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氘
1900年,经世文社出版了凡尔纳的小说《八十日环游记》。译者陈寿彭、薛绍徽夫妇认为此书可作为西学入门读物,“非若寻常小说仅作诲盗诲淫语也”。此后,凡尔纳的作品不断被译成中文。1902年,梁启超在其主编的《新民丛报》和《新小说》上分别连载了《十五小豪杰》和《海底旅行》。这些将科学与探险结合在一起的故事,给看惯了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神仙妖怪的中国读者带来了极大的快乐。
小说家包天笑感慨:“我读迦尔威尼之科学小说,我觉九万里之大圜小,我恨二十世纪之进步迟。”(《铁世界》)教育家金松岑热切地希望这些新小说能促进同胞们从旧社会迈入新社会:“吾读《海底旅行》《铁世界》而亦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有李梦之科学、忍毗之艺术,中国国民之伟大力可想也。”(《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迦尔威尼”即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李梦”即《海底两万里》中的尼莫船长。
在今天的中国,《海底两万里》随处可见,但在20世纪初,读者要享受这个故事可不容易,因为晚清的期刊常有延期出版的问题。《新小说》起码从第3号开始就遇到了延期出刊的状况,此后也难以保障月出一册,其连载的《海底旅行》持续至1906年的第18号,总共刊登了二十一回。也就是说,《新小说》的读者足足追了四年还没读完全书,连载就中断了。接着,《新小说》出到第24号停刊。这滋味,想想就难受。虽然带有“前传”性质的《秘密海岛》(今译《神秘岛》)于1906年由小说林社推出,多少带来一些补偿,但直到1915年,《小说新报》上还有文章在抱怨《新小说》的停刊:“余所最惜者,为红溪生所译之《海底旅行》,实为科学小说中空前之作。自此报绝版后,即未见其结束。”(新楼:《月刊小说评议》)更有甚者,有人将此译文改头换面,以《海底漫游记》为题重新包装后刊印于世,且在书后堂而皇之地写着:“不许翻印”。(新广:《说小说·〈海底漫游记〉》)这个故事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凡尔纳不但受到青少年的欢迎,也引起知识界的兴趣。1918年,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康宝忠在题为“社会与伦理”的演讲中,提及《秘密海岛》,说主人公虽流落荒岛,但所依赖的小刀和科学知识均来自社会,以此阐发人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生存的道理。(《北京大学日刊》第247号)
1925年,《京报副刊》第197号刊登了读者李裕增的来信,表达了对学术界积极勘察祖国资源财富的期盼:“如果发现了甚么,就又盼望有种种的设计图说,种种的工程预算,甚至于创作如像《秘密海岛》《新飞艇》《海底旅行》之类的小说,这比正文还强,是最能促它实现的!”
在外国科幻的启发下,小说家们也开始书写有关先进交通工具的故事。比如,1904年开始在《绣像小说》连载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曾被视作“中国作者创作的最早的科幻小说”,讲述了一群救亡志士乘着先进的热气球在世界各地漫游,他们在寻觅失踪亲人的同时也展开了探险,还遇到了神秘的月球人。书中所谓“气球”其实是一座豪华的空中行宫,极尽舒适便捷之能事。更有可比性的是1908年出版的《新石头记》,作者为小说名家吴趼人,他曾是《新小说》的主力作者。该书讲述出家的贾宝玉回到尘世,来到20世纪,见证了社会的腐朽黑暗,之后来到一个科技发达、道德完善的世外桃源“文明境界”,见识了各种科技奇观,乘坐飞车翱翔天空捕猎大鹏,乘坐潜艇漫游海底饱览水下奇观,文中的一些段落对凡尔纳的戏仿十分明显。
《新石头记》第31回配图“探南极异景看旋涡 逐巨鳅无心得海隧”
如此移花接木、穿越时空的故事,对于今天看惯了网络文学的读者或许不算什么,出现在一百多年前则引来了褒贬不一的评价。吴趼人的朋友对此书极力称许,另一些评论者则不以为然。比如,吴趼人去世十年后的1920年,《新闻报》上有文章评述其创作,一方面赞扬《新石头记》结构严谨、思想高尚、用心良苦,所写“空中游猎、海底旅行,乃能引人入胜,若身历其境者然”,一方面又认为“贾宝玉”与“非洲沙漠、南冰洋海岛等地名,连属一处,无论如何,终觉不类;遂至拘牵乖误,殊为可惜”。(眷秋:《小说闲评》)在1937年出版的《晚清小说史》中,阿英也严厉批评了吴趼人把旧小说中的旧人物搬出来说明新思想,“不但失掉事实的严肃性,也会使读者感到无聊”。
关于此书,笔者曾在《“现代”与“未知”:晚清科幻小说研究》一书中有详细的研究和评价,这里只想说的是,吴趼人自己对可能有的负面评价早有心理准备,小说开篇就说:自己要书写自家怀抱,“至于后人的褒贬,本来与我无干。且说续撰《红楼梦》的人,每每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我何如只言贾宝玉不死,干了一番正经事业呢。虽然说得荒唐,未尝不可引人一笑”。
“引人一笑”四字轻描淡写,背后却是浓厚的郁结愁苦。晚清社会,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不少人胸怀救世之志而难有作为。就吴趼人而言,他生前文名显赫,却并不快乐,常常纵酒消愁,自称厌世之人,又性情诙谐,故以嬉笑怒骂之文闻名于世。就是在这样的生命状态里,他信笔由缰,把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的主人公贾宝玉抛入一个家国飘零的时代,令其历尽屈辱后,又将其送入一個科技桃花源,用掺杂着西洋科技的幻想叙事,给了无处安顿的贾宝玉一个光明的归宿,也安慰了同时代读者家国离乱的感伤。科幻小说当然有着梁启超、鲁迅等先驱期许的改造国民的潜力,与此同时,把读者从凄凉阴沉的现实中短暂地带进一个更高远、更雄浑的时空,也对读者的身心健康不无益处。毕竟,日复一日背负着现实的人们,是需要不时地获得喘息之机的,上天入地的科学幻想正好能带来一种片刻的超脱与放松。这里就用晚清名士孙宝瑄的例子收尾,以说明科幻小说带给晚清读者的那种奇妙体验。1903年7月23日,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段话:
晡,卧窗间观《海底旅行》。读书之乐使人于脑中多开无数世界。余是日居然随欧鲁士、李兰操等游海底矣。海底各种动物、植物奇形异状,皆为陆地所未经见。并有高山峻岭,奇花茂树,与陆地同者。至若大鱼、巨鼍之类,多不胜计,无待言矣。余观书正神往间,忽狂风骤起,天地阴晦,俄大雨如注,雷电交作,阶下成池。薄晚晴,瓦上见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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