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末日:了不起的妈妈

2022-05-30 12:02蕾·卡森译/吕阳升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食肉艾琳索尔

【美】蕾·卡森 译/吕阳升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带来的是2021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作品。作者蕾·卡森曾多次入围雨果奖、星云奖、安德烈·诺顿奖等科幻奇幻大奖,获美国西部作家马刺奖等美国本土奖项,现与同是作家的丈夫以及两只淘气的猫咪住在亚利桑那州。阅读本作,读者会惊喜地发现,蕾·卡森以其极细腻的笔墨使得行尸走肉的画面跃然纸上,冰冷恐怖、僵尸横行的新世界下暗藏着抱团取暖、孕育新生的飞地组织。恰如作者所述:“尽管成长是艰难的,但它是完全值得的,成为更好的自己是可能的。”在濒死世界下的纵情、新生与重建,无论多么不切实际,都是值得追求的。

起初,我的阵痛是温和的。当然,它们也很强烈,但这感觉主要是温暖和压力,就像我的腹部在拥抱自己。我还有时间,在我不得不逃离飞地,把自己带到分娩的藏身处之前,我也许还有几个小时。

与此同时,在临时医务室里,我试图把水弄进年迈的艾琳紧闭的嘴里,因为我们的静脉注射和鼻胃给药插管用品在很久以前就用完了。她不情愿地喝了一两口,这是她所能承受的全部,随后她哼了一声,把她那灰白的头扭向一边,将水喷吐在黑板上。

她轻声说:“不要了,布莱特。好疼。”

“你必须喝点儿。”

“让我走。”

我把杯子拉回来,低头盯着我的朋友。艾琳灰白的头发稀疏地散落在她小床褪色的床单上。除了腹部因肿瘤隆起,她现在是如此的渺小,她的肌肉消瘦,布滿褶皱的皮肤格外松弛,看起来就像以前住在这具身体里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A,B,C,D,E,F,G……”她轻轻地唱着,如同往常疼痛难忍时一样。她正抬头凝视着黑板上垂下的一排纸质字母。食肉者已经到来十多年了,但这些字母仍然闪耀着原来的光芒,也许是因为那面墙从来没有被阳光直接照射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选择这个特别的教室作为我们的医务室。我们都需要一点儿色彩。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艾琳止痛的。我们的用品仅剩下过期的布洛芬和敏的浴缸金酒——这酒使她的胃痛得更加厉害。

我想告诉艾琳没有关系,我不会强迫她喝水。但玛丽索尔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她一定是从瞭望塔一路飞奔过来的。

“孩子要出生了?”玛丽索尔喘着粗气。

“是的,你怎么……到目前为止只是轻微的收缩。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她摇摇头,“他们已经闻到了你的气味。我们得走了。”

“我的羊水还没破呢!”

“食肉者正在门口集结。”

“该死。”

亡灵如同鲨鱼,被血吸引,但生命的诞生对它们的吸引更大,它们似乎有最偏爱的人。我想我就是一个“宠儿”。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在食肉者踏破大门之前逃跑。我的行囊已经准备了几个星期,正是为了这一刻,但我僵在原地,因为艾琳已经无法饮水。

“艾琳……”我回来的时候她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她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显示出她几周以来从未展现过的力量。“亲爱的,放我走,没有关系的。”她说,“因为我赢了,我赢了一切。”在我不解的眼神中,她补充道:“我作为一个老妇人死去,这年头谁可以做到这样?一个坏蛋,她可以。”

“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有人从走廊上叫道。

“布莱特。”玛丽索尔敦促道。

“听我说,”艾琳说,“我会为你撑下去。我会每天喝水,直到你回来。你听到了吗,姑娘?我想看看那个孩子。”

我俯下身子,把我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然后玛丽索尔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走,穿过大门,沿着铺满旧储物柜的走廊走向我们共同的房间。

我们的行囊靠在门边上。玛丽抓起它们,因为这些天我不太适合弯腰,我们把行囊搭在肩上。包里有水、食物、针线、手电筒、蜡烛、弹药、绳子、盛放新生胎儿的密封容器,以及我们在过去八个月里能搜出的所有破烂。

玛丽索尔抓起她的猎枪。我们二人的臀部都已经别好了刀子,没有了她的刀,我们谁都去不了任何地方。

又一次宫缩让我喘不过气来。

“你还好吗,宝贝?”玛丽说。

我靠在门框上,说不出话,但我设法点了点头。宫缩持续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当它舒缓时,香甜的空气涌进我的肺里。

“布莱特?”

“我很好。”我回答,“就像经期抽筋,只是更强烈。”

“艾琳说你应该通过这个呼吸。”

“我忘记了。”我正盯着我们的床。它只是一张放在地板上的床垫,上面铺着一条老旧的拼接被子,整整齐齐的。玛丽总是坚持要有一张铺好的床。床垫旁边放着一个水果箱,玛丽索尔在上面画上了藤蔓和花朵。箱子里叠着一条黄色的毯子,那是艾琳在病重之前送的礼物。

玛丽索尔注意到我的目光,说:“我们回来了。”她用手捧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在我的嘴唇上轻轻一吻。“我们回来了。”她再次说道。

“我们回来了。”我回应道,蹒跚着跟在她身后出了门。但即使我们回来了,世界也会与过往不同,我仿佛背对着一切——温暖、爱意、安全,整个时代的自我。你要如何同自己说再见?我想,你不会,你会假装它没有发生过。

我们匆匆走过圣殿——曾经是男孩的更衣室——飞地成员在那里来月经。我们沿着水泥台阶,下行到旧锅炉房和我们的隐藏出口。在地下室,一群女人在等着我们。

“跟着心走。”丽贝卡说,她的手抓着我的肩膀,仿佛要献上祝福。即使在发生了一切之后,丽贝卡仍然怀有信心。

“拿好武器,擦亮眼睛。”敏说。

“拿好武器,擦亮眼睛。”斯泰西附和道。

“自私的女人。”有人轻声说,是利兹的声音。我们的领导人认为,我怀孕的选择使飞地最有价值的两名成员置身风险之中。

她是对的。我很自私。

她们带领我们进入隧道。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们穿过了它。哨兵说道:“拿好武器,擦亮眼睛。”随后,她在我们背后猛地合上挂锁,关上了大门。

隧道里渐行渐黑,玛丽索尔打开了她的手电筒。脚下的路被雨水冲刷下陷了一厘米,在玛丽的灯光下变成了闪亮的黑色柏油,我们一路飞奔,缄口不言,竖耳细听。我们总说“擦亮眼睛”,但事实上我们的耳朵也在做同样的工作。

我们经过另一道门,这里立着另一名哨兵。“一小时前经过了一伙食肉者。”她说。这次讲话压低了声音,因为我们快到外面了。“动作要快,否则他们会追踪到你的气味,回到这里。”

隧道变得明亮起来。我们走到了一处由喇叭状的爬山虎藤蔓长成的帷幕,这是为了掩饰出口而精心培育的。我们将它推到一旁,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破败的新生森林中,树木枝条尖锐如骨。懒洋洋的冬日暖阳让我眯起眼睛,我们的呼吸在空气中结了霜。

停下来听探后,玛丽索尔低声说:“往这边走。”

我是知道要往哪边走的,但玛丽喜欢带路,我也喜欢让她领着我。我们的脚步声似乎太响了,踩在秋天的落叶上嘎吱嘎吱的,这些落叶因夜晚的寒冷已呈现出半冻结的状态。它们弥漫出腐烂的味道,但这是种美好的腐烂,是泥土质地的,是有生命力的。

我们经过一个古老的农舍,门廊已经塌陷,半面墙壁被仍携秋色的野葛和毒藤吞噬。沿着山坡往下走,是一个有浮冰的咸水塘。水塘邊缘漂浮着一个长长的臃肿的东西,漂浮物被箭状的叶子遮掩了一部分。我和玛丽索尔同时发现了它。我们僵住了。

它要么是死人,要么是亡灵,或是处于休眠状态的食肉者,直到声音或气味提醒它附近有了食物。

“它死了。”玛丽索尔最后说。

“你确定吗?”

“它的脑干已经被切断了。”

玛丽的视力一直比我好。我的眼镜在三年前就坏了,我们一直没能搜罗到像样的替代品。“好,那就好。”

我们继续前进,但我偷偷向后看了一眼那具膨胀的浮尸。艾琳的女儿就是这样死的。艾琳说,她可能以为水能掩盖住她的气味,于是潜入水中。当艾琳发现女儿时,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匕首刺入女儿的大脑。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带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活下来的时候,就不得已将他们送离,在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让他们降临,这很可怕,不是吗?也许这就是利兹说我自私的时候想表达的意思。

我们来到了一段火车轨道边。他们在布满碎石的高地上,我肿胀的脚踝很喜欢这坚实的地面。我讨厌露天的地方,但至少我们可以看见他们正在靠近。

我们转过一个弯,我瞥见一排生锈的航运集装箱从树丛中穿过。“快到了。”玛丽轻声说。

另一次宫缩向我袭来,我抓住她的手。“天啊!”我说。体内的羊水并没有像我听过的所有故事那样爆裂并冲出我的身体,相反,它漏了出来,顺着我的腿滴落。

“嘘,亲爱的,我知道这很难。”她说,柔软而低沉,“但你不能大喊大叫,也不能咕哝或是呻吟,抑或发出其他什么声音。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呼吸,来,我和你一起。”她用鼻子吸气,数着,“一、二、三、四。现在呼出来的是一、二……”

我和玛丽索尔一起呼吸。尽管我的内脏已经变成了团团火焰,但我还是不停地呼吸。当宫缩缓解时,她说:“是吧?没有那么糟糕。”但她四处张望,目光巨细无遗,唯独不看我。我抬头看。

“玛丽,情况变得相当糟糕。”

“我知道我的宝贝有多艰难。还记得你握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手,向你的父亲坦白的时候吗?”

“嗯。”

“现在没有那时候困难。”

“嗯。”

“还记得你把那个商人骗得团团转,夜夜装傻,直到你确信他给我们孕育了孩子吗?”

“嗯。”

“现在没有那时候困难。”

“还差得远呢。”

“你可以的。”

“我想我的羊水破了。”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们得继续往前走。”

朝向航运集装箱前行,我们一直在窃窃私语,像兔子一样软绵绵地走着,头顶盘旋着一只老鹰。但如果我分娩的气味足够浓郁,浓郁到能够让食肉者提前来到我们的门前,他们在这儿找到我们只是时间问题。

铁轨通向一个巨大的、杂草丛生的火车站,那里散布着沉睡的机车、油罐车和航运集装箱。有几个侧躺在地上,其他的则布满了锈洞,但还有很多看起来完好无损。玛丽索尔带领我们穿过火车站,绕过集装箱,直到到达靠近中心的一个集装箱,它没有被森林覆盖,周围的集装箱替它阻挡住了风的侵蚀。集装箱是一种褪色的绿,边上写着“史密斯-帕特尔”的巨大字样。我们走到尽头,玛丽索尔抬手去拉门闩。一个警告牌仍旧闪着亮黄色,向我们喊话。

“我给这些铰链上了油,让门得以打开,但它们仍然吱吱作响。”她提醒道,“要准备好快速行动。”

我点点头。她拉开门闩,门打开了,我几乎是跳着进入了集装箱的黑暗腹腔里。玛丽跳到我身边,关上门,将一个狭窄的木板横在门后,把我们隔断在里面。我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锐意进取的幸存者,他在这个集装箱的内部焊接了支架,因此我们得以从内部阻绝外界的危险。我们飞地的妇女多年来一直在使用这个分娩的藏身之处,尽管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回来。

集装箱里近乎一片漆黑。我的眼睛适应了,足以注意到从天花板上的一个锈洞里透进的一缕光线。这个小洞是必不可少的。史密斯-帕特尔公司是一家国际航运公司,这些集装箱中有许多仍然保有气密性和水密性。

光线灼伤了我的视线。玛丽用手电筒在她的背包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支有香味的蜡烛和一些火柴。她点燃蜡烛,关掉手电筒。空气中开始弥漫薰衣草的味道。

我们有光亮和空气,能躲避风吹雨打和食肉者的追杀。这里将是我们未来几天的家。

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墙壁,我感觉到它的回声一直传到我的脚趾。

“我们差点儿没有及时赶到这里。”我说。

“我们知道,他们会找到我们。”

我们沉默了很久。又是一声巨响,然后是轻柔的低语声,有什么东西在墙上滑过。我几乎不敢呼吸。

“集装箱能撑得住。”玛丽说。

“我知道。”

“在你把孩子推出来的时候,它们会集结成群,之后的一两天也是如此。但我們会保持安静,分娩的气味会逐渐消失,它们最终会放弃。”

“我知道。”

“我们将带着一个崭新的婴儿回到飞地,每个人都会疼爱他。”

“我知道。”

“对于我们的所作所为,她们会非常高兴。”

“除了利兹。”

“嗯?”

“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她骂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玛丽笑着说:“她说得容易,她已经有一个差不多长大成人的女儿了。”

门发出嘎嘎的响声。食肉者不善于操纵实物,但在我看来,他们以前生活的一些记忆肯定还在,因为他们总是在门窗前大惊小怪,在大门口聚集,摆弄试探门把手和门闩。

“集装箱能撑得住。”玛丽重复道,“但我们最好能安静一会儿。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我的下腰部疼得要命,“好,好的。”

我们已经用尿桶、水壶和我们能找到的所有毯子装备好了这个地方,所以只需要伸个懒腰,把头枕在背包上。没那么糟糕,我告诉自己。我有食物、水、住所,还有玛丽索尔。我有我所需要的一切。

食肉者继续敲打、撞击,并侧身擦蹭着墙壁。他们特有的蹒跚步伐踩在外面的碎石上嘎吱作响。透过冰冷的波纹钢很难分辨外部情况,但我最保守的猜测是,我们吸引了至少七名食肉者,并且还有更多的亡灵正在来的路上。这完完全全是场谋杀。

集装箱能撑得住。

在玛丽和我继续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他们稍稍安定下来。更多的宫缩吞噬着我的身体,它们很可怕,但玛丽是对的,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更艰难的事情。我设法在宫缩肆虐中打个盹儿。

几个小时过去了。玛丽的薰衣草蜡烛熄灭了,她又换上了另一支。我们不确定这是否有助于掩盖分娩时的气味,但我们喜欢薰衣草。锈迹斑斑的透气孔洞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变得黑暗。食肉者的行进随着夜晚的寒冷而变得缓慢。现在至少有十二名食肉者被我们的活动和新生命的气味所吸引。

夜深人静,我的宫缩越发剧烈,每隔几分钟就会发作一次。玛丽啃着小块牛肉干,给我分了一点儿,但我摇摇头。她从我身后的毯子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掌撑在我的下背部,似乎想要以此分担分娩的压力。这很有用。在两次宫缩之间,她亲吻我的后颈,告诉我我做得有多棒,询问我是否需要食物或者水,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一个可爱、美丽、完美的玛丽索尔在身边,人要如何熬过这样的事情。

我不再忘记呼吸。我的喘息变得自然、严苛和原始。艾琳说这是我的宫颈正在扩张的迹象。这让我想用力。再等等,艾琳说。只要你能忍住不用力,之后需要的缝线就会减少。

“快了,玛丽。”我低声说,“很快。”有很多事情可能出错。我们已经讨论了所有的可能。就像在我们之前的几十亿个孩子一样,我们在指望一点儿运气。

她亲吻了我的脸颊,起身抓起手电筒。

有东西撞上了集装箱的箱壁。

我们没有理会它。玛丽索尔将手电筒对准我的大腿,“分开双腿,让我看看呢。”

我应允了,她把头伸到我裸露的双腿之间。“噢。”她发声道,“噢。”

“啊,怎么了?”我用肘部撑起自己。

又是一次撞击,接着是亡灵肺部发出的嘶嘶声。一个食肉者正对着我的头,我们之间只隔着几毫米的钢铁。

“我们的孩子。”玛丽索尔说,“能看到头了,它有头发。”

噢。“我想我现在需要那个护齿板。”

玛丽从她的背包里抓出护齿板,一个我们从体育用品商店搜刮来的松散塑料玩意儿。我及时把它塞进自己嘴里。

疼痛撕裂我的脊柱,进入臀部和大腿。这是我所感受过的最强烈的压力,仿佛我将因为腹泻或呕吐而爆炸,或者同时进行,又也许只是像一个巨大的血色气球般爆裂。

我用鼻子喘着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但宫缩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剧烈,当我不能再承受的时候,情况变得格外糟糕。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淌出,当我试图透过死死咬紧的护齿板吸进更多空气时,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压力消失了,我差不多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我甚至还没喘过气来,下一次宫缩又占据了我的身体,疼痛夺去了我的视力,但保留了听觉,因为我听到我们集装箱的门像响板一样哐哐作响。

突然,护齿板不见了,也许我把它吐了出来,我不知道,但空气冲进了我的肺部,就在这时,我的腹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我大喊着:“他妈的!”

宫缩缓解了。我沉入毯子里,开始慢慢闭上眼睛,但惊恐在手电筒照亮的玛丽脸上绽开,因为有些东西确实被打破了,现在我裂开了……不,因为我刚才想都没想就大声喊了一声“他妈的”。

敲击声现在从四面八方传来,随机的、惊人的、带着回声的。声音如此的响亮,它很可能吸引了三十多千米内所有的食肉者。

“该死!”我低声说。

“真该死。”她同意道,举起她的猎枪,检查枪膛。木板正在移动,在支架上颤抖。他们不应该有能力进来的。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有能力操纵这扇门。

也许,也许他们可以。这只需要一个不幸运的物理学事故。

“噢,天哪,又来了一个。”我说,紧攥着毯子。

我们的集装箱在地基上摇晃,与此同时,纯粹的、白热化的疼痛深深刺入我的肠道。我体内的东西想要出来,我也想把它推出去,胜过世间万物。“玛丽?”

玛丽索尔看了看颤抖的栅栏板,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栅栏板。防御还是进攻?我看到了她狠下决心的那一刻。

她放下枪,蹲在我身边,抓住我光滑的手,说:“宝贝,你想骂人就大声骂。”

“他妈的!”我大喊。

“他妈的!”她回喊道,“他妈的食肉者!”

地板剧烈摇晃。

“戳坏他们的脑干。”我喊道。

“讨厌的利兹。”

“讨厌的该死的蠢货商人。”

“讨厭的爸爸。”

饥饿食肉者的无气嘶鸣声环绕在我们周围。

“这该死的整个世界该死的世界——噢,天哪,它来了。”

玛丽索尔把手电筒塞进她嘴里,几乎是跳到我的大腿之间。她来得正是时候,一个大约甜瓜大小的东西从我体内滑出,希望玛丽能接住它。

我背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了,宫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尽管我听到了擦拭抹布的声音和湿润的吱吱声。“它还好吗?它活着吗?”

啼哭声穿透黑夜,回荡在我们周围,声音放大,直到它充满了我的灵魂。我很振奋,我是鲜活的,我在哭泣,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刺痛的宫缩将余物推了出来,因为玛丽已经将一个温暖、湿润、蠕动的包袱放在我的胸前,说:“亲爱的,我们暂时拥有了一个儿子。”

集装箱摇晃着,从停泊处被抬起几厘米,又坠落到地上。撞击声在我们周围回荡,但玛丽和我以及我们新生的儿子都没有理会这一切,我们耗费宝贵的时间做了一个令人惊叹的紧密蚕茧小窝。她等着脐带的跳动完全停止,用线把它绑起来,再将其砍断。

当她开始把产后残余物舀到容器里、用抹布擦地时,我把孩子放到我的乳头上。他在周围探索着,尝试了几次,终于搞明白了,像个冠军一样顺利衔住。他的啼哭沉寂了下来。我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可以拂过他柔软的脸颊,柔软的头发,追踪他小小的耳朵。

我们还没有讨论过名字。在这个新世界里,在婴儿存活过几日之前,没有人会给他取名。

“布莱特。”玛丽在不断地撞击和嘶鸣的背景下低声说。当她把刀子递给我时,我辨认出了刀子的轮廓,刀柄在前。“拿好武器,擦亮眼睛。”

“你觉得他们会进来吗?”我拿着刀。

“由于某些原因,他们非常专注于门。”

仿佛是为了表示同意,栅栏板狠狠地响了起来。

“把那些产后残余物准备好。”我说。

“我准备好了。”

右手是我最好的持刀手,所以我把孩子转移到左臂。他有点儿惊慌失措,但很快又适应了。离我分泌真正的乳汁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似乎对吸吮很满意。一点点的运气。

木板裂开了,就像在我的大脑里打了个响雷。玛丽举起了她的猎枪。

在我们准备这个地方的时候,玛丽彻底检查了支架。亡灵必须从外面抓住把手并拉动它才能进来。他们太笨拙了,太没有思维意识,无法完成这样的后勤工作。

话又说回来,他们在思维意识方面的不足,在无情方面得到了弥补。

玛丽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手指沿着木条摸行。她喘了口气。

“怎么样?”我小声说。

“它是湿的,有一点儿腐烂了。前一阵子肯定有雨飘进来了。”

“该死。”门口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密封良好。

“去我的背包里把绳子拿出来。”

嘶嘶声愈演愈烈。我们的集装箱摇摇晃晃。我强迫自己跪下来,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拿着刀。我将刀衔于口中,在玛丽的东西中翻找,直到手指摸到了尼龙绳。

但太晚了。门像铙钹一样哐哐作响,栅栏板噼里啪啦地响着,突然间,集装箱的大门大摇大摆地飞向冰冷的黑夜。

他们冲了进来,满口黄牙,眼洞大开,四肢如同意大利面条,皮肤像融化的烛蜡。玛丽开枪了,枪声被集装箱壁放大,炸开我的耳膜。婴儿的尖叫声绽开。

玛丽将她的刀冲着一个亡灵投掷,把它往后推,她刚好可以脱壳而出,再次开火。它们向后翻滚。玛丽抓起装满产后物的塑料盆扔出门外。塑料盆扑通一声掉进碎石里。食肉者们咆哮着,像山上的蚂蚁一样涌向它。

玛丽跳出来,抓住门,往回跳,同时把门拉到她的身后。

一个食肉者的手臂塞进了门缝,使得大门无法关闭,我用刀子攻击它,砍啊砍,砍啊砍,直到它最终退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绳子!”玛丽喊道,她的声音在枪声爆炸后变得微弱而尖锐。

我放下刀子,把绳子扔给她,抓住内侧的支架关上门,而玛丽则绕着门转圈。门嘎吱嘎吱地响,威胁着要挣脱我的束缚,但大多数亡灵一定在忙着搞定产后物,因为这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玛丽把绳子编起来,绕在内外两侧的支架上,牢牢地把门拴住。她握着磨损的一端,滑坐到地上,让头靠在墙上。我了解我的玛丽,她会永远握紧那根绳子。

孩子尖叫着,叫喊着。

我让玛丽喘了一口气,一边对着孩子咕咕叫,一边给他喂奶。当他安静下来时,我说:“他们会吃下产后残余物,然后他们会离开。”

她摇了摇头。里面又是一片黑暗,所以我没有马上注意到她在哭泣。“我看到更多的亡灵正在过来,好多好多。我们可能会葬身在堆成山的亡灵身下。”

“噢。”我把孩子紧紧攥在胸前,“好吧,也许我们会很走运。”

我们并不走运。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门嘎吱作响,摇摇晃晃,但绳子还能撑得住。玛丽和我不敢说太多,以免引得他们再次陷入狂热。相应地,我花了几个小时盯着集装箱壁上由锈洞投下的那一小圈光。我给孩子喂奶,听着食肉者的嘶嘶声和撞墙声,看着那个光点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悄悄下降,直到它最终熄灭。

第四天,我们的食物耗尽了。这也是好事,因为我们的泔水桶几乎满了。我们在上面铺了一条毯子,以平息恶臭,这有一点儿用。但这些食肉者拒绝离开。

第五天,太阳异常温暖,我们的集装箱变成了一个桑拿房,热气腾腾,空气中还混杂着血、汗和尿液的味道。食肉者继续大量涌入。这里整天都有一种滑溜溜、湿漉漉、有节奏的声音,就像有个食肉者在舔着墙壁一样。

第六天,云层一定充满了天空,因为光点没有出现。我在锈洞下面站了几个小时,因为站着感觉很好,也因为我期盼着天空会下点儿雨,但是并没有。我们的水连同给孩子换洗的干净抹布都用完了。

第七天,我们别无选择。

“脱水并不是最糟糕的方式。”玛丽说。

“被活活吃掉才是最糟糕的方式。”我同意。

“所以……我们就这样等死?”她的目光落到我怀里的婴儿身上。他是个这么乖巧的男孩,已经开始弯曲他的手指和脚趾,并试图环顾四周,如此满足于被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抱着。他不知道在这个集装箱之外等待他的是什么生活,他只是从一个子宫进入到另一个。

我亲吻他小小的额头。他应该得到一个机会。“也许我们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说。我们知道事情可能会发展到这一步。“我是那个仍然散发着出生气息的人。我会跑出去,把他们引开。运气好的话,他们会跟上来。当道路畅通时,你带着我们的儿子,偷偷溜回飞地。”

“天啊,不!他们会在几秒钟内赶到你身边。他们会一拥而上。”

“那你最好跑快点儿。”

她盯着我,“布莱特。”

我把孩子递给她,“你跑得更快。你是他最好的机会。你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的下巴在颤抖,但当说出“如果他们不追赶你,我们都会死”的时候,她的声音稳如磐石。

我抓起我的刀,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就用刀子在我的手背上扫过。鲜血热气腾腾地涌出,我把它涂得到处都是: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脖子、我的胸脯。“现在他们肯定会追杀我。”

“噢,天啊,布莱特。”

她的动作好像是要拥抱我,但我举起手阻止她,“我的血会弄得你满身都是。”

她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倾泻而下。她说:“我甚至不能和你拥抱告别。”

“我爱你,玛丽索尔。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们的儿子活下去。”

我拿起猎枪,因为我需要一些东西来清出一条道路,为玛丽和我们的孩子腾出空间来逃走。玛莉整理起绳结,把它从支架上解下来。

我推开门。

阳光刺眼,但我没有时间调整适应,我从集装箱中跃出之时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我得赶紧开上一枪。一群亡灵向后倒下,但其他亡灵则用张开的嘴和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向我的手臂、脖子和头发。我重新装弹,射击,装弹,射击,一直向前推进。

食肉者发出饥饿的吼声。有东西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拉向一边。我抡起猎枪,盲目地射击。

重新装弹,射击,向前推进。

我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火车轨道——我摔倒了,枪从手中飞出,滑到地上。到了。到我死的那一刻了。希望我为玛丽留出了足够的机会。

我朝着枪口的方向爬,但我的眼睛是闭着的。从当下开始的每一刻,都可能会有牙齿来撕开我的肉体。我强迫自己想象艾琳的笑颜,想象我的孩子小巧而完美的鼻子,想象在凉爽的秋日清晨醒来,玛丽索尔在我身边。

死亡沒有到来。

有人在尖叫——不是腐烂和饥饿的尖叫,而是生命和愤怒的尖叫。枪声在我周围雷鸣般响起,子弹从我耳边划过,脚步声淅淅沥沥地传来。有人挽着我的腋窝把我拽了起来。

“我们走,布莱特。”

是利兹,她手里拿着一把猎枪,另一把藏在胳膊下。和她一起的还有丽贝卡、敏和其他五六人。她们已经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我跳起来,利兹把她从地上捡起的枪扔给我。几乎有一半的亡灵被其他事物吸引,渐渐离开。

我们像猎枪中的变形虫那样一起从火车站里溜出来,向任何胆敢靠近的生物开枪。当我们到达丛林边时,视线范围内已经没有能够追赶我们的食肉者了。玛丽在那里抱着我们的孩子,利兹十几岁的女儿艾玛守护着她们。“我们设置了一些经血诱饵,但它们不会持续起效太久。”利兹说,“我们需要快点儿。”

玛丽快速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们跟在催促我们往飞地走的利兹后面。“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我对小跑回来的她说。这是一次代价高昂的救援:诱饵、珍贵弹药、生命危险。

“你离开太长时间了。”利兹粗粗声粗气地说。

“但你说我很自私。”

她停下脚步,环视着我。“我坚持这种评价。”她说,“但如果一个女人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东西,我们创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我们都是自愿的。”敏说。

“我们的身体,我们的选择。”艾玛说。

“我们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丽贝卡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曾想要一个孩子,但我很高兴你有了你自己的孩子。”

当我们到达飞地时,我立即清洗了皮肤上沉积了一周的血液和臭味。安全第一。

我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找来玛丽索尔和我们的孩子,带她们去医务室看艾琳。

她看起来很难受。她的皮肤是如此的苍白,眼睛是如此是空洞,她的牙齿在她的脸上显得巨大。我半信半疑地期待着她发出饥饿的吼声,然后冲向我。

但是当她看到我们时,她的笑容就像圣诞节早晨的小女孩一样。“哦,我的天啊,他太漂亮了。”玛丽索尔把他放在艾琳的怀里。他现在裹在干净的破布里,小脸颊肌肉工作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他有你的鼻子,玛丽。”艾琳说,然后她对自己的笑话大笑起来。

“我愿意为他而死。”玛丽说,“布莱特就差点儿做到了。”

“而利兹愿意为这个飞地中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死。”艾琳指出。

“我们是不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不是故意要大声说出来的,这些话只是情不自禁地从我嘴里溜出了。

艾琳说:“我没有遗憾。”

“真的吗?可是你自己的宝贝女儿,被食肉者杀害了……”

艾琳闭上了眼睛。有人给她做了头发,编了一个整齐的灰色辫子,垂在一边肩膀上。还有人给她的指甲涂上了亮粉色。在她身边,靠着黑板的是一幅彩色铅笔画,画里是一间整洁的小农舍,有个漂亮的门廊,可以俯瞰闪闪发光的池塘。她说:“我每天都在想念她。但重要的不是她死了,而是她还活着。”

一小时后,她在歌唱“现在我知道我的A-B-C”的时候陷入了昏迷。第二天早上,她轻柔地死去。

我们给儿子取名艾琳。

“那是一个女孩的名字。”丽贝卡说。

玛丽索尔盯着她的脸,“谁说的?”

我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玛丽的肩膀上。“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丽贝卡。”我提醒她,“如果艾琳问起,告诉他,他是以有史以来最强悍的女人命名的。”

【责任编辑:竹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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