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西太平洋。
船舱在雨中摇晃着,仿佛一个被人猛推的摇篮。
“见鬼的天气,我讨厌风暴,还有这样的雨夜。外面网里的鱼像是一群正在蹦跳的魔鬼,上帝啊,它们快能趁着这大雨游回海里了。”年轻的船工推开了铁门,从甲板上走进来。他手里的油灯仿佛充满鬼魂的原野上唯一的生灵。黑暗不断伸出爪牙,试图夺去这唯一的亮光。
“这才是常态,风平浪静是海洋为数不多心情好的样子。”我坐在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道。
船舱外的雨水和冷风不断灌入灯光昏黄的舱室,船工迅速关上了铁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和碰撞声。
“至少,我不用守夜。”船工摘掉满是雨水的兜帽,廉价黄色雨衣上的水流淌到金属的地板上,慢慢流向黑暗而不见尽头的走廊深处。
“守夜不是什么无聊的活儿,如果你能陪着我说话的话。”我干笑了一下,又抽了一口卷烟,吐出的烟雾使本就朦胧的灯光更加模糊。
“希望你不是又要讲那些骇人的传说故事。”
“这次不是,我会讲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
“在三十年前的一艘观光邮轮上,有一名服务生,他总是失眠,用他自己的话说,好像有人在注视着他。不过那个时候,服务生刚刚上船开始这份工作,他把失眠解释为没有适应海上的生活与颠簸。直到有一天,服务生在深夜拉开了他房间舷窗的窗帘,外面白得晃眼,让人睁不开眼睛。是附近有其他船只经过,还是船工在打捞客人掉到海里的物品?总之,服务生并没有太在意,任由浓重的睡意将自己吞噬。”
我把燃尽的卷烟扔到角落的垃圾桶里,看着火星消失在黑暗中,“再给我一卷,我的抽完了,下船时得去买一些。”
船工递给我卷烟,掏出打火机帮我点燃。
“第二天,服务生又想起了昨夜的情景。晚上,他再次拉开窗帘,窗外的东西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服务生看清了,一个白色的圆弧,纯正的洁白,比昨天晚上的体积要大了一些。服务生入迷地盯着那现实中不存在的白色,魂魄仿佛要被那纯粹的东西摄入其中。直到同个房间的伙伴发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到床上。之后的一天,服务生问同伴们是否也看见了一样的东西,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你像个雕像一样站在窗户边,死死盯着窗外的黑夜,大概是这样的回答。
“住在自己房间上方二层房间的客人,会不会看见了一样的东西呢?服务生这么想着,继续去工作了。在放满了清洁工具的仓库里,服务生听见其他船员的交流,他们嫌恶地讨论着二层的客人,说他们中有一个人总是呼叫清理房间的服务,尤其要求他们帮他清洗窗户。服務生加入了对话,问清了那个客人的身份和房间。他自称是一名探险家,房间里散乱着各种挖掘用的工具、六分仪和地图,还有杂乱堆放的瓶瓶罐罐,里面尽是些令人反胃的液体和样本,让人看不懂的符号遍布被撕碎揉皱的纸上。并且非常巧合,探险家的房间就在服务生房间的正上方。”
年轻船工听得入神,一道闪电劈过,吓了他一跳。亮光从铁门上的圆形玻璃射入,将微弱的油灯光掩盖,只剩下强烈的白色闪光,将黑色深邃的走廊短暂照亮。
“几天之后,”我继续说道,“服务生偶然与船上酒吧的一个同伴换了班。他在酒吧遇到了那个探险家,当服务生看到他的时候,探险家正酩酊大醉,吧台里的酒保催促他为先前消费的十几杯酒付钱。探险家窘迫地翻着自己的口袋,把里面的硬币一个个排在面前的酒桌上,来回数着,不断确认自己是否付得起酒钱。服务生走过去,把一张钞票放在酒保面前,替他付了钱。‘谢了,兄弟。他这么说。‘记得要还我,在你找到那些大宝藏之后,他们说你是个探险家,是这样吗?服务生装成不在意的样子问。‘探险家不怎么准确,要我自己说,我是个探索者,你知道的,去找寻一些在历史长河中已经迷失的神迹和生物。我真的不怎么在乎钱,否则就搭着去大西洋的船捞金子去了,而不是在这艘去印度的船上。‘这么说,你在追寻一些已经不存在的传说?‘它们并非不存在,只是被遗忘了。‘不管怎么说,其实我是想和你说,我看见了一些可能是幻觉的东西,在舷窗外。你的房间就在我的正上方,我想也许你也看到……‘你喝酒吗?那个探险家打断了服务生的话。‘不喝,我不喜欢酒。‘你得喝一些,才能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保持清醒是看不到身后带着彩虹的独角兽的,对吧?我打算写一本东西,记录一下我看见过的那些奇幻的玩意儿,它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探险家灌下酒杯里的最后一点儿液体,昏昏沉沉地靠在吧台上,不再有反应。
“服务生并没有等到第二次与探险家交谈的机会。次日清晨,一名清洁女工尖叫着从船舱二楼跑了下来,众人跟着惊魂未定的女工很快来到了探险家的房间。房间里全是海水,仿佛是海洋的延伸一般,地上还有仍在跳跃的鱼和四处散落的海草。海水从房间里涌出,浸湿了众人的鞋。探险家躺在房间地板的正中央,身体因为海水的浸泡而变得肿胀,口鼻中还有汩汩流出的海水。显然,他是被淹死的。服务生第一个走进了房间。”
“等等,那个男人被淹死了?我是说,那个探险家,在船舱的二层被海水淹死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二层进水了,一层也应该进水了。”年轻船工打断了我的讲述。
“如果你要这么着急知道,那么今晚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就要一个人度过了。”我呵呵地笑起来,被卷烟的浓烟呛到。在咳嗽渐渐消失后,我继续说道:“房间的窗户破了,服务生注意到这点。门外聚集了前来看热闹的客人和收拾场面的船工。‘怎么会这样,他死了吗?‘都这样了一定是死了吧,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么多海水啊?服务生听到后面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他轻轻蹲下,捡起探险家尸体旁一张已经被海水浸泡得软烂不堪的纸,上面是探险家的笔迹。纸的最上端写着一个标题:‘镜中之月,下面密集的文字已被海水泡得模糊,看不出任何信息。显然,这张纸被海水浸泡时,上面的文字刚写下不久。除了标题外,唯一能够识别的就是左下角的一张图,探险家画了一个圆,中心有一个细长的椭圆将圆一分为二。门外的人群被挤开,斜戴着航海帽的船长走了进来。
“服务生自觉地退开了。离开的时候,他被地上横置的一个空酒瓶绊倒了,起来之后身上原本黑白相间的制服变得污浊不堪。他察觉到四周灼灼的目光。周围有许多从三层下来穿着华服的一等舱客人,他们是出手最阔绰的一群人。服务生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丑态毕露,抛开脑中的疑虑和好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狭窄房间里。对于探险家的死,船长的解释是他打开了窗户,在昨夜的惊涛骇浪以及暴雨的加持下,房间里灌满了水,他喝得酩酊大醉,于是没有能够打开门逃生,最终淹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可是窗户是碎了,不是被打开了。在为住一等舱的一个女人端上酒水的时候,服务生这么想着。‘嘿!你个又穷又蠢的小子!服务生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在和他说话。‘抱歉,小姐,怎么了?他连忙弯下腰。‘我要加三块冰!这杯酒里只有两块,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按照我说的去做?是根本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转手就给忘记了?女人尖利的嗓音仿佛玻璃碴在黑板上刮过时发出的声音。服务生拿过杯子,立刻转身离开了,女客人的抱怨声从身后继续传来。
“他走到酒水间,调酒师不见踪影,多半是去和喜欢的女工调情了。酒水间的地面上到处是被踩踏过的柠檬片,还有尚未干涸的酒液。也许是因为刚才来自客人的呵斥,或者是这几天船上发生的怪异的一切,服务生感到心烦意乱。他有点儿晕眩,但酒水间总得有人清理,否则下次来拿东西还是这样令人无处下脚。服务生从角落里拿起拖把,浸在地上的液体中,将它们排开,这让服务生感到反胃。刚开始清理地面一会儿,他便踩在一片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水果上,滑倒在地。”
“哐当!”外面突然传来巨响,打断了我的讲述。
“我得去看看,保不齐是什么东西被大雨给冲离了它原本的位置。”年轻船工对我挥挥手示意,“我很快会回来,我们可以继续讲完这个故事。”他把雨衣的帽子扣上,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很快消失在外面灰暗的风雨中。
先驱纪年6989年,天神星。
探索队日志089:天神星的湿热季已经开始。我们在一个水潭边发现了前一支队伍的残骸,同一群本地生物的焚烧残留物在一起。显而易见,那些生物是被前一支小队当作有机燃料给机体充能了,但是在他们完成这一过程之后,就被一些别的东西摧毁了。我敢确信,因为所谓的“前一支队伍的残骸”,就是一堆已经被烧焦到分辨不出归属的零碎线路和电子元器。有一个成员的头部结构幸免于难,依旧完好。我们打开他的记忆结晶查看了他最后看到的东西,影像模糊不清,多半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但可以知道杀死他们的东西是从水潭里出来的。明天我们会继续推进对天神星的探索和对当地文明的寻找,从这支已经阵亡的小队来看,天神星上存在能够威胁硅基生命的巨大物种,完毕。
探索队日志093:今天我们确认了天神星上存在智慧物种,文明等级低,初步判断为D级文明。它们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碳基生物,相关证据已经附在本次记录的附件中。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些智慧生物,只发现了它们遗留下的一些痕迹和骸骨。我认为我们目前身处的这个岩洞内发生过一场大屠杀,岩洞的结构并未出现坍塌,这些生物的骨头有被折断的痕迹,推断为外力所致。岩洞很奇特,也许把它称为岩洞并不合适,这个洞穴的内壁附着了一层极具透光性和反光能力的淡粉色晶体。当外面光照强烈的时候,这些晶体会将光错乱地聚集在一起,在洞穴中心的一处晶体内壁上有一个巨大的碎裂痕迹。洞穴内的死者在死前似乎进行了一些活动:它们一起杀死了一只动物。由于天神星上生物种类的相关数据仍在构建中,我们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动物,完毕。
1976年,西太平洋。
将暴雨和闪电阻隔在外的铁门再次被打开。“好吧,是绞盘因为海浪的颠簸从原来的位置被冲离了。”年轻船工一边把雨衣脱下一边说,看起来他准备今晚不再出去了。
我摆摆手,“我以为绞盘很沉呢。不过我已经是这个年纪的老头了,也从来没试过去搬起那东西。”
“它是很沉,但是比不过大海的力量,不是吗?”
我没有继续回答。
“你刚才说到服务生滑倒了。”年轻船工提醒我继续讲故事。
“是的,那个服务生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了,他的同事把他带回到自己的床上。‘我怎么了?‘你躺在酒水间的地上,回去工作的调酒师第一个发现了你。他的同伴如是说。‘你最近不太对劲,你应该休息几天。那个同伴又补充道。
“服务生换上新的制服,他必须得去上面的客舱继续工作,客人的小费不会自己飞到兜里来。当服务生再次经过酒水间的时候,调酒师正站在里面。‘嘿,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当时我看见你真是吓了一跳。‘我没什么事,看来你打扫过这里了。‘哦,不。我以为那是你做的,把地都拖干净了,不是吗?‘不,不是,我在把这里弄干净之前就……你知道的。应该是把自己带回房间的同事帮他清扫了这里。服务生这样想着,转身和调酒师告辞。
“接下来的夜晚,服务生没有再失眠,但是船上的怪事却没有就此停止。次日的清晨,前去一等舱叫早的女工发现一位客人无论如何敲门都没有应答,几次敲门无果之后,他们找出钥匙进入了他的房间。那个生物学家已经死了。据同事说,他生前是个和善的男人,经常收集世界各地的生物,有的养起来,有的做成标本。这一次围观的人并不是很多,因为那场景实在不堪入目。生物学家躺在地上,身边散布着自己的内脏。他的躯体被人剖开并掏空了,但又用海藻歪歪扭扭地将身上的伤口缝合了起来。血腥味从房间内汹涌而出。房间内有鱼缸,还有鸟笼,鱼仍在游,鹦鹉在拙劣地模仿着它已经重复了许多次的话语:‘做成标本,做成标本。仿佛在描述它主人的死亡。
“船長很快前来查看情况,两天之内连续死亡两个客人,他的表情很凝重。他命令船工们和客人们都散去,说他会查清楚事情。但是盘旋在人心中的焦躁不安和恐惧并没有散去。‘船上一定有变态杀人狂。‘我要赶快下船了,真没想过这辈子会遇到这样的事。服务生听到散去的人们窃窃私语。可是,这个房间的窗户也是破的。服务生注视着窗外的景色想。船长的调查没有什么进展可言,所有可能目击到生物学家死亡的人都已经被考虑在内了,但是没有人看到过有人进出他的房间。‘也许,凶手并不是从门进入房间的呢。服务生找到了船长,这样对他说。‘不是从门,难道是从窗户吗?那么小的窗户,人能不能从窗户进出先不说,如果真的是从窗户进入了房间,难道凶手能够在船的外壁上爬行吗?‘两个死者房间里的窗户都破了。服务生把他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根本就是异想,你为什么在这里关心这种事,你难道不应该去给客人服务吗?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船长呵斥了服务生之后,就不再理他。
“一定有问题,服务生确信自己曾经在窗户里看见的景象不是幻觉。探险家见过同样的东西,然后死在自己的房间里,生物学家应该也在死前看到过同样的景象。”窗外的雨渐渐停歇,船舱由嘈杂变得沉寂,我的声音伴着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越发清晰。
无记录,天神星。
达拉卡手持刺棍,上面穿着她刚刚捕获到的一只丘丘鱼,鱼还在蠕动,达拉卡很想现在就吃掉它。她脑后的脉络发出蓝色的律动光芒,脑内连接的先祖之智告诉她,独占猎物是不好的行为。达拉卡忍着饥饿拨开面前的杂草丛,足爪踏在湿润的泥地上。等到达部落附近,母亲已经在等待她。达拉卡把手里的猎物递给母亲,她很兴奋,渴望得到赞赏。母亲对她捕到的猎物不感兴趣,看了看之后就把鱼放在了一边。达拉卡的脑后闪过紫色的光芒,向母亲表达了疑惑。母亲挥了挥自己的前爪,示意她跟过去。达拉卡这才发现,空地上似乎没有什么族人在活动。
达拉卡跟着母亲穿过一段距离的山路,来到了一个洞穴前,族人都聚集在里面。
这是在做什么?“祭祀。”先祖之智告诉她。
为什么要祭祀?“神……在等待。”
神?“来自其他维度的智慧。”
神会帮助我们吗?“那取决于神的心意。”
达拉卡进入了那个闪着光的奇特洞穴,里面的晶体让她很兴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达拉卡的父亲,也是这里的首领,正站在最前面,他用锐利的钢头鱼骨在光滑的水晶上刻画了许多符号。达拉卡看不懂符号,因为他们不需要借助符号来交流,先祖之智的连接使他们能够高效地交流感受。为什么父亲会懂符号?“我们曾经需要符号,在我们化身你们的指引之前。”
一只刚达拉兽被藤蔓捆绑着放在地上。相比抓起来费尽力气却又没有多少肉的丘丘鱼而言,这种肉质柔軟、性情温顺的动物是达拉卡很喜欢的食物。父亲拿起了骨头刀,将刚达拉兽的脖颈划开,它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这只刚达拉兽够两三个族人吃上三天,可这是献给神的贡品,不能吃。达拉卡这样想。父亲将黑色的血液涂抹在晶体上,血液流进那些符文里,一瞬间变得显眼起来。父亲脑后亮起蓝色的光,他开始念起达拉卡听不懂的咒语。达拉卡不会说话,母亲和其他族人也是,不仅仅是文字,语言同样也是被他们抛弃的东西。
学着身边族人的样子,达拉卡对着墙上的符文跪拜起来。
达拉卡突然感到一种震悚,仿佛在深夜的峡谷中央,被湿润寒冷的风吹拂。她听见自己无法理解的低语,不敢抬头。她很害怕,试图向先祖之智求助。前方传来物体破碎的声音,还有骨头被折断的声响,一些晶体的碎屑打在达拉卡的脸上。先祖没有应答她。
先驱纪年6989,天神星。
探索队日志096:9098号探路者遭遇袭击,确认其意识死亡。我们急需支援,重复,我们急需支援。目标拥有一定程度光学隐形的触手,肌肉极其发达,我们所携带的武器对其效果甚微。我们找不到触手的源头,目标的本体一直隐藏在视线外。我们认为目标与袭击前一支探索队和本土智慧物种的生物极可能是同一物种,完毕。
探索队日志097:目标还在缠着我们,虽然我们目前身处困境,但还是有一些发现:目标似乎热衷于模仿我们的行为。由于燃料近乎枯竭,我们砍伐了当地的一些树木用来燃烧。我们前进一段距离之后,却发现整片树林的树都被巨大的外力粗暴地折断了。这些树明显是被折断的,但是方圆百里内没有其他探索队了。不仅如此,探索队的一位成员声称,在夜间负责警戒待命的时候,他看见了疑似目标的巨大白色球状物出现在河流的水面中。基于目标的习性,我们决定将目标暂时命名为模仿者,完毕。
探索队日志099:在和模仿者的周旋中,我们认为它并没有强烈的自主意识。模仿者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将其目睹的生物体的所作所为复制一遍。我们至今不知它以什么为食,以及它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可以确认的是,模仿者大部分时候会待在镜面内,它似乎可以在任何能够反光的表面内存在,我们认为这和之前观察到的情况是符合的,在岩洞内有能够反光的晶体,在前一支探险队死亡的地方旁边有水潭。我认为这种奇特的生物极具研究价值,它将会是我们开启通往其他维度大门的钥匙,我申请主舰派遣更多的小队前来协助抓捕模仿者,完毕。
实验记录017(文件损坏):装载镜面就绪,模仿者已被引入装载镜面内……试行性实验第五项:开始通过电流刺激目标……现场人员出现视觉紊乱,请迅速替换人员……警告,警告,镜面内电势能骤然升高,现场人员撤退,现场人员撤退……(电流音)模……仿者突然放出强电(爆炸声,电流音)……“警告,实验室舱体破损,实验室舱体破损……请实验人员迅速前往逃生舱或穿戴好……太空动力装置。本舱室将在30秒后与舰体脱离。再次提醒,实验室舱体破损……”
1976年,西太平洋。
“你知道的,邮轮上总有许多有钱人,所以船上从来不缺小偷。”我继续对年轻船工说,“之后的几天船上一切正常,船长向警方报告了船上发生的事,在船靠岸之后,警察会来调查。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一等舱的一名老妇人说自己的降压药被偷走了,船长检查了每个船工的房间和私人物品,在其他客人的指证下,在一个清扫房间的女工身上找到了失窃的降压药。那药很贵,又是老妇人的救命药,老妇人大发雷霆,要求将这个小偷开除。船长下令将女工关在她的舱室里,等船靠岸她就可以永远离开这艘船了。女工没有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服务生知道她很穷,每个在船上打工的人都是如此。
“按照邮轮公司承诺的,船上的一等舱客人能够享受一场满是美酒和美食的狂欢酒会。那是服务生最忙碌的时候,同那些客人一样,他也几乎要把之前两个离奇死亡的人遗忘了。在彻夜的狂欢之后,大厅变得黑暗,客人们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服务生同其他几个同事打扫着狼藉的大厅。服务生的扫帚下聚集了各种食物的残渣,他低着头慢慢地清扫经过的每一寸地面,不小心踢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发出响声,向前方滚了几下。是一个白色的药盒,和之前女工偷的是一样的。服务生蹲下身子,捡起药盒摇晃了一下,里面的药还在,这是一盒没被开过的药,难道还有偷药的人?忽然间,服务生瞥见大厅转角处的黑暗中有一丝闪光的东西滑过。他快步走上前跟上,转角处的地上又是一盒药,药盒还在晃动,好像刚刚被人抛在地上。服务生感到一种仿佛灵魂脱离了身躯的飘然,他似乎站在某种秘密跟前。
“服务生回过头想要叫上同伴,可是他们都站在极远的大厅另一端。他摇摇头,独自追入了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走廊内,服务生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也许什么都没有,可是地上的药怎么解释呢?服务生看了看被自己拿在手中的药盒,才发现上面有一些透明的黏液,他嫌恶地甩了甩手。就在下一瞬间,服务生感到一股巨力横扫自己的下盘,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服务生终于看清了绊倒自己的东西:一条近乎透明的粗壮触手,犹如巨型章鱼的腕足。服务生迅速爬起,沿着触手跑向它的源头。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里,服务生看见了触手的来源,它们从一面用来给客人整理仪表的落地镜中以无法理解的形式突破了维度,蜿蜒伸出。镜子的中央,除了服务生自己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球体,球体正中是一只蓝色的、狭窄细长的瞳孔,怪物的躯体发着淡淡的白光,仿佛镜中的月亮。
“最初,服务生以为那怪物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急忙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那怪物就存在于镜子里,它活在镜子里。怪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服务生,服务生感觉自己听见了许多无法理解的语言,它似乎在嘲笑他的弱小和无知。先前的怪事都是因为这个怪物吗?生物学家和探险家都是被它杀死的?它为什么要像女工一样偷药?服务生这样想着,同时因为恐惧而缓缓后退。他退出了拐角,很快便看不见那面镜子了。待他再次探头查看那恐惧的来源,却发现镜子沉寂在黑暗中,里面除了自己的脸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服务生彻夜未眠,他找到了船长,跟他说了自己看到的一切。船长对服务生的胡言乱语嗤之以鼻。这在服务生的意料之中,如果不是药盒上的黏液和将他绊倒的触手,他也不愿意相信昨夜所见之物。‘不论你相信与否,它还在船上,如果再不找到方法应对,它还会杀人。服务生离开船长室的时候留下这样一句话。
“很快,厨师死了,像一条被人宰杀的鱼一般死了;一个清洁工死了,她的尸体旁有一只被踩死的昆虫。他们的死亡都发生得很迅速,没有目击者,死法却非人力能轻易做到。船长开始重视服务生的说法,他找到了服务生。‘这些事都已经传到了客人耳中,客人们惊恐不安,都闹着要下船。‘我告诉过你,船上有怪物,而且我已经想明白了,怪物不是杀人,它只是模仿。
“船长沉默着,他显然还没明白服务生话语中的意思。‘怪物藏在镜面内,偷偷观察外面的人,探险家在房间里喝到大醉,怪物模仿他的行为,把海水吸到了房间里,淹死了探险家。生物学家制作生物标本,怪物模仿他的行为,把他剖开并掏空内脏再缝合起来。生物学家和探险家都反抗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房间里的窗户都碎了。而厨师杀了鱼,怪物杀了厨师;清洁工踩死了虫子,怪物碾死了她。这么显而易见。女工偷了老人的药,所以我昨天在地板上捡到了被怪物偷走的药。
“不仅如此,服务生现在明白了,酒水间的地面也是怪物模仿他用拖把清理的,它既能毫不犹豫地杀人,也能帮人干活。‘我们必须告诉客人们小心,不要做被怪物模仿后会伤害到自己的事。服务生继续说。‘不,这不可能,事到如今我相信你的说法,但是我们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上面那么多客人,他们会惊慌不已,再也不会来坐这艘船了。船长的态度很坚定。‘如果他们不知道真相,那么随时可能会有人受到伤害。‘我们把这件事告诉警察,等他们来解决。‘船还有一周才靠岸,现在不作为,等到船靠岸了不知道还会多几具尸体!船长没有理会服务生的建议,他告诉客人们凶手已经被抓到了,并且关在了下方的船舱里,请大家继续享受旅行。
“船长所描述的虚假安全很快就被打破了。怪物不再满足于面对单独的人类,它闯入众人聚集的餐厅里,浮现在餐厅天花板上的巨大玻璃中,如同一轮满月般注视着餐厅里的人们。这里可以模仿的行为实在太多了,无数触手从天花板的玻璃中垂下,收盘子,擦桌子,使用刀叉,卷起食物。众人吓坏了,他们或跑或被吓呆在原地,直到有一个人攻击了触手。那条触手迅速放下了正在干的事,将那个被惊恐侵占了理智的攻击者卷起,折成了两半,骨头碎裂的声音让整个大厅安静了一瞬间。随后人们蜂拥四散,船工们拿起扫帚击打那些触手,还有一些人拿起刀叉对抗触手。‘停下,不攻击它,它就不会伤害人!在混乱中,服务生这样大喊,可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喊。人类的攻击对于那半透明的触手而言都不痛不痒,可是那些触手轻易就能杀死一个人。
“旁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船长站在一旁,他拿着一把枪。船长连开数枪,那些触手仅仅是退缩了一下,却没有被枪火阻挡。一根触手卷起船长,把他抬入半空中,船长被巨力压迫,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另一条触手随即游过来,其末端仿佛植物生长出嫩芽般生出了几条细长的小触手,卷起地上的手槍,慢慢地举到了船长面前。‘不可能,你这畜生不可能会用枪!船长大骂道。他的话语止于了一声枪响。
“触手松开那把手枪,服务生扑上前去拿起了手枪,对着天花板上的玻璃连开两枪。所有的触手都凝住了,它们迅速向天花板缩回。玻璃已然破碎,怪物的巨眼在裂纹中显得尤为可怖。下一刻,天花板上的玻璃化作无数玻璃碎渣纷纷扬扬地洒向地面,来不及收回玻璃内的触手全部在现实空间与玻璃的交界处被切断,掉在地上蠕动着。
“‘所有的镜面都要破坏,快去!服务生对还一头雾水的人们大喊。在大家行动起来之前,无数触手就已经从那些半满的杯子和洒在地上的酒水中探了出来,包围了餐厅中的人。客人和船工们虽然不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何物,但是也都明白了应对它们的方法,一时间,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整艘船上密密麻麻地响起。到处都是来不及回到镜面内被切断的触手残肢,它们都很快地失去了活力,消散在空气中。怪物被众人逼到了船上的最后一个仅存的镜面内。它的目光依旧冰冷,触手疯狂地涌出,试图杀死站在镜子外的所有生物。服务生没有犹豫,开枪击碎了那面镜子。怪物消失了。
“人们在欢呼,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服务生注意到了,最后一次与之前不同,在镜子碎掉之前,怪物就主动切断了它的触手,消失在这面镜子里。它也许死了,也许只是离开了。但在之后的航行中,怪物没有再出现。船上的人向警察证明了自己看到过怪物,但最终警察并没有发现那只怪物,他们将船上发生的死亡判定为群体幻觉与混乱中的自相残杀。客人们离开了,那艘船也没有再作为邮轮使用过。服务生的工作丢了,但他又找了一份海上的工作,直到今天都在海上生活。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我看着靠在墙壁上的年轻船工。
年轻船工挑了挑眉,“这是个挺生动的故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告诉过你它是真实发生的。”
“也许吧,但上次那个风暴中的女妖的故事你也是这么说的。”
“好吧,你不相信,但我也要告诉你,从这个故事里,我学到的唯一一件事,也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应该庆幸,当你对着镜子出拳,镜子里你的拳头从来不会真的打到你。当你的力量碾压其他物种很多的时候,屠杀它们也许根本就不会有负罪感,人杀死鱼是如此,那个怪物杀死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呢?你也许听船上其他人说过,这艘船曾经是用来载客旅游的。”我的守夜结束了,站起身抖了抖烟灰,缓步走向了走廊深处,留下年轻船工独自一人呆站在灯光下。
在年轻船工没有注意到的垃圾桶旁,地上的一滩雨水中,伸出了一只细小透明的触手,将带着点点火星的卷烟残渣轻轻卷起,随即消失不见。
先驱纪年6989,太阳系。
“启迪者号向主舰报告刚才的实验事故损失,损失9983号、2873号、2899号等共计七名实验人员。装载着模仿者的镜面从舱体的破损处被爆炸的冲击波推离了启迪者号的可回收范围,装载镜面现在已经被这个恒星系的第三颗行星的引力场捕获,正在进入该行星大气层。”
“装载镜片能够在坠落中保持完好吗?”
“在设计之初考虑各种实验环境,装载镜片使用了最优秀的材质,在坠落中可以保持完好。”
“那么启迪号留下对其进行回收,稍后加速追赶舰队。”
“请主舰司令注意,这颗行星上存在智慧物种,文明等级:B。依照现行的初级文明保护公约,我们不能与C级以上A级以下的文明产生接触。该文明已经具备初级的航天能力和太空检测手段,如果我们进入行星大气层,一定会被发现。”
“那么保持航向,我们加速前往下一个目标行星。丢失模仿者造成的损失很大,由于你们不计后果的贸然行动,回到母星后,你和负责该实验舱的全体成员要前往主脑处接受数据清洗。通话完毕。”
伴随着与空气摩擦的剧烈声响和高温,一个银色的片状物猛然扎入印度洋的海面。装载镜面从水下缓缓浮起,伴随着海浪缓缓地在海面上移动着。一个纯白色的球體散着微弱的光芒从镜面中缓缓浮现出来,球体的中央睁开了一条缝隙,深蓝色的狭长瞳孔犹如皓月上被切开了一个伤口,正在汩汩地洒出蓝色的血液。远处游船发出的汽笛声吸引了球体的注意,它转瞬间消失在皎洁无瑕的镜面中。装载镜面如实地反射出天空深邃的蓝和略显刺眼的晨光,仿佛刚才不曾有过任何来客。
【责任编辑:阿 吾】
作者简介
我叫黄文琛,一名北京的在读高三学生。从小就喜欢科幻,从初中开始写作,最近一两年开始尝试写稍长一些的完整故事。这篇《镜中异客》实际上源自一次和同学的微信聊天,对方告诉我,她做了一个梦,关于一个会模仿别人的怪物。那名同学也是喜好写作的,只不过常常有头无尾,所以就告诉了我,也许我可以把她梦到的东西写出来,于是便有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