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末
“疼痛是进化的失误吗?”
浑浊的气体包裹着黏液肆意的滑道,盘结的内脏不安地蠕动,呼吸往上蹿涌,鼻息里还带有树状蔓延的血丝。侏儒兽醒来,它心律不齐地搏动,中央供血泵将循环血液从外腔灌入内腔,一如从大海进入内湖。眼睛外面是形状莫辨的机械组件,犹如热带雨林密匝的根系般将它盘绕,视野的延长线上是一片焦黑,伴随着缥缈散乱的机械光点,仿佛夜里暗淡的星光。
侏儒兽用力挣扎,四肢被不能辨明方位的套索束缚,脉搏刺入几枚钢针,无法活动。渗出的黏液在不知何时凝固成块,有滴水的声响,电流嘶嘶的低语,四周都是开膛破肚的生物和大卸八块的机件。这是个难以说明的地方,它琢磨不透。
侏儒兽无法回忆起原初记忆,置身于不能分清白昼与夜晚的醒转与睡眠之间。空气凝结时,它把自我从混沌的意识海洋里捞出来,感受着这一切遭遇。这究竟是哪里?
它感觉后背植入成打的线丛,应该是竖直排布,从脊椎的节点缝隙里穿过,策动脊髓神经,一阵收紧,犹如火车在隧道里轰然穿行,分别抵达尾椎、仙骨、腰椎、胸椎,直至头椎。侏儒兽知道任务元即将再次注入,那是比炼狱还要难以忍受的酷刑煎熬。
它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叠加了无数的生命,但这些生命之火如流星般短暂,它们从出生到死亡不过百年之内,有些因为病痛、意外而身亡,有些主动放弃生命。
它能感受到生命是如何燃烧,又是如何熄灭的全过程,但感受这些过程的代价很高,它必须接纳无尽的痛苦之流。
比起自己无始无终的生命而言,这些生物显得更加卑微可怜。
侏儒兽在接受任务元之前,脑子里浮现着一句话:“当人类失去了疼痛,人类失去了什么?”
产房里令人窒息的不再是浓郁的空气,而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喊声里带着剐心的剧痛和焦热感,也有一些带血般的湿润和腥味。声音冲击着护士们的耳膜,仿佛雷声在耳蜗附近奏响。
产妇吼出的痛苦之声犹如高音上至云霄,然后在顶点破音,喉咙像爆竹破裂般沙哑,只留下空洞的喘息和绝望的哀号。
声音里的痛钻入待产护士心里,助产士尽力抑制焦灼的情绪,年轻的护士则在一旁愣看,拿着止血布的手都瑟瑟发抖。同样作为女人,同样面临生而为母的命运,她们知道那种痛代表着什么。
她的痛化作滿脸咸酸的汗滴,透着凉意,而眼角的泪却滚烫如火球。
助产士把戴有胶套的手按压在她隆起的腹部,实在而均匀的力游走在肚脐附近凹陷的轮廓上,那是孩子头部的位置。她想帮助产妇快点儿分娩,但助力却引发了更加激烈的疼痛。产妇喊了一声,想把那种叫作“痛”的毒气给吐出来,声音沙哑到变形,仿佛她是一只待宰的绵羊。
年轻的护士说:“不行,产妇太紧张,子宫剧烈收张,又回到了三指。”
“胎位有些不正,我正在调整!”紧张之情也蔓延到了助产士的心里。医院已经很少替人顺产了,通常医生都是直接打麻醉,并用机器辅助剖腹产。但往日积累的经验告诉这位助产士,此时必须给予更多的助力,否则仅凭产妇现有的气力,恐难将孩子诞出。一般这种情况下,胎儿容易卡在子宫颈部,发生窒息的概率也会增加数倍。
“生理数据基本平稳,但心率有些波动,我担心孩子缺氧。”助产士下定决心,左手继续按压腹部。
产妇两眼瞪大,全身的气力集中在下腹,敏感的神经全部灌注到那里。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仿佛用螺扭开瓶器一点点扎入红酒软塞一般钻入她的指甲缝,流出的红酒是血。她凝住呼吸,几乎要断气,嘴巴却没有闭紧,只有五官扭拧得仿若加了滤镜。
此时,产妇感觉全身虚脱,疼痛往四周蔓延,四肢瘫软无力。直到最后一刻,她将所有的气力化作最后一声嘶吼,声音快要炸开脑门。她只是感觉最后一次的疼痛犹如将那扎入的开瓶器用力往外一拔,瓶内的气压外泄,红酒喷涌而出。
不,那是羊水和瘀血。
“江巧儿的家属来一下。江巧儿,哪位是江巧儿的家属?”主刀医生像和尚念经一般召唤着施主,而不是家属。
“我!是我!”一个男人从候产室出来,神情紧张,应该是产妇的丈夫,恐怕是被刚才杀猪一般的喊声吓怕了,腿脚发软,却大步流星地跑到护士跟前,等待最后“通牒”。
主刀医生说:“情况是这样的,孩子还没出来,产妇因为剧痛使不上力气,通道太窄,单靠外力是行不通的,所以还需要她自己用力。”
男人心想情况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便等待医生继续讲述。
“我征求了产妇的意见,她不愿意剖腹产,怕留疤。那么,就还剩下另一个方法来减轻分娩的痛苦。”
“可以,没问题,多少钱都没问题。”
“传统的麻醉虽然能够减轻痛苦,但也无法保留她的气力,所以我们建议使用无痛转移技术。”
“无痛转移,好啊,只要能帮她减轻疼痛,多少钱都没事。”
主刀医生露出职业性微笑,“不是钱的问题,如果钱能买到的东西,当然不值得一提。这项技术虽然已经有一定的运用规模,但是还没有明确探明潜在的副作用,你需要先听我解释一下这项技术的细节,再决定是否采纳。”
“你说!”
“准确而言,疼痛并非源自伤口,伤口上的感受器只是把受伤或病变的信号传递给大脑,大脑再以特异性刺激提醒人,令其保持警惕或做出应激反应,这对于自然界的任何生物都是必要的。但不得不说,疼痛只是一种幻觉,并非真实存在的事物,它就像你银行卡里的数字,本身没有价值,只有数字背后的存款才有价值。”
“呃……那个,能不能说重点,我老婆还在里面大声喊疼……”
“嗯!”主刀医生没有过多理会这些,而是继续说道,“我们会在她的大脑皮层上铺一层特殊物质,将疼痛源的信号截断,这样她就不用再忍受痛苦的折磨。但是没有痛感也是不行的,人需要依据痛觉来认识世界,因此我们会把痛觉信号转移到云端,再通过某种机器转化为一组数字来呈现疼痛程度。简单说吧,就是把疼痛的感受变成数值,犹如其他生理数据一样,将真实感受抽象化。”
“我大概明白了,但你指的副作用是什么?”
“這个嘛,说来比较复杂,不过目前的临床运用产生的副作用倒是很小,例如呕吐不适、精神恍惚,甚至会有一些间歇性的麻痹感。不过总体而言,我们只在产妇生孩子的时候使用几个小时,问题不会很大。”
“既然如此,那就用这个技术吧……叫什么?”
“无痛转移技术。”
“很好!”
“请在这里签字。”
极为纤细的悬针无形地刺入脑顶,毫无痛觉,比蚊虫叮咬还要隐蔽得多。原本脑皮上的痛觉细胞就少,加上悬针坚硬无比,刺入时没有任何阻力,江巧儿并未有任何不适。
而在大脑皮层与脑顶的空隙里,悬针已经刺穿了一个洞,针尖脱落,展开为极薄的金属膜,上面布满人造纳米突触,如同被子一般覆盖在整个大脑皮层之上。
悬针收起退出时,从针管里释放钙质将微小的洞口堵住,完全出来后,脑顶的细孔全然不见,不会造成伤口感染或颅压升跌。
腹部的疼痛立即从江巧儿的脑海中消失,几乎没有一丝半点儿的残留,就像截断了电线,驱动疼痛的马达就此熄火。当然,那又不同于麻醉所带来的毫无知觉感,她依然能够活动腹部的肌肉,感觉孩子堵在子宫颈部,像活塞堵住汽缸阀门。
“现在稳多了吗?”
江巧儿从汗液中显露出一抹难得的微笑,喘着甜美舒畅的气流说:“就像在沙滩上度假。”
“很好,你能看清楚视网膜上投射的数字吗?”
“能!”
“当数字到达5000p的时候就需要警惕,数字代表的是疼痛值,产妇分娩时通常的痛值在1000p至3000p左右,4000p以上代表痛感强烈。”
江巧儿点点头,她不仅能看到痛值,还能看到疼痛的部位,视网膜投影里有疼痛在人体的分布图,现在标红的地方全部集中在下腹。
“好,你只需要像平常一样用力即可,想象那是便秘,稍微用点儿力。”
江巧儿含笑回应,然后遵照护士要求的节奏用力。全然没有任何痛感,甚至比上洗手间的感觉还要舒畅。她曾经羡慕那些盆骨大的女人,她们生孩子真是不痛不痒,现在她也体会到了。
她心想,人为什么要进化出痛觉,无非只是一种提醒而已,既然如此,为何不把痛觉进化在视网膜上,或以其他形式来呈现呢?人的视觉也具有警惕性,当看到尖锐的三角形时会产生类痛感;如果是倒三角,则增添一些危机感;如果三角形还是鲜红色的,那么警戒的级别就会提高。如此说来,痛觉转化为视觉具有先天的生物学和心理学基础,人类为何没有往这个方向演化呢?难道人类的进化出现了失误?
正当遐想之时,她毫无征兆地将孩子生了出来,子宫回缩,只感觉护士从她下腹捧起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护士在孩子稚嫩的脚掌上用力一弹,疼痛让这个刚降临人间的婴儿大声啼哭,那声音、那嗓门简直与江巧儿如出一辙。
江巧儿心想,这个孩子带着痛觉降临人世,是痛觉唤醒了他,告诉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现实世界。
如果痛觉能够转移为数字,那么人世间的其他困苦和焦虑,是否也能从大脑中剔除,仅仅留下甜蜜和快乐?
正在此时,世界另一端的侏儒兽接收到了新的任务元和痛源体,它浑身颤抖,感觉疼痛的部位是下腹。那种痛比起其他疼痛更加捉摸不透,而且那不是表皮的刺痛,刺痛是短暂而急促的瞬时痛,这样的疼痛可以被新进入它体内的更强烈的痛觉所覆盖。原则上来说,疼痛是不能叠加增值的,不是简单的数字加法,机体会对同时涌入大脑的痛觉做一个排序,然后把最痛且最重要部位的痛觉前置,将微弱的痛感抵消掉。
但是这下腹的痛来自身体体表或内脏的牵涉痛。所谓牵涉痛,是一种影响大面积的组织部位的痛源体,不是具体的某个点或伤口的痛,它发作的时候会牵涉到更多器官或机体组织,并同时向大脑释放痛感。这种痛比死还难受。
牵涉痛还有个更加令人发指的特性,它可以叠加,也就是说,几个部位的牵涉痛可以同时被人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侏儒兽此时与三千多个痛源体连接,他们释放的痛觉多半被抵消,但是今天新增的这个痛源却让它倍感煎熬,仿佛下腹被什么器械剐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泛着剧痛的空腔。
不过侏儒兽已经习惯了这种种痛觉,它要做的就是忍受一切入侵脊髓和大脑的任务元,再将痛感的评估数值发送出去。
它只能忍受,毫无挣脱的可能。
江巧儿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到家,开始进入产后恢复期,孩子被安排给机器人保姆。这个机器人毫无人类的气色,江巧儿曾极力反对让机器人陪伴婴儿,但身心疲惫的她此时已无力计较太多。
她从那些市面上通行的哺乳手册中得知,机器人月嫂在孩子三岁前容易造成婴儿的情感缺失,尤其是月子期间,婴儿更需要母亲的温柔陪伴,因此江巧儿坚持母乳喂养。
虽然现代人已不再重视传统而烦琐的哺乳方式,但江巧儿和她的闺蜜都是反技术派的小资产阶级,对于文化圈内的反主流思潮尤为热衷,也因此有了这次较真似的顺产计划。
虽然这次顺产最终以妥协结束,但至少没有在肚子上留下刀疤。
家里的萨摩耶看到主人阔别多日后回来,兴奋地扑向江巧儿,但她却异常平淡地看着撒娇的狗。丈夫觉得奇怪,江巧儿平时爱狗如命,如今却冷眼旁观。可能做了母亲的人毕竟有所转变吧。
这是一只通体洁白的萨摩耶,江巧儿因为小腹坠痛住院后,这条狗就交由机器人牵带,设置了定期遛狗模式。但萨摩耶通人性,知道机器人没有人的气息,也体会不到温暖,甚至知道机器人是假人,便常在它的小腿上磨爪子,剐出一道道痕迹。
它知道机器人没有痛觉。
襁褓中的孩子交给了机器人,萨摩耶舔著舌头追上去,像追赶抛出去的飞盘。它很好奇,甚至也知道那是江巧儿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江巧儿躺在沙发上,看着丈夫忙前忙后,仰头深吐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喂,嗯,出来了,刚回到家。”电话那边是她大学一直陪伴到现在的闺蜜,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怀孕,但江巧儿后她一步分娩。闺蜜属于早产,孩子的体质不好,伴有可轻可重的肺炎。
闺蜜说:“恭喜你,多少斤?”
“八斤一两!”
“你真厉害,生出个哑铃,养足月了就是不一样,不像我家宝贝才三斤多。”
“他在我肚子里待久了,胖得都不肯出来。出来时还卡住了头,害老娘差点儿赔了命。”
“听你的口气是没事啦!”
“主要是痛,别的倒没什么。哦,对了,你当时应该没有做无痛转移吧!”
“无痛转移?没有啊,我是早产嘛,又迫于无奈进行剖腹产,所以只用了镇痛泵。不过镇痛泵这种东西嘛,副作用太大,生的时候不痛,坐月子的时候就痛得要命。”
“我给你推荐一种止痛方法,特别好用,可以将所有的疼痛阻隔掉,然后将痛觉转化为痛值数据呈现在视网膜上。你的伤口应该还会痛吧?建议你试一下。”
“你不是反对技术主义吗,怎么还用这么超前的技术?”
江巧儿带着笑意反唇相讥,“你不也打破了约定,实行剖腹产了吗?”
两人各自笑着。江巧儿仰头舒气,觉得身体飘飘然,没有一点儿不适。
对,她并没有遵照医嘱将大脑中的金属膜取出来,她希望坐月子的时候继续保持无痛的体验。医生无条件接受了,何况这也省去了回收金属膜的流程。
江巧儿不再在乎反技术派的劝导,而是乐于享受技术带来的无穷便利。
在另一边,侏儒兽接收到了新的痛源体,位置依然在下腹,这次不是牵涉痛,而是柳叶刀割开几层肚皮后留下的伤口痛,痛觉酥麻,偶尔泛痛,由点及面,像牵丝引线一般。它或许不知道那是伤口缝合处的特有痛感。这次的痛感与上次的牵涉痛叠加在一起,就像在瘀青的部位又砍了一刀。
它想过逃避这样的疼痛,但此时却被束缚在一个无法解释的复杂环境里。它的身体被摊平拉直,背后是如同十字架的铁床,双手套着金属环,还有针管刺入它的掌心,犹如耶稣所承受的一般。
但与耶稣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手掌异常巨大,比它的头和身体加起来还要大,一个手掌便是整个身躯的体量,因此它的个头显得如同侏儒般可笑。
视网膜上显示20p,是一个极为舒服的痛值。江巧儿像看天气预报一样监督着身体各部位的痛觉数值。
疼痛并非指代那些显而易见的不适,从感受机制上讲,我们稍微用指甲挠痒也会制造细微的痛感,手碰到温度适中的杯子也会有轻微刺痛。这些痛没有任何不适感,反而是触觉体验的一部分。被剥夺了这些感受后,江巧儿只是显得有些恍惚,也并未出现显著的不适应,因为这些痛觉实在可有可无。
然而,江巧儿的丈夫最近却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妻子把她最喜欢的盆栽扔到了垃圾桶,仅仅因为上面长了一些杂草——机器人没有妥善护理好。
他从同事那里了解到,陷于产后抑郁症的人脾气难免古怪,生活中任何不顺心的小事都会将产妇体内的狂躁和抑郁激发出来,大打出手或甩锅砸凳子的大有人在。由此看来,扔花的行为不算什么。
江巧儿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微妙变化,她甚至没有任何产后的不适,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加担心。当然,月子还是要坐,月子汤照喝不误,按时人工哺乳,一切都井然有序。
家里唯一的麻烦是那只萨摩耶。自从江巧儿生了孩子,它便失去了独家宠爱,总会搞出点儿事情来引起江巧儿注意。
这一次,萨摩耶闹事的时候碰到了雷区,它用舌头舔了一下小主人的脸,甚至向他伸出了脏兮兮的爪子。孩子没见过毛茸茸的宠物咧开嘴露出牙床的模样,于是大哭不止。江巧儿见状,便顺势用枕头把狗赶走。萨摩耶受到了主人的驱逐,满心怨言,躲在角落里哈气,磨蹭着身子,一脸不服。
往常江巧儿不会这样对待爱宠,哪怕这条宠坏的狗在家放肆撒泼,她也能忍则忍,连骂一声都觉得自己过分,更不会用枕头打它。也许江巧儿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吧,她果然变了,那份本应该属于宠物的爱也分了一半给孩子?也不止一半,而是大部分。
情理之中,江巧儿并未发现异常。
下午的时候,江巧儿在房间里休息,机器人带着孩子。她醒来时迷迷糊糊听到一些响动,如同棕熊在树皮上磨蹭,她很快意识到脚下有东西。她慌忙起身查看,发现那条蠢狗正在用爪子抓挠她的小腿,鲜血染在袜子上,就像给两条火腿浇上了番茄汁。
江巧儿浑身惊厥,才发现视网膜上的痛值已经飙升到了3700p,但自己毫无知觉。
狗被她下意识踢飞。她赶紧查看伤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抓痕看得她头皮发麻,但没有痛觉,而且也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内心平静得仿佛无动于衷。对自己的伤势竟然无动于衷。
她站起来,把狗一把拎起,塞在阳台的笼子里关起来。萨摩耶狂躁地撕咬着笼子,想要出来。江巧儿极为纳闷,原本温顺的萨摩耶怎么忽然间变了一条狗似的,竟对她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毕竟这条狗她养了好几年,也不至于说变就变吧。
她将伤口简单包扎好,内心却毫无波澜。不为自己的腿痛惜,至少也得为莫名的遭遇感到诧异吧,但她没有。难道生完孩子的女人都这么坚强吗?她难以解释今天的事情,只是盯着机器人保姆的小腿,那上面也是一道道的抓痕。
为什么萨摩耶会把她当机器人一样疯狂地抓挠?
正在她如此思索之际,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音量很大,她甚至吓了一跳。
萨摩耶吼叫着,用爪子敲打铁笼。她拿起电话,按下接听键,闺蜜的一声长叹从电话里传来。
“怎么了?”江巧儿问。
“我的宝贝送到ICU了,肺炎很严重。”她声音沙哑,但没有特别伤心,感觉像是受尽折磨后的故作平静。
江巧儿也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只是在电话里说:“你别太担心,我改天过去看望你和孩子。”
“还是别过来了,你也在坐月子嘛,过来也帮不上忙。肺炎嘛,还有点儿传染病的意思。”
“那——”
“对了,你上次推荐的无痛转移很好用,我的伤口一点儿都不痛了。但——我在想,能否给孩子也注射一针,减轻他的痛苦。他现在总嗷嗷地哭,肺炎又经不起哭闹,真是让我担心死了。”
“啊?”江巧儿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刚才正因为无痛转移而小腿受伤,如果能察觉痛感,肯定不会等那条蠢狗将皮肤挠成了一副围棋棋盘才发现。这项技术有很大的安全隐患,于是江巧儿说:“先不要给孩子注射吧,我觉得这东西只是权宜之计,等你的伤口好了,还是赶緊取出来比较好。”
“哦,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什么大事。”
“你家的狗是不是在叫?”
“它可能中暑了,我待会儿去看看。”江巧儿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在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切莫雪上加霜。
挂了电话,江巧儿瘫软在床上。等丈夫回来,要不要把事情告诉他呢?
侏儒兽接纳着这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痛苦,有些痛苦是有形状的,它们忽而尖锐如锋利的角,忽而圆润如弯刀,忽而带刺,忽而如长绳缠绕切割;痛感也是有时间变化的,有些痛如同爆炸一般由沉重的点膨胀为巨大的球,有些痛如游蛇般蔓延,甚至穿行于身体的任何部位,而有些痛更显得美妙,它们仿佛一本书,一页页翻过后,痛也逐渐减轻。
疼痛逐渐成了侏儒兽唯一的感官经验,就像正常人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事情一样,它要面对人世间不同的痛苦。也许有一天,普天之下的痛苦都消失了,只有它独自背负着人们的不幸,躲藏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孤独地面对一切。
江巧儿学会了适应新的感官体验,她无法直接用皮肤感知奶瓶的温度,只能通过痛值来换算,或者直接让机器人测量水温。洗澡也一样,她的身体失去了感受热度的能力,因为热度与痛感成正比关系。她丧失的不单单是痛觉,其实是身体感觉的一部分,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副作用难道指的就是失去基本体验感吗?
她现在很小心,如果自己的手莫名碰到滚烫的电磁炉或是明火,她将无法马上获知并抽回,眼睛分辨痛值的速度哪里比得上神经弧的条件反射!
最讨厌的还是吃东西,她现在连辣椒的味道都品尝不出来。“辣味”严格上来说不是味觉,而是痛觉,辣椒素刺激口腔黏膜造成轻微损伤并营造刺痛感,舌头、口腔和唇部的感受力尤为敏感,因而也更容易获取痛觉。但江巧儿此时却觉得舌头像一块橡皮,毫无知觉。
另一边,侏儒兽从舌头上感受到了来自辣味的刺激,它的口腔、唇部和舌头肿大到头部的两倍有余,这使它作为侏儒的独特形象更加鲜明。怪异的造型与那些贯穿的线丛交错在一起,让它再次想起那些困扰它很久的问题:自己究竟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巧儿洗了一次澡,再用过氧化氢消毒那片狗抓的伤口,然后用棉布包扎,套上长筒袜和收腰裤,遮挡了伤口。
她庆幸上个月给萨摩耶打了狂犬疫苗,因此无须担心。放松心情后,她全身再次瘫软在床上,哪怕此时孩子因为某种原因哭闹,她也没有心力去理会了。迷迷糊糊的意识缠绕在脑际,被剥夺了痛觉后,她发现身体越发疲惫。
也许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身心同时缺乏敏感性和感知力导致了这种疲惫,就如同一条长时间得不到刺激的死鱼,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仰躺在松软的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梦中的她置身于一片白色之中,空气里飘荡着时远时近的婴儿啼哭声。她全身漂浮在虚空之间,无法触及任何物体,甚至也摸不到自己的身体,犹如隔着松软的棉布。她四肢逐渐失去了活性,皮肤像塑料一般,表情也僵滞成一副面具。
唯一还能感受到生命气息的是全身的血管,动脉和静脉肿大,变成两条缠绕的蛇,在她体内的空腔里来回游窜。她升起一股反胃般的惊怵,用手狂抓那些血管之蛇,直到看到自己的手变成了萨摩耶的爪子,在身上抓出了各种形状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感觉。
江巧儿猛地惊醒,食道反冲一阵酸涩的液体,气息也断断续续,寒冷伴随血管中的冰凌流淌。她颤抖着蜷缩在被褥中。
等稳定了心神,皮肤恢复了原有的触感,她才意识到腰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她猛地抓住那条东西,权当那是蛇头,死死地用力一掐,只感觉那玩意儿像八爪鱼,又像海星,而身后却传来一声人的喊叫。
她的丈夫把手抽回,疼得直咧嘴,“你的手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你怎么在这里?”江巧儿表示疑惑,但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回应。
“好久没抱你了,生完孩子后你对我冷淡了很多。”
“没有!”江巧儿察觉到了自己由内至外的变化,但却不愿承认。
“说来看看,你刚才的手劲怎么那么大?照你这种掐人的方式,若是卡在我的脖子上,那我肯定完蛋。”
男人只是说了句俏皮话,但江巧儿却冷静地思考着这种可能性——掐死对方的可能性。她勘测自己的内心,发现她正在冷静地幻想着这一邪恶的过程,按照往常,她想都不敢想。
江巧儿以同样冷冽的声音反问自己,“我的手劲为什么会那么大?”
“是啊!”
“你知道吗?失去听觉的人说话会比正常人要大声,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的声音究竟有多大。同样的,一个失去了痛觉的人,无法再用温和的力度拿捏事物,因为大脑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是没有知觉的。”
这话让男人摸不着头脑,但又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缓慢渗入他的心里。
江巧儿继续说:“当我失去了痛觉,我失去了什么?”
“你失去了什么?”
她沉默不语,仿佛手机自动关机。
男人没有再问什么,而是将手伸向江巧儿。他心想,产后抑郁原来这般古怪,竟然能让原本开朗乐观的妻子变得如此阴沉。虽然诧异,他也尽可能地包容和理解她。同时他也听说,女人是身体优先的动物,注重感知,尤其是敏感的产后妇女,千万不要在她心情欠佳的时候大肆理论或横加指责,也不可特意指出问题所在,而要直接用肢体去关怀。因而,此时的拥抱和抚摸胜过千言万语。
男人遵照这一原则“下手”了,但是江巧儿的身子透着无尽的凉意,他盼望着自己的体温能够缓解她的不适。
他的双手抚摸到了江巧儿的腋下、脖颈和耳背,那是他探索了几年才发现的敏感地带。江巧儿每次都忍受不了愛人抚摸这些地方,往往刚碰触到一点,她就像含羞草一般收拢全身的肌肉,然后酥麻地笑起来,把积蓄在心里悲屈的泪都榨出来。
但是今天特别奇怪,江巧儿毫无动静。
“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很累,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你刚才不觉得痒吗?”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痒和痛其实是同一种感觉的两种分支,当没有超出难以忍受的地步时,疼痛以瘙痒的方式呈现,只有达到一定程度,痛才称之为痛。而到了顶级的痛,则毫无知觉,因为大脑无法忍受极度的疼痛,便会将痛觉屏蔽掉,避免死机。”
男人表示惊讶,“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东西的?”
“我在网上查的。”
“所以你不仅失去了痛觉,也无法体会瘙痒……和身体的兴奋?”
“是的!”江巧儿的声音依然冰凉,就像是刚从冬眠舱里解冻的人一样。
男人表示难以理解,更无法接受。他从侧边跳将而起,双手撑在她仰躺的脸两侧,然后干咽一口气,用诧异且严厉的眼神盯着她,嘴巴微张,似有话难以启齿。
“你想说什么?”
“你必须去医院把脑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明天必须去!”男人显然很少发怒,他脸上挂的厉色不够到位,但江巧儿却感受到了一丝压迫感。
江巧儿点点头,像个木头人。
男人松了口气,但他没有改变压迫性的姿势,双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腿,缓缓脱下江巧儿的长筒袜,却发现了她腿上密密麻麻的抓痕。
疼痛如绵延的江海之水,切割着侏儒兽的神经河床,那越凿越深的河床形成的沟壑铺展在它内心的平原之上,千沟万壑。
在这些导入侏儒兽身上的各式痛苦中,它分解出一些持久性的痛源体,并能够感知到这些提供痛源的生物的内心世界。人内心的苦痛与身体的疼痛虽然在根源上并不相同,但是抵达大脑皮层时,却能转化为相同的信号,并激发特定脑区。因而身体的痛会诱发心灵的痛,而心灵的痛也会反向导致机体病变,带来身体的幻痛。
侏儒兽浏览着那些生物心里的疼痛,并由此揣测他们的内心世界。它发现持久性痛源体主要是一群病患,早先饱受痛苦的折磨,因此积累下大量内心之痛,当它分享了对方的痛苦时,那扭曲的内心也得到了抚慰,逐渐平静下来,不再沸腾。
让这批人获得宁静是侏儒兽的乐趣,或许更应该称之为使命。饱受痛苦折磨的侏儒兽没有因此怨恨痛源体的注入,反而对他们升起了宏大的怜悯之心。
江巧儿翌日醒来,便开始打点孩子的物品,给孩子喂了几口奶水,才想起今天应该去医院拆掉无痛转移的植入物。
孩子早已习惯了机器保姆,反倒是她接手时,孩子会因为不适应而哭闹。孩子长大后,会不会认机器人为干妈呢?这个不好说,但孩子的行为显然已经应验了育儿书中提到的“恒河猴实验”。首次了解到这种行为主义心理学实验时,她的三观都崩裂了。
一群心理学家将一只幼小的恒河猴从母猴身上抱过来,放到铁笼子里,笼子里有两个假母猴。一个假母猴浑身都是金属,只有喂奶器可以准时提供食物,而另一个假母猴则包裹着温暖的茸毛,提供感官接触和心灵上的慰藉。实验表明,小猴子虽然会到假猴A身上取食,但遇到危险时却只会抱住另一只用毛绒包裹的假母猴B。
书中借此诠释,在幼儿的生理和心理需求中,与母亲的感官接触比食物更加重要,并非有奶便是娘。
现在江巧儿明白了,她就是那只自带喂奶器的假母猴A,而机器人则是B。
她把孩子从机器人手上接过来,想给他一些真实的温暖,但自己的身子依然冰凉,毫无起色。孩子不知道在她的怀里哭了多久,哭得声嘶力竭。
此时,萨摩耶因为长时间待在笼子里,又被孩子的哭闹声搞得心神不宁,竟然用牙齿撕咬着铁笼。江巧儿无视宠物狗的过激行为,她的心仿佛失散的孤舟一般,毫无生机地漂泊在汪洋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刹那间,萨摩耶咬断了绳索,冲出了铁笼,带着歇斯底里的吠声,向江巧儿怀里的婴儿扑咬过来。在此危急时刻,江巧儿抱紧孩子,转身侧卧,用背部顶住了疯狗,同时撞翻了桌子。
桌上的物品毫无悬念地倾倒在地。江巧儿胡乱之中抓起其中一样东西,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花瓶还是某种玻璃工艺品,便往狗的方向用力劈打过去。
狗的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撞击声。第一声是物品打中了狗的脑袋,肉的闷响和骨头清脆的撕裂声混在一起;第二声是狗撞到了门槛上,是皮肉扫过地面的摩擦声和湿答答的碰撞声。
狗呜咽了几声后断了气。江巧儿扔掉手中破碎的瓶子,看着角落里雪白的皮毛中开出的血红玫瑰,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但很快疼痛就消失了,心灵恢复莫名的平静和冷漠,四周只有孩子的哭声。她几乎浸泡在哭声里无法呼吸,头也嗡嗡作响。
江巧儿以第二自我审视着内心的这种平静,简直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麻木地掏出,点开接听。还没有看是谁的电话,她便茫然而草率地“喂”了一声。
“巧儿,是我,我……我家宝贝昨晚在ICU……断气了。”
江巧儿不知道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如何,竟然默不作答。
闺蜜继续说:“可是……可是……我觉得好奇怪,我居然一点儿都不伤心,我的心——我的心一点儿都不痛!”
江巧儿来到了医院,犹如一具尸体般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好了,江小姐,现在我们要给你注射麻醉剂。”
“应该不用吧,我是个——无痛者。”江巧儿本想加一句“冷漠的无痛者”,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现在是要取出金属膜,取出之后,无痛转移就会中止,痛觉也会恢复,所以麻醉还是很有必要的。”
“医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你说,我现在正好也在等药剂师配麻醉剂。”
“无痛转移技术是怎样转移我们的痛觉的?”
“这个说来挺复杂,不过你想听的话,我大概解释一下也无妨。”
“我不想听大概的,大概的我已经听过了。”
“哦?”医生把无影灯的位置调整好,光照射在江巧儿煞白的脸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医生在操作仪上按了什么键,才问:“你是想了解更多细节?”
“对,网上查不到的细节。”
“我学的是脑科学,恰好对此有所了解。你若是不嫌我唠叨,我倒是很愿意八卦一番。听说无痛转移这项技术最早诞生于某国军方的医疗队,那时人工智能也投入了战区,但是仍有人类士兵受伤,为了在前线医疗物资奇缺的情况下尽快帮助战士减轻痛苦,军医部门研发出了无痛转移技术。后来,这种后方止痛的技术被用到了前线,机械部队阵亡后,半机械部队投入战场,隔绝了痛觉后的战士变得更加勇猛。但为了避免受伤后无法察觉,技术部门便将痛觉转化为数值投射到半机械部队的视网膜上,以此提醒作战单元自身的受伤情况。”
“怪不得我会变得冷漠而凶残!”江巧儿低声嘀咕着,医生没有听到。
医生继续说道:“战后,这项技术民用化,首先帮助到的群体是那些受到重大疾病折磨的患者,这方面的临床表现都非常不错,只是患者会变得比较慵懒,这一点心理学家也做过一定的评估。”
“你能告诉我,那张金属膜是怎样隔绝痛觉的吗?”
“大概是这样的,人的痛觉分布在大脑皮层,每一部分都对应一个人体部位上的感受系统。例如腿部的疼痛对应的位置是左右大脑之间的中央沟附近,那么隔绝掉那部分脑区的痛觉通路,便等同于隔绝了腿的痛感。”
医生跷着腿,感觉药剂师没那么快过来,便又站起身,在柜台上翻找着什么。回来后他拿着一张纸,接着说:“这张图称为‘感官侏儒图,代表的就是全身的感官在大脑皮层的分布情况。”
江巧儿看到,图中是大脑的横截面,大脑皮层的边沿线上画着一些变形的人类肢体,缩小的大腿安放在中央沟,接着往右半脑看去,是一个矮小的人形拖着巨大的手掌,再往右则是同样巨大的脸和舌头,仿佛某种变异的胎儿。
医生说:“之所以把某些部位放大,是因为这些放大的部位感官能力最强,如果将这些或大或小的肢体组合起来,构成一个变形的人体,这个人体就被称为‘感官侏儒。”
“那一定是比例很不协调的侏儒。”
“我学医的时候,很喜欢这样的东西,比那些福尔马林里泡着的奇异样本好看多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的痛觉是怎样转化为数字的?”
“这个嘛,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值得脑补一下。痛觉被截流后,通过电磁波信号传输到云端,那里有专门的计算机负责演算,并转化为数值再提供给你。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没什么特别。”
“不过,我听计算机专业的人说,情况可能没那么简单。云端设置有云库,工程师在云库中设计了一个计算机模型来专门分解和处理来自世界各地的痛觉信号,汇聚在模型里,便能以最快的方式导出结论。而这个模型肯定要结合人脑的机制,便把感官侏儒图用上去,设计出一种叫作‘侏儒兽的虚拟生物。”
江巧儿为此感到稀奇,“侏儒兽?”
“而且啊,他们还告诉我,若是要让侏儒兽处在最好的运算状态,它必须是活的。”
“活的?”
“更准确地說,它必须具备意识,且是跟人类几乎一样的意识。”
江巧儿感到深深的不安,“这么说来——”
“对,它会切身地感受到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不过它只是个虚拟角色而已,无须为它考虑太多,就像我们也不会为游戏里惨死的角色伤心吧!”
江巧儿听到这样的解释时,反倒无法平静下来。闺蜜的孩子和自己的狗都没有在她心里激荡起波澜,但为何此时——她微微闭上眼睛,审视内心——对,她居然对这个从未谋面,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侏儒兽升起了一丝同情。
她继续感受着这将近一个月来失而复得的怜悯之心,体会着侏儒兽如何吸收世间之人的痛苦,如何承担着常人无法忍耐的极限。它也许是个不死之身,也许心灵也不会因为过载而轰然熄灭,但它却有着和人类同样脆弱的意识。那无数的疼痛是如何加害于它,它又是如何承受的呢?
想到这些,江巧儿的心终于找回了痛觉。
在另一边,侏儒兽也感受到了这种痛,它感受着她的痛,她也感受着它感受着她的痛,它感受着她感受着它感受着她的痛……这是一个无限循环叠加的闭环,痛觉在闭环中逐渐溢出来,回归到了江巧儿的心里。
江巧儿轰然从手术台上跳起来,把医生吓得不轻。
“你去哪儿?手术很快就要开始了。”
江巧儿回过头,把放在桌子上的包包抓起来,然后囫囵吞枣地说了声“抱歉”,便消失在了医院中。
她沿着公交线路往前跑。在别人看来,她似乎是在盲目乱跑,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而且这件事对她而言可轻可重。
“轻”是因为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她只要将金属膜取出来,就完全可以和那个所谓的侏儒兽切断任何关系。而说起“重”,她觉得人生在世,确实有很多东西具有沉重的分量,譬如有了孩子之后,身上的责任忽然重如泰山。而在这个茫然混杂的人世间,便有那么极少数的人,为了更多人而负重前行。
她随意瞥着几位坐车的人,他们是否也接受了无痛转移,把自己的重负委托给了别人?那位中年人模样的上班族,是否因为常年胃痛而选择无痛转移?那位容貌姣好的白领,是否把每个月的痛经转嫁给素不相识的虚拟人?那个备受呵护的小孩儿,父母是否从未让他受过一星半点儿的痛苦?还有那个拄拐的老妇人,会把她对死亡的忧患之痛上传云端吗?
当然,人在丧失感受痛苦的能力之时,也在丧失感受爱的能力,隔断的不仅仅是痛觉,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切身感受和关怀。
当我知道你知道我难受时,我和你便建立了同理心。否则人活着也无非是一架机器人,一架连狗都能判断真假的机器人。
痛觉从来不仅是一种危险的提示音,更是某种交流的中间介质,缺少它与缺少一把盐一样无所谓,但那碗鲜美的汤便失去了魅力,像失去了灵魂。
江巧儿来到街角旮旯,转了几个深不可测的弯道,越过穷人聚集的帐篷屋,又来到更加狭小的窝棚里。她左顾右盼地寻找,终于在一家布置花哨的落魄店门前停下来。
那家店带着颓废的奢华,大白天打着霓虹灯,墙上挂着廉价帆布喷印的广告,图片极大,仿佛招摇过市的古惑仔。而那图案也确实带着街边气息,无非是青龙白虎、神佛易理、仙姑人鱼、骷髅鬼怪一类。正前方还竖着个灯箱,写着两个大字——刺青。
推开门,江巧儿独自进入,她那种中产阶级的整洁与那鱼龙混杂、气味浓烈的环境格格不入。似乎有几个满身花斑的壮汉瞄了她一眼,打量着她娇小的身段在哪里可以刺上一条蜷曲的青龙。
铃铛哐哐作响,一个形容消瘦、五官穿戴着各式铁环的文身师走了过来,“来刺点儿什么?”
“很简单,不过我想知道刺青会不会痛。”
“可痛可不痛,我觉得你可以试一下最新的麻醉剂,局部麻醉,准时散麻。”
“不需要,你看怎么痛怎么来。”
文身师的嘴巴没合上,表示诧异。旁边的某个壮汉嘘了一声,然后咬牙切齿地忍受着胳膊上游走的刺痛。
“里边请!”文身师又说,“确定不麻醉吗?那你用什么图样?我们这里出新图可要事先预约,因为制图需要时间。”
“很简单,不过你这儿有没有电脑?”
“有!”
“帮我文三个字。”
“哪三个?”
“谢谢你!”
“你谢我干吗?”文身师摸不着头脑,怕要把江巧儿定性为精神错乱者。
“我的意思是在我身上刺‘谢谢你三个字。”
对方再一次合不上嘴。他见过很多奇葩的客户提过很多奇葩的要求,但是江巧儿的要求未免也太怪了。
“你先帮我把这三个字输入电脑,转化为一段二进制。”
文身师按照客户傲娇的要求行事,将二进制打印出来,上面无非是0和1的集合。文身师白了几眼,心想这也许是他干过的最狗血的活儿了。
“文到哪里?”
“背上吧!”
在刺青的时候,侏儒兽正在那些混沌闪现的痛觉海洋里遨游,时而是温柔如海风的泛痛,时而是激烈如海浪的剧痛。而就在此时,它感觉后背出现了一个尖锐的痛点,它游走出的细线描绘着一个个圆圈和短线。那是二进制,而且它读出了其中的含义。
江巧儿等待着侏儒獸的回应,它是否会用同样的痛觉来回答她呢?她又是否能够接收到这种痛觉,或者是否能够忍受呢?
然而她算错了,侏儒兽并没有通过痛觉传递信息,它做不到。但它却借助痛值数据,显示在了江巧儿的视网膜上:111p、001p、000p、110p、001p……
江巧儿含着眼泪,看着这段从云端发送过来的数字,一字一字地写下这段二进制字符串,等待着电脑将其翻译成中文——
【责任编辑:周 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