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7年的旧酒肆

2022-05-30 23:58胡图
科幻世界 2022年10期
关键词:酒肆脑机旧城

胡图

人总是倏然长大。

不少人直到中年才注意到,自己曾用尽气力热爱的事,却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提不起畅想的劲头,这前半生的回忆与感动,悠然沉淀,好似千万年前压在地底的煤炭。除此以外,曾在乎的都已忘却,一如被投入办公室垃圾桶的纸团,再也看不到任何内容。

这是我父亲常感慨的,尤其当他看到时下新潮的超现实脑机时更是如此。这部机器相当于过去的手机、电影院、心理咨询室之类的综合体,还能办公,也是现代共生网络的重要节点。

“呀!了不得,了不得哟!”父亲第一次戴上这玩意儿时不住地感叹,可他再没戴过第二次。他一直居住在脱离的旧城。

脱离的旧城。

世界上所有旧人的汇聚之所位于挪威,极北之城,那也是我即将给父亲操办后事的地方。丧葬通知单已经送达两天了,可我至今也没能理出头绪,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丧事。

“儿子,你真是新兴人哟!”父亲要是活着,一定会如此嘲讽。

送通知的是一位旧城的邮递员,那天我正好在公司写创意,这位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呼唤我,打断了我的思路,让我一度暴躁得想摔笔。

文创编剧人员一般无法容忍这样的打扰。我饱含怒气,穿过办公区,制止了他。

“小点儿声,其他人还在工作。”

老人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似的翻包包。他说:“你就是刘家的儿子吧?唉,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呐。”

我下意识地翻出自己的脑机插口,可他却递给我一张纸。丧葬通知就这么到我手上了。

我一时间还不太适应,一张纸能记载什么有用的信息呢?可当看到父亲的名字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我想起父亲给我讲过的他那被闪电劈死的二姑。

“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明明是很亲近的人。”

这事与长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想。

上司给了我一周带薪假,嘱咐我一定要亲力亲为,收拾回家去联系殡仪馆等。或许在他眼里,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教。他原来是旧人,已经学过了,可我却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共生网络管理下的标准城市中。

一走出上司的办公室,同事们便围过来,不是想看看那张丧葬通知单,就是问我该怎么处理丧事。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以前这种事,不是脑机负责的吗?我小时候曾见过有人死在共生城市,他的脑机发出信号,丧葬车便自动开过来把他接走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埋在了哪儿,更不知道他的墓碑在哪里。我想,也许脑机把它分解了,毕竟这是最符合我们观念的做法。

我父亲也常说,他们家乡的丧葬礼俗太烦琐,人死以后必须要大办丧事,花费很多钱和时间。葬礼一直是把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工具,但是对于生活在共生城市里的我们来说,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别的不说,如果我们需要,脑机会把我们的情绪调成同频共振,比起虚无缥缈的仪式,这样的情绪传递,更能让我们理解彼此。

我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躺了两天,但我必须面对这件事。我一起床,脑机就把外面的风景调成烟雨场面,这真的很适合我此时的心情。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苏式酒杯,将里面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肚子暖了,心却浮了上来。

就在我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折磨时,一张合影和一本旧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躺在床上,力图彻底地搜寻的一刹那,太多太多关于父亲的记忆涌现,而且越来越快,似乎一场电影后的种种忏悔,把我一下子带回逝去的岁月。

酒杯猛地砸中床头柜,打了几个踉跄,一种难以遏制的酸意爬上脸庞,聚集到泪腺,爆发了出来。

“嗯?你小子还会哭啊?眼药水滴多了?”模糊的世界中幻化出父亲的音容笑貌。

但在身后的角落,脑机悄悄运行了起来,给我注射了抑制泪水分泌的化学物质,耳边渐渐响起钢琴曲。看着外面的烟雨,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去旧城的路并不坎坷,旧式交通工具还可以使用,由许多的旧人管理着,旅费也不算贵。我在北美西海岸的车站坐上横穿太平洋的海底特快,中途在夏威夷停过车。

那时候我还在小憩,未曾注意到阴雨连绵的群岛。旁人说,雨好似给它染上了一层灰调。

灰调,我不禁莞尔。

接下来的旅程远没有之前在群岛的有趣,在亚洲东海岸下车后,我又接连转了十几趟火车。睡眠真是个大问题,每当我深感疲倦却无法安然入睡时,总能看见一些旧人在精神抖擞地聊天。

我试图调整脑机,但是由于缺乏共生網络的设备支持,我怎么也睡不着。难道他们不累吗?我时常在昼夜不息的轻晃中想。

当我套着羽绒服来到挪威旧城时,已经是两天后了。我整个人神色恍惚,虽然三天后就得回公司,时间很紧,但我一点儿也不想现在就去办事。

我喘着粗气在旧城结冰的道路上缓步前进,四周不时能看到冻裂的暖水管,冒着水蒸气,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水垢味。这里似乎并不宜居,而我也没看到旅店一类的招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闻到一阵酒香,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原来这里的内城开了一家相当大的酒肆。但很快我就高兴不起来了,进内城要摘除脑机,我无法想象没有脑机的日子会多难熬。

终于,要休息的愿望占了上风,我办完了一切该办的手续,到客房后倒头就睡,连酒肆究竟布置成什么样都不曾注意。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但我并没有感到轻松。两天累积的疲劳远非睡一觉就能缓过来,而我还要去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提不起热情,大概是休息不够吧。我不由得怀念起脑机,要是它在,我绝不至于麻木。我会给自己来上一针,再点一首曲子调节心情。可现在什么也没有。

窗外晨雪飘飘,可见昨夜的气温很低。不管怎样严防死守,冷气总能从窗缝涌入,吹得我浑身酸痛。在共生城市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抱怨归抱怨,事总得做。我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氧化发黄的照片和有些散乱的老旧书,这是父亲在共生城留下来的东西。

合影上是父亲和另一个男孩儿,书则是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据说父亲看了这本书不止十遍,而我不管重新拿起多少次,都无法草草通读一遍。这个人的书流露出一股让人反感的气息,当然,我形容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据丧葬通知单上所述,合影上的人会来帮我,可除了长相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上哪儿找他呢?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罢了,比起这个,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早餐。

早餐很丰盛,四个手掌大小的盘子里装着四块吐司面包,撒了芥末的煎鱼,还有一大杯冰啤酒。这和共生城一比,当然要寒酸一些,但这点儿小缺憾被酒肆的装潢弥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间旧酒肆是脑机的对立面,与各种激素、音乐眼距电影、绝对寂静域等设备相对应的,是装潢古朴的酒架、以各种手段修补过的留声机、垒得像身材苗条的女郎一样的LP唱片和吵闹不休的大堂。

对于一个习惯安静、习惯寻找至高境界的人来说,这里的烟火气太浓厚了。

没人介意俗气。

我已经习惯于为了创意寻找素材。为了让情感更加真实饱满,我也不介意稍微使用一些多巴胺注射剂。

我是使用了一些手段,但那是为了消除不良状态,不是吗?我记得以前的人为了保持好的状态会练习各种方法,小到喝冰水,大到冥想,稍微有点儿用的都用上了。与此相比,我着实幸运。

可在这里,我是个废物。这间酒肆有不少人拿着相机取景、架起画架作画,可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觉得疲劳。

我怎么融不进这个环境?在这里,我似乎失去了对艺术的把握。

算了,我不过是来办丧事的。

我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啤酒,叫来服务生结账。我把照片拿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这个人,如果不认识,我该去哪里寻人?

“这人啊……不是我们老板吗?”服务生腼腆地说。

“行,小后生挺有本事,敬你一杯。”酒肆老板隔着吧台敬了我一杯水,并解释说他从不沾酒。

我找他只花了一分钟,但是讲明经过却用了半小时。除了一连串的“嗯”“哦”以及回应顾客的呼唤外,这是他讲的第一句话。

我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怎么喝得这么少啊?”他似乎并没有吼我,但这个音量还是令我反感。

“哈,早餐喝了一大杯啤酒,现在很饱。”我再次想到,要是有脑机就好了,太饱时自会有一针。

“干事情最好有个预估,盲目做事最受罪了。”老板突然感慨道,确实像是父亲会交的朋友。

“您还没说您的名字。”我岔开话题。

“后生,名字就是个代号,知道了有什么用,记得长相和对他的评价不就好了吗?”他又倒了一大杯水,“要是你实在想问,叫我二东就好。”

我一时无言以对。

“后生,其实咱俩之间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共生城的人来旧城办丧事,太强人所难了。我早就把他的丧事办好了,不过头七还没过,你是留还是走,怎么样都行。”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而且再过几天寒潮就来了,大风降温。”他冲我笑笑,“你自己挑吧!”

“我明天就回去。”我脱口而出。

“行。”二东准备结束谈话了,他又倒了一杯酒给其他的客人

我感到意外,他为什么这么反感我?他叫我走,我偏不走,我还有一大堆疑问没有解决。我默不作声地拿出旧书和合影。

二东似乎被镇住了。他把酒杯推到一旁,捧起那本旧书,好似被触动心弦的女孩儿。

“老刘的书,嗯……竟然还有一本。”他翻开书,细细摸索着。这时我才注意到,书上到处是父亲的批注。

“父亲其他的书呢?”

“我这个人做事情很莽撞,丧葬公司搬家时一箱子书不翼而飞,我要是看着点儿,也不至于丢。”

“父亲最后怎么……处理的?”我低着头。

“火葬。他的骨灰我还留着。”二东仍然拿着那本书,另一手拿起合影,“那时候我俩还真年轻。”他干笑两声。

我并不想打搅他,而且这幅画面竟然有一种美感。

“孩子,这两样东西哪儿来的?”他失落地说。

“我父亲在共生城留下的,他说万一他死了,就叫我对着照片磕头,把书烧了,当纸钱。”

“那你这是?”

“我感觉它们属于这里。”

二东罕见地笑了,眼角似乎有点儿湿润,“说得真好啊,要是真烧了,我怕是不会满意。”

他突然指着书说:“它属于这里,每一个纤维都来自这沉寂的大地,来自上千年的习惯积累。你们大概造不出有这种感觉的书,因为这种感觉的每一个细节都太细微了,来自种种不经意的沉淀,最后都变成一种习惯文化。”

他竟有些语无伦次,这和我初见他时的印象截然相反。

“就好像煤炭一样,管他什么动物骨头,最后不都变成煤了吗?”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知道沉淀的不一定好,尤其是你已经忘了自己埋下去的到底是什么,无论完美或不完美。”

我插嘴道:“那让它完美不就好了吗?”

二东笑笑说:“孩子啊,完美是什么呀?我记得你爸曾和我说他戴过脑机,只要有了它,就可以入住共生城了,山清水秀、人地和谐的,多好啊,但他偏不,戴不惯,而且他总觉得未来会变得更糟。我看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他像孩子一样,把书和合影往回揽,我没有阻止。“我又老了,身边的人一死,我就感觉换了回骨头,跟长大似的。呵,社会也会长大啊,不论沉积下什么。”

他把照片举起来,似乎要在顶灯下看得更清楚一些。顶灯的黄光打在他的身上,分外落寞。

返程路上我一直在回味那张合影,它背后写着一句话。当列车再次经过烟雨蒙蒙的群岛时,那句话清晰地刻在这一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完美和不完美终将被忘却,我们再次期待明年降临。”

我在共生网络上分享了这一想法,顺便附带了一个脑机场景应用的创意。因为共生城市是标准建造的,所以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更换主题,就像曾经的手机主题一样。

旧酒肆的风格很快吸引了不少关注,一个商人想要出钱买下。

我果断拒绝了。

【责任编辑:临 染】

小雪说文

这篇小说带给人的感觉,小雪觉得可以用文中的四个字来形容:烟雨蒙蒙。文笔清新自然,没有过多的修饰,但很容易让人与之共情,让我不禁想到“天然去雕饰”。至于设定的背景嘛,还是那么个偏赛博朋克的背景,脑机接口新技术普及后,人们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接受并住在共生城的新人类和拒绝并搬迁至旧城的旧人类。但有新意的是,小作者在文中并没有强烈地赞同或倾向于哪一派的理念,而是通过给父亲办葬礼一事,为读者娓娓道来其中的经过和文中人物的真实想法。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無论哪一派都是不完美的,有利有弊、有好有坏,我们没有必要说服旁人与自己相同,只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遵从本心,活在当下,期待明年降临。可以说,这个立意正是这篇小说在众多类似题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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