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如鸟向山飞

2022-05-30 12:02路航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巫医灵石布莱恩

路航

你应如鸟向山飞。

——《圣经》诗篇第11篇

1.死生之际

青绿色的纹路,好似毒蛇一般,在飞艇外壁上攀爬。那是被海水腐蚀过的痕迹。

飞艇掉入这热海,已经两天多了。即使不低头查看我也知道,飞艇上有些地方已经被海水侵蚀出了漏洞。随着时间的流逝,飞艇在逐渐下沉,我也能越来越清晰地闻到热海的气息。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酸臭的海水在高温下挥发出来,伴着稀薄的氧气,刺激着我的呼吸道黏膜与双眼,使我忍不住咳嗽、流泪。可我依然尽力地睁大眼睛,紧盯着天空,耐心地等待时机。

终于,在霞光快要消失在深红色的天际时,我的视野里飞来了一群阿克罗伊得斯——我的任务目标。它是一种形似地球上飞鸟的智慧生命,西壬星上当之无愧的主人,唯一一种能在雷神之暴中活下来的生物。

这是我今天唯一的机会了,再拖下去,我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攀上飞艇的最高点,默念着飞行要领,准备起飞。

看这群阿克罗伊得斯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去往附近的斯卡布罗山。

“很好。”我想,“顺着商道飞的话,我能更省力点儿,或许真能再拍一天。”

地球上的斯卡布罗集市很有名,是一个不仅广泛传唱于歌谣,更在历史上很受欢迎的定期集市。它起源于维京人在英伦三岛的第一次登陆,发展于中世纪,持续了近四百年的光阴。每年持续四十五天的大型集会,就好似一个万国商品博览会,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商人,带来食物、香料、宝石,甚至其他更为稀有的物品,前去展示、贸易。

西壬星上的斯卡布罗山也是如此。每一个到达西壬星的外乡人,抵達的第一个港口,就是斯卡布罗山。在这里,不同星域的人赶来,采买自己所需的物品。

在这些展示、贸易的物品中,最受欢迎的是一种稀有的宝石——西壬星特产的灵石。它质地坚硬,即使泡在西壬星热海的水里,也能保持很长时间不被腐蚀。它颜色亮丽,光芒璀璨,用来做首饰最合适不过,广受各星域客户的喜爱。除了装饰之外,因质地坚硬的特性,它也被用来制作武器、工具和一些精密设备。

一颗人类指甲盖大小的灵石,就能换一艘四人飞艇。而一艘四人飞艇,差不多就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像父亲那样的赏金猎人,可能接一个大单,出生入死,才能买一颗小小的灵石。尽管如此,因着它的美与神奇的特性,各星域的商人还是会争先恐后地前来采买这种宝石。

传说中,灵石只有在雷神之暴后的两周内,才能开采。因此数量稀少,价格昂贵。但这说法至今也没人证实。传说和灵石一样,都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几乎没人知道根源。

若是雷神之暴没那么恐怖致命的话,我想,商人们肯定会像秃鹫一样,没日没夜地待在西壬星,兢兢业业地搜寻自己最想要的那一颗灵石。不过,如果没有雷神之暴的话,这项任务的危险程度就不会这么高,父亲也就不会因此失踪了。

“为什么非得亲自去拍呢?”刚听说这项任务时,我问过父亲,“探测器可以拍得更好。”

“探测器多贵?一台探测器可抵得上三分之一的赏金。掉到热海里,就没了;掉三次,就白干了。再说也很容易被发现。”父亲当时自嘲地笑笑,“我们缺的是钱,又不是命。”

拍摄迁徙中的阿克罗伊得斯这项任务,其实已经发布了许久,但一直没有完成。原因很简单,阿克罗伊得斯只会在雷神之暴前后进行迁徙,而能从这场震撼整个星球的闪电风暴中活过来的,寥寥无几。去拍,就约等于送命。

不过父亲的计划很精巧。他找独眼船长柯里昂赊了一套阿克罗伊得斯的身体,将自己的意识传输到那套身体中进行拍摄,作为抵押,他自己的本体存储在船长那边。拍摄好的资料传给船长,一切结束后,再让船长将自己下载回来。这本是再完美不过的计划,只是不知为何,父亲传回了半天的拍摄记录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父亲大概是死了。”柯里昂告诉我,“这任务虽然简单,但很多人都是有去无回。不然赏金也不会这么高。”

“我不信!”我站在自家破旧的飞船前,瞪着柯里昂,“我爸爸不会死的。”

“不信也没用。那里天气情况太特殊了。一天联系不上,就等于是死了,不会再回来了。”柯里昂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虽然找小姑娘讨债不好,但是你父亲欠我的钱,总得有个人来还。”

我们最终达成了交易。他为我做后勤服务,送我到西壬星,在星轨上等我。我拍好视频,实时传输给他,让他拿去兑换赏金。总共拍三天,拍够了,之前的账,就可以一笔勾销。

抵押品——我自己的身体。

若是我最终不幸失败的话,柯里昂就扣下我,放回我父亲的意识继续还债,总而言之,这是个还算公平的交易。

事实证明,没后路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比如说,就算我这种恐高的人,也能学会飞行。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怕高。虽然我知道人站在高处并不会掉下来,可我就是怕。这种害怕就好像蛇带来的凉意一样,由不得自己控制,如影随形。为此,父亲替我做过一套外骨骼飞行装置,想要帮我克服这种恐惧。可是我一次也没用过。我始终是不肯去高处,更不肯飞行,哪怕有父亲在身边。

出发到西壬星前,我披着阿克罗伊得斯的身体,在模拟风场中,反复练习着飞行。每当要坠落时,我就打开外骨骼飞行装置的喷射器,重回天空。

我身上的这套外骨骼飞行装置是特制的,比市面上常见的要轻巧细致很多。钛合金的表面,被父亲细心地喷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绘。连喷射器出口也安装了消声器,用丝线缠绕了一圈装饰品遮挡。乍一看,和许多阿克罗伊得斯常用的装饰背带很相似,一般人随意瞥到,不会认为这是个飞行装置,只会好奇——这是今年新出的装饰品吗?

我有些后悔直到现在才使用它,如果父亲早能看到我克服了对高处的恐惧,会不会走得安心一点儿?不过没关系,我想,我总会把他带回来的。

外骨骼飞行装置,就是我的Plan B。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比如糟糕的天气,或者体力下降飞不动时,我就可以依靠它,避免自己掉入热海丧命。靠着这份安全感,我信心满满地来到了西壬星,殊不知,我的精心准备,在这里其实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从太空看西壬星,会觉得它实在是一颗很奇妙的星球。无他,它的地质条件与地球太相似了。

它拥有着一个双星系统。虽然作为另一方的镜星,引力太强,以至于潮汐导致的海浪太大,经常会淹没西壬星上的聚居地。但这里有海、有山,还有氧气——虽然稀薄,却已经满足了人类生存所需的必要条件。这也是为什么各路人马这几年来紧盯着西壬星和阿克罗伊得斯的原因。他们不单单是为了采购灵石,更是为了星际扩张的考虑。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西壬星的大海里充满着高温的酸水,大部分有机生物掉进去,都会被腐蚀掉。就算飞船掉进去,金属外壳也会轻易被侵蚀,继而沉没。据柯里昂说,我的父亲很可能就是掉入热海死的。

在这片深绿色的大海里,除了一些极为低等的耐酸耐热生物外,再无其他了。

即使是土生土长的阿克罗伊得斯,唯一能在雷神之暴中活下来的生物,在活着的时候,也受不了这种酸水的腐蚀。每年的迁徙季,他们总是成群结队不停地飞行,直到遇到陆地,才敢降落。

然而整个西壬星上的陆地加起来,也不过可怜地只有星球总面积的3%,导致在迁徙途中,因为劳累过度、飞行脱力等原因,掉入热海死亡的阿克罗伊得斯数量居高不下。

不过近年来,年轻的阿克罗伊得斯已经学会了靠着灵石换回来的飞艇协助自己进行迁徙了。他们长久地在空中漂泊,只是偶尔需要更换燃料时,才会到陆地上。

飞艇刚落入热海时,和我搭档的独眼船长柯里昂就开始催促我。

“你怎么回事?还能拍鸟人吗?拍不了就回来,别浪费装备。”隔着屏幕,我都能听到那头柯里昂促狭的笑声,“現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不扣钱。”

大概是因为此刻也披着同样的皮囊吧,柯里昂不明所以的笑声和“鸟人”的称呼,都让我觉得是在侮辱人。虽然我知道他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习惯性这么叫罢了,却还是有些不满。

平心而论,阿克罗伊得斯确实长得像猎奇电视剧里的鸟人。他们皮肤大多呈棕黄色,不甚美观,有着如同蝙蝠的翅膀。没有手,只有爪子。雌性腹部有个育儿袋。他们和人类一样,同属哺乳动物。考虑到这一点,曾经有科学家猜测,阿克罗伊得斯的基因组会不会与人类或者地球上的鸟类有共通点,但测序结果完全不同。宇宙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我们总会遇到颠覆自己认知的事物。

“当然能拍!”我硬着头皮道,“你以为我是谁的女儿啊?”

“你爸不也……”柯里昂在那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那,祝你好运!”

身为新手,靠着外骨骼飞行装置与决不放弃、反复尝试的精神,我也成功凑够了长达两天的视频资料。

据柯里昂说,我已经超过了探测器的水平。“这鬼天气,探测器都坚持不了这么久不坠落。小丫头干得不错!”

对此,我也很开心。只要再拍够一天,我就可以完全还清和柯里昂之间的欠债了。

“视频资料已经传过来了。可以先把我父亲的意识下载回他的身体吗?”

“当然可以。”柯里昂很满意地答应了,“我晚点儿就帮你办!”

“你先把他救回来,我再飞。”我心里忐忑,但口头毫不退让,“让我通过通信仪和他说几句话。我得确认一下。”

“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做这行这么多年,言出必行!”

“信不过。”我故意硬邦邦地回答,“这种事,还是保险一点儿好。”

“行吧。”柯里昂不再与我争论。

两个小时后,我在通信仪界面上看到了父亲的脸。

“爸爸!”我看着通信仪那头的父亲,有些哽咽,“你感觉还好吗?”

听到声音,父亲瞪了我一眼,“安吉莉卡,你在哪里?”

“在做任务。”我轻描淡写,避开他的眼睛,“祝我好运吧!”

“安吉莉卡,”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爬上了飞船的最高点,默默给自己鼓气,“加油啊!”

外骨骼飞行装置已经戴好。

食物和药品,也被我压缩成小小的胶囊,塞进了手环。虽然很大程度上,我不一定用得上这些东西,但是准备工作还是要做充分。

我借助外骨骼装置的推力,默念着飞行要领,向着天空缓慢上升。飞行课的老师曾经告诉我,怕高的话就不要看下方,一直朝上看就好了。

霞光快要消失在深红色的天空时,一队阿克罗伊得斯从我的上方飞过。

机会正好。

我启动了外骨骼飞行装置的喷射器,向着他们追去。

然而,当我快接近那队迁徙中的阿克罗伊得斯时,空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临近雷神之暴,天气往往瞬息之间风云变幻。这种天气的骤变,对独自飞行的人来说很致命。这也是为什么阿克罗伊得斯常常成群结队进行迁徙,只有聚在一起,他们才能抵御气流变化、风雨闪电带来的影响,成功飞到目的地。

有一次失败,我就是这么被大风刮下来的,不过好在我有外骨骼飞行装置,千钧一发之时,将我重新带上了天空。可这次的失败来得更迅猛,我不仅来不及意识上载,甚至来不及调整喷射器的方向,就从空中坠落了。

坠落,好似一支离弦箭。只来得及听到柯里昂最后的惊叹,“你怎么又掉下去了?安吉莉卡?你还在吗?”我无力回答,自顾不暇,恐惧使我失言。眼前晃动着的,只有一片无尽的深红天空。

“没事,”我想,“至少爸爸被救回来了。”

我认命地闭上双眼,坠落,坠落,好似归家一般,直直地向着热海扎去。

直到四只手托住了我。

2.意外得救

我睁开因为害怕而紧闭的双眼,眼前是一群阿克罗伊得斯。

“我们是斯塔诺夫曼雁部的。你还好吗?”领头的那个阿克罗伊得斯问我。他体型修长,翅膀宽大,装饰着五彩纹样的皮肤在晚霞的映照下呈浅金色。我微睁着双眼,感觉那光芒照得我有些晃眼。一眼看去,他真如天神一般,与其他阿克罗伊得斯惯常的肤色完全不同。“这种天气,一个人飞很危险。”

“谢谢,我……”我因紧张而不知该怎么回答,现在这个局面,可能比掉入热海更糟糕。好在,我身上的装备都经过精心的伪装,一眼看不出来。

正当我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想要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救我的那个阿克罗伊得斯又开口了,“你是落单了吗?”

我只好点点头。

“拉布卡莱蒙艾鹏部落的?他们在我们前一批,刚飞过去。你跟着我们吧,等追上去了再回去。”

我又点点头。他替我找的理由太完美了,以至于没有不用的可能性。

“谢谢!可我……头有些晕,可能飞不了多快。”

“没关系,我找人带你。”他快速扇动了两下翅膀,表示友好,“我是布莱恩。”

“我是安吉莉卡。”我太紧张,以至于都忘了用假名。

但好像也没事。

我跟着布莱恩的队伍飞了好一阵子。他们不仅没有赶我走,或者伤害我的迹象,还特地派了一个女性阿克罗伊得斯库琳娜照顾我。

库琳娜与布莱恩一样,周身泛着淡淡的金色,与族群里其他阿克罗伊得斯看起来不太一样。我对她很有好感。唯一的麻烦是,她的问题太多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出过部落,甚至可以说没与其他部落的人打过交道。她每日的生活,除了编制祭舞,就是与布莱恩对歌。

来之前,我仔细看过父亲的资料,知道阿克罗伊得斯喜欢唱歌,但没想到有这么喜欢唱——从傍晚到夜幕深沉,不过也就两三个小时,我已经听了差不多十首曲子了。

但库琳娜并没加入唱歌的人群中,相较于唱歌,她现在似乎对我本人更感兴趣。从布莱恩将我托付给她开始,她就对我开启了问询模式。她对我的一切都很好奇,比如我编造的商人职业——库琳娜就此足足问了我十几个问题:比如现在各地流行的饰品、好吃的食物、奇怪长相的外乡人等。

好在早年间,我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什么都知道点儿。我将过去的见闻,缝缝改改,编成故事,说给库琳娜听。她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发现漏洞。不过和对我身世的好奇相比,她更喜欢的是我身上这套外骨骼飞行装置。“你身上这条背带真好看,在哪里买的?”我只好告诉她这条“背带”买不到,“我父亲送我的礼物。”

“那他一定很爱你。”库琳娜道,“我从小就被卓林长老收养,没有见过父亲。”

“是吗?长老对你来说,就像父亲吧。”我附和着她,只希望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问我问题了。问得越多,我暴露得就越多。而且有库琳娜在,我实在是很难找到机会悄无声息地将视频资料传给柯里昂。

“是的!”库琳娜笑了,“所以我说要做祭舞时,他很生气。但是最后还是随我了。”

祭舞?这是一个不存在于记忆库里的词。我不确定是什么工作,但还是继续顺着她说:“不过长老以后一定能理解你的梦想吧。”

“我也觉得!”库琳娜热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的知音,“我就知道你能理解!不过长老现在还在生我的气。那些男人们根本就不懂,连布莱恩都不懂。可是做祭舞多好呀,多漂亮。”

说罢,她话头一转,又开始问我:“安吉莉卡,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呀?”

我哪有什么小时候的梦想?真要说梦想的话,那就是有花不完的钱吧。

当然不能这么说,我摇摇头,斟酌着给出了库琳娜可能会喜欢的答复,“小时候,我想做个达帕斯,往返镜星运货的那种。”

达帕斯在西壬星上,专指往返镜星与西壬星运输物品的人。由于这两颗星球之间引力巨大,即使不太会飞行的人也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我现在只是个商人。”

“商人也不错。”库琳娜安慰道,“你懂好多漂亮东西呀。达帕斯可辛苦了!”

就这样,库琳娜拉着我聊了许久,直到深夜,我才找到机会联系船长。

“安吉莉卡呼叫船长!安吉莉卡呼叫船长!”

入夜,趁库琳娜睡着,我紧张地呼叫着柯里昂,心里默默祈祷,不要被发现。

“传资料吗?”柯里昂很快就回应过来,与我的通信仪建立了连接。

我简单介绍了我的处境,柯里昂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你被那群鸟人救了?这倒是好事。热海起浪之前,你多拍点儿吧,传过来就行。说不定你们父女团聚时,你还能剩下不少钱。”

第二天一早,刚睁开双眼,我就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夜里,我们在空中休息时,为了节省体力,都聚集到了一起,翅膀叠着翅膀,飘浮在空中。

往日在远处看到这种景象,只觉得这种阵型好似一片巨大的飞毯。现在身在其中,看到一个个阿克罗伊得斯在清晨美丽的粉色天空中依次举起自己的翅膀,掉出自己昨夜休息的地方,坠落,然后再飞起。这种秩序井然又壮观的美感,莫名让我很感动。

整个队伍的队形编排极为严密。虽然大部分参与迁徙的阿克罗伊得斯已经上了年纪,但他们仍然按照要求,保持着一定的速度,紧密跟随着队伍飞行。

“每两个时辰,换一次队形。”库琳娜一面向我介绍,一面问,“你们拉布卡莱蒙艾鹏部落是多久换一次队形呀?”

“我……”瞎编肯定不行,我只好装笨,“我都是跟着别人飞,没注意过。”

听到这,库琳娜哈哈大笑起来,“难怪你会落单!那你就先跟着我飞吧。等碰到你们部落的人了,你再跟着他们飞。”

我仍然飞得不太好。但奇怪的是,和这群阿克罗伊得斯在一起时,我似乎不再恐高了。

我的心理医生曾经说我的恐高,是出于童年时一次被遗忘在高塔上的经历导致的心理创伤。父亲对此很愧疚,但我却是将信将疑。毕竟我完全不记得有那么一段经历。我只是记得每当到高处,骨头里会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寒冷,让我发抖的寒冷。

我想,我现在能够克服对高度的恐惧。这一半应該归功于我身上的外骨骼装置,一半要归功于我的好老师库琳娜,以及身旁这群伴着我飞行的阿克罗伊得斯。有他们在,我莫名觉得很安心,就好像父亲还待在我身边一样。

除了飞行以外,对于阿克罗伊得斯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唱歌。他们出生会唱歌,死亡会唱歌,飞行会唱歌,跳舞会唱歌,恋爱会唱歌,分手也会唱歌。总而言之,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对应的歌谣。

库琳娜自然也是如此,一路上,我很少听到她唱重复的歌。她声音极美,虽然大部分歌曲我都听不太懂,超越了我对西壬星语的了解,但我仍是很喜欢这些歌。歌声不仅使得我们的飞行没有那么枯燥,也使我的心情欢快起来。

再坚持半天多就可以了!我对自己说。凑够一天的拍摄量,发给柯里昂,我和父亲的债务,就都能解决了。

我不太会唱歌。自出生起,我就随着父亲颠沛流离,辗转于星际之间。我的大部分知识来自AI机器人,小部分知识来自父亲的言传身教。

我学过许多生存必需的课程,有些听起来很高大上,比如飞船修理、珠宝鉴定、品酒等,有些很接地气,比如种菜、做饭、杀猪等,甚至为了方便绘制航线,我也学过绘画。可是,唱歌从来就不在我学习的课程内,哪个赏金猎人会去唱歌呢?

父亲沉默寡言,很少说话,更不用说唱歌了。飞船的中控AI也如父亲一般惜字如金,若我不问问题,就不会回答。我在沉默的环境中长大,唱歌从来就不在我的生活中。

但对于一个阿克罗伊得斯来说,不会唱歌,就等于不会说话。

库琳娜开始极力要求我唱一首歌了。

“你们拉布卡莱蒙艾鹏部落唱什么歌呢?”中午进食时,库琳娜问我,“可以唱给我听吗?”

倘若我真是一个天生的阿克罗伊得斯,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高兴接到库琳娜的邀请。这是普遍用来表达友好的邀约。但是,我根本不会唱歌。

拒绝了几次后,库琳娜有些不开心了。

“怎么会有人不会唱歌呀?安吉莉卡,你是不是不肯唱给我听?”她这种天真蛮横的语气,实在是没法让人生气,也没法让人继续拒绝。我真羡慕她,虽然不知道亲生父母在哪里,却有整个部落的人陪伴自己,不用过我这种刀尖上跳舞的生活。

我想了想,迎着风,唱了一首父亲多次吟诵过的圣诗。记忆里,父亲总是在出任务之前,念它——

我去投靠耶和华。你们怎么对我说:你应如鸟向山飞。

看哪,恶人弯起弓,箭已在弦上,(他)暗地里要射那内心正直的人。

根基若被毁坏,好人还能做什么呢?

……

阿克罗伊得斯不愧是天生的空中歌手。待我唱到第二遍时,已经有人跟上我的拍子,为我和声。

不过听我唱完,库琳娜更不开心了,“安吉莉卡是骗子,明明唱得这么好,还说不会唱!”

我讪笑道:“只会这一首。”

“我就知道,不会有不懂唱歌的阿克罗伊得斯。”库琳娜开心得拍了下我的翅膀,“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它唱的是什么?”

“是说一个人,要像鸟一样,朝自己的目标飞行。”我信口回答。

“真好听。那你能不能为我们唱这首歌?我过几天有一场舞,是我最后的舞。到时,你为我唱这首歌,可以吗?”库琳娜热切地看着我,但随即她又自己打消了念头,“不对,你不会去那么远,跟我们到山那里。布莱恩说,过几天你就会走了。”

“走?”我一愣。自救我到现在,布莱恩再没见过我。他为什么要和库琳娜说我要走呢?我想弄清楚,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我只希望,能在热海起浪、潮汐来临之前,安稳地多拍两天视频,多换一点儿钱,留待备用。

如果真要赶我走,那就走吧。反正几天后,钱也拿到了,父亲也回来了。有了钱,去哪里都是一样生活。

可是,尽管我爱钱,但越和库琳娜熟悉起来,我就越觉得心里愧疚。想起我的钱,要靠出卖眼前这群帮助過我的阿克罗伊得斯换来,心里就很挣扎。

我现在的机会得来不易,可谓是运气。每多拍一天,就能有两千星际币的进账,也就意味着我和父亲之后的生活会更舒适。可他们像朋友一样对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拿他们的隐私换钱。

要钱,还是要朋友,我陷入了沉思。

“安吉莉卡,你不舒服吗?”见我发呆,库琳娜问。

“没有,我挺好的。”我随口撒了个谎,“我刚才在想朋友。”

“这样啊,”库琳娜朝布莱恩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他正好朝着我们这边飞,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我刚也在想朋友。所以你的朋友帅吗?”

“诶?”我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感到耳朵都有点发烫,“你想什么呢?”

“库琳娜!”布莱恩刚好飞过来,中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卓林长老找你,要谈祭舞阵型的事。”

“好的,我这就去。”库琳娜风一般地就飞走了,布莱恩却没走。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最终化为难言的尴尬。

我有些受不住,只好主动问他,“还有什么事吗?”被他救起时,我太过紧张,印象里只有他通身泛着的浅金色光芒,却未仔细看过他的容貌。之后在飞行队伍里,我们相隔的距离又太远,一直未能再见。现下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不得不说,即使按地球人的标准,他也很帅。翅膀宽大强健,身量修长,眼神锐利但温和。

“之前多谢你救我。”

“我刚才又救了你。”布莱恩把我引到一旁,远离队伍,了然地笑了,“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对,我是拉布卡莱蒙艾鹏部落的。”我在心里为自己鼓了个掌,还好记得这个佶屈聱牙的部落名。

“那是我替你找的借口,不然当时没法救你。”布莱恩定定地看着我,“我是说,你应该不是我们的人。你来自哪个星球?”

我霎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到底是哪里留下了漏洞?我紧张得不敢看他,头昏沉沉的,又觉得好像要掉下去一样。布莱恩飞近了一点儿,用他的翅膀稳住我。

“你当时情况不好,掉进热海,一定会死。救你一命也没什么,顺手的事。”布莱恩见我太紧张,又宽慰到,“我没什么坏心。只是你这身外骨骼飞行装置,即使是商人也很少用得起。飞艇派倒是也有用的,但是没你这个先进。所以我觉得你不是我们这的人。你是蒙卡索星人?镜星人?地球人?”

“地球人。”我认命地回答。

“这就对了。这种东西,地球人用得多,也买得起。我也是偶然见过,才知道它的存在。以前有个地球人,和我们长得一样。”布莱恩陷入了思考,“说是从小被带到地球长大的,长大后学了生物学,来做自然调查。你也是来做调查的吗?”

“不是,我是来买灵石的。”我摇摇头,还是死咬着之前那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布莱恩却也不再追问,“回地球的话,得去斯卡布罗山。只有那里才有航班。但我们不会去。热海就要起浪了,今年潮汐力造成的浪潮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在路上多少都有些危险。你之后想去哪里呢?跟着我们,你是回不了家的。”

“我还没想好。”我没法回答,总不能说我的目的就是跟着他们,拍摄他们的迁徙吧!“走一步算一步吧。你们去哪里?”

“我们?我们去死啊。”他忽然笑起来,“你跟我们去吗?”

“啊?”在我一晃神的工夫,布莱恩振翅一飞,已经向着库琳娜离去的方向追过去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我脑海里,让我疑惑。“我只能告诉你,跟着我们,没什么好结果。最好在后天之前离开队伍,往商道飞。”

这是警示吗?没什么好结果?

等库琳娜回来后,我才算弄清楚布莱恩所谓“跟着他们会死”的含义。这是一群要拜山祭海的阿克罗伊得斯。路途遥远,偏离商道。不管是我想回到地球,还是想回到山上、碰运气躲避雷神之暴,跟着他们,都是一個错误的决定。至少,方向是完全错的。这一路上,他们不会在任何一座山歇脚。

但无所谓,我本来也没想回去,事实上,在完成赏金任务之前,也没法回去。

我决心找布莱恩谈谈,问问能不能继续跟着。至少得坚持到明天,先完成任务。

可是还未等我去找他,当天下午,布莱恩就又主动来找我了。

“安吉莉卡,你要不要先离开?现在天气变化太剧烈了。我怕等不到后天,热海就要起浪,接下来的日子,潮汐引起的海浪会越来越高,还会产生大气潮。那时候,我们也护不了你。你又不太会飞,继续跟着我们,会很危险的。”

“我不能一直跟到底,去看一下你们的山吗?”我开了个玩笑,虽然我并不打算待那么久。

“跟到底的话,你就很难回去了。”布莱恩飞到我的侧前方,正色道,“最迟明天,你就得离开我们,回到商道。我听说,轨道上的飞船都准备离开了。你至少得找一座山飞过去躲着,这样比较安全。”

“如果,”我讷讷地说,“我想再送送你们呢?”到明天,才算拍够一天时间,无论如何,我不能先走。

“为什么?”布莱恩刚想说什么,队伍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号角。紧接着,号角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那是担任警卫的阿克罗伊得斯发出的号角。

有危险!

“我得先回到前面,长老在找我。回头再和你谈。”说罢,布莱恩头转身向前方飞去,“但是,安吉莉卡,你还是尽快走比较好。”

此时,我身边再没有看管的阿克罗伊得斯,也确实是离开的好时机。不过,在布莱恩的身影快要消失在眼前时,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决定跟上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

或许我能帮到什么呢?我想。就当是报答吧。

3.雷神之暴

“安吉莉卡!安吉莉卡!”正在我朝着布莱恩的方向前进时,通信仪忽然响起来了。

“怎么了?”

“快别拍了!把你剩下的视频传给我。西壬星今年的雷神之暴太猛了,我们在轨道上都感应到了。”柯里昂在另一头紧张地吩咐,“我们打算提前过星门,之后你就算拍了,也没法传给我。”

“可是,我还没拍够一天啊!”我看着前方陷入混乱的阿克罗伊得斯的队伍,有些担心,“而且我现在……”

“我会按约定把你下载回来的,该给的钱也不会少。快传吧,安吉莉卡!再拖下去,你白吃苦了。”

“好!”我定了定神,接通了传输信号。将剩下的视频传输给柯里昂,这件事就可以画上句号了。到时候再去帮布莱恩的忙,也来得及。

但或许是因着柯里昂的话,也或许是天气本来就要变了。天色由一早的粉色,很快就转红了。刺骨的大风刮得我也有些摇晃。传输信号时断时续起来,这使得我有些焦虑。但我不敢动,运动时信号更差。

“雷神之暴要来了!”不远处的阿克罗伊得斯此起彼伏地惊叫着,“大家不要乱!注意队形!”

在我的脚下,因潮汐之力,热海剧烈地翻滚着,激起一阵阵浪潮,直达天际。天色渐渐从深红转暗了,微微的细雨随着风飘了起来。

这就是雷神之暴要来的征兆吗?

传说中,当天色完全变灰变黑时,每年一次的雷神之暴就会降临。然后高山损毁,生灵伤亡。一夕之间,沧海桑田。

为了平息雷神的暴怒,阿克罗伊得斯会执行流传多年的拜山祭海活动。海神收到礼物,大海便会安宁,天空随之晴朗,高山也会重新屹立起来。

但这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没人看到过,也没人能证实。只是每次雷神之暴出现之后,很多山的位置都会发生改变。有几年,甚至连斯卡布罗山的位置都变了。因此也兴起了“斯卡布罗山是活的”这一说法。

山体的变动,自然导致集市的变动。这使得每年外乡人前来贸易时,都不得不重新确认一番。否则,稍不注意,就会降落错地方,掉入热海。对此,大众的说法——各山轮流举办“斯卡布罗集市”——被广为认可。

但就算山的位置不变,雷神之暴期间也不适于来做生意。

它实在是太猛烈、太凶险了,一旦发作起来,空中的飞艇与外轨道上的飞船,都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信号干扰是最基本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是标配,漫天飘着的球状闪电也是常态,细数下来,与其他星球上的特大雷灾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但恐怖的是,伴随着雷神之暴,热海受潮汐力的影响,海面波涛起伏,极不平静。一旦谁在空中被闪电击中,落入充斥着高温酸水的热海,必死无疑。

我望着眼前翻滚的云海,感受着烈风呼啸,只觉得我要是能够成功活过今天,就是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了。但转念一想,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死在这里也无妨。

“柯里昂船长!柯里昂船长!”

我想问下柯里昂更多关于雷神之暴的信息,但他迟迟没有回应。举起通信仪,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通信仪与后勤船之间的连接已经断掉了,大概是因为雷神之暴引起的电磁干扰吧。但看记录,我的资料已经传输过去了。最后是船长的一句留言,“信号不好,事会办妥的,回见!”

罢了!想来,他也已经过了星门。

我扔掉手中的通信仪,调整外骨骼飞行装置的方向,继续向着布莱恩那边前进。逆着乌云和大风,我知道这是冒险,但只希望能尽快赶到他身边。多少,有我能帮得到的地方吧!

可还是太晚了。

因着大风,阿克罗伊得斯的队伍不断被吹散。不得已,他们重新进行了编排。为了减轻风的干扰,这张飞毯铺得比先前要松散得多。一旦有人因为支撑不住而往下掉时,附近的阿克罗伊得斯就会飞过去将他救起。由于族群里大部分人年岁已高,需要被救的人太多了,这支严整的队伍还是受到了不少冲击。从我的方向看去,这块严整的飞毯已经出现了漏洞。

我赶到时,如丝的细雨已经变成了豆大的雨点。空中风雨交加,乌云之间,更是夹杂着闪电,使飞行变得极为难受。我靠着外骨骼飞行装置的力量,在部落中搜索布莱恩和库琳娜的身影。

目之所及,我见到的景象便是不斷有人落下,不断有人前去救援。一般来说,救起一个人,至少需要两个人一同前往,互相照应。可是眼前情况危急,许多参与救援的人,放弃了规矩,独自一人就前去救援。虽然这样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可谁又忍得住不救自己的同伴?

布莱恩就是如此。他在救一个掉下去的老年阿克罗伊得斯时,被闪电击中了,直直坠下。

还好,我正好赶到。

可是即使打开了喷射器,也只来得及在他落海前抓住他。

“布莱恩?!”

我看着怀中抽搐着的他,皮肤上浅金色的光芒逐渐消散,眼中的神采不现。我想起身上携带的药品。胡乱找到一粒缓解神经疼痛的药品,将它塞进了布莱恩的口中。好在,他还有呼吸。

我的头顶上方,风雨闪电还在继续,局势一片混乱。不断有人被闪电打中,被风刮倒,或是被雨点砸倒,落入热海,失去生命。奇怪的是,那些被闪电击中的人,无人去救。对此,我倒是可以理解,被闪电击中,旁人只能一直照顾他,无法分身去救更多的人。就好像我现在抱着布莱恩,就没法分身去救人一样。

我在人群中搜寻,想要找到一个阿克罗伊得斯,将布莱恩托付给他,然后再去救别人。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被救起的人,只在空中稍做休整,就转身投入了救人的队列。不断有人从空中掉落,也不断有人被救起。

这支阿克罗伊得斯的部落,在风雨闪电中辗转,犹如海燕一般,在帮助族人的同时,寻找着一线生机。

我靠着外骨骼飞行装置的推力,抱着布莱恩,也在这令人恐惧的雷神之暴中辗转飘零,以期能够活下来。或许是有朋友在身边,或许是有个信念、希望自己能回报布莱恩的救命之恩,或许是我已经不再恐高、 不再害怕飞行了,在与雷神的搏击中,我最终成功地活下来了。

雷神之暴过去后,热海与天空恢复了平静。

这场持续三个多小时的暴风雨,使得斯塔诺夫曼雁部落损失惨重,颇为狼狈。不过好在,大部分人仍然平安活着。

我抱着布莱恩回到队伍,再次见到了库琳娜。

她还画着祭舞的妆容,但因为方才的风雨闪电,脸上精心绘制的纹饰,已经糊成了一团。

“布莱恩!”库琳娜看到我怀中的布莱恩,尖叫着冲过来,“他怎么样了?”

“他中了闪电。”我干巴巴地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在相处中,我能感受到这姑娘对布莱恩的爱意。很抱歉,作为朋友,没能帮到她守护好她心爱的人。

布莱恩背部一片焦黑,初见时那种天神般的光芒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奄奄一息,犹如刚从劳工营逃出来一般。

“大巫医!你帮我带他去见大巫医,跟着我!”库琳娜一反之前的温柔,拽着我就往大巫医那里飞。

大巫医是斯塔诺夫曼雁部落年岁最长的人。他目光和善却精明,一脸皱纹,看起来好像千年的树妖,颇有些吓人。但据库琳娜介绍,他实际上没那么老,但具体有多老谁也不知道。

“一般来说,被闪电击中还没死的人很少,除非有人能及时救下他。”大巫医神色了然,“你已经给他喂过药了吗?”

虽然不明白大巫医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喂的什么药?”大巫医定定地看着我,“你得告诉我喂了什么,我才知道接下来怎么救他。”

我只好将那种缓解神经痛的药给大巫医看,“喂的这种,是急救药,缓解神经疼痛的。”

“果然如此。”大巫医正要说什么,身后又来了几个长老探望布莱恩。大巫医不再理我,亲手往布莱恩背部涂抹了一种黏稠的无色膏药,念了几句咒语后,布莱恩就渐渐苏醒过来了。

医术真高明,我有些惊讶。

“想学吗?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他朝我笑了笑,转身离开,“布莱恩一时半会儿不能飞了。你们讨论一下他该怎么办吧。”

可能因为我是救起布莱恩的人,现在又抱着他,竟没人质疑我为什么会留下来。

听他们谈话的意思,迁徙途中,无法跟上队伍、不能飞的人就会被放弃。库琳娜愿意承担照顾布莱恩的工作,可是她是祭舞主舞,不能抽身。勉强带着布莱恩,最终没到目的地也还是要放弃。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现在放弃。

我听得两眼一黑。照这么说的话,只要被闪电打中,就不需要再救了?我回想起方才布莱恩落下去的情景,确实也没有人救他。大概正如大巫医所说,被闪电击中的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希望。既然希望渺茫,就自然没人费力去救。可是,连已经被救起来的人,也要放弃吗?

但我也无从指责。阿克罗伊得斯有他们的行事准则,我不能用人类的评判标准去判断要求他们。

我想了想,自告奋勇道:“我送他过去!我可以照顾他。”

“你是?”长老们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没见过你。你不是我们部落的人吧?”

“他是救布萊恩的人,布莱恩也救过他。”库琳娜主动替我介绍,“拉布卡莱蒙艾鹏部落的商人。”

“商人?”长老们的神色有些异样,沉默了片刻,但并没说什么难为我的话,“这倒是天注定的。你若是能送他到我们的山那里去,我们部落的灵石,你可以拿三块。”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会将他带到山那里去的,不过灵石就不必了。”

一直抱着布莱恩飞行,显然不现实。且不说他很重,负重飞行,速度会慢,跟不上队伍,时间久了,我也撑不住。再说,男女有别,带着他,进食、休息也不方便。

但我有外骨骼飞行装置,我想,它足够撑得起一个成年男性阿克罗伊得斯的重量。它陪伴了我这么久,既然我现在不恐高了,也是时候将它给到一个更需要的人手中。

我想,父亲如果知道,应该也不会介意的。

4.向死而生

五天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可是目之所及,我并没看到山。反倒看见一大群阿克罗伊得斯,在海面上盘旋着、飞舞着,如同跳一支回旋舞。他们大部分年岁都很老,身上绘有不同的装饰,肤色也略有不同,显然来自不同的部落。

不远处停泊着几艘很大的飞艇,似乎装载着重物。几个达帕斯正在飞艇上搬运着山岩。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发愣,“布莱恩,你说的山在哪里?”

可回头一看,布莱恩并不在我身后。他已经飞去和其他部落的朋友打招呼了。

这些天,虽然他的背部仍然没有恢复知觉,使不上力。但他已经学会了操纵外骨骼飞行装置,掌握了技巧后,飞起来比谁都快。有时候,连库琳娜也追不上他。

“明天,你就能看到我们的山了。”大巫医悄然飞到了我的身边,“今年,我这老头子也要去了。如果你早来一年,或许我能把手艺传给你。”

“我太笨了,可能学不会。”又见到大巫医,我不禁想起初见他时,他没说完的话,“大巫医,你之前说我像谁?”

“像我一个朋友。”大巫医笑笑,“但你肯定不是他。他已经走了五十多年了。再回来的话,也该有我这把年纪了。”

“哦。那哪里像呢?”我自忖,应该没那么倒霉,刚好柯里昂为我选的这副身体,母本就是大巫医的朋友吧?但时间也对不上。

“都用着外骨骼飞行装置,都戴着拍摄记录仪吧。”大巫医向我眨眨眼睛,低声说,“我听布莱恩说过你的事。但我没有告诉他,你戴着拍摄记录仪。”

“我只是……”我讷讷地想解释,但也不知道解释什么。我的拍摄记录仪被我用彩带装饰着,一眼看去,也不会想到是高科技设备。

“没关系的。”大巫医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必再说了,“谢谢你救了布莱恩。他是我兄弟的孙子。”

我和他,就这么默默地并排停在空中,看着眼前互相交谈、问好,劫后余生的这群阿克罗伊得斯。

活着真好,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快乐。

至于我,任务完成了,朋友也帮了,我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热海,我想,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想起了曾经答应库琳娜的事,还差一首歌。对,再唱一首歌,我作为阿克罗伊得斯的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就在此刻,大巫医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之前说你是商人,那你知道,用一块我这么大的灵石,可以换来多少山岩吗?”

“你这么大?”

“对,体型像我这么大的灵石。”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老实回答:“我没见过这么大的灵石。不过,如果真有这么大,足够换三分之一座斯卡布罗山那么多的山岩了。”

“很好。”大巫医满意地点点头,“我们会给你三块那么大的灵石。拉布卡莱蒙艾鹏部落的商人,你能带给我们一座斯卡布罗山那样的高山吗?”

“可以吧。”我有些拿不准大巫医的用意,“可是……”

我再想问山的问题,大巫医只是让我明天自己看。

“明天你就懂了。别忘了你的承诺就好。”

次日清晨,我被一阵激烈的鼓声震醒。

熹微的晨光中,目之所及,皆是一个个抱着山岩的老年阿克罗伊得斯。他们身上绘着五颜六色的纹饰,在深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庄严肃穆。

我飞起来数了一下,老年阿克罗伊得斯的队伍,从上到下,足有数十层。同层的阿克罗伊得斯,翅膀连着翅膀,由小到大,呈圆环状排列。每层相隔两三米的距离。我粗略算了下,这足有几千人!整体看来,这个阵列,像一个立体的倒锥形。

昨天见过的几个达帕斯正在从下至上,向阵列里抱着山岩的阿克罗伊得斯分发药水。

“安吉莉卡!”正当我为眼前的景象震撼时,我听到了大巫医的呼声。定神一看,他也抱着土石,安静地悬停在阵列里自己的位置上。我飞过去时,他刚喝下属于自己的那份药水。

“您这是要做什么?”

“祭海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大巫医神色坦然,示意我取下他身上的医疗包,“来不及教你,这个就给你了。”

“可是……”

“谢礼,你收着就好。”大巫医对我眨眨眼睛,“你真的很像我的那个朋友。”

号角声响起,有人发出警告,提醒我远离阵列。布莱恩飞过来,拉开了我,“他们待会儿就要落下去了。你停在这里,会影响其他人的。”

“什么落下去?他们是要跳海啊!”我想再朝大巫医飞,可是被布莱恩死死地抱住了。挣扎中,我注意到了不远处,有一群年轻一些的阿克罗伊得斯,他们周身绘着另一种花纹,排列着繁复的队形,在乐声的伴奏下,跳着舞蹈。

跳舞的人中,有个女性阿克罗伊得斯颇为出众,显然是主舞的角色。跳跃中的舞者脸上蒙着面纱,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却觉得很亲切,似乎她在我身边待过。

“那不会是库琳娜吧?”我迟疑着问布莱恩,“她想做什么?”

舞者旋转于队列中央,每次展翅、收翅、旋转、停顿,都恰与乐声相谐。人曲一致,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只是她身上的花纹,与其他舞者不同,却与那些老年人一模一样。令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忽然想起库琳娜曾经对我说过的话,祭舞,最后的舞蹈。是了,我真傻,现在才明白库琳娜话中的含义。

跳舞的女子就是她,库琳娜。

这是她最后的一场舞蹈。

她就要随着那些老年阿克罗伊得斯祭海。

我有些激动,转身想往库琳娜的方向飞,但布莱恩还是死死不松手。

“你放开我!”

“我不放。”布莱恩冷静地用爪子紧紧抓住我,“不要打扰仪式。这也是他们的梦想。论难过,我比你要更难过。”

“祭海就得自杀吗?那可是大巫医和库琳娜!”

但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怎么挣扎,布莱恩都不放手。

随着乐声的变幻,我注意到,年轻的阿克罗伊得斯舞者已经飞过来了。他们来到倒锥形祭海阵列的上空,开始跳起另一支舞蹈。

我看着人群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库琳娜。她翩若惊鸿、优雅动人的舞姿,在海水与天空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刹那间,我有些明白了她执着于做主舞的原因。真美啊!離得越近,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美。若是谁在年轻时见过,我想,定然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库琳娜像天女一样,面色沉静地在热海上方祝祷。一群舞者簇拥着她,在她的身边回旋着、跳着繁复的舞步。真美。

“你舍得吗?”我看着不远处的库琳娜,问布莱恩。

“舍不得,也得舍得。”布莱恩语气有些苦涩,“这是她的梦想。我本不想来的,但她非要我来看她这最后一场舞。”

伴着乐声,祝祷完的库琳娜脱离开舞者的阵营,从最上方,缓缓旋转着落入大巫医那倒锥形的阵列中。

“库琳娜!”我朝着她大喊,可她似乎并没听到我的呼唤,依然循着预定的舞步,在空中跳跃着、旋转着。旁若无人,仿佛她此刻不是去赴死,而是回家。

忽然之间,我记起我对她的承诺。我镇静下来,缓缓唱起了那首我对她唯一唱过的歌:

我去投靠耶和华。你们怎么对我说:你应如鸟向山飞。

看哪,恶人弯起弓,箭已在弦上,(他)暗地里要射那内心正直的人。

根基若被毁坏,好人还能做什么呢?

……

布莱恩渐渐加入了我的歌声。他的嗓音里带着悲伤,听得出在他哽咽的歌声中,满怀着的是深情。这本不是一首情歌,可我听出了他对心爱姑娘的眷恋。这也不是一首赞歌,可我听出了他对长辈们的感谢与敬佩。

阿克罗伊得斯的身体构造使得他并不会流泪。但此刻,我能感受到泪水就在我们的心头流淌。悲伤满溢而出,环绕在我和布莱恩的身旁。越来越多的阿克罗伊得斯听到我们的歌声,开始随着我们唱起来。这不是仪式的一部分,可是没人过来劝阻我们。我想,他们虽然听不懂歌词,但应该能听得懂这歌声里蕴含的感情吧!

悠扬的歌声在空中飘荡,随着风吹到我们心中人的身旁。我注意到,祭海阵列中有些阿克罗伊得斯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们开始回头张望自己的族人。可是阵列最中央的库琳娜依然如故,优雅地跳着那支祭海之舞。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我的歌声。但我看到,她落入热海的最后一刹那,脸上仍然带着幸福的笑意。这就足够了,她实现了她的梦想,我也实现了我对她的承诺。

主舞入水,祭舞完成。

乐声随之停下。紧接着,鼓声又再次响起。很快,最底一层的阿克罗伊得斯向下俯冲了。然后是倒数第二层,第三层……直到最上一层。

几千个阿克罗伊得斯,翅膀连着翅膀,肩并着肩,像冲锋的战士一样,朝着脚下这无尽的、沸腾的热海扎下,头也不回。尸体垒着石块,石块垒着尸体,逐渐凝成了一座山。

我终于明白传说的真正含义了。那些关于西壬星的传说都是真的,只不过是用美丽的辞藻修饰过。西壬星上的这一座座高山,应该都是这么来的吧。他们原本是一个个活的生命,只是后来,变成了一座座活的山。

一座座由无数阿克罗伊得斯尸骨堆砌而成的山。

一座座为了取得生存之地而死去的山。

一座座因着与自然抗争消失和出现的山。

山的形成,只花了一天。

我停在这座新造好的山上,看着脚下那群阿克罗伊得斯的尸体在海水的腐蚀下,逐渐骨化。布莱恩告诉我,在两周内,靠近海水的尸骨会化为美丽的灵石。但最终,在热海海水的冲刷下,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会与那一块块怀抱着的山岩结合,逐渐化为坚固的、热海也无法轻易腐蚀的高山。

“现在你懂了吧?”布莱恩看向我,“我们没法一直飞行,需要土地来落脚。既然没有土地,也就只能这么造。”

“懂是懂了,可是……”我依然无法从方才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每年雷神之暴,都需要重新造山吗?”

布莱恩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大巫医一样答复我,“没关系的。”

好一会儿,他又说:“所以大巫医想问你,能不能用灵石换回高山。我们这些年,一直在做这种事,但我们毕竟不懂经商,付出很多,收获却少。你既然懂,介意帮我们吗?我们随时愿意变成灵石。”

“可是,就算你变成了山。那座山,不一定是你住啊。而且我已经看到很多年轻人买了飞艇了。你们就住在飞艇上,不好吗?”

“飞艇也需要高山停泊啊。”布莱恩苦笑了下,“就算变成山,不是我住,也会是其他同胞住。我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你愿意帮我们吗?”

“好。”

我点点头,接过布莱恩递来的灵石,转身飞向天空。飞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

我将前往岩星,为他们带回一座山。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需要几年,我才能将它带回。但那又何妨呢?我想,我只要朝着它飞,总能找到并将它带回的。

实在不行的话,我看着我这身阿克罗伊得斯的皮囊——

若无山,便造山吧。

【责任编辑:邓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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