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强
在我来到“转角遇到爱”咖啡厅门前时,天上恰好下起了小雨。尽管我清楚地记得这场雨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几时几分几秒开始、几时几分几秒结束、会淋湿几位路人、在哪里引起剐蹭等等,但我还是一丝不苟地将雨伞装进了包里。我在门前静立三秒,拉开了浅蓝色的杉木门,只看到莫莫小姐正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仿佛疑惑老旧的木门为何会自动打开。
她看看天,又看看我,嘴型看上去像是想要飙句脏话,却因为我这个陌生人在场忍住了。我掏出雨伞递到她手中,说道:“我会在这儿耗上很久,想必到时雨就停了,别客气,拿去用吧。”
莫莫小姐抬起手腕,动作却还是僵住了。我继续说道:“这把伞,也是一位好心人借给我的。你不需要归还,下次将它交给更加需要的人就好。”
我的话似乎打消了莫莫小姐的顾虑,她半笑着接过伞,说道:“太感谢了,如果我一身湿漉漉地去见编辑,还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呢。多虧遇到了您。”
“我的荣幸。”
尽管她不认得我,我却知晓她的一切,包括怎样说服她收下雨伞。非但如此,我还清楚如果今天她淋了雨,不仅会被退稿,夜晚还会发烧并引发心肌炎。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上一次她疾病发作的时候,我恰好就在她的床上。
进入咖啡厅,我快步来到墙角的木桌前,我约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我装出一副匆匆赶来的样子,一面向他们道歉,一面敞开衣襟坐下。
“您就是裴冬先生吧,幸会,我是赖鹏。”坐在正对面的小个子合上笔记本电脑,向我伸出一只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黑眼圈很重,油光锃亮的额头上似乎写着三个字:程序员。
我同赖鹏握了手,看向另一边跷着腿喝柠檬茶的短发女士,问道:“您是佳悦女士?”
对方点点头,似乎杯中的花瓣比我俩更有吸引力。多说一句,佳悦这种类型在当下很受欢迎,但我还是更喜欢莫莫小姐。
坐定后,我起了个头,“我们聚在这里,是因为遇到了相同的困境。不过为了彼此信任,大家还是需要证明一下不是瞎凑热闹。我先来——”我看了一眼腕表,“五秒钟后服务员会打破杯子,吓哭一名八个月大的婴儿。”
我话音未落,不远处便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继而是婴儿的哭声、妈妈的安抚声和服务员的道歉声。
“服务员收拾碎屑时割伤了手指,左手边第三桌的男人会递来创可贴。”赖鹏说道,“而他,是那名服务员的前男友。”
我扭头看了看,服务员刚好接过前男友的创可贴,表情之丰富复杂,足以难倒最先进的人脸识别程序。
佳悦咬着吸管,说道:“十秒钟后,我的杯子里会有五片花瓣浮上来,如果刚才我和你攀谈,数量会变成七——只不过无法证明了。”我们一起在心中默数到十,果然有五片花瓣从杯底浮了起来。佳悦敲敲桌面,问道:“满意了吗?”
之后,我们分别介绍了自己的遭遇。无一例外,大家都被困在了11月4日这天,直到现在也没办法逃脱。我是最惨的那个,经历了2371次,赖鹏和佳悦则分别是788次和1953次。许多科幻作品描写过这种情形,商量过后,我们决定借用一部电影,将不断重复的11月4日称为“土拨鼠之日”,我们则自称为“土拨鼠”。
个人信息方面,赖鹏果不其然是程序员,在某家小学生都知道的游戏大厂做算法——当然,从第121次重置开始,他就再也没去上过班,而是每天一早发送一条问候领导祖宗十八代的信息,直到现在都没有厌烦。佳悦在一所高校的物理系任教,因为从事的是理论物理研究,重复过同一天反而对她没造成太大影响。
“我是私人侦探,生意不好时也送送外卖。”我分别递给两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我自己设计的公司logo,造型参考了埃舍尔的名作《画手》。
佳悦飞快地喝完了柠檬茶,又叫了一杯同样的,还特别强调要多加冰。之后,她对我们说道:“我先讲吧,这毕竟是我的专业。毫无疑问,我们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时空结构中。如果用数学来描述的话……”
她从小巧的米色贝壳包中取出纸和笔——真没想到她还带了这种东西,先是画了一条直线,说道:“这是复平面中的实数轴x。”
之后,她又画了几个圆圈的俯视图,就像弹簧一般。大概是怕我们不明白吧,她在弹簧上写下了一行公式:y=e2πix。殊不知,看到公式后,我们原本想要理解的冲动都被锤了个稀巴烂。然而理论物理学家从来不会体恤凡人的苦恼,继续说道:“这种结构在数学中有个专有名词,叫作复叠空间。例如我写的这个函数,就可以将实数映射到周期函数。当然,时空度规不是一维的,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不过基本原理就是我讲的这样。”
“可是,佳悦小姐,”我盯着纸上的草稿,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这个蝴蝶空间呢?”
“是复叠。这个简单,”佳悦换了个叠腿的方式,“根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想要改变时空度规,只需要引力即可。”
赖鹏代替我发问道:“需要多强的引力呢?至少我们的经历证明了,地表的重力加速度不行。”
亏得他还能记起“重力加速度”这么专业的词汇。面对赖鹏的提问,佳悦挠头道:“这个问题很麻烦,需要建立模型,再去超算中心那边租用计时器做数值模拟。我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将模型代码敲出来,问题出在超算那边。即便花光我所有的经费,也不可能在一天内完成计算。计算机的内存可不会为我保留记忆。”
佳悦小姐轻松地拍拍双手,又道:“不过大家也不需要太过悲观。我虽然不清楚所需引力值的下限,但如果依靠作为时空奇点的黑洞,一定可以解除‘土拨鼠之日的诅咒!”
年轻时我喜欢过一位物理很好的女同学,出于客观需要,我强迫自己读过一本专门讲述黑洞的科普书,大概了解了“黑洞”是什么。细节自然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宁肯继续过着重复的日子,也不想成为黑洞的牺牲品。
“人类唯一一艘到达了黑洞边缘的太空船,由二十多个国家合资建造,花了十八年才抵达目的地。即便我们现在、立刻拿起武器去抢劫,也不可能登上那艘船。”依旧是赖鹏代替我说出了牢骚。我很想说句“干得漂亮”,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道如何描述罢了。
“理论物理学家只提供理论解,可行性是实验物理学家的事情。”佳悦说罢,仿佛完成了任务一般,再次回到花瓣布朗运动的世界中去了。她似乎对新上的柠檬茶十分满意,端详了很久也没有动口。
如果她没有冒出那句“这次的冰真不错,竟然包含了四个空间群”,配合上她不低的颜值,这将是一幅十分文艺小清新的画面。
“我接着说吧。”赖鹏举起手自告奋勇,“我认为破解‘土拨鼠之日的关键,是找到‘计时器。”
听到这个名词,我和佳悦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赖鹏继续说道:“每天零点零分零秒,我们的意识就会返回到前一天的身体里。我不想去深究里面的物理学原理,从编程的角度讲,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存在一个‘计时器,或者说标准时间,进行比对。否则,那个重置我们的家伙,怎么会知道‘到时间了,该让这几个家伙回去了呢?”
见我们没有反对,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伸出两只手指,说道:“基于这一设想,我找到了两种破解方案。其一,计时器会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移动,并时刻与当地的标准时间进行比对。这是最简单的情况,我们只需要骗过时钟就好了。”
“怎么骗?”我听得入了神,情不自禁地问道。
“国际日期变更线。”赖鹏说出一个地理学名词,“如果我们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越过这条线,从当地时钟来看,我们就是回到了‘前一天。越洋航班很多,想做到这点并不难。一旦成功,即便我们无法成功逃脱,至少可以变成‘两日囚。”
“你已经尝试过了?”我追问。
赖鹏用力地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他似乎有些难为情,“我买不起机票。”
“如果我是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不会把计时器带在身边。”佳悦撩撩发梢,“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你们瞎折腾,它不香吗?”
“这种情况下,破解成本要高出很多。”赖鹏倒也不恼,继续解释道,“如果计时器固定不动,我们就需要让‘自己的时间和‘计时器时间不相一致。这里飞去最近的太空港需要三个小时,最早的班机凌晨一点十分起飞。如果我们在五点前坐上飞往星空的任一航班,七小时后,也就是中午十二点前,太空船就会飞出地球圈,结束低速航行阶段。在接下来的十二小时里,飞船最高可以加速到零点三倍光速。”
“时间收缩效应?”佳悦不愧是物理学家,立即反应了过来。
赖鹏点头道:“根据狭义相对论,相对速度接近光速时,两个惯性系的时间会彼此不同。也就是说,我们的主观时间会和地球上‘计时器的标准时间产生偏差。如果能够验证这一点,就证明了‘计时器固定在地球上,我们也就有了破解方法。要知道,光速是信息传播速度的上限,既然‘计时器不会动,我们就躲得远远的。总有某个速度阈值,让它发出的信号永远追不上我们,或者信号已经因为沿途的扩散和散射变得足够弱,不足以将我们拉回‘土拨鼠之日。”
“你不怕信号传输用的量子纠缠态吗?”我说出一个难得记住的物理学名词,“那玩意儿的传输速度据说可以超越光速。”
“不会的。”佳悦代替程序員回答了我,“想要让信息有效,就必须通过经典路径传输秘钥,速度上限依然是真空光速。”
“只是……”赖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连越洋机票都买不起,更不用说太空船了。”说罢,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做好的表格。表格上清楚地写着每一步的费用,最后合计的金额看得我眼晕。
“最后说说我的想法吧,更简单可行一些。”我最后发言,“比起‘土拨鼠之日用到了哪些物理原理、计时器在哪里、标准时间可不可能出现偏差,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是我们?”
赖鹏和佳悦听得很来劲儿,这让我十分满意。我继续说道:“我不管幕后的那个家伙是黑心政客、疯狂科学家还是什么高等文明,也不管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惩罚还是实验,我想问的是,费尽心机囚禁我们三个,性价比是不是太低了?正如佳悦小姐所说,要实现‘土拨鼠之日,需要构筑那个什么叠……”
“复叠。”
“对,复叠空间。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地球人,他为什么不用这么先进的技术去做太空船?肯定能成为世界第一吧!如果想要报复或者惩罚,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去星际拓荒?”
见我越说越激动,赖鹏举手道:“你刚才提到了高等文明,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乐趣。”
“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假设他们有着和我们接近的思维方式,那么应当将全体地球人变成‘土拨鼠,而不是我们三个。从技术上讲,两者差别并不大,甚至只囚禁我们三个会更加困难,因为歪曲的时空范围越小,需要的能量就越大。”讲到这里,我对着当初为了追女同学读的科普书默念了三遍谢谢,“无论是收集实验数据还是娱乐,显然都是样品多了更加有利。”
“之所以讲这些,是想要说明:将我们囚禁在同一天,从动机上压根儿就无法成立。于是,我们必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所谓的‘土拨鼠之日,真的存在吗?”
佳悦不满地敲击着桌面,问道:“如果它不存在,我们经历的又是什么?”
这样的质疑我早就料到了,立即答道:“想想看,除去弯曲时空外,还有一个办法构筑‘土拨鼠之日。”说罢我看向两人,智商远高于我的物理学家和程序员不约而同地露出不解的神色。我的嘴角微微上扬,说出了专属于侦探的答案,“很简单,只需要我们认为自己是‘土拨鼠就好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时空轮回,这事儿甚至与任何高科技都不沾边。我们根本就没有被困在同一天,只不过周围的人都在演戏罢了。他们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同样的戏码,目的就是让我们认为自己被困在了同一天。至于天气每天都一样,是因为这压根儿就不是真实的天气。我们看到的穹顶,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对,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
“但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推翻了。首先,如果真的如此,我应当可以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伤痕。导演可以把我迷晕再擦去留在建筑物上的痕迹,但半米长的伤口无论如何不可能在一夜间康复。更进一步地,如果不存在轮回,在我所经历的六年多时间里,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可能丝毫没有变老。”
“我也这样想过,而且我做得更加极端。”赖鹏补充道,“我跳过楼、割过腕,甚至一头扎进滚烫的钢水里,可第二天还是安然无恙地醒来了。所以‘土拨鼠之日是演戏的假设,并不成立。”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刻意放慢了语速,“于是我将这个假设推进了一步:有人在我们的脑子里植入了什么,让我们认为自己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天,而实际上根本没有。从成本上讲,这可比那个复什么空间要低多了。”
佳悦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纠正我。
“还是不对。我那么多次自杀了又复活,该怎么解释?”赖鹏反驳道。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做出过那些行为。系统一旦甄别出你有危险行为的倾向,就会让你产生幻觉,让你认为自己已经那样做了。你认为自己跳进了钢水,实际上,也许只是在浴缸里泡了一夜。”我应道。
佳悦皱着眉思考了几秒,说道:“从逻辑上讲,你的假说毫无意义,因为它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解释为‘实际没有发生,只是我们认为发生了,包括今天我们的对话。”
“佳悦小姐,说到底你不过是个理论物理学家。”我无视了佳悦不满的神情,继续说道,“逻辑上讲确实是那样,但在现实里,植入我们大脑的东西总会出错。因此,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得意地盯着两人,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我们要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直到把脑子里的机器搞坏!”
“这把伞,也是一位好心人借给我的。你不需要归还,下次将它交给更加需要的人就好。”
莫莫小姐愣了半秒,摆手道:“十分感谢,但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说罢,她苗条的身影便消失在雨中。尽管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到,但我并不惊讶。重复时空里的一切并非百分百按照既有轨迹运行,而是遵从正态分布。莫莫小姐没有接受我的好意属于小概率事件,毕竟前两百多次她都选择了接受。
我耸耸肩,走进“转角遇到爱”咖啡厅。佳悦已经等在那里了,赖鹏却还没有出现。
“我知道你们一定失败了,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见到你们。”没等我坐下,佳悦便饶有兴致地开口道,“但我还是想听听你们作死的经历。”
我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与佳悦同样的柠檬茶。赖鹏发信息说要晚些到,于是我对佳悦说道:“我的方法十分常见——无抽搐电休克疗法,就是精神病院里治疗病人用的那种。”
“你们是怎么混进去的?”佳悦好奇道。不知是不是不想和我喝同样的饮品,佳悦改叫了抹茶拿铁。
“试上几十上百次,总有一次能说服工作人员。实际上我们只尝试了十七次,塞红包远比耍嘴皮子有效。”
“如果我是你,宁肯自己去摸电门。”佳悦讥笑道。她本就对我的方案嗤之以鼻,因此没有加入我们作死的队伍。
“不,这不一样。”我解释道,“电击疗法需要专业的设备,事先还会注射1毫克的阿托品,否则我的肌肉会僵硬得像僵尸一样……总之,我尝试过55伏、110伏,最后一次趁着医生不注意加到了220伏,最终还是无效。”
“我就說嘛,你不如直接去摸火线①,那同样是220伏。”
“但我没有放弃,毕竟精神病院的设备,电压最高也就是220伏。于是,我想到了电刑椅。”
这次佳悦没有嘲笑我,反而听得入了神。我继续说道:“这东西的电压有2400伏,电流在8安培左右,二百四十分之一秒内就能摧毁我的神经系统,却不会要了我的命。为了不再做‘土拨鼠,我拼了。”
“等等,”佳悦没让我继续说下去,“我们国家没有电刑,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东西?”
“感谢网上稀奇古怪的资料,想要拼出一台并不困难。”我答道,“我相信,如果我能撑过电刑,脑袋里的机器一定会被烧焦。”
“从结果来看,被烧焦的只有你的脑袋。”佳悦最后还是忍不住嘲讽了我。
正当我尴尬之际,赖鹏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面道歉一面坐了下来。
“你那边怎么样?”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匆忙问道。
“别提了!”赖鹏叹了口气,又看了看佳悦,说道,“佳悦小姐还不清楚吧,那我从头说起。”
“你也去电自己了?”佳悦插嘴道。
“不,我和裴哥用的不同的方法。”赖鹏解释道,“我在想,如果裴哥的假设成立,那么所谓的‘土拨鼠之日,就是我们产生的一种幻觉。既然如此,那就用幻觉去对抗幻觉。”
“我最先想到的,是致幻剂。例如浴盐,这东西的主要成分是甲氧麻黄酮,或者亚甲基双氧吡咯戊酮,在美国曾有人嗑这种药后,啃掉了另一个人的脸。于是我……”
“打住!”佳悦喝道,“不管你用了多少专业名词,这玩意儿明摆着就是毒品吧?”
赖鹏四下环视,把音量压到最低,“我有个朋友是化学系的,搞点儿有机合成不是问题。”实际上,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毕竟无论做了什么,明天也都会归于零。
“总之,致幻剂没有成功。那天,我脱光了衣服在河里游了三个来回,还以为自己在遨游太空。零点一到一切恢复如常,我却尴尬到一天没能下床。”
真不知道敢于往钢水里跳的家伙,为什么还会在乎面子。
“我下一个想到的,是那些能够产生痛觉的药品,剧烈的疼痛能够使我从幻觉中解脱。”赖鹏平静地讲述着,仿佛在讨论今天的菜价,“就影视剧里那种,用来刑讯逼供的……”
“硫化喷妥撒纳。”佳悦代替他说道,“这玩意儿的效果都是谣传,它就是个麻醉剂而已,根本不会产生末梢神经痛。”
“是啊,我也是注射后睡了一天才知道的。”赖鹏苦笑道,“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例如注射福尔马林会产生痛感,或者将苯甲醇打入淋巴……”
佳悦仰视着天花板,感觉已经没眼看我们了。
“不过,不过!”赖鹏大叫一声,试图吸引佳悦的注意力,但没有奏效,“我最后没有这么做。注射药物让自己痛,和裴哥去电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来,就来个猛的。”他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我选择了过量的伽马射线!”
佳悦喷出一口咖啡,好在我们都没有坐在她正对面。
“郊区有个种子仓库,那里有杀菌用的一类射线源。我特意选择了傍晚,这样被辐照过后,我还来不及痛苦,就会到达零点。不过……应该说很可惜吧,伽马射线也没有能够杀死我脑袋里的毒物。”
“你的脑袋里没有毒物,你的脑袋就是毒物!”佳悦终于忍不住了,用力拍着桌子,“这么扯淡的点子,亏得你们一本正经地作死了整整两个月。”
我打圆场道:“我想,接下来该试试赖鹏的想法了。”
赖鹏一下子蔫了,支吾道:“可是钱怎么办?”
佳悦答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叫作彩票。”
“这个我想到了!”赖鹏匆忙辩解道,“可是根本没有彩票在今天开奖!”
“国内没有,但外国有许多。”佳悦取出一张打印好的表格拍在我们两个面前,上面列举了二十多个国家的彩票网站,“从彩票得奖到钱款到账,只需要二十分钟!”
“十分感谢,但我不喜欢麻烦别人。”莫莫小姐拒绝了我的好意。我微微一笑,说道:“这样吧,今晚在老板赶人之前我都不会离开,只要你能在那之前赶回来,就可以把伞还我。”
“……这样好吗?”
“总好过一位女士因为淋雨而生病。”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遇到低概率的“不接伞”事件了,但同时也找出了应对方法。
今天我是第一个到的。也难怪,那两个家伙在跨洋航班上折腾了这么久,虽然身体的劳累能够因为时间重置而恢复,精神上的疲惫却是不可避免的。
在我喝完第三杯柠檬茶后,两人几乎前后脚推开了咖啡厅的大门。佳悦完全不顾形象地将提包丢在座位上,瘫在坐垫里。
“失败了?”我问道,又立即察觉是多此一问。
赖鹏长叹一口气,缓声说道:“我来给裴哥讲吧。我们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只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即可。做到这件事甚至不需要买彩票,佳悦给我打了些钱,我选好可以落地签的国家,就踏上了航班。
“但我很快发现,这样根本行不通。想想看,任何一部智能手机,在跨越时区后都会智能校正时间提醒,凭什么‘土拨鼠之日的计时器不行?于是我改进了方法,在零点到达的刹那跨越那条线,这样一来,实际时间和系统计时就会产生偏差,从而引发bug。”
“你怎么保证飞机听你的话?”我问道。
赖鹏习惯性地低头,这证明他在心虚。程序员小声说了两个字:
“劫机。”
佳悦插了进来,“他是个笨蛋,去和小朋友抢糖吃都不见得能赢,更别说劫机了,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出马。当然,我也不擅长这事,但好在我们有无数次机会。终于在第二十六次时,我通过胁迫空乘,成功地让机长打开了驾驶舱门,并且让出了位置。之后,我成功地关掉了应答机,又拔掉了卫星链路。上次我少关了一个,结果没等飞到日期变更线,便迎来了当地的空军。”
“太棒了,你居然会开飞机!”我感慨道。
“坠机了。”佳悦哼了一声,“不要笑,我可是提前做过模拟飞行的!可直到坐在仪表盘前,我才发现实验物理学家真不是好当的。”
我竟无言以对。佳悦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扶住额头说道:“事后我才想到,有什么必要去劫机呢?我们只需要在零点前降落在日期变更线附近,再租辆车就可以了啊!
“第二天,我们降落在斐济群岛,又租了一辆陆巡。实际的零点可能会有偏差,于是我们在零点到来前,就压着日期线反复前进、倒车,做简谐振动。虽然最终的结果证明这样做并不能引发系统bug,但总而言之,我的第一次实验成功了。毕竟示零实验①也是非常伟大的实验。”
赖鹏接着说道:“这次探索失败后,我们开始计划狭义相对论的实验。过程十分曲折,难点在于我们只有可恶的二十四小时。买彩票、提款、赶到太空港、出航,每一步都必须计算得无比精确。最终我们找到了一艘私人的黑船,价钱高出天际,虽然速度只能加到0.25倍光速,却可以早出发两个半小时。”
“狭义相对论的时间收缩效应还记得吗?”说到自己的专业,佳悦终于来了精神,“乘坐那艘满是酒臭味的飞船,我们可以在零点到达前,以0.25倍光速航行半个小时。计算下来,我们应当能够越过零点69.5秒。”
“实际呢?”
“零点一到我们就被送了回去,分毫不差。不过这依然是有意义的,示零实验也是很伟大的实验嘛。”佳悦眼睛放着光。
赖鹏叹气道:“这下子,我们无计可施了。”
我神秘地看了二人一眼,笑道:“别忘了,我们还有佳悦小姐的黑洞。”
佳悦瞟了我一眼,道:“你也成理论物理学家了?”
“用常规的方法,我们自然不可能到达黑洞。”我用食指敲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世界上还有一个东西,叫作蝴蝶效应。”
我们三人瘫坐在“转角遇到爱”咖啡厅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一旁传来了服务员打碎杯子的声音,但我们无动于衷。今天我甚至没有把握好时间,错过了同莫莫小姐的邂逅。中国有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
“53751次,147年……”佳悦嘟囔道,“我们终于做到了,但還是没能逃出去。”
“为了黑进射电望远镜的控制系统,我重复了1422次,其中有七百多次被警察发现,进了局子。”赖鹏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为了猜中给高等文明发送信息的频道,我们重复了12487次……这算高效了吧?”我问道。
“算,效率高到我都不敢相信。”佳悦立即回答了我,“之后我们又用了四万多次,终于试出了激怒高等文明的方法。当然,这同样是难以置信的高效率。”
“谁承想要激怒他们,什么危险声明、安全声明全都没用,只需要一篇被坑掉的霸总小说即可。”赖鹏补充道。
“而且,他们的发怒也是有等级的。”我感慨道,“大部分时间,打击都需要等上几百年;只有那一次,他们居然打开一道时空门,丢了一颗太初黑洞过来。”
“黑洞啊……真美。”佳悦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一天壮观的灭世之景。可是突然间,她勃然大怒,用力地拍着桌子喊道:“可是为什么,连黑洞都无法终结我们三只可怜的‘土拨鼠?要么爱因斯坦错了,要么,是我他妈的疯了!”
赖鹏一面安抚着佳悦的情绪,一面说道:“有没有可能,‘土拨鼠之日的时空结构也是一个奇点?”
佳悦的怒火并没有得到平息,她怒吼道:“奇点?好啊!你给我把时空度规写下来!一切不以解析解为基础的假说,都是耍流氓!”
我干咳两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望着喝空的杯子,我说道:“实际上,还有一种解释……”
第二天,我们又聚在了一起。这次多了一位客人,莫莫小姐此刻正坐在咖啡桌前,茫然地看着完全不搭嘎的三人。
想要邀请莫莫小姐并不困难,只需要告诉她编辑根本没有诚心合作,只是想借机多收集些存稿罢了。我说得头头是道,莫莫小姐听后先同编辑通了电话,没说两句就决定放弃这次不靠谱的面谈。
“大致情况你清楚了吗?”我注视着莫莫小姐的双眼说道,“简而言之,我们三个被困在了11月4日这天,试了很多方法也不能逃脱。”
莫莫小姐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我接着解释道:“但我们的力气没有白费,一百多年来,我们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为了破解‘土拨鼠之日,必须解释几个难题:其一,为什么是我们?世界明明在重复,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可以保持记忆?”
“其二,为了囚禁我们,这个世界的‘计时器究竟在哪里?”赖鹏接过话茬,“为何无论是跨越日期线,还是以相对论速度运动,计时器总能分毫不差地将我们拉回来?”
“其三,”佳悦也插了进来,“黑洞是时空的奇点,为什么依然无法破坏‘土拨鼠之日的时空结构?如果爱因斯坦知道,非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
眼见莫莫小姐的期待值被提到了最高,我恰到好处地说明道:“所有问题,都可以用一句话来解答——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缸中之脑的世界。”
莫莫小姐愣了一会儿,问道:“就是《黑客帝国》中那个吗?”
我点点头,解释道:“我们都不过是一个程序中的NPC而已,反复运行着11月4日这天的脚本。只是很不巧的,程序出现了bug,我们三个的记忆文件与系统日志产生了关联,以至于可以读取过去世界的信息。这就是‘土拨鼠之日的真相。”
“也就是说,你们是Neo?”莫莫小姐问道。
“可以这么讲。为什么以亚光速移动也无法逃过计时器?因为计时器在程序之外,就好像无论你在游戏中跑多快,系统计时也不会改变一样。黑洞不起作用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召唤来的黑洞也是程序做出来的,当然不可能打破程序的bug。”
莫莫小姐眨了眨眼睛,好像放弃了思考。片刻后,她开口道:“好吧,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想要找到那颗蓝色药丸,对吗?我很高兴你们愿意同我分享,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行动期间,有一件事情提供了线索:我们通过射电望远镜联系到了外星高等文明,并通过一篇烂尾的霸总小说激怒了他们,以至于发射黑洞毁灭了地球。”佳悦说明道,“根据‘缸中之脑的假设,我们猜测,那个特殊频道联系到的并不是什么高等文明,而是程序的管理员。他看过小说后很气愤,于是干脆在程序里来了个毁天灭地,借此泄愤。因此,如果发送一部合适的作品过去,说不定管理员就会愿意修正这个bug。”
莫莫小姐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她支吾着问道:“莫非你们说的那篇霸总小说……”
“没错,作者就是你。”
之后,我花了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才平息了莫莫小姐的怒火,并说服她帮助我们。同为女人的佳悦却完全不懂女人心,这也是理论物理的功劳吗?
莫莫小姐打开笔记本电脑奋笔疾书,赖鹏和佳悦则再次轻车熟路地黑进了射电望远镜的操作系统,锁定了对应的频道。
傍晚时分,莫莫小姐终于交稿了。她去咖啡店前台将作品打印了出来,分别递到我们三人手里。
“我不清楚写些什么才能打动所谓的管理员,这是能想到的最好方案了。”莫莫小姐写完稿子想要点支煙,却被提醒这里是禁烟区,于是只得气鼓鼓地叫了一杯黑咖啡。
我拿到稿子一看,这是一篇短篇科幻小说,题目叫作《杀死那只土拨鼠》。
赖鹏快速翻阅着,问道:“这是以我们三个为原型吗?”
莫莫小姐耸肩。
“甚至连名字也一样……喂,你对理论物理学家有意见吗?”佳悦抱怨道。
“我需要让管理员知道,是谁被困在了这里。”莫莫小姐避重就轻地答道。
“这些都是小问题。只不过……”看完全篇后,我抵着额头,感觉十分头痛,“这篇小说为什么没有结局啊?”
“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给你们写结局啊!”莫莫小姐立即答道,“毕竟我是个喜欢烂尾的作者。”
五分钟后,赖鹏将莫莫小姐的小说导入电脑,通过射电望远镜发送了出去。
理所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悻悻地互相告别后,我回到家里,灌下半瓶威士忌后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时,我感到有什么不同。我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忙翻开日历,上面赫然写着:
11月3日。
【责任编辑:周 啁】
①照明电路里有两根电线,即火线和零线。火线对地电压为220伏,零线对地电压为零。零线跟大地连接在一起,当人身体的一部分碰到火线,另一部分站在地上,人的这两个部分之间的电压为220伏,就会有触电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