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
大雨滂沱,夜已经深了。
这是一个垃圾场,过去是,现在是,在不久的、可以预见的将来,它仍旧是一个垃圾场——堆积成山的废弃物,刺鼻有毒的气体,颜色艳丽的液体,以及衣衫褴褛的人类。所有这些事物,构成了一幅阴暗的、在风雨中摇曳的画,然而这幅画被大雨打散了,搅浑了。雨水不要命地冲向地面,汇聚成流,带起一道道黑色的水流,在晦暗的大地上绘出一幅毫无意境的水墨,只在偶尔亮起的闪电下闪着晶莹的光芒。
一个身影闯进了画中,行色匆匆。他(她或者是它)裹着一身黑色的雨衣,又带着些许色彩,似乎是某种不入流的涂鸦,脚上踩着一双粉红色的雨鞋。粉色与这个世界的氛围格格不入,但他没有选择余地,他要保护好自己,在某些情况下,他可以不择手段。
他必须得先避过这场雨。
他戴着雨衣帽的头四处张望,时不时踩进黑乎乎的水洼里,让那双粉红色的雨鞋染上怪异的颜色。湖绿,他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光亮,那是一座低矮的房子,饱经沧桑,面容憔悴,只有一点点的光从它的窗户溢出。他不禁加快了脚步,赶到屋檐下。
锈迹斑斑的门关着,门边的一块金属牌依稀可见几个字:
机器人权益协会① 编号:34910121
Robots Rights Association NO.34910121
机器人权益协会(RRA),这是一个为机器人权益而奋斗的人类组织,起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可以说是那时的PETR②,但又有些不同。像这种被称为机器人救助站点的小房子,在战后如雨后春笋般遍布世界各地,数量惊人,但RRA的努力不仅于此——尽管他们的大部分站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流浪者遮风避雨的场所。
他面前的这栋破败不堪的房子显然是其中之一,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人。因此,他在迟疑是否直接推门而入。
“嗒嗒”的声音很小很小,但似乎是在催促他进去。
一道闪电亮起,又刹那间消逝,照亮了所有。随之而来的是天公怒雷,“轰隆隆”的声音让他害怕。
他可不想留在外面引雷渡劫。
门发出长长的拖音,他走了进去。只见房内“脏乱差”三达标,如果不是因为那块贴在屋外的金属牌坚定不移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这里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人当作小型废品收购站。屋内没有灯,光亮来源于一个火堆,不知在燃烧什么东西,给火堆周围的五六个人带来温度,以及一些令人作呕的气味。
在听到开门声后,这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其中几个人的目光在他那双粉红色的雨鞋上停留了几秒,露出羡慕的表情。
面色呆滞,衣衫褴褛。他们是一群标准的流浪者或者拾荒者。
他径自走到一个角落,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远离人群和火堆,靠近门口。他似乎感受到了火焰的温度,令人向往,但他强行按捺住对温暖的渴望,缓缓坐下,把头埋在膝盖里,与屋内杂乱不堪的环境融为一体。雨打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用火药制成的一种玩具。
这声音没有尽头,他渐渐着迷。一阵冷风吹进来,橘黄色的火焰跳动。人们皱了皱眉,他毫无反应。
“那个……那个谁,关下门。”其中一个人对他喊道,声音不大,却很明显地透出了烦躁。
他微微抬头,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把门关上,但是一声惊呼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他妈的是个机器人!”人群中有人大喊,带起一阵愤怒惊恐的浪潮,向他涌来。
他的手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微弱的火光下——上面没有皮肤,在如同血一般的锈迹下,只有一些算不上精密但却十分耐用的机械构造,甚至可以看见里面不堪一击的线路,透过它们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风雨。他只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机器人,一堆废铁而已。
即便是这样,人们的目光也如同被凸透镜聚焦了一样刺在他身上。
他的思维里闪过一丝火花,他想起一句战后名言:十个流浪者,八九拜机器人所赐。但那战争的遗害,却足以让人类把面对支离破碎的世界而产生的愤怒转移到一个便于发泄的目标上,以取代自我反省。
同样,作为受到伤害的一方,他可以明白人类为什么愤怒。但这不是他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机器人从数据库里找到这样一句话,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落霞缤纷的傍晚,他听有人对他这样说过。或许那个人是RRA成员,或许是个罕见且难以理解的和平主义者,又或许和他一样,什么都不是,只是在为自己开脱,为他开脱。
这不是我的错。
悲哀涌入他的思维,占据了他整个人工神经网络,他想说话,但那永远处于“待维修”状态的扬声器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平整诡异的“脸”—— 一块黑色的合金板,挤满了帽下的空间,上面有着扭曲的线条,竖作鼻,横为唇,构成了毫无立体感可言的五官。
他的视觉感官系统告诉他,那些可怜的流浪汉冲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进行致命的亲密接触。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靠近。
他的子系统认为他正处于或即将处于危险之中,便替他把手收回,快速地扫描了屋内,将各类信息汇入他的思维里。机器人的基本逻辑告诉他,不能伤害人类。但凌驾于这条所谓的“机器人准则”之上的核心指令卻告诉他,不择手段保全己身。他没有选择,当执行核心指令时,子系统将会接管控制权。
他不想伤害人类,但他别无选择。
人们涌了上来,他在思维里的挣扎赢来了对方的唾液和辱骂,他们对他拳打脚踢、污言秽语。他没有躲,没有动,直到人们把他打倒在地,他也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击。
机器人关闭了自己。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感受不到时间。
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有接入控制中枢,左腿成了右手的难兄难弟,它们都逍遥于他的思维之外。在失去了左腿右臂之后,他连起身都变得困难。
雨已经停了,阳光刺破了所有,照在他的身上。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发现自己仍在屋内,身上挂着朵朵由人类体液组成的花,模样狼狈。习惯性地低下头后,他看到地上有几个红色的小圆点,分布不均。目光沿着红点的走向,子系统开始帮助他分析小红点的成分。
血。是血!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一片血泊……
血泊里躺着几个人,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他们面露死去时的痛苦,眼球突出,脸色发青,脖子上深深的淤青揭露了他们的死因。每个人的胸腹部都有一个小洞,血肉模糊,其中一个人身上还插著一根空心钢管。
他杀人了!他居然杀人了!
机器人陷入了无限的愧疚、愤怒、害怕……情感交织,唯一能够给予他些许安慰的是,还有一个人可能活着——这儿只有五具尸体。他佝偻着身体,任凭雨衣滑下带走污秽,却带不走他手上不存在又显而易见的血腥。阳光在他铁灰的破烂身躯上描出一道金边,让他背后的编号变得十分明显。
A–001.02.
贝塔
贝塔的思维里一片混乱,他慢慢地把自己拖向外面。
一个垃圾场,最适合像他这样不上不下的机器人。
雨过天晴,贝塔的粉红色雨鞋踩在垃圾构成的地面上,深深地陷了进去,渗出黑褐色的水。他迈着奇特的步伐,艰难地在垃圾场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浑浑噩噩。左腿于他而言,只是一大块无用的长条状金属,他只能带着它走。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生出了疲惫之感。这就是人工神经网络的不足,他和人类一样,需要睡眠。
在翻过一座垃圾山后,贝塔小心翼翼地躺下,理顺思维,他的视觉感官系统让处理好的信息脉冲告诉他,天很蓝,云很白。他缓缓沉入梦境,在梦中,他没有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有东西摔在他身上。
贝塔惊醒,瞬间直起了上身。此时,日落西山,天边留着半个太阳和一片彩霞,好不壮丽。他看见一个小人儿坐在他的腿上,背对着夕阳。贝塔没有眼睛,此刻却紧紧地盯着对方,而对方也似乎在做同样的事,用她的眼睛。
一个可爱的人类小女孩。也许是流浪者的孩子。
贝塔看着她的脸,只听见她不开心地说道:“你怎么那么难看?”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脸,俊美刚毅,但那一切都被一群人给卸了下来,作为远远不够的补偿,他们还给他一个合金板,贴心地赠送了几笔涂鸦。
贝塔没有说话,伸出左手,在地上画出了几个线条笔直的字。
你是谁。你家人呢。
小女孩撑着头,好奇地看着贝塔破烂的手在地上来回走动,忍不住大叫:“你居然会写字!”她凑了过了,仔细地看了看贝塔的字。贝塔有些意外,她居然认得字。
“我……我找不到我爸爸了。”小女孩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爸爸说过,不能把名字随便告诉不认识的坏人。”
贝塔转了转头,没有进一步表示什么。
小女孩眨了眨闪亮的眼睛,对他认真说道:“不过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我叫程子,很多人都叫我橙子。”贝塔点了点头,似乎是理解了,他随即在地上又写下几个字。
程子?橙子?城子?呈子?
程子有些不大高兴,嘟着嘴嘟囔:“明明就是程子嘛,你怎么那么笨……”
贝塔摇了摇头,左手不停。
我不笨。
程子看完后起身,问贝塔:“你叫什么名字?”
贝塔。他写出了答案。
程子掰着手指头,抬着头,对贝塔笑着说道:“高个子哑巴贝塔,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贝塔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们一起去找他。
“好啊!好啊!”程子脏兮兮的脸上流淌出欢悦,“一起去找爸爸!”
贝塔艰难地站起,伸出左手,示意程子坐上去。程子刚刚坐稳,他就猛地施力,引得小女孩一阵尖叫。程子抱着他的头,双脚在他的胸口晃来晃去。他们一起走下了垃圾山。
他的思维中出现了一种全新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看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程子有些不满地看着他的脸,“让我来帮你笑一笑吧。”她用湿湿的衣袖费力地擦掉那些不合格的涂鸦,从口袋里挑出红色的蜡笔,在贝塔的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贝塔莫名地感到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天已经变得昏暗。在远方,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用一根长条状物体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来。
“贝塔贝塔,你知道他是谁吗?”程子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轻声说道,“你觉得他知不知道我爸爸在哪儿?”
贝塔向那个人走去,既想帮忙,又想询问。
人影逐渐清晰,运动得越来越慢。贝塔已经可以看清他的脸了,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贝塔的思维里一片空白——是人!是那个人!那个还活着的人!
他看见了男人眼中的愤怒,它几乎要把贝塔刺穿。程子疑惑地看着男人的表情,向贝塔问道:“他怎么了?你——”
程子的话还没有说完,贝塔已经迅速转身,下蹲,把她紧紧地护在身下。因为,男人举起了手中的物体,向贝塔扔来。那个充当男人拐杖的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变形的抛物线,重重地落在贝塔的背上,插了进去。
男人见状,大笑不止,几乎都要跳了起来,飞快地向贝塔走去。男人的手紧紧握着,颤抖着。
贝塔低下头,一根钢管贯穿了他的身体,不偏不倚,正好通过缝隙插入了程子的胸口,那里一片殷红。他看着程子苍白的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睛,她的手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他无法相信,程子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成了人类所谓的遗言!
心脏!
贝塔的思维里充满了愤怒与悲哀。他用一只腿缓缓起身,程子的脑袋在他的胸前晃来晃去。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用左手拉过已经瘫痪的右手,让右手抱着程子,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上。然后,他的左手以常人难以理解的角度向后,“啪”的一声,他已经把自己的左腿拆下,举起,粉红色的雨鞋挂在上面。
诡异。
男人从不远处看着这一切,身体哆嗦,后退几步,他看清了贝塔胸口挂着的那个小女孩,他甚至能够看见,那根贯穿了两个人身体的空心钢管,正像一个劣质水龙头一样,向下滴着红色的血。
他见过她!
男人心中震惊,但不说二话,转身就跑。在他身后,贝塔举着一条左腿,右腿弯曲,猛地用力,一跃而下,沉重平稳地落在地面,右腿微微陷入地面。
随后在他身后,是一条模糊的血线……
难得一见的皎洁月光下,一个机器人顶着一个大笑脸,身上带着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条腿,疯狂地捶打面前的一具尸体,粉红色的雨鞋上挂着无法洗去的血色。
小女孩的脸微微发白,似乎还活着,只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这篇小说故事其实特别简单,甚至可以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完。但是不得不说,小作者把氛围感拿捏得很到位,短短数千字,展现给我们一个衰败、肮脏和痛苦的末世缩影。就好像它的标题,一语双关,既指的是这个故事的发生地,也暗含了彼时的整个世界未尝不像一个大垃圾场?在这里,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人类,都苦苦挣扎以求生存,而两者的冤冤相报更是充满了悲凉。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的画面感也不错,尤其是略显猎奇的结尾,带来了扑面而来的怪诞恐怖之感,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小作者在遣词造句上依然有不足,部分无意义的细节颇有赘述冗杂之感,希望以后不断提高哦。
①机器人权益协会:作者虚构的一个组织。
②PETR:善待机器人组织(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Robo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