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悬崖

2022-05-30 12:02鲁般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海风悬崖白色

1

岩里从一场沉闷的梦里醒来,暂时还没想好今天要做的事。

于是他干脆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回味刚才那场梦的细节。梦里他的耳畔一直充斥着乌鸦的鸣啼,它们成群盘旋在浩荡的林海之上,声音像哭声般刺耳。厚实的树荫透不进光,色泽近于黑,他站在这片连绵不绝的灰暗里一动不动,像是迷路了很久,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方向。他无意再做什么,又暂时醒不过来,梦到这里变成一个困局,内心希望发生些什么的意志逐渐化作了对梦本身的怨怼,他绞尽脑汁,奋力幻想着周遭的寂静里能突然窜出些什么,吃人的野兽或者丰乳的女妖,不论什么都好。

但梦从来无法左右,所以他依旧独自一人,被困在那片黑暗中。

再次睁眼时,岩里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房间的某处又出了一会儿神,睡意消散后,脑海只剩下一片混沌,连带着梦的内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有些扫兴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

距离日出已经过去了一阵,海天之间的边线几乎融为一体,灰暗的蓝色从远处的海面延伸而来,到了近海便成了一片碧绿,又一路被浅滩的沙砾冲淡,慢慢地蜕变成与云层相近的白色,从床边的窗户望去,极像是一汪泛光的油墨。

沙滩宽度不过十米,再往里便是一道高达百米、绵延数十千米的悬崖,如同厚实的城墙将腾涌的海浪拦腰斩断。悬崖的立面皆是大片大片耀眼的白,陈年累积的石灰石被海风打磨的平整而细密,如同凝固在峭壁上的积雪。

悬崖之上,是一望无际的茂密草甸,无垠的青翠沿着白色悬崖的边缘向远处蔓延,将天地割裂成白绿相间的两方。

岩里的房子,恰好位于这条细长弯折的界线上。

他推开门,走到屋外。篱笆围成的院子里,原本的草地被翻整成了松软的裸土,除此之外,便只有两张在海风抚慰下轻轻摇摆的长椅,其中一张椅子的藤编扶手上搭着一块厚实的驼色毛毯。

他照例在长椅上坐下,海风迎面灌入,即刻便有了凉意,他拾起一旁的毛毯,利索地將它搭在肩上。这样的天气似乎持续了好一阵子,虽然每天都能看见日光,天空也算得上晴朗,但只要离开房子,总不免会打几个冷战。

屋外靠向悬崖的一面,有一条简单开垦的小道。以篱笆围成的院门为起点,到达悬崖边缘时又弯折,然后沿着山崖的走向一直延伸向远方。岩里并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海边常有浓厚的雾,就算视野好的时候也只能勉强看到几百米外,岩里有时也会萌生沿着那条道路走走看的想法,但不知怎的,却从未迈出过一步。

不过,好在时常有人会从那一头赶来。

2

安出现在院外时,刚过正午。

“啊,你来了。”岩里注视了安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很意外吗?”

“是有一些。”岩里想了想,如实点了点头。

以往,安都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才来。

安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旧露出温和的笑容。她推开院门,走了进来,照例坐在那张与岩里相对的长椅上。和岩里身穿的单薄衬衣不同,安扣紧的大衣是非常厚实的毛呢面料,坐下的时候能遮挡住膝盖,她稍短的头发随意垂在领口,不知是不是沾染了海边水汽的缘故,显得有些潮湿。

二人对视了一阵,海风从中间穿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岩里把原本裹紧的毯子松了松,抚平了堆叠的皱褶,有意将身子直起来,比起刚才的松垮,现在的样子也勉强能算作郑重。

安似乎也注意到面前这个老人在偷摸着整理自己,于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岩里扯了扯衬衣的袖口,重新将手平整地放在腿上。

“昨晚睡得如何?”安问道。

“一觉就到天亮了。”岩里说完,突然又回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如果将这个扫兴的部分考虑进去,那昨晚的睡眠似乎也不算上什么多完美,“但也不是太好。”

“不好在哪个部分?”

“梦的部分。”岩里萌生了想向安解释这场梦的念头,但又很快被脑海里那些残破的细节打消了,这些画面不但无法拼凑成一个可观的故事,甚至连值得称道的情节都没有,它模糊又沉郁,活像一幅晦涩难懂的画。岩里叹了一口气,选择潦草带过,“几乎是暂停不动的。”

“你说,梦暂停了?”

“是的。我总感觉梦里会发生点什么,但是直到结束也一无所获。”岩里抬起头看着安,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情,“对常人来说,梦的情节应该很丰富才对,不管是恐怖的,还是情欲的,总归是不停地在发生什么,这样才对吧?”

“是,正常的梦应该是这样。”安点了点头。

“可我的不是。在梦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傻地站着。”

“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吗?”

“我倒希望能遇到。”

说到这儿,岩里显得格外怅然。一种属于失败者的惭愧突然在他的胸膛中蔓延开来,令他不想再与面前的安对视。他先是低下头,进而又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海岸,阳光下浓郁的蓝色让海水看起来并未流动,而是变成了某种半透明的胶质,粘连在白色悬崖的下方。

“那么,还是照例先说说病情吧。”岩里打算粗鲁地跳过这个话题,“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似乎是因为岩里问得过于突然,安足足愣了好几秒钟,连呼吸都暂停了,全然静止地看着岩里。那种注视说成打量或许更为准确,她看起来似乎想从眼前这个老人身上再次确认些什么,这样全神贯注地打量持续了一阵子,安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岩里似乎才觉察到安突然的缄默。

“他并不算好。”安停顿了一下,“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特别是肝脏,引发了非常严重的血性腹水,上下腔静脉均有较大的阻塞,这两天还出现了心包积液。”

安细数着父亲的病情,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从医生那里得知的病理词汇。

“那他怎么说?”

“他?”安有些疑惑,“我刚才说的就是他的情况。”

“那些是诊断的情况。”岩里转过头看着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焦急,“我是问,那些症状,他自己感觉如何?他有什么打算?”

安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

对于安此刻的反应,岩里始料未及,他的脸上显露出了不悦,却又因为不想被安察觉而急匆匆地低下了头。安正在陈述的,是自己垂死父亲的病情,即使答非所问,也无法让岩里将对答案的不满加诸安的身上。

“那么,他……没有接受我们的实验项目吗?”岩里故意放缓了语速,好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些,“DTC,DTC那个项目。”

“接受了。”安吸了一口气,又立刻重复了一遍,“他接受了。”

“那他应该会有自己的判断才对。”岩里点了点头,“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主张的就是——那些绝症病人应该对自己的病情充分知情,就算是死亡,病人也是死亡的当事人,医生和亲属应该做的是尽全力配合病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那些医生最爱说的话是‘你不是要死了,只是病了,而我们正在帮助你和‘你只需要配合我们的治疗就可以了,这些谎话往往是最无用的。”

安看着眼前的岩里,他自顾自地说着,神情和语气变得和曾经讲课时一模一样,严肃、激进、绝对的专注,就连右手也从毛毯下方伸出来悬在半空,手指攥在一起紧紧地捏着什么。

粉笔,他一定以为自己手里现在该出现一支粉笔,安这样想。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世界上没人擅长死亡,也没人可以传授任何关于死亡的经验,即使是医生,也没有真的死过!”

“您说的没错,教授。”安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言辞激动的岩里。他在大学里讲课时就是这样,讲到忘我的时候,常常在教室里手舞足蹈起来。

“可是,为什么你父亲会什么都不告诉你?是那些医生阻止了你父亲参与这个项目吗?那可是大学下属的医院,我在那里的实验室待了十多年,他们没理由会反对这件事。”

“没有,他们十分配合,所有人都很配合。”

“那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安想了想说,“我想,可能是项目本身出现了一些异常。”

“异常……能有什么异常?”

“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些什么的啊!”

“DTC项目还在试验阶段,还有很多不够完善的地方,父亲他……他经常都会出现意识上的不稳定,而且,因为病情持续恶化,项目的进程也会出现很多不可控的情况,这些……在给您的评估报告里也提到过,不是吗?”

安的讲述经历了好几次断续,和刚才说起那些症状时的应答状态全然不同,那是被逼问时才会有的反应。她一边回答,一边专注地看着岩里,急迫而又害怕。

“不是吗,教授?”最后的那句反问,终于让岩里冷静下来。

岩里缓缓将抬起的手放下,重新塞进平整的毛毯里,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哆嗦。方才的激动与热烈退却后,他突然感觉到冷。那种寒冷贯穿了他的肌肤、鼻腔、双手和整个胸膛,往日徐徐吹来的海风,第一次有了需要忍受的严寒。

他想说些致歉的话,但当他抬起头重新看着安时,那种内疚又被莫名燃起的焦虑所替代。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已到嘴边的“抱歉”咽了下去。

“那……那个,你父亲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3

“所以,他并没有很痛苦。”

岩里说完,原本一直保持笔直的上半身渐渐放松了下来,重新躺回长椅的靠背上。

“是的。”安点了点头,“即使在最后一次化疗阶段,他的情绪都很稳定,基本上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有说不完的话。他和我说了很多年轻时的故事,篮球赛、婚礼、第一次出国去肯尼亚看动物迁徙,还把他后来一直不太好的脾气归因于那对从墨西哥搬来的邻居。”

“你和他说过他的病程吗?”

“每次见面前,我都会先和医生确认他的情况,然后如实转告他,他每次也都会认真听完,特别是实际配药的部分。他一直很爱计较芬太尼的用量,甚至说没有必要使用……因为那样可能会影响我观察DTC项目的进展。”

“他很配合你。”

“非常配合。”安看着岩里,他靠在椅背上,神色格外安詳,似乎浑身没有一处在用力,撇开那张明显衰老、干瘪不堪的脸,他和那些即将被故事哄睡,疲惫却又还想听下去的孩子并没有分别,“他主动放弃了原本要追加的几项治疗。上个月,在得知出现范围扩散之后,已经停用了所有的药物,只保留了基础生命支持设备。”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吗?”

“是的,他告诉我的,然后我再交代给医生。”

“医生们照办了?”

“我刚才说过的。”安点了点头,“他们非常配合。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您的学生,而这又是您的项目。”

“那你父亲呢,他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

“他……”安没有说下去,而是回过身,抬头看了看耸立在二人身后的小屋,木板拼接的墙面并不严实,屋内暖黄的灯火从那些狭长的缝隙里透出来,温热而诱人。

“他觉得怎么样?”岩里转过头,一脸迫切地看着安。

“我不知道。”安不知为何笑了笑,从长椅上站起来,她径直走到院子的外围,背对着岩里和他的小屋,面向远处浑然一体的天空和大海,“但至少我觉得很棒,即使被这样的病痛长久折磨,也依旧可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最初的那阵子我来看他,他都没什么空理会我,也不知道在那么小的地方,他哪来那么足的精神折腾那些名堂。”

“小?”岩里想了想,急忙问道,“项目的活动区域很小吗?”

“或许对于他来说,是小了点,但这只是DTC的第一阶段。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开发出别的项目场景,更大一些的。”

“那你的父亲给自己设置的场景是什么?”

一直走到接近院子门口,安才小声地说道:“小屋,是海边的小屋,没有沙滩,只有大片大片的白色悬崖。”

远处的低矮云层上,泛滥起一片浓淡相间的红;不一会儿,刺眼的光开始从云层的缝隙里投射过来。安低下头,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紧紧地抱住自己。

太阳的余晖为院子投下了一整片金黄,岩里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沿着安被拉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朝着安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她跟前才停住。

他抬起手搭在安的背上,隔着厚实的大衣,他感受到安的身体正在无法抑制地颤动。

“陪我去走走吗?”

4

被夕阳普照的白色悬崖,如同光洁的镜面映衬着斑驳绚烂的云层。崖边的小路上,是两个渺小的人影,他们迎着被那颗垂落的太阳烤得炙热的海风缓慢前行,而在他们的身后,小屋、院子和无边无际的草甸,渐渐和东方的天际混为一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不清。

“Detachment Therapy of Consciousness,DTC,意识阻断疗法。”岩里摇了摇头,显得格外丧气,“我应该在听到这个缩写的时候就回忆起来的。”

“这不能怪你,记忆缺失,在我们的预测范围内。虽然居住在这里的只有你的自主意识,但它依旧和你的身体紧密相连,癌细胞已经损害了你脑部的神经组织,这会大大影响你的判断、你的思考、你的记忆,甚至是,你的梦。”

“啊,那个梦。”岩里苦笑了一声,“果然,连梦都那么有气无力,我早就应该猜到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早醒来,反而忘记了这回事。”

“你至少还记得我要来汇报我父亲的病情,也记得自己的项目,刚才还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课,这说明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学生。”

“我倒希望,我记得的是,你是我的女儿。”

“我在学校里都不敢喊你爸爸。”安也笑了笑,印象中她似乎很少有喊爸爸的机会,而这主要是因为眼前的父亲几乎很少出现在学校和研究所之外的地方,“喊教授都喊习惯了,你只记得这部分,也正常。”

“你们把项目弄得不错。”岩里深吸了一口气,海风顺着鼻腔,直直地灌入了他的胸膛,“一切都很好。”

“上一次见你时,你还在反复让我校验小屋的光照、草地的质感、海风的温度,挑了几十条毛病。你还说,我的出场方式很有问题,这条小路的设计很不合理,要是真的推广给那些绝症患者尝试,他们一定会觉得奇怪。”

“确实有问题,不仅病人会觉得奇怪,探望的亲属也会。那条小路看起来应该是通往什么地方才对,但你总是突然从中间一截出现。”岩里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只要一提到这些,他就会下意识地立刻变成这样,连那只总想着去抓住笔头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我们设计了浓雾。”

“但那还是不够,还要再细腻一些。”

“可这是你的大脑负荷的极限,我们不能在你的自主意识里构筑一个完整的世界,DTC只能为患者设定激活意识的环境参数,此刻你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在参数的引导下,靠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忘了吗?你自己说过,我们就像一个高级催眠师,从一草一木到天空大地,把这个世界暗示给他们。”

“也对,所以才是悬崖。”岩里点了点头,他看向了远处绵延不绝的白色屏障,将他与近在咫尺的海岸隔绝开来,莫大的遗憾突然涌上心头。

他从未去到过海边,哪怕一次。

“是的,如果直接连着沙滩,你就会想去海里游泳什么的,那就还得设计一个海下的世界,你的脑容量肯定是不够想的。”安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开心地说道,“而且,设计这里时参考了多佛白崖——你和妈妈举办婚礼的地方。”

“这里很美。”岩里笑了笑。

“这句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安叹了一口气,看向道路右边被夕阳染得金黃的白崖,“之前的一百八十多天,你都一直在挑这里的毛病。”

“那是为了之后使用这个场景的病人着想。”岩里突然站在原地高昂着头,孩子般倔强地看着安,“这里会是很多人一生的终点,他们的肉体在承受疾病的折磨,精神却可以在这里享受最后的安宁,留下本能意识来维持生命,他们的自主意识可以继续健康地活着。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起居,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分享、沟通和告别,这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有太多人,像你妈妈那样的人,明明他们才是最需要被配合的人,可是却一直在‘能够治愈的承诺里配合着医生和亲人,一直一个人无比孤独地面对死亡;等到他们终于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却已经神志昏聩地走到了终点,再也来不及做任何事了,就算想说点儿什么,也因为被那些仪器和药物控制而无法张嘴,那是加诸病人身上的、披着医学技术外衣的折磨,那是……折磨。”

“你还在内疚妈妈的事。”

“我几乎每天都告诉她,可以活下去,绝对没有问题,我用尽了我所有的知识和能力去救她,没日没夜,不厌其烦。但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折磨她,那些针孔、那些溃烂的皮肤、那些到她死都没有愈合的疤,成了永恒的痛。”岩里纤瘦的身体在风中战栗,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在微微颤动,“直到真的失去她,我才发现那段时间我甚至都没有和她说过话,没有好好地和她告别。”

“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这些。”

“是的,”岩里笑了笑,“但我创造了这里。”

“没错,你创造了这里。”安点了点头,“你还成了这间小屋的第一任住户,将来会有很多人住在这里,面对着那面白色的悬崖,他们都可以和他们的家人好好告别。”

“那么,安,现在我们终于也有了这样的机会,不是吗?”

“父、父亲……”

安没有说下去,而是停在原地,同时站定的二人都低下了头。在他们脚下,海风拂过的草甸犹如波澜起伏的浪,一层层飘来,掠过又远去,像是时间淌过留下的具象。

“你比之前提早来了,”岩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所以,这次你是来告别的。”

“你的身体机能已经无法维持这一切了。”

“会是多久?”

“我让他们把日落的时长匹配了你的生命维持系统。”

烈焰般的晚霞吞没了整片天空,那轮赤红的落日此刻就飘荡在沉静的海面上,碧蓝的海水被透染成炙热的流金,一直汇向白色悬崖的尽头。

5

二人站在悬崖边,脸被残留的霞光染得透红。

这是一段弧形的峭壁,海水淹没了低洼的滩涂,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峡湾。在更远一些的礁石上,矗立着一座矮小的灯塔,柱状的塔身被涂抹成红白相间的条纹,顶部的灯具未曾点亮,只是在缓缓地转动着。

“现在想想,在DTC环境里自杀,还真是件奇怪的事。”岩里走上前一步,鞋的前半部分悬空于峭壁边缘,他稍稍伸出脖子,朝着下方眺望,一望无际的白色一直延伸到峡湾的海面以下。

“我们都认为有这个必要。病人可以选择熬到最后一刻,让系统自动丢失信号宕机;也可以在DTC环境下做出主动放弃的指令,然后由我们切断DTC系统和大脑的链接。因为自主意识长时间脱离大脑无法返回,所以这整个过程看起来会类似于自杀,是主动的脑死亡。”

“你们把它优化得很好。”

“‘我们会配合你,做好死亡的准备。你交代过的,这是病人接受DTC治疗时,我们应该说的第一句話。”安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微微发颤的背影。

“安,你想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岩里回过头看着安,脸上充盈着某种平和的愉悦,“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我们一直都在讨论死亡这件事,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害怕,就像在做一件非常熟悉的事,一件早就准备去做的事。”

“我以为你会更愿意走进那片迷雾里。”

“我想要更刺激一点的方法。”岩里笑了一声,“安,我想我知道昨晚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了。我在那个无边无际的森林里,没有恐惧,没在等什么,没有要做的事,只是站在那里,这才是人面对死亡时该有的样子。说真的,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而我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

安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应该会哭,会激动,至少会毫不犹豫地抱住他。但正如父亲所说,关于死亡这件事,他们已经讨论了如此之久,在这间白色悬崖上的小屋,在那两张相对的长椅上,在那个灯火通明的客厅里,他们把离开这件事温习了一遍又一遍。这让安想到,医院里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生离死别,之所以会充满哭喊和痛苦,是不是只因为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做这些?如果,把那些简短的遗言和告别拉长,长到足够一次促膝长谈、足够一次散步、一次旅行……

她在想,或许死亡就应该花上这样长的时间去准备,才能迎来眼前这样的平静。连带着她,也陷入了这样的平静。

“安,你知道吗?在《晓寺》①里,主角也是迎着这样的太阳自杀的。”

“好像,也是在海边。”安回忆了一下,那是父亲最爱的小说之一。

“是的。勋吃着橘子,也是这样的平静,他已经做完了所有他想做的事,如果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迎着这样的海风和太阳去死,那死亡实在是不足为惧。”

岩里重新回过头,看着逐渐落下的太阳,大声喊道:“安!”

安愣了一下,父亲的喊叫声回荡在她的耳畔,是那样的充满力量,连带着他的背影,都在夕阳的笼罩下散发着一股坚毅的炙热。

那是生的力量,安这样觉得。即使眼前的父亲在做一件奔赴死亡的事,可此刻笼罩着这片白色悬崖的,却是重生般的温暖。

“父亲。”安连忙答应道。她知道,父亲已经准备好了。

“真希望,我真希望你母亲也有这样的机会。”

“会的,一定会的。”安看着父亲,他的身躯已经被远方那颗沉落到海平面的太阳彻底吞没,她的眼眶边渗着泪,那样骄傲地回答道,“自你之后,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岩里缓缓地张开双臂,迎向落日。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四肢、躯干、思想都如落叶般被海风牵引着,飘浮,下坠。他不再听见,不再看见,他和那连绵的白色悬崖仿佛都融化在远处灿烂的晚霞里,像合眼入睡的人去奔赴一场梦。

当他再次醒来,眼前是一整片白茫茫的天堂。

【责任编辑:汪 旭】

鲁般,90后,居住在南昌。一流的猫奴(还是两只),二流的策划,三流的摄影师,四流的天文爱好者,不入流的斯多葛主义者,意外地成了科幻创作者。

鲁般的作品风格浪漫绮丽,工笔精细,想象磅礴。现已出版长篇科幻小说《未来症》、中篇科幻小说《忒弥斯》《新贵》。

①《晓寺》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创作的长篇小说,是超长篇小说《丰饶之海》四部曲的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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