细长而多毛的手臂,就连握着茶杯的掌心处也有硬硬的刚毛——远古的祖先就靠这些刚毛攀缘在山崖上。
小犬野人表达亲昵时不会像我和母亲一样互相抚摸,这太疼了。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地球人表达亲密的方式,比起身体接触,头脑思想的直接交流更能让人彼此理解。这才是他们的天生优势——不用触碰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须多言我就知道,你是否还在爱我。
我和母亲就不一样了,我俩几乎无话可说,常常相顾无言,但在那些相依为命的孤独夜晚里,她总会轻轻用手抚摸我的头发,这份温暖让人怀念。比起交流,似乎只有温暖的触摸维系着母女间的感情。
然而自从十岁以后,就再没有人抚摸过我了,尚幼的我失去了唯一的温暖,因为我的母亲死掉了。
同样的,也许是拥有两个太阳的缘故,小犬野人从不敢直视过于明媚的阳光。他们的眼睛都是细细长长地长在颞侧,视野只能容纳左右,而没有前后。阿蒙也不例外,她分向两边的眼睛是清澈而透明的,就这样一直乜斜着,直到目光落在我和母亲身上。
“她和你一样,和我们不一样。”阿蒙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对我的母亲说。
后来,我在阿蒙去世后遗留的日记里补全了母亲的故事:
一切的起因是小犬野上空发生的一场空难。
小犬野人很早就观察到了,在大犬座两颗太阳的附近,有一个间歇开放的频闪虫洞,不时有一些倒霉的外星来客会跌落到小犬野附近。这些异星人和小犬野上的居民一样,他们的文明程度普遍刚刚到达适应亚空间航行的阶段,宇宙依旧是危险而未知的。
没人能预测到这个频闪虫洞开放的日期,“空间的幽灵”,阿蒙这样子描述它。不同于物质恒定的黑洞,沟通宇宙空间的虫洞是虚无缥缈的,只有源源不断的虫洞空难幸存者证明,这种极不稳定的、想象中的星际旅行方式的确存在。同样的,没人知道怎么开启它,也没人知道怎么利用它。
阿蒙说,虫洞的神秘超过了我们这类初级文明能理解的程度。
母亲的飞船就坠毁在翡翠湖边上,阿蒙带队救出了她,十三位地球船员里只有她活了下来。她被隔离了三个月,直到被确定来自一个温和的文明种族,得到允许在小犬野生活了下来。母亲独自一人怀着孕活了下来,这让她过得很艰难。
阿蒙在她日记的最后写道:虽然读不出母亲的思想,但她同情我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同情,这让她也莫名地有些喜欢上了我的母亲。
天空开始飘落淡蓝、淡绿色的雪,这是冻结的氧气和氮气。
都怪这颗怪恒星,都怪这位被押解的囚徒,我想。
并不是哦,天空对我说。他们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看来这些高等文明所谓的开放思维阅读能力也远超小犬野人。这声音属于刚才在船上的某一位告死者,他称我是一个有意思的被观察者,所以,现在他正屈尊与我结伴而行。
我行走在冰冻的海面上,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太空署的同伴们冬眠一样都睡着了。我明白这是这些外星来客的杰作,没准,这个世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醒着,等着我们的星星脱离虫洞的那一刻。
“温度不过是粒子运动的能量外现,”天空说,“控制你身体如此少的能量流动还是很简单的。不过,你的心脏好像出了一点儿问题。”
“可怜的小东西,”我听到天空在对我说话,“你注定活不了多久了。”
没错,我的心脏在一年前开始衰弱,小犬野的医生说是因为我的身体始终不适应,这里的水土终究还是不愿意接纳我,我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生活得太久了。我的头脑尚还清楚,但我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机会,一个我母亲可望而不可即的机会。这些外星人,这些高等文明,他们是可以利用那神秘虫洞的种族,拥有堪称神迹的宇航技术,我相信他们可以帮助我,帮我达成母亲朝思暮想的愿望。
在天空凝滞的黑暗里,我看到一些气势磅礴的舰船在悄然浮现。我终于得见这些高等文明的奇异舰队的全貌,一个个灰色的大圆锥体——那就是他们的舰船——出现在那颗被拘束着的奇怪的红巨星周围。
灰色的圆锥上凝固了一层仿佛静止着的灰绿色的火焰,有一些人在对我说话:“小东西,你似乎只能看到波长780—400nm之间的电磁波,你们的感受器真的很奇怪。”
更多的声音说:“你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我好奇地询问:“能给我讲讲你们从哪儿来吗?你们要去哪儿呢?”
他们回答说:“我们从告死者的家园来,正在运送赫尔到它的墓地去。赫尔就是这颗红巨星。它快要死了,它属于你们这个维度。”
“你们不属于我们的维度吗?”
“这么说也没错,我们平时生活在三维宇宙里,就像你们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可以交流。但是运送赫尔必须跃迁到第四维度,它个头太大了,路途也太远了。”
“什么意思?因为这个你们开启了虫洞?”
“没错,准确地说,是我们借用了这个虫洞,过不了多久,当我们通过这里,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天空说,这是他们——告死者——三百年里第二次经过这个星系,为了跨越星海,他们会在第四维度里航行,高维虫洞有一部分挨到了小犬野,现在一不小心把整颗行星都卷了进来。
“为什么要带走赫尔呢?”我问,“是赫尔星系的智慧生物拜托的吗?”
赫尔是一颗超新星,一颗快死掉的红超巨星。它壮年的时候是优美的蓝色,就像大犬座一样,年老快要死去时却变成了丑陋的暗红色——这恰巧是我和母亲血液的颜色。
我仿佛看到天空深处的告死者们摇了摇头。
“并不是哦,”那片天空说,“赫尔是一颗流浪恒星,它这一生从未拥有过伴生的行星或者卫星。”
我的初潮是在十三岁那年。这把阿蒙吓了一跳,她不明白那一摊血对我的意义。阿蒙以為我生病了,想联系小犬野的医生,可我制止了她,脑海里还隐约藏着一点儿母亲传授的关于地球女性身体的知识。我冷静地擦干下身流出的暗红色液体,知道今天的自己和昨天不太一样了。小犬野人不分男女,他们的孩子不会迷惑不解地长大。
望着自己肚子里流出的那些血,我有点儿想哭。那是我生命的痕迹,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位属于我的种族的男性与我分享。这份痕迹显得了无意义。
“阿蒙,”我从来都是直呼她的名字,“我没有生病,妈妈说,这是我们女人长大的标志。”
“哈哈,你们是女人。”阿蒙笑了,她放下心来,一切都是正常的。
那天,她给我煮了一碗米莫斯豆子汤,在小犬野生活的人们生病后都会喝这个。我还记得,那天太阳桥出现了,耀眼、细长的像玻璃丝一般弯弯曲曲的在蓝色的天上游动着。我轻轻地抱住阿蒙的身体,小犬野人也没有拥抱的习惯,他们不需要这个,这让阿蒙有些无所适从。阿蒙分开的双眼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她粗糙的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生怕弄痛了我。
“謝谢你,阿蒙,”我对她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和阿蒙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亲近的,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母亲的离开里走出来,接受阿蒙作为新的家人。
我还记得,母亲死后我迷上了沉浸游戏。我意识到母亲死了,以后再没人催我上写字课,也没人和我说那种拗口的语言了,竟然一下子在失去她的悲伤里松弛了下来。那些年沉浸游戏在小犬野十分流行,我的机器是母亲的遗物。作为濒死病人的临终关怀,不少小犬野的医生为患者准备了这种可以放松心情的游戏。在那台白色的机器里,你可以恣意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故事由你决定,你就是游戏里的神,而我所游玩的这个世界是母亲创造的。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浸其中。阿蒙本想立刻接我去她家的,可我拒绝和外界的一切交流,紧紧地把自己封闭在小房间里不出去。
阿蒙的确是个负责任的好人,她想尽办法做到了母亲临死前的交托。
于是,这个自来熟的小犬野人就把我家当成了自己家,叫来清洁公司大扫除,母亲死后混乱的房子整洁一新,既然我不愿意搬走,她就主动搬了过来,和我住在了一起。每当我退出游戏,想找些吃的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她在房子里某处忙活着,整理衣物、收割作物,为我和她自己准备食物。
一开始,我对阿蒙选择了视而不见。我在小犬野的童年的确十分痛苦,我从来没交过一个同龄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就无法融入他们一块儿玩耍的小集体。说实话,自始至终,我从未指望在阿蒙身上获得什么,我以为她只是三分钟热情,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远离我,离开我的生活,就像其他人一样。
每天三餐阿蒙是烹饪好放在我门口的,一天吃足三顿饭是母亲的习惯。那一年,阿蒙甚至连天文台也很少去,她请了长假。
我早已经忘记了那些食物的味道,只觉得比母亲的手艺差了好远,现在却一直怀念那些精心准备的食物。
事情的转机是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小世界里有了一个奇怪的访客,是的,沉浸游戏拥有联机体验,但是从来没有人造访我的世界。只有全球排行榜前几位的大玩家的世界才人满为患。
何况濒死的人的创造力总是枯竭的,母亲的世界并不有趣,她是为自己建了这个世界,不懂也不管别人喜欢什么,自然也吸引不了谁。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古怪的访客也许是那个讨厌的阿蒙。
陌生人的虚拟影子就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不和我对话,只是默默地砍柴挖石头,这些都是游戏里建筑世界的素材。刚开始我十分厌烦阿蒙的多事,会动用小世界里上帝的权柄,恶作剧一般在她的头上落下一道闪电,然后看着虚拟小人烫糊了的爆炸头哈哈大笑。
但是后来,我终于习惯了我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位访客存在,她仿佛也成了这个小世界的一分子。她从来都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在我的身后砍树挖矿,忽然有一天,她开口了,说的是母亲的语言,我从未料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居然还有人可以学会这样拗口的语言。
“现在我能代替你的母亲教你写字了吗?”她说。
这时,屏幕外的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提出了疑问:就算诞生初期没有伴生行星生成,可一颗恒星引力那么大,在它几十亿年的寿命里,怎么会捕获不到一颗大小合适的行星呢?
不知道告死者对我施了什么魔法,我的眼球突然滚烫灼热,一些红红白白的小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一度怀疑我会瞎掉,然而并没有,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个更奇妙的宇宙。原来虫洞里的空间从来不是黑魆魆的一片,反而明亮了起来,就像黑夜变成黎明,一些发亮发白的圆点点缀着这个万花筒般宽阔的空间。
“那些是赫尔暴射到虫洞里的伽马射线。”告死者对我说。
告死者古怪的大圆锥体舰队现在看起来也是白色的,那层凝固的亮绿色火焰开始流动起来。“这是混合的引力场与电磁场。”他们似乎也知道我在看向哪里。
与其说是在用眼睛看,不如说是在用名为眼睛的器官观察测量,我的视野中心是一片温暖的模模糊糊。我看到了衰老而死亡的赫尔,不,它其实还没有死,但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它会很快地被坍塌的核心爆发吞噬,最终变成一枚中子星或者小黑洞。
我看到它进行了第二次呼吸,赫尔壮丽地闪烁了一下,这是一次浓烈的呼吸,又有一些白亮的伽马射线射到了小犬野上。我明白了,赫尔一直在为生命的这一刻做准备,它在努力地呼出最后一口气,也许这次过后的最后一刻的呼吸就是那超新星不顾一切的爆发。
赫尔被圆锥体们围绕在中央,奇形怪状的、拥有难以描绘的奇怪色彩的引力场和电磁场的网束缚着它。我不知道赫尔到底有多大,但是每一个白色圆锥体都至少有小犬野行星大。
告死者就像抬棺的人,赫尔静静地躺在他们的中间,等待着自己的葬礼。我们都是偶然闯入这场葬礼的陌生人,这些巨大而古怪的舰船就是星际间的入殓师。
“它要去哪里?”我问,“墓地吗?”
“它必须回到它的同胞那里去。”我听到告死者说,这巧妙的影射让我动容。
“赫尔是一颗反物质构成的恒星,它的宇宙不在这里。”
“反物质?那些做成星际炸弹的东西?”我顿时大吃一惊。
赫尔本不应属于我们这个正宇宙,天晓得是什么原因,它突然在我们的宇宙里诞生了出来。因为过大质量产生的强反引力场,赫尔在我们的宇宙不会湮灭,反而会排斥一切正物质。
与朋友众多的大犬座不同,赫尔是一颗孤儿恒星,它从未拥有过任何一颗伴行的行星或者卫星。
这片孤寂冷清的宇宙里,唯有这些恒星入殓师——告死者——才能接近它。
告死者说:“当反物质的质量达到了这个量级,异性引力场的互斥会与异性电荷相吸相抵,最终引力场折服电磁场,反物质行星和我们的星星就会保持微妙的平衡而不发生湮灭。现在它太老了,反氢聚变殆尽,反恒星已经开始合成反铁,它撑不了多久了。”
为了避免反物质黑洞的诞生——反物质的黑洞极有可能因为过大的斥力撕裂我们的宇宙,告死者会带它回家,在人类的可视宇宙边界之外,有一大片只有反物质存在的宇宙。
在我十岁那年,妈妈离家出走了。阿蒙告诉我,她们在翡翠湖里找到了她的尸体,硫化物让湖水呈一片诱人的淡绿色,湖水里过量的硫黄要了她的命。
他们说,我妈是因为太过孤单,又神思恍惚,才走到湖水里去的,也许是她太想念地球了,也许是想念我的父亲了。母亲就那么想回故乡吗?也许吧,可我已经没有机会问她这个问题了。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小犬野的入殓师们给母亲穿上体面的黑色丧服,母亲的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额前的双眼无神地直直地看向天空。我被母亲惨白的脸吓哭了,阿蒙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她戴上了一副鞣制的安妮斯羊皮手套,这样子她就能安全地触碰我。而我很久以后才突然醒悟,阿蒙为了接近我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按照小犬野的传统习俗,母亲的身体被扔进河水里。她沿着大河飘走了,没人知道她最后会去到哪里。
我终于搬进了阿蒙家里,算来我和她其实只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六年,可那些日子无疑是幸福的。我痴迷于沉浸游戏小世界的建造,有了阿蒙的支持,一切就顺利多了。那是一个和现实中的小犬野不太一样的地方,小世界里只有一颗太阳。母亲创建的数据库里到处是据说地球上才有的动物和植物,我还记得那种脖子长长的怪鹿其实十分温顺,和小犬野爱恶作剧的响鼻鱼压根儿不同。我发现,这个世界的天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乏善可陈,它只拥有一颗红色的太阳和一颗小小的明黄色的月亮,它们在黎明和傍晚交相辉映,这种美比起大犬座的闪耀双星也毫不逊色。
我这才明白,母亲口中的那个远在天边的故乡的美丽。
于是这个世界不再是我逃避现实、封闭自我的场所,而是一处可以寄托我和阿蒙对母亲思念的地方。她坚持收养了我,并把我拉出了丧母的阴郁。
我永远地感激她。
阿蒙说,我的母亲曾经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以这么说,我的一生都是阿蒙塑造的,而不是早逝的母亲。是阿蒙亲自传授了我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小犬野人的记忆可以遗传,他们的情感可以共享,但我不可以,所以阿蒙说,她就是小犬野星上第一位老师。
我说:“不,阿蒙,你是这星球上的第二位老师。”
她顿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是了,第一位应该是关一凡才对。但你的确是这里的第一位学生。这真是难得。”
在未来的日子里,阿蒙便拥有了三个身份:监护人、教师、朋友。我后来才明白如此复杂多变的身份对一个孤独的小女孩的可贵,然而已经为时已晚了。我为后来所做的一些事后悔,这些事伤害了阿蒙的心——这个星球上也许唯一在乎我的人。
我又重新开始上写字课,只不过这时候,一笔一画启蒙我那些象形文字的人变成了阿蒙。除了写字外,阿蒙也为我开设了小犬野的语言课,还有数学课以及历史课——当然是小犬野的历史。在阿蒙的印象里,成为一名合格的小犬野人,掌握这些知识就完全足够了。
阿蒙是有亲生子女的。尽管小犬野人心灵相通,但父代与子代的感情在我看来十分淡薄。和母亲与我的相处模式不同,小犬野的子嗣会由星球政府里的专业保育员养育。小犬野的父母对待自己久未谋面的孩子和对待邻居朋友的态度别无二致。我始终觉得,小犬野的亲子间没有我和母亲那样所谓的亲情,亲子关系就和星球上任何两位平等友好的普通人差不多。
的确,平等和友好就是小犬野这个世外天堂社会建立的根本,这也显得我和母亲、阿蒙的关系在其他人眼里十分古怪。他们弄不懂,为什么我会驯服地让母亲责骂和惩罚——那些抽手心的竹板后来都被阿蒙继承了,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母亲的葬礼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流泪。
從此,我终于不再是某位来自蛮荒世界的外星难民的孤儿,成了一位名叫阿蒙的小犬野好人的女儿。
也许,我和阿蒙都有一句话说错了,她不仅是小犬野上的第一位传业解惑的老师,还是第一位亲自抚养过孩子的母亲。
“带我走吧。”我对告死者说。
“小东西,你要去哪里?”
“一颗叫地球的小星星,就在虫洞的另一侧。从这个方向就会看到它,我有数据,它的光亮和任何行星都不一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
“距离大犬座8.3光年的太阳系有一颗岩石行星,富含水,上面有早期低等文明活动的迹象。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那是我的故乡。我总算明白了,就像赫尔一样,我不属于这里。既然你们能帮赫尔回到它应在的地方,那你们也行行好,帮我一把成吗?你们如此神通广大,我相信这废不了你们多少力气……”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说真的,我只想回家,在死去之前见一见亲人同胞们,就像赫尔一样。”
我恳切地跪在那片白茫茫的冰原上,膝盖又肿又痛,目光所及是一片紫色白色黑色的浑浊不堪。天上传来他们的声音:
“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请求,我们需要讨论一会儿。要知道,我们乐于帮助迷途的星星回家,聆听它们热光辐射里的哭声,这令我们悲伤。但是我们从没听过低等人类的哭声。”
我知道那些宛若神祇的告死者们就待在苍茫的天穹深处,他们会小声地密谋着,决定我浅薄的命运。
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
我忘了最早对星星产生兴趣是什么时候了,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片璀璨如宝石光亮的美丽夜空。
也许是阿蒙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是天生的,毕竟母亲曾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宇航员。
我永远记得那天,阿蒙第一次问我以后的打算,她希望我进入产业公司学习,说我会成为一名很好的沉浸游戏设计师。然后,我们来到了职业选拔中心的推荐算法前,小犬野的职业算法为我做出的推荐却是成为一名天文工程师。
看到算法的推荐,我突然湿了眼眶,母亲早已暗淡的影子徘徊在我眼前,时隔十年之久,我终于又感受到了她。
以前我从没想过这些,我的未来如何如何,我的下半生要怎样度过。可是在思虑了一会儿后,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是有人生理想的,我有榜样,她们从小就生活在我的身边。
我对阿蒙说,我的确想努力成为一名天文学家或者宇航员。可阿蒙想都不想地拒绝了我,小犬野最好的天文官并不希望她的养女走上她的老路。她对我说:
“莫莫。”
她总是这么称呼我,和我母亲一样。
“星空是充满诱惑的,可也是危险的,我怕你总有一天会变得和关一凡一样,我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你明白吗?所以我绝不允许你这样做。”
后来我才意识到,也许阿蒙对我母亲并不仅仅是像一位朋友那样的喜欢。说真的,我有一万种好办法解开阿蒙的心结,但是我却选了最蠢的一种。
那年我只有十六岁,阿蒙不知道地球小孩儿的逆反心理是多么难缠和难以理解。我的第一次职业选拔失败了,我不是小犬野人,没有那样便利的记忆遗传,要达成自己的理想本就困难重重。
我联系到了阿蒙的一个儿子,他在政府的救济部门工作,我拜托他为我申请了外星难民归化教育——专为我这样的孩子设立。
政府的保育官上门的时候,阿蒙还被蒙在鼓里,当她被紧急传讯呼叫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打包好行李跟着那位保育官走掉了。接下来的几年,我都是在政府的教育部门度过的。也许是因为一丝不告而别的愧疚,我没有再联系过阿蒙。
所谓“懂事”,小犬野上的孩子绝不会明白这种感受,他们彼此间的理解是与生俱来的,轻易不会让另一个人伤心,尤其是阿蒙那样一个好人。他们也自然不会像我一样懵懂无知地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我知道这事永远伤了阿蒙的心,而从那天后我也再没见过她。
“现在,马上爬进去。”告死者对我说。
一、二、三……一共十五个人,我仔细数着,生怕遗漏了谁。我把太空署的同事们一个个搬到冰面上,他们不久后就会安全地醒来。而我孤身爬进了潜艇里,我曾在里面生活了六个月,一切操作的法门已经谙熟如同我的肢体。
潜艇的气密性及防护性极好,恰好可以充当短途宇宙航行的载具,反正我也别无选择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被塞进罐头脱水的鱼,骨头已经酥软,软弱的心脏委屈得一抽跟不上一抽,汗水盐渍的身体散发出垂死的气味来。告死者正在用他们的伟力把这罐冻罐头从冰面上拔起,巨大的加速度把我牢牢地压在小气窗上。现在我正重新跃入太空,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乳白色的柔和光芒笼罩了我。
这时候赫尔发出了第三次呼吸,也是它最后一次呼吸。小犬野在超新星爆发的伽马线照射之前消失了,我知道,现在它终于平安无事地离开了。
离开阿蒙后,我先是在政府教育部门生活了五年,冰冷的机器学习取代了阿蒙的教育。那里全是AI授课,不用多操心,那根小小的脑机电缆让你就算每天睡在梦里也能学习。五年后,在我第二次参加职业选拔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内推,太空署里有人匿名推荐了我。直觉告诉我,那个匿名者就是阿蒙。
当我满怀着歉疚想登门感谢阿蒙时,她却出人意料地拒绝见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也生病了,去守宫星的那次航天勘探让她得了深空减压病,医疗官检查发现,她的造血系统都陆陆续续地坏掉了。她不可避免地,也变成了一个垂死的病人。
在她去世后,她的儿子交给我一封信,是阿蒙亲手写的,但她死前也没说这封信要给谁。
要知道小犬野上除了我母亲和阿蒙外是没人写信的,信是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写的,所以他猜这也许是留给我的。
从前没有人为我写信,此后也不会有,而且用的还是母亲和我的母语。我又怀念起她和阿蒙教我写字时的情景了。
那封信的结尾是这样的。她说:
我的女儿,莫莫。
我一直很想这么叫你,你和你的母親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你们的感情打动了我,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学习。
我明了一些事情。虽然小犬野人很容易相互理解,但是我们并不会感受到亲情的可贵,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太透明化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装也装不出来。
而后来我们之间发展出来的感情不一样,甚至更好。我在乎你,我相信你也在乎我,这是真正的感情,而且我认为基于这个前提的相互理解才是有价值的。就像你和你母亲、我和你的母亲曾经做到的那样。
对不起,莫莫,我救不了关一凡,她的心早就死了。那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伤心和绝望。所以我只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莫莫。也许后来这种感情成了一种负担,让你感受到了困扰,这不是我的本意,请你相信,我永远不希望你难过。
最后,既然你热爱星空,就和你的母亲一样坚持到底。
永远不要放弃未来,我的女儿。
最后的最后,请不要忘记我爱你。
另,你说的还是不对,我,阿蒙,不仅是小犬野上第一位老师、第一个母亲,还是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爱你的阿蒙
母亲说,故乡的人们在年终岁尾会相聚在一起,庆贺新年的到来,这是那颗红色的太阳转过一年里最盛大的日子。那时候,每个人都神采飞扬着,脸上或因为兴奋或因为那醇美的酒而变得红彤彤的。喝酒,母亲说家乡人高兴时就会饮酒,那些澄黄或白色的神奇液体会让快乐的人更快乐。
“那难过的时候呢?”幼小的我问母亲。
“也是酒,我亲爱的女儿,”她说,“人们无论高兴还是忧愁都会喝酒,喝好多好多酒。”
而今我的眼前就摆着这样一碗酒,酒液里倒映出我皱纹密布的脸来,那张灰色苍老的脸面上已经有了母亲的影子。我仿佛看到阿蒙举着杯子坐在我的对面,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母亲。这时候外面响起烟花爆响的声音,幻想里的阿蒙消失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孤单一人。
今天是果夏历的第二天,也是小犬野人一年里唯一的节日。今天,小犬野的两颗太阳会分别旋转到小犬野的南北半球,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小犬野都会迎来一整天的白昼。
酒是阿蒙留给我的,她在临死前为我留了一坛酒。她种下了母亲的那一点儿稻谷,居然真的养活了它们,然后把这些宝贵的粮食酿成了澄清的酒。
我知道,从此小犬野人就多了一样神奇的饮品,人们会在高兴的时候喝它,也会在伤心的时候喝它。
大家都上街去庆祝节日了,不用言语,每个人都知道彼此在这一整个辉煌白昼里的喜悦心情。在这盛大节日里,每个人都有同一个家的感觉,除了格格不入的我。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曾在异星生活的故事,我对护士小姐说。
她的外表和我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稍微年轻一点儿。我们的眼睛都是向前看的,我们手部的皮肤都光滑得像安妮斯羊的嫩皮。
告死者们信守承诺,我终于回到了母亲魂牵梦萦的那个故乡。这感觉真的奇妙极了,我头一次在现实中,而不是在母亲留下的沉浸游戏里,见到了那一轮朝思暮想的红色太阳。
我乘坐的潜艇下坠到一片沙漠里,在昏迷中,我被路过的巡检机器人发现了。掐指算来,我在故乡的这所地下医院里休养也差不多有半年了。
不得不说,生活在故乡的人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文明,我的母亲早在大约一百年前驾驶飞船离开了这里,可在往后的一百年里,故乡只发射过寥寥几艘飞船,不超过十数。这都是护士小姐告诉我的。
母亲和我的故乡似乎也并不是整个星球,而仅仅是一片大陆上一个古老的国家。国家的概念在小犬野上是不存在的,这让我颇为费解,为什么身为同一物种、同一星球上的人要彼此对立呢?这颗星球的人们似乎刚刚打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争,表面现在一片狼藉,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住在地下。
星际旅行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儿生命力,护士小姐说,我的心脏已经支撑不住了。和小犬野医生的诊断一样,也许我的这颗老旧的心脏已经不能再勉力支撑我度过故乡的一个太阳年了。
我的疗养费用是侄子支付的。侄子,就是哥哥的儿子,这是小犬野人不熟悉的亲属关系名词。我这位从未谋面的哥哥年岁也很大了,我们有同一位花心但富有的父亲,但他和我并不是同一个母亲。
护士小姐说我实在运气很好。我幸好降落在了家乡的沙漠里,还找到了我失散已久的亲人们。要是我不幸掉到和我们敌对的外国,别说治疗和休養了,那些凶残的机器士兵看清我的肤色就会当场射杀我。
敌人,这也是我在小犬野从未学过的词汇。那些不同肤色的敌人不是我的同胞吗?如果是我的同胞,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异族人?还是说,原来地球上的人们只靠肤色来辨认彼此的亲仇?
没想到回到了故乡,我不理解的事情更多了。
我的父亲在十年前去世了,他似乎没有忘记我的母亲,甚至立了遗嘱,将部分财产赠予母亲。我的母亲不在了,这笔财产似乎应该由我来继承。当然,这也是我的侄子绝口不提的事情。
我的父亲有一双灰色眸子,也许就是这抹在故乡的人种中罕见的灰色吸引了我的母亲。而我继承了父亲瞳孔的颜色,我明白,这也许是他唯一能留给我的东西。
在档案里,母亲的故事有迹可循,关一凡——拯救者号的副技师——在九十七年前的一次载人飞行试验中失联,失联位置位于柯伊伯带的系外边缘。后来,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外加得不偿失的经济投入,这颗星球的人们开始对频频失利的太空探索失去热情。
总之,我已经开始怀念太空署的同事们和小犬野的璀璨星空了,然而那已经是远而又远的八光年之外的人和景象了。
后来,病房里来了一些记者,他们架起高大的设备要采访我。据说,对我的采访将在全球三十多亿个联网的小世界里直播,也就是说至少有三十亿人观看我的采访,这是小犬野人口的二十倍。
我有些兴奋,恍惚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有超过小犬野人口二十倍的人一齐观看我。他们会喜欢我吗?这些怪念头在我心里萦绕不去,一时间我有点儿百感交集。我一边忐忑,一边兴奋地等待着这次采访。
采访是这样的,他们听说我独自一人在异星上求生了五十年,这段鲁滨逊式的故事让他们十分感兴趣。鲁滨逊是谁,我问。
他们告诉我,鲁滨逊是一个倒霉蛋,他漂流到了一个只有野蛮人的小岛上,就这么冒险了好多年。说真的,这让我有点儿生气。小犬野人是我见过最文明的人类,我恼怒地说。他们听见也就摆摆手,不再说这类话了。
然后,不厌其烦的采访突然停止了,有人半公开地指责我,说我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从来不是什么流落异星五十年的天文学者,不过是个终身未婚的精神错乱的老处女罢了。我的侄子可以证明,我所谓的一切经历都是荒诞不经的谎话,甚至我和他的亲属关系也值得质疑。一切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骗局,我垂涎于哥哥一家的财产,这才结合失踪已久的宇航员关一凡的传奇故事来诈骗。
于是我成了一个笑话,从此不再值得任何一点儿关注或同情。不再有采访,也没人再指责我,甚至没人再记得我,我像块旧抹布一样被遗弃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
有一天,护士小姐告诉我,我的侄子停止了疗养服务的付费,所以我可以出院了。
护士小姐问我怪他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从未正经地和我侄子聊过哪怕半次,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呢?
也许他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总之,现在我只想出院,想要去地面上看一看,我想,我死也要死在灿烂的阳光下。
这就是我在我的家乡经历的一切。现在,我把它用我的母语写下来,希望能有后人记住这段故事。
最终,我还是在这里寻到了亲人和同胞,实现了母亲的愿望,想来她也可以安息了吧。现在,也终于来到了我人生最后圆满的结局。
于是又到了重新出发的时候。
那一天,我终于来到了通往地面的出口,巨大的铁闸门像一只温驯的小狗一样趴靠在我眼前,我能看到红色的阳光从闸门的缝隙里悄悄地柔和地倾泻下来。
说真的,我简直迫不及待地要看看那一轮灿烂的红太阳了,只有一轮红亮亮的太阳。
温驯的铁闸门呀,你真是个乖宝宝,我知道你正等着我亲手来开启。我轻轻拍了拍闸门,温柔地和它说悄悄话,仿佛它真的是一只可爱的小狗。
护士小姐说有好几年没人从这里经过了。
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第一次驾驶飞船那天一样激动。我把一根手指伸向闸门的缝隙,用心感受着缝隙里阳光的温暖。
我要打开它,现在就要打开它。我对自己说。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我缓缓地抬起了头。说真的,我高兴极了,这辈子,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仿佛我的头顶,就是小犬野那浩瀚无垠的星海——
只要我一打开门,一切未知的未来就都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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