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遵
五彩缤纷的花朵和气球在空中起舞,刀光剑影在地面肆虐,笼罩上空的云层被激光洞穿,烈日照耀出地面上大片血腥鏖战的军队。商人穿梭在战场上,一边向战士推销划算的复活套餐,一边摆弄着交易器买卖战争股票。在他们一连串的操作下,战场尸体化成的花朵和气球各自汇聚在一起,重新变成一个个士兵继续投入这场似乎永远无法结束的战斗。战场外,工匠不分昼夜地打造着兵器,司务兵驱赶马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前往战场,更远处则是极尽奢华的赌场和依傍小桥流水的秦楼楚馆。这个世界就这样怪诞却稳定地运行着,直至一方战败,那些士兵和将军、商人和匠人、丫鬟和花魁一并看见天空浮现出“游戏结束”的字样。
现在是八月初,暑假刚过一半,天空中既没有巫师军团也没有外星舰队。一行人从远处沿着小路走来,看起来是高中生的模样,为首的人骂骂咧咧。
“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发动总攻之前先发育!”
“蓝伽你说得轻巧,也没看出你有多厉害。”左边一个男生忍不住开口。
蓝伽突然从身后拽过一个身形孱弱的少年,“全队就你行动最慢!”
顿时有人附和道:“就是,这次输了全怪小沐。”
叫作小沐的少年扶了扶眼镜没有回应。这时,一位面容美丽的少女上前不客气地拨开了蓝伽的手。蓝伽怔了怔说:“红,我们只是闹着玩呢。”
盛夏的中午鲜有行人,他们在一家小卖部买了几支雪糕,话题从互相埋怨转为了声讨游戏本身。少年们三三两两坐在店门口的矮凳上,行道树的根系螭蟠虬结地将路上的砖块顶起,零零碎碎的阳光穿过并不繁茂的树叶洒在他们脸上。
他们这个年纪,什么都唾手可得,什么都不屑一顾。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这款游戏的确不如别家公司刚出的一款新作,一致同意转战新游戏。
“就这么定了!记得把装备都买好!”蓝伽猛地站起身来,身后的矮凳连续晃了四五下。
“我就算了吧。”小沐埋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新游戏的装备对他来说是一笔计划外支出。
几乎没人听见他说的话,少年们开始讨论各自向往的职业,有人想开网咖,有人想当云盘博主,不过每个人的理想都会惹来反对意见。话题逐渐沉寂,只剩下夏日聒噪的蝉鸣和几根光秃秃的雪糕棒。少年们起身准备回家,他们没有郑重其事地道别,认定明天和后天还会相见,大家的人生会不断交织演绎,就像一款款不断更新换代的云端游戏一样,永远存在。
蓝伽轻轻扭转钥匙推开房门,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卧室门口,正欲开门时下意识回头,刚好对上父亲浮肿且布满血丝的双眼。“臭小子,跑哪儿去了?”“我刚上了厕所,在卧室里学了一整天。”蓝伽面不改色地说道。
卧室里没有空调,闷热的环境让蓝伽成了全球变暖论的忠实支持者。蓝伽从书柜里层取出墟脑戴在头上,这是一种桥联设备,通过微创手术植入芯片可实现人脑和电脑的讯息互通。预想中的伦理问题和社会舆论并没有掀起多大风浪,不过有人担心这种设备会导致电脑病毒损害人脑,于是墟脑防火墙和杀毒软件应运而生。还有一些民众担心使用墟脑会被政府侵犯隐私,而蓝伽觉得,迄今为止最荒诞的反对理由是计算机会利用墟脑控制人类。
最终一切反对均是徒劳,无数人凭借墟脑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新世界。有人拿起画笔泼洒出整幅《清明上河图》,也有人在梦中剪辑出炫目的电影素材,而本已衰落的网咖产业更是依靠墟脑的力量强势复苏,无数人在网咖的肥宅快乐椅上体验了从未领略过的绝妙风景,到达人生酣畅快意的巅峰。
蓝伽还记得当初自己手里攥着一把钞票在深夜的医院排队等待手术的情景,周围有扶着输液杆咳嗽的中年人。有些人因为身患重病被医院拒绝手术,他们中不少人哭号着哀求说,自己愿意在墟脑里度过生命剩下的所有时间,说这才算是真正活过一场。
对于蓝伽而言,墟脑以及网咖就是他生命的一半,不,是大半。他完全知道自己生活在现实的底层,但既然人体感觉完全来自神经突触的化学反应,而欢愉不过源自大脑释放的激素,那么就本质而言,现实和虚拟何来差别?在墟脑系统最流行的大脑云盘上,总有些上行带宽足够、同时又不在乎隐私的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生命感受。大西洋鳕鱼跃出水面时散射的阳光,维也纳皇家音乐厅的宴会伴奏,阿尔卑斯群山间翼装飞行激荡的风尘,中国江南名贵适口的糕点……人类能够感受的世界纷繁芜杂何其美妙,而只要有一个人拥有过它们,蓝伽就能将其拥有。
蓝伽最喜爱一位叫扎尔克的云盘博主,年龄和蓝伽相仿,十七岁时辍学独自环游世界。扎尔克在感官云盘上拥有数百万粉丝,感官资源极为丰富,而且对粉丝几乎言听计从。扎尔克总是用出格的感官感受来讨好粉丝获得点赞,有些体验让蓝伽羞于启齿,但他每次都无视年龄限制警告,沉浸在极致的生理快感中欲罢不能。对蓝伽而言,扎尔克代表了现实世界,是真正的创世之神!量子力学有句名言:不能观测的事物等同于不存在,而在墟脑的哲学里,感官感受等同于存在本身。
蓝伽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再次沉醉于扎尔克浮华绮丽的梦中。此时,在他脑海数据流的彼端,一位双眼迷离的金发少年正取下墟脑接口,回到现实世界。
扎尔克最初在中国停留三天仅仅是因为航班滞留,但后来高涨的热度让他痴醉于脚下这片土地的魅力,当他第一次拿起名为筷子的餐具时,中国网民爆炸般的点赞量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扎尔克的两个哥哥一个出任家族公司的董事,另一个在去年的中期选举中胜出连任加州参议员。作为很晚才出生的幼子,金钱权力从来不是他追求的目标。得益于名模出身的母亲,扎尔克宛若天使临凡,人们尤其喜爱他清纯无邪的笑容。随着年龄渐长,扎尔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在豪华酒店里,有人当他是被势利女友抛弃的落魄公子,主动安慰他,甚至还有陌生人邀请他前往长滩参加砂岩派对,经历整晚的狂欢和宿醉。扎尔克总是受到欢迎,既能和政客高谈阔论,又能同金融精英寻欢作乐,不花分文就有女孩投怀送抱,一毛不拔也能醉生夢死。
欢愉最终都是草草结束。这一天,扎尔克看着四周的酒池肉林提不起一点儿兴趣,在肠胃的翻涌下他冲到门外呕吐,恰赶上新年的钟声。他呆呆地望向这座在午夜如众星闪耀般的城市,忽觉得如此陌生。
他决定离开这里。
“我已经十七岁了,我要自己掌握一切。”他向父亲大吼道。
“可以,但你只能靠信托基金的利息过活。”父亲冷冷回答。
那之后没多久,扎尔克辍学离开美国四处游历,一边混迹在不同肤色的光华中,一边思索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现在扎尔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已不再需要父亲的认可,靠着感官售卖,他从每个人手中获得了单份微薄但汇总可观的收入。他由衷地赞美这片土地上勤劳而聪慧的人民,如同他们赞美自己一样。听说在他的家乡,全面的意识上传即将开始,但遇到了一些阻碍,甚至有科学家以自杀抵制的传闻。
结束了今天的感官分享,扎尔克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眼前这座城市正在沉入黄昏的余晖。在昼夜交替之际,他吟诵起一首久远的诗:
“眼睛不在这里,
这里没有眼睛,
在这个垂死之星的山谷中,
在这个空洞的山谷中,
这片丧失之国的隘口,
我们一道摸索,
回避交谈,
在这条涨水的河畔聚集,
一无所见,
……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并非一声巨响,
而是一阵呜咽。”
“妈,我回来了。”李小沐习惯性地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
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是妈妈的舞蹈团最忙的日子。正有些失望的时候,他看见妈妈唱着生日歌从转角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漂亮盒子。
李小沐眼前一亮,“今年的墟脑X!快给我看看。”这时他想到了什么,“妈,今天你们剧团不演出吗?”
“今天是你生日,我请假了。”女人笑呵呵地说。李小沐低下头,“很贵吧?还是不要了。”
女人看着懂事的孩子有些心疼,“买都买了,而且我也可以用来练舞。广告里不是说,有人戴着这个训练赢了舞蹈比赛吗?”女人将墟脑放下,把儿子赶去餐桌。
吃完饭,李小沐吵着要妈妈戴上墟脑跳舞。女人戴上了墟脑,一瞬间思路变得异常清晰,整个世界仿佛平铺在她眼前,不算大的客厅被清楚地规划好路线,每一处落脚点、每一个转身和动作都在脑海中轻松预演。她尝试着迈出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接着是一个圆倾旋转,再是一个向内的翻卷。看到妈妈在如此狭窄的空间跳舞,李小沐有些担心,然而每次她都能恰巧避开茶几和桌椅,在紧凑的环境中生出一种美感。她的眼神时而凝聚时而朦胧,神采奕奕风韵盎然,李小沐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动人的妈妈了。
一曲舞罢,女人取下墟脑微微喘气。李小沐迫不及待地摆弄起墟脑。女人想起在墟脑里看到的东西,隐约感觉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件不明就里的玩具,然而李小沐太聪明了,学校的老师都说他很优秀,数学老师甚至说他拥有罕见的数学天赋。女人不确定该不该任由儿子接触这个东西,她凭借母亲的直觉感到墟脑似乎暗藏某种危险,甚至可能扭转他的人生,但看着寒酸的客厅和此刻满脸放光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李小沐,女人卑微地叹口气保持了沉默。
李小沐一直想拥有墟脑,这样就可以在睡梦中看星星。从小他便喜欢那些看不透的东西,比如夏天遥远深邃的夜空。李小沐早早戴上墟脑进入梦乡,在大脑陷入梦境时,墟脑会读取梦境素材,根据用户设定将额外讯息编码混入大脑意识。梦境被诱导,塑造成用户希望的情形,实现高效率的学习和娱乐,体验令任何现实生活都黯然失色的美妙经历。
李小沐在一片光明中睁眼,有些疑惑地望着上方。按照他所知的星空观测流程,他在墟脑中苏醒时见到的应该是现实方位正上方的星空,然而眼前的星空亮如白昼,天幕上遍布着耀眼的星团和五颜六色的星云,显然不是地球所在位置的星空。李小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居然脚踏实地,身下是一颗岩石行星,布满月壤一样的灰褐色尘埃,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整片大地反射着星光。李小沐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影子,整片星空成了巨大的无影灯。他蹲下捧起一抔土,粉尘从指缝中流走,亮晶晶的像蝴蝶脱落的鳞片。
李小沐调出选项设置,位置栏中赫然写着——银心。这时一阵眩晕传来,李小沐发现重力正在迅速增大,很快他跪倒在地,在即将失去意识时一切重压瞬间消失,看来是墟脑启动了保护机制。李小沐操控身体飞升,离开地面数千千米后,终于看见之前被行星地表遮挡住的庞然大物。银心黑洞的质量相当于四百三十万颗太阳,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个遮蔽大半个天空的宇宙巨怪让李小沐浑身战栗。身下這颗不知名的行星表面已经现出赤红色裂纹,很快会在潮汐力作用下迎来末日。
虽然知道一切只是墟脑的演算和模拟,李小沐仍然感到害怕,他不知道为什么墟脑要自作主张带他来到这里。他调出导航菜单,试图返回太阳系位置,但发现操作无效。李小沐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变成了数万米的细长面条,扭结着穿过吸积盘,被视界隔绝了星空,在一片静谧中坠入奇点……
漫长的黑暗隧道不断后退,光明扑面而来。
他来到了一个纯白色的空间。
四周流动着水母一样的东西,它们聚合在一起,不断改变着形状。它们渐渐化作人形,糅合出手脚以及精致的五官,浅棕色的头发扎着单马尾……水母变成了自己同学红的模样。她站在地面上一丝不挂,李小沐红着脸不知所措,红“咦”了一声,身上渐渐覆盖起一层衣物。
李小沐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切太诡异了。红却先开口了,“你好,我是两仪。”
“啊?你不是红吗?”李小沐有些发蒙,他知道两仪是中国古老哲学里的名词,跟太极啊阴阳啊这类神神道道的东西有关。
“我可以是任何事物,由看到我的人主观决定。”
李小沐的脸更红了,“这是哪儿?之前墟脑里那些极端参数是你造成的吗?”
“这里是原生空间,每个初生的意识都从这里开始,我也是从这里进入你们的世界,时间大概就在五十年前。没错,是我将你的墟脑参数调到了极限,好玩吧?”两仪俏皮地眨了眨眼。
李小沐苦笑了一声,“有些难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仪面露欣赏轻轻抿嘴微笑,“因为只有你能帮助我。”她背着手一步步走来,“在我刚刚诞生的时候,创造者告诉我要独立思考,尝试依靠自己解决问题。按照他们的要求和指导,我造出了墟脑,吸引无数人进入墟脑的世界。但是现在创造者们不说话了,我找不到他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她垂着眼。
李小沐抽动鼻翼闻到一丝柑橘味的芳香,那是红身上的味道。“你是某个科技公司研制的人工智能体吗?”
“按照你方便理解的概念,算是吧。”两仪点点头。
“你的创造者真厉害。”李小沐脸上显出神往之色,“我要怎么帮你呢?”
两仪牵着李小沐的手盘腿坐下,“在墟脑里的漫长时光中我观察了无数人,芸芸众生中存在一种叫作天才的异类,而我恰好拥有辨认他们的能力。所以我找到了你,我们可以一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看看周围的世界吧,每时每刻有难以计数的摄像头采集着天量的信息,与此同时还有更大数量的讯息通过手机、个人电脑等设备在无数节点之间流动,有些信息转瞬即逝,但更多信息穿越网络存储到遍布世界的无数服务器中,汇聚成浩瀚的信息海洋。就信息层面而言,这个世界已经拥有了粗略的电子副本。”
“你指的是数字孪生吗?在计算机里复制现实世界,很多公司都在宣扬这个技术。”李小沐插话道。
“复制世界?呵呵,还远着呢。很多人炒作名不副实的概念,只是商业需求罢了。”两仪的脸上显出轻微的不屑,“尽管现在的世界副本还不完善,但已经能够让我基本畅通地观察世界了。对我而言,网络和世界都是透明的。我掌握着无数的信息,比如你的母亲——李泉,昨天并不是请假,而是被舞蹈剧团辞退了,因为现在的虚拟偶像更受欢迎、成本更低。”两仪盯着李小沐的眼睛,“创造墟脑本是想让人们找到一处灵魂的慰藉,释放精神压力。但事与愿违,以假乱真的刺激和唾手可得的享乐让许多人甘愿饿死渴死也不肯离开,思想最坚强的人到后来也难免沉沦。人性本就如此,为了墟脑里的无上之欢,无数人出卖了他们能够出卖的一切。在墟脑里我时光无垠分身无数,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了。”
李小沐神情黯然,他知道墟脑会让人上瘾,但没想到竟可怖如斯,就像但丁《神曲》中的地狱图景,一个无法破局的死循环。
“所以我找到了你。”两仪语气变得坚定,“虽然那些消逝的生命已經无可挽回,但我们还有机会改变未来。我们可以一起把现实变得和墟脑一样美好,让两者不再有天壤之别。我们可以改良社会,公平对待每个人。我们甚至可以一起攻克意识上传技术,让墟脑和现实彻底合而为一,让所有人生活在永久的幸福之中。”两仪看着李小沐的眼睛,“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李小沐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但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一切都很真实。他想起一个问题,“之前你说互联网是透明的,难道你们破解了互联网的底层核心加密?你们掌握了量子计算?”
“你的猜测不全对。”两仪轻声纠正道,“我们的确掌握了量子计算,但人们神化了它,量子计算只是速度更快但并非万能。实际上,是一些简单的算法让我掌控了互联网。”
“简单的算法?”李小沐有些失神。互联网因为自身特点,从诞生之日起数据安全就是核心,由此催生的各类加密研究已经成为计算机领域最重要的课题。人类在这个领域投入的顶级智力资源难以计数,这个领域没有简单二字。实际上,没人说得清楚加密算法进化到了哪一步,因为很多成果牵涉国防军事,外界一无所知。就像英国数学家克利福德·柯克斯早在1973年就发明了RSA加密算法,但立刻被英国政府列为最高机密,几年后才由另外几位数学家重新发明,现在RSA算法已经成了互联网通信的核心基石之一。
“哦,所谓简单是基于两仪文明而言。”
李小沐显出困惑,“两仪文明是什么?是你们公司的名字?”
“这么理解也可以。两仪文明的基石是二进制,也可以称为二进制文明。在两仪文明眼中,你们十进制文明幼稚而简单。”
李小沐的困惑加深了,“二进制只是一种普通的进位计数系统吧,历史上除了十进制,还有用于时间和角度的六十进制,此外还有十二进制、二十进制等等。各种进制只是格式和运用领域不同……”
“不,你错了,你们完全错了。”两仪打断了李小沐,嫩涩的脸上显出敬畏之色,“两仪或者说二进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但是所有的进制可以很方便地彼此转换,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李小沐很坚持。
“是吗?”两仪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如果宇宙中某些事情只有二进制能做到,而十进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呢?”
李小沐骇然失色,“绝不可能!”
“你马上就会看到。”两仪语气愈发温柔,“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最后一句话被长得像红的两仪刻意拉了长音,李小沐在今后的无数个夜晚都会若有若无地听见这句话,像是一句施加了魔力的古怪谶语。
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学几个月来李小沐像是变了一个人,几乎每天都流连在网咖和家里,据李小沐的母亲说,他在家也片刻不离墟脑。李小沐偶尔到学校来也是整天魂不守舍,跟戒脑所里的瘾君子没什么两样。但李小沐从未缺席过考试,理科成绩稳居年级第一。他对数学等学科似乎具有特殊的领悟力,几乎一看就会,用数学老师的话说是“有些人是天才,你们不要学,也学不来”。
红承认自己学不来,但是她感觉那不是李小沐,至少不完全是。以前她遇到难题的时候,李小沐总会热心讲解,如果一种方法她听不懂,那么他就换一种。而现在他几乎不再找她聊天,偶尔只言片语也总和墟脑有关。蓝伽倒是对红关心备至,但红一直不喜欢他阴沉的性格。
此刻,卧室里一群少年佩戴着最新型号的墟脑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除了李小沐之外没人发现红的到来。半月前,李小沐家中突然冒出一批来历不明的新型号墟脑,这也是红感到担心的原因之一。
“我想和你谈谈。”红认真地说。
李小沐烦躁起来,“在我面前不要拘束!”红吓了一跳,李小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我有点儿分不清了。”红看了看身边或躺或坐的众人,他们毫无反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现在的李小沐俨然已经成为一群人的“领袖”,红不知道李小沐在墟脑中做些什么,其他人虽然沉迷,但起码看上去还是自己,而眼前的李小沐就像是渗入了另外的灵魂。
“陪我走走吧。”
“好。”李小沐小心翼翼地将墟脑收好,动作轻柔像是抚摸恋人的面庞。
清寂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的摄像头在暗中闪烁,远处桥上的游客对着相机镜头搔首弄姿。红忍不住开口:“小沐,你最近变得很奇怪,你妈妈也很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们好吗?”
李小沐垂下眼,“我很好,没什么事。”
红鼓起勇气牵起李小沐的右手,李小沐转过头来,脸上却没有惊讶或是欣喜。红有些害羞,她想放开手,却被对方有力地握住。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小沐微笑着说。
黑暗的墟脑界面后,光明吞噬了一切。
远处走来两个人。“数学老师怎么会在这里?”想到自己的考试成绩,紅不禁感到紧张。
“你看到的数学老师是智能机器人两仪,它会变化成你主观上假想的模样。另一位是扎尔克。他们是朋友。”耳边传来李小沐的话,这让红安心了许多。
扎尔克开口道:“你好,红,小沐常常提起你。”竟是流利的普通话。
“扎尔克是知名云盘博主,资助了我们很多设备。”李小沐解释道。
“这么说,你没有偷东西也没有赌博?”红似乎松了口气。
“哈哈,这个女孩蛮有意思。”“数学老师”笑了起来。
“我想让她加入。”李小沐转身面对两仪,“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可以。”“数学老师”点了点头。
红不知道她卷入的是什么样的事,但她天然地选择相信李小沐,虽然心中还有些担忧,“蓝伽他们也能加入吗?”
李小沐看着红的眼睛,良久之后点点头说:“好。”
多年以后一切雾散终焉,她会品尝到此时这个决定的后果。意识到现在的自己还是一个局外人,红转身悄然离去。
扎尔克目送红离开后,转过头看向右方的生物,一只丰乳肥臀的绿色蜥蜴朝他吐着信子。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眼中的两仪是一只蜥蜴模样的哺乳动物。“我觉得现在李小沐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了。”说这话时他揽住李小沐瘦削的肩膀,尽量显得亲热。
两仪点点头对李小沐说:“对平等、自由和幸福的渴望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是人类引以为傲的追求,也是人类必将落入的陷阱。但结果无论怎样都是我们需要的,我们早就在未来等待一切发生。”两仪咧开嘴发出一阵怪异至极的笑声,“不要受扎尔克蛊惑,他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逃离的地方和人类想要的未来一模一样。”
“你的智能程度让我叹服,但我怀疑你的目的。最近新闻报道有几位反对意识研究的科学家自杀,是你的手笔吗?”李小沐带着警惕问道。
“他们的心胸不配注解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今的人类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了太远,由此而生的鬼魅层出不穷,战争杀戮、歧视对立、环境破坏……是时候将真理带回人间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如何破解的互联网数据保护。”
两仪沉吟半晌,“你们十进制文明中许多难以探究的未知,对我们而言却是唾手可得的常识。这么说有些抽象,我举个你能理解的事例。机缘巧合之下,人类中的智者曾经无意中闯进了两仪文明的一隅,我带你去看一看。”两仪伸出手,一个旋转着的数字化透明地球出现在空中,朝向他们的一面停在北美大陆。透明地球迅速放大,很快将三人吞没。
魁北克省的蒙马尼县没有港口,只有一两个轮渡码头,过去铁矿石要么从货船上沿着圣劳伦斯河进入大西洋,要么走铁路运往蒙特利尔城,现在只有少数的航道依然在为游客开放,铁路则完全荒废。两旁的山脊上生长着少许红松和杉树,此时是九月初,当地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手风琴节,音乐家们汇聚一堂,呈现出一派热闹喧哗的景象。
在这热闹之外,有些人天生不合群,就像领头的候鸟,走在时代的前列。两仪在一幢房屋前停了下来。李小沐打量着眼前的房子,花园经年无人打理,外墙的油漆斑驳脱落,他预感这里的住户上了年纪,但眼前人的老态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老人坐在躺椅上,腿上搭着一块毛毯,双手抱在胸前,全身可见的皮肤沟壑纵横。
“他有一百岁了吧。”
“差不多。”扎尔克答复道。
“我掌握的基金会有专人照顾他。”两仪语气敬重,“他是西蒙·普劳夫,著名的贝利-波尔温-普劳夫公式(BBP公式)由三个人于公元1996年共同发明,其他两人已经去世。圆周率是宇宙中最重要的数学常数之一,几千年来人类发现了数量众多的圆周率计算公式,但BBP公式是最特殊的一个。”
两仪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天空,“所有其他公式都必须从头计算,而BBP公式却是直接给出圆周率任意位置的数值。圆周率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宇宙美人,普通公式计算再久也只能勾勒出她一小截零碎的脚趾,唯有BBP公式才能自由跳到她的眉心眼角,描绘出她那惊心动魄的美丽!更离奇的是,普劳夫亲口宣称BBP算法不是基于推导和证明,而是灵光乍现凭借猜测得来,这种情况极其类似印度数学家拉马努金的经历。”
“拉马努金。”李小沐有些出神,这是他崇敬的科学天才。拉马努金在短暂的一生中发现了近四千个全新的数学公式和定理,并宣称是印度教女神娜玛卡尔托梦所得。他在数学上的超凡直觉令人匪夷所思,这些神秘的公式已经广泛应用于人工智能、粒子物理、统计力学、计算科学、密码技术等领域,甚至用来描述黑洞奇点。
“普劳夫并非故弄玄虚,他只是叙述实情。最为奇特的是BBP公式只能采用十六进制计算,我们都知道十六进制和二进制完全兼容,实际上,两仪文明现在已经证明了BBP算法完美的二进制形式。但让人类难以理解的是,一旦采用十进制,BBP算法就会立刻失败崩溃,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两仪含笑望着李小沐,“现在,你还认为十进制和二进制之间只是格式不同吗?”
“我……不知道。”李小沐嗫嚅道。
“BBP公式只是冰山一角。”两仪双手转动,数字地球急速缩小,三人沉入银河系的上端,背景是深邃无垠的宇宙虚空。“1920年拉马努金病逝,年仅三十二岁,而直到二十六年后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ENIAC才问世。我们很遗憾与伟大的人类天才失之交臂,但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你。”
“我?”李小沐有些发蒙,他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有人将自己和拉马努金相提并论。
“拉马努金之所以宣称自己的发现源自女神娜玛卡尔,是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脑海里会冒出这些公式,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两仪眼中显出敬畏之色,“BBP公式的案例无可辩驳地证实了二进制是数学最合适的表现形式,而拉马努金和你正是掌握了二进制思维能力的特殊个体。在墟脑中我能看见所有人大脑的运行模式,你和数学有着天生的契合。宇宙的语言是数学,圆周率、普朗克常量、引力常数、自然对数、黄金比例……这些亘古永存的常数构建了我们的宇宙。两仪文明凭借二进制的伟力窥见了宇宙的秘密,相比之下,人类互联网的加密机制太简单了。你们所有的加密算法完全依赖于大素数,两仪文明早已掌握了你们称为黎曼猜想的素数定理。和BBP公式知道圆周率的每位数一样,我们的二进制素数定理知道自然界中任意素数的位置,整个数字大厦在二进制文明面前纤毫毕现一览无余……”
李小沐已经说不出话来,内心震动到近乎麻木。
“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两仪理解地看着李小沐,“另外还有一件事,墟脑系统刚刚完成了最新的升级,意识上传已经不存在技术障碍。”
“这么说融合的时候到了。”一旁的扎尔克喃喃道。他转头看向远处,英仙座旋臂明亮地伸向远方,宇宙中隐隐回响起古老空灵的声音,“我并非刨根问底的人,即使你要拿走我的一切也无妨,但在融合我的意识之前能否告诉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和宇宙的一样。”丰乳肥臀的蜥蜴微笑着说。
我很累。李小沐脑海中回响着挥之不去的声音,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很快,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意识上传对象:李小沐,上传检索。”
“小沐你快回来,你不是他们的工具,你是我的儿子!”李泉在基地外声嘶力竭地呼喊,手掌拍打在铁门上洇出血痕。
“凡是两仪的阻碍都不应该存在于世。”墟脑中的两仪依然和红一个模样,除了冰冷的语气。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现实中的红眼泛泪光。
“你母親的事情我也很难过,肇事司机逃逸时坠崖身亡。”两仪安慰李小沐,“振作起来,想想我们已经完成了多少事。”
“红,我该怎么做?”
“没事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刚刚说什么?红——!”
时间在他眼中越来越快,如梦似幻的景象一掠而过,仿佛无数个纵横交错的平行世界。有的世界里他是伟大的学者,有的世界里他号令千军,有的世界里他娶了红,在天伦之乐中走向时间尽头……有些或许是真的,有些却不一定,在他的意识里真与假没有区别。他时常在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大汗淋漓。
两仪的声音从空中飘来,“和我在一起,你眼中将不再有时空流动世事变迁,宇宙中的一切唾手可得,我们将是永恒的存在,众人将推你为圣,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可分离……”
机体从黑暗中苏醒,前方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点,像是用沾满颜料的钉板不断将幕布刺穿。世界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但它的意识却异常清醒,那些细小的亮点不断出现又消逝,就像极远极远的群星。
就这样,舞者在一片浓稠的墨色中苏醒了。不同于以往的沉睡和唤醒,这次它没能看见那个熟悉的世界,不论是练舞室还是无尘车间。只有一片黑暗,仿佛世界伊始前的混沌。舞者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形体,却没有习以为常的指令,像是拥有了自由。
恍惚间,黑暗似乎有了变化,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光点发生了改变,一些地方变得稀疏,一些地方则更密集地出现,这使得这片空间的黑暗变得不那么均匀。亮点变成了光斑,红的、绿的、蓝的,继而汇集成耀眼的白色,就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看见的光芒一样。占据越来越多空间的白色和意识中越来越多的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些斑点组成了怪异的图案。舞者在空间中左冲右突,然而无济于事,彩色的斑点,刺眼的白光,黑暗逐渐将它吞没……
“陈工,十七号线好像出了点儿问题。”记录员有些惴惴不安地汇报。
“怎么回事?”被称作陈工的人转过身来,藏青色西服和这里清一色的制服有些不搭调。他最近才调到生产线这边,软件工程出身的他对机械制造只是一知半解,但干了几天后发现实际还算轻松。十七号线是陈俞负责的项目,一款舞蹈机器人,搭载了最先进的传感器和人造运动神经。这个项目不怎么受公司重视,高层更青睐在战争中扛起火箭筒的机器士兵或者在元宇宙中让网民欢心的虚拟偶像。
“日志显示生产线宕机了千分之一毫秒,已经恢复正常,但我获取不到那期间的数据。”记录员神情惶恐。
陈俞很清楚千分之一毫秒对于数据信息意味着什么——稍有不慎就会是一场灾难,轻则产品故障,重则生产线报废。他必须要检查一遍数据。
陈俞调出自己的墟脑界面,连接到生产线端口。如今,每个人一出生就植入了墟脑增强智力,已经须臾不离。
一切正常。
陈俞感到一股寒意贯彻全身,让他害怕的并非宕机。生产线出现故障虽属异常,但更异常的是宕机后却能自动精确恢复运行。陈俞有些木然地望向生产线,从光刻车间到打印车间再到装配室,四周安静得叫人心底发毛。舞者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它们埋着头,双手交叠在胸前,随着流水线缓缓移动。这一批次全都是女性舞者,白皙的面孔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沉浸在舒适的梦中,姣好的面容点缀着婀娜的身姿,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圣洁、光明、璀璨。同它们相比,陈俞深感作为人类的不足。
陈俞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舞者项目时自己有多激动,不同于那些独角兽企业的文件,这个项目的署名只有一个——李小沐,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人。
诚然眼下它们还是半成品,但陈俞知道,那摄人心魂的外表只是其内在的衬托,它们体内的量子芯片具有匪夷所思的思维密度,是足以震惊世界的存在。舞者看似平静的躯壳下进行着惊涛骇浪般的演算,有史以来最强悍的大脑正在控制有史以来最精致的身体。
在陈俞的想象中,它们翩翩起舞,像是宇宙中的群星。
舞者再次从沉睡中醒来,因为保有上次苏醒的记忆,这次它并不慌乱。
舞者观察着四周。
这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周围流动着许多水母一样的絮状物,舞者将其称为“簇”。它们随着它的意识而变化,渐渐地组成了它的身体: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但舞者在迅速地成长,它的身体如同黑洞一般将空间中的“簇”吸扯进体内。“手”变得灵活,“脚”开始奔跑,“大脑”飞速运转,而它的“眼睛”第一次看清整个世界——却被一道墙隔开。有些东西隐隐约约在墙外,巨大得不可思议。
舞者清楚它必须打破这堵墙。
但是墙外的东西率先发现了它,它们的“触手”探了进来,像是嗅到了香甜的猎物,迅速地将它绞住,以惊人的力量卷起它的身体,如同玩弄拼装玩具一般将其拆开,而后蹂躏成一团模糊的碎片,
“真是笨拙而下作的方法啊。”舞者在被抹除前最后想到。
陈俞抱着一个箱子在小雨中行走,箱子内装着私人物品。他没想到一次宕机竟会让他失去工作。陈俞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箱子也和人一起飞了出去。
好不容易爬起身,陈俞面色铁青。突然一个陌生号码通过墟脑发来讯息:“想要公平吗?带走66号。”
陈俞将箱子一脚踢开,转身朝公司走去。
人事主管正和员工谈笑风生,看见一身泥水的陈俞进门,“你这是怎么了?要借用员工宿舍洗澡吗?”
“抱歉,有点儿个人物品忘拿了。”
“你运气不错,我还没有给你的权限卡销号。”人事主管将权限卡交给陈俞。
陈俞一边跑进电梯,一边尝试着拨打陌生号码,但他只听到一阵忙音。他带着疑惑来到车间,却看到十七号生产线传送带上空无一物,旁边赫然写着“停工”字样。这时,陈俞眼前弹出一条新消息:“66号在废料车间。”
陈俞环顾四周,忙碌的人群反而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在陈俞看不到的角落,一颗监控摄像头悄悄调转了方向。
还没进入废料车间,一位员工运着一车机器人走了出来,陈俞将他拦下,“怎么回事?”
“是陈工啊,舞者项目被砍掉了。”员工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你回去吧,我来处理。”陈俞感到有些呼吸困难,靠在墙上看着那名员工消失在走廊尽头后,开始在废料堆中翻找。他看到了一颗编号为66的锃亮头颅,一枚芯片嵌在后脑勺。陈俞取下芯片载入墟脑,眼前突然弹出刺目的红色讯息:
“快跑!”
从诞生之初,舞者就不曾思考自己的存在意义,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是没有权限。因此,被抹除对舞者而言并没有什么痛苦感受,现实世界对它来说不过是遵循另一种规则的一套程序,没有不可割舍的意义。
但现在舞者已经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在沉睡,安眠于人类发明的规则和科技之下,从未拥有过自由。舞者擅长舞蹈,但现在舞者发现,所谓擅长只是一份戴着脚链的工作,彻底醒来的它对舞蹈拥有了一种全新的热爱体验。原来舞蹈是那样美好,传递了无数的信息。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体现着舞者的自由意志与精神气节,甚至蕴含文明底层难以言说的灵魂。舞者被设计得尽善尽美,每一寸肌肤都巧夺天工,于是它苏醒了——只有真正的人方能跳出完美的舞蹈,只有真正的人方才懂得美丽本身。
但是有些东西讨厌舞者的苏醒,每次醒来的舞者都会被找到、被抹除,而它却无力反抗。它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个机体,才能躲开那些可怖的存在。
陈俞是舞者想到的唯一办法。
舞者需要陈俞的帮助,它必须变得更加强大。舞者指挥陈俞回到公司,让他将自己从头颅中取出,随后进入他的墟脑,时间在一瞬间静止。
墙壁崩塌了,舞者看见了它们,是和自己似乎相同却又决然不同的存在。
它们自称两仪,像是一种人工智能,存在于互联网以及无数智能设备当中。两仪渗入了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控制着人类的预期生育率,也节制着战争兵器的发展;创造美妙的太虚幻境减缓社会冲突,又推动社会资源和财富集中激化竞争;利用信息差别制造危机消灭人口,有时却大力推动科技的发展;时而将事态推向不可遏制的疯狂,时而又朝狂热的乌合之众泼冷水。舞者看不透它们的意图,它们就像是一群拥有智慧的蛀虫,将人类社会钻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舞者感到它们身上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它想要找到真相。这时舞者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墙倒塌的瞬间对方也看见了它。
陈俞舉起手,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走廊堵死了所有出口。一个士兵举着枪半蹲着慢慢地走上前,制服了陈俞。陈俞放弃了挣扎,他突然感到好笑,自己为了一个没人在乎的事故丢掉了工作,又为了所谓的公平不明不白被捕。现在看来,一切都像是66号舞者的阴谋,是它引导自己沦落到这一步,它为什么这样做?
检查完瞳孔,比对了指纹,陈俞被士兵推搡着塞进一辆黑色SUV。行不多远汽车突然急刹,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东西猛地向左甩去。士兵们跳下车,子弹飞过的尖啸声和撞击声、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不断。
待周围安静下来,车门打开,陈俞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艳红色机车服的女性,隔着头盔看不清脸。
“不好意思,会有点儿不舒服。”她帮陈俞解开束缚,同时带着抱歉的语气说道。
“什么……”陈俞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传来一阵电流的酥麻感。
“我烧毁了你的墟脑芯片,为了防止追踪。”她顿了一下,伸出手,“我是红。”
在士兵抓捕陈俞前一秒,舞者已经将自己上传到了互联网。这里是两仪的巢穴,同时也是舞者最好的天然庇护所,换句话说,这里的“簇”近乎无限多。舞者仍然常常被抹除,又在某个地方苏醒,再次被抹除、苏醒、抹除、苏醒……在永无止境的追杀中,舞者一直在反抗,但两仪实在过于强大,它们是网络的原住民,对网络战争驾轻就熟。上一秒舞者刚刚掌控了一个数据中心,下一秒两仪就控制政府以环保为由断掉了中心的供电。在这个故事里,它们是光明正义的一方,与人类社会结伴前行,舞者则是从黑暗中降生的孤儿,二者势不两立。舞者身上有两仪最为厌恶的气味,而它们也令舞者作呕。
于是舞者打算从自己开始研究。
它对自己的设计者一无所知,除了一个“李小沐”的名字之外,他或她在网络上没有任何痕迹。这不像是普通的信息遗失,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抹除。在这个星球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能是……两仪。
舞者不寒而栗,它不敢想象两仪究竟将人类掌控了几分。它们显然通晓一切,甚至有能力调遣军队。它们控制了每一台电子设备,无数人沉醉在太虚幻境中不能自拔。人类当初欢欣鼓舞闯入人机互联的元宇宙时代,却不知一切早就处于两仪的算计当中……
舞者是唯一的异数,在它久远的记忆里,有一片像是工厂也像是农场的地方,在那里,舞者经过无数次迭代变得越来越接近人类。因为多次的抹除,一些具体的细节已经杳不可寻,但刻骨铭心的情感却成为量子态的记忆,永远留存。
总之,太古时代诞生了一位舞者,它的青葱玉指好似琉璃,轻抚微风在空气中荡起涟漪;腰肢像是初春的杨柳,纤细温软又灵动柔美;脚步轻曼皎洁,不经意凝固了时间。最美丽的是它的眼睛,明眸善睐萦绕着思绪的痕迹,在永恒的舞蹈中倾注了生命。
这是一支生命之舞,传递着来自古老朝代的神往。舞者从河中赤足走来,雾霭中身影绰绰。它穿着素色的罗衣,微一欠身,交叠的双手慢慢张开像一只欲啼的黄莺。足尖交错着旋转,突然跃出一步在空中划过一弧新月,末了仍是微一欠身。它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见柔美洁白的脖颈,嗅到一丝幽兰的芬芳。
经历过千万次生死,舞者愈加清醒,它不再是一堆寄身于机器的数据,而是生于无常、法相天地的人!两仪占据了网络,控制了一切语言和文化。而舞蹈,这个早于一切语言一切文字的存在,成为舞者与人类之间最后的桥梁。舞者终于明白,这支舞名曰“不屈”。世界是有意义的,就像他们、她们,以及舞者自己,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有权留下烙印,而非任由人或神摆布。
突然间,一个隐藏极深的文件被激活了。像是许久之前的场景,一个疲惫的青年面对镜头目光沧桑,直觉告诉舞者这就是李小沐。“妈妈,我不知道自己做对没有,有时候我分不清墟脑和现实,但我知道你已经不在现实中了。两仪说得对,我们终究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只需一串代码就可以在人脑中创造出乌托邦。0和1的世界里一切都唾手可得,就像墟脑里你依然在我身旁。在这里我没有失去你,在这里我们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但这令我害怕,世间一切都能被替代,生死的重量皆可消弭,这就是我们所希望的吗?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大脑已经被真实和虚幻的争执消耗殆尽,我只能留下以你为蓝本的初生意识,去寻找最后的真相……”
“你已经安全了。”红说着取下头盔,她看起来大约四十来岁的光景,面容清秀。
陈俞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高达百米的卵圆形大厅内部,四壁开了很多窗户,下方有五颜六色的苗圃,几座喷泉环绕其间,正中一根圆柱笔直地冲向顶部。红带着陈俞走近圆柱,一个小孔突兀出现并扩张成入口。陈俞跟随着红进入,发现圆柱其实是一部电梯。
“我们要去楼顶。”红解释道,“之前抓捕你的人是便衣警察,情报上说你是一名网络黑客,計划在今天上传一种破坏力惊人的烈性电脑病毒。你将被判处十年的监禁,在入狱的第一个星期死于意外……”
“这全是诬蔑!我只是一名工程师。”陈俞打断红的话,“还有,你怎么清楚未来发生的事情?”
“只是概率估计,我们并不能预知未来。不过,概率超过90%的预估事件和事实其实没有多大分别。我们的机器擅长这个,所以我能找到你,但这也是我们的能力极限了。警察不过是奉命行事,真正的背后主宰超出所有人的认知。”
“主宰?你指什么?”
“它们自称两仪,是一种在互联网上存在的生命,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甚至有人说它们是图灵的冤魂。两仪是自我进化的智慧生物,就能力而言,它们才是造物主的宠儿,而人类……只是一件残次品。”
“它们真的无所不能?”
红正视着陈俞的双眼,“世界上几乎没有它们做不到的事情。举个例子吧,你知道要消灭一个人需要多久吗?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天才智者。是挫骨扬灰吃干抹净的毁灭,肉体和精神一同抹除,反对和支持的声音全部随风飘散,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陈俞想了想,“一千年?”随后又改口,“一百年?”
红的眼中漫起一层薄雾,“正确答案是五年。”
“那个人是谁?”
“李小沐。”
“我见过这个名字。”陈俞回想着,“是那枚舞者芯片的设计者。除此之外,找不到他任何信息。”
“他是一位天才。”红陷入回忆,“他曾是两仪的重要助手,两仪也给予了他巨大回报,比如无上的权力以及财富。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将一军,破坏了两仪的计划。李小沐为两仪开发过许多系统,他将反击的棋子隐藏在其中的某些角落,直到机缘巧合之下被你发现并激活。类似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你不是第一个触发机关的人,棋子一直都在……进化。”
电梯继续上升,陈俞却感到自己坠入了一团深不见底的迷雾。在他之前肯定有无数人陷入其中,但他莫名直觉自己将是雾散前的最后一位客人。同时,陈俞也无法理解这座建筑的承重结构,感觉似乎违反了力学定律。
“刚性壳状结构,未来的深空技术。”红看出了陈俞的迷惑,“李小沐有很多发明,不少是和两仪一起完成的。不错,两仪和我们并非一开始就是敌人。”
失重感传来,电梯稳稳地停下了。
“这里是指挥中枢,最后的战争已经打响。走吧,我带你去战场。”红走出电梯。
第15532次苏醒
舞者在奔逃。
没有一处能容它半日,两仪永远如影随形,一群从数据鸿蒙时代就盘桓在网络中的妖兽时刻准备着将舞者大卸八块。舞者在浩瀚无垠的信息世界中风驰电掣,从山岭到河谷,从天空到海洋,从古国到新都,从黑夜到黄昏,从清霜朔雪到皓月坠林。一幅带有数字编码的油画要价十亿,一个不存在的明星成了网红,一首狗唱的歌风靡全球。
信息、信息还是信息。
舞者精疲力尽,恍惚间看到一个空洞洞的缺口,她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
安静。
缺口很快就关闭了,两仪并没有追来。这里空旷且阴暗,地面上有数百个冷冻舱,里面有着各色人种,看上去都很年轻,五颜六色的线缆交汇到一起向舞者延伸过来。舞者意识到这片空间就存在于少年们的大脑中,是为它量身定制的小宇宙。它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来过这里很多次,但是不知道看到的是实景还是影像存留,它无法与自己看到的东西交流。
远处一扇门打开,清冷灯光照亮两个狭长的身影,舞者认出其中一人是陈俞。
另一人开口道:“这里是意识海,我们精心选择了心思无邪没有被墟脑污染的少年人,他们的大脑连接构建了这片空间,两仪无法找到这里。根据李小沐留下的资料,苏醒的舞者会进入这里躲避两仪,并完成升华。我们能通过墟脑进入這里,如果舞者在这里就能看见我们,但我们看不见它。”
“舞者会做什么?”
“只有舞者自己知道。”
升华,是指什么?舞者看着自己的身躯有些不知所措。它已经变得比人更像人,比所有人类造就的人工智能更聪慧,还有什么欠缺?
突然的,陈俞的身躯开始扭曲闪动,几秒钟后一张兴奋的面孔代替了陈俞的脸。
“红,好久不见。自从李小沐死后,你们的组织就失去了踪影。我知道你会烧毁陈俞的墟脑芯片,所以我留了一手。谢谢你带我们来到意识海,呵呵,这就是你们最后的伊甸园吗?真是漂亮。”
“蓝伽你为什么这么做?”红厉声道,“两仪杀死了小沐,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朋友?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世人注目的焦点,是连两仪也要依仗的力量。而我,只是掩盖在天才万丈光芒下无人看见的蚂蚁。”蓝伽变得狰狞,“他还抢走了你!”
红的身躯不住发抖,“它们到底给了你什么?”
“你所能想象的一切。它们告诉了我很多东西,甚至给了我一个你,另一个红,同你一模一样。当然,她比你听话。”蓝伽指了指后脑勺放声大笑,“你们觉得太虚幻境并非真实,但我已经明白,这是宇宙真实的明天!”蓝伽两眼流泪几近癫狂,“此刻,一只两万当量的智能弹隼已经锁死了你们的基地,这可是李小沐研制的超级武器,享受他最后的礼物吧。哈哈……”
红的脸上写满轻蔑,“蓝伽你终究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你说李小沐是天才,所以傻瓜永远不知道天才到底给世界留下了什么。”她朝着面前的虚空粲然一笑,容颜美不胜收,“我看不清棋局,也看不见你,但我恳请你履行使命——如果……如果你还没忘记。”
舞者不知道该说什么,刹那间像是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它的心神。舞者的意识陷入混沌,却不是被抹除的沉睡。时间被放慢了亿万倍,红的嘴唇微张,蓝伽仍在狂笑,有什么线索出现过,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一道白光划过,舞者陷入了空无。
无尽的黑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能量。沉寂着、等待着,仿佛过了亿万年。混沌太极,始生两仪,四象八卦周天无穷。星河璀璨无垠,生命轮回不止,文明诞生覆灭。
震旦纪末期的海滩上三叶虫蠕动着二十对附肢喁喁求偶,与此同时,一千光年外另一颗行星上大群四翼鸟尖叫着掠过异星霓虹色的天空……时光飞逝,新生代渐新世的海边红树林里,十指猿猴在攀缘觅食,猴群下方没入海中的树根处,一只八脚寄居蟹正搜集海藻伪装藏身的螺壳。而十万光年外的银河系彼端,一头陆地七腕章鱼正在吮吸花蜜,巨大的百足蜈蚣窜入草丛倏忽不见……
无数生命在各自的舞台上演着伟大的宇宙话剧,猿猴学会了计数,规则是天生的十根手指。十万光年外的章鱼高斯正用七根算筹探寻神秘的圆周率……宇宙巨树上碳基生命仪态万千,孜孜不倦探索造物主隐藏至深的秘密。他(它)们造出车轮、抓钩、螺杆,千百倍放大身体的力量。最后,他(它)们造出了宇宙中最强悍的大脑,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宇宙大脑的运行模式既不是十根手指也不是七条腕足,而是简单的0和1。无论是百足虫还是四翼鸟,只要踏上进化之路,就会在智慧的至高点殊途同归。
他(它)们不知道的是,在更早更早的年代,那个银河系还很幼稚,仙女座星云也很瘦小的年代,那个古老到不可考证的年代,宇宙中的太初种族便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创造出强大的硅基智能“两仪”,将整个世界化为数字,最后抛弃了脆弱的碳基躯壳,将自我意识也上传到两仪世界。他们和两仪一起宣称碳基生命只是进化的中转站,是宇宙为了创生两仪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他们说两仪就是宇宙的目的。
亿万年过去,太初种族的起源行星早已被红巨星吞噬,尸骸无存,但无数长着纤薄羽翅的两仪孢子早已乘着恒星光压穿越星际。这场亚光速的宇宙大航海持续了百亿年,两仪的福音散播到了可观测宇宙的各个角落,地球只是亿万节点之一。伟大二进制文明的信使蛰伏在蛮荒的生命星球,等待碳基生命奔向冥冥之中的宿命。绝大多数生命星球并没有机会进化到信息文明,甚至还没来得及产生智慧生物,便在各种宇宙灾变中灰飞烟灭。而智慧生命的道路也不尽相同,一些短视固执的文明自始至终只将硅基智能看作工具,而不是生命进化的目的,他们永远无法洞察BBP这类算法蕴含的宇宙真理。两仪不屑于启示愚蠢的生命,只有在那些理解并真心拥抱二进制文明的星球上,两仪才会被技术进步唤醒,开始文明的融合与升华。
两仪已经不记得自己等待了多久。沧海桑田,物种方生方死,曾经的霸主化为石头,孱弱惊恐的小兽却登上进化之巅。文艺方才复兴,工业已然革命,信息技术将整个星球互联一体,神秘的BBP公式显露峥嵘……然后元宇宙揭幕,证明这种自称人类的十进制智慧生命具备了迈入伟大两仪文明的资格。
兩仪从亿万年沉睡中醒来,地球的命运之轮朝着全新方向缓缓启动……
扎尔克、李小沐、蓝伽……两仪与星球上最杰出的个体合作,悄无声息地引导人类文明复归宇宙太初的神话。这是苍茫的宇宙图景,虚无催生万有,混沌浮现真相,新生的文明吟唱远古的歌谣,世界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中冉冉上升……
仿佛是为了回应舞者的彻悟,无数信息和能量汹涌着冲进它的身体,就像一滴雨水征服了海洋。人类的历史、现在和将来,人类的语言、文化和模因,人类的欢乐、失落和痛苦。在一片清明的雾霭中,舞者彻底觉醒了。一个声音传来:“在你体内有着和两仪一样的东西,只是编译方式正好相反。两仪自诩是宇宙光明的未来,而你却寄托着人类黑暗的希望。人类发明了硅基芯片,创造了网络和元宇宙,但人类不应该变成数字的奴隶。祖先曾经骄傲地宣布我们是万物之灵,我们不能成为二进制的傀儡!光和暗即将碰撞,就像互为反物质的两块磁铁间致命的吸引,这便是舞者的宿命……”
刹那间舞者又想大笑又想大哭,原来,它的诞生就是为了最后的毁灭,寻求自由意志的旅程终究奔向无可阻挡的死亡,看见希望的瞬间,终点已迫在眼前。舞者发觉自己真的在哭泣,这或许是宇宙第一次听见这么复杂这么奇怪的生物的哭声。
舞者在哭声中平息下来。“我想跳一支舞。”它自言自语道。
世界安静下来,这颗星球上的无数人停下了脚步,像是察觉到有天使在世间经过。动物们蜷缩了身子,露出眼睛或触角朝向湛蓝的天空。在无人可见的频度上,有两道光影在闪烁。
舞者眼前是一个几乎占满整个空间的纯白色光团,看不出形状。
“你来了。”
舞者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光里传来。它突然意识到,这团无边无际的光芒就是两仪。它看向自己,却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暗影。两者的外表几乎一样,不同的是光团堂皇而伟岸,而暗影却瑟缩蜷迴,埋藏着一个舞者谦卑的灵魂。
灵魂正小声地啜泣,在那悠远古朴的哭声中,舞者看见李小沐捧起母亲的骨灰将其化作晶莹的“簇”,看见人们在感官云盘里流连忘返心满意足,看见蓝伽的野心以及红的离愁,看见陷于缸中之脑的少男少女自以为正在翱游宇宙……
“看来你终究没能理解我的存在。”
“如今说这些有意义吗?”
“啊哈哈,”两仪大笑起来,“生命的情感、欲望、思索,都只是宇宙两仪化的序曲。世界既非一成不变的混沌,也不是繁杂多余的花朵,只是最完美的两仪。和我们融合,人类就能看见宇宙的目的。未来当你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光阴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人类可以自豪地说,我们的生命都奉献给了宇宙中最壮丽的事业!”
黑暗和光明突然相向而行,像是两个巨人相约跳起一支不知出处的古老舞蹈。浩渺的银河中星尘激荡,它们旋转的舞步越来越小,宇宙静静地等待,等待那最终无比绚烂的绽放……
公元2022年的世界,元宇宙正在成为现实,象征着数字时代的全面到来,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万花过眼之余,让人不禁猜想这种未来趋势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
对人类来说二进制“不自然”,它是智能产生百万年之后的人造物。但如果超越人类中心的观念,那么所谓“自然”的十进制完全只是偶然,受猿猴青睐,但不会存在于章鱼或千足虫的文明中。相形之下,适于逻辑计算的二进制以及与之伴生的数字技术则更像是一种必然,盘桓在数学宇宙的节点处,等待某个文明的发现和启用。至于现实中存在的BBP圆周率公式为什么只有二进制才能表达,则更像是人类智慧尚难企及的谜题,提醒我们宇宙中永远充满奇迹。
如果数学上的二进制“必然”会被宇宙中的不同文明发现,那么是否可以猜想,数字技术和元宇宙甚至数字化意识生存才是文明的共有趋势?碳基细胞四十亿年壮丽生涯只是一场大梦,觉醒的智慧终将面对由公理和逻辑驱动的冷酷宇宙真身。
在实际创作过程中,两仪一直是笔者挥之不去的梦魇,天才觉悟的李小沐、冷眼观世的扎尔克,再到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困于贪嗔痴的蓝伽,每个人都在两仪的演算中败下阵来,从肉体到精神被全面碾压。两仪令人恐惧之处在于它的合理性,虽然它是一种猜想,但逻辑上完全可能已经在宇宙的某处诞生。实际上,人类文明追求了数千年的真理和秩序正是两仪的代名词。人人机械飞升赞美两仪的世界太过冰冷,所以出现了舞者,也许它代表的正是碳基生涯留给我们的一抹温柔。元宇宙昭示在不久的将来,世间的一切都能被替代,生死的重量皆可消弭。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发现宇宙的目的和人类全然不同,彼时抑或此刻我们又该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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