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臻
方冉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又看到了四面包围着他们两个的白色的墙。
他讨厌白色的墙,白色的房间。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上船,干实习机工。老机头带着他在闷热的机舱里爬了三层楼,走进一个黑漆漆的屋子。过了一会儿,等他习惯了那种昏暗,才看到原来房间的四壁都是铁质的百叶窗,蓝莹莹的暗光从那些细缝中透了进来。
老机头张了张嘴——在机舱轰鸣的噪声中要听清楚他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方冉不得不摘下一个耳塞。老机头核桃似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朝着旁边两台高大的、圆筒一样的机器努了努嘴。
“这个房间本来是白色的,”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墙边的拖把桶,“弄干净。”
二十二岁的方冉低下头,自己的双手和黑色的地板上都泛起一层灰暗的波澜——她不会对这个有兴趣。
他又看了她一眼。女人个子娇小,留着齐耳短发,圆脸、湿润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当她从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时,方然看到了她的嘴唇。那薄且线条紧绷的嘴唇,在她抿着嘴微笑时几乎像是一道浅色的平滑疤痕。
“方老轨,好久不见,我们开始吧?”她征询似的问。
他见过她,但是在哪里呢?
“有什么问题吗?”女人问道。
方冉坐直了身体。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我现在究竟是在代表我自己接受调查,还是身为公司的职员协助你们?”他垂下眼来,“毕竟,你要理解,虽然公司还没有因为此事对你们正式提起诉讼,但我们确实也因此声誉受损……”
这时,女人抬起一只手,虚握成拳。方冉立马意识到,这个动作是做给监视器后面的人看的。他看向女人的身后,其中一扇白色的墙正在变得透明——透明的黑暗后,一个乳白色的房间浮现了出来,四只浑身苍白的动物在里面站成一排。它们两脚着地,身高一米六左右,脊背因为虬结的肌肉而稍显佝偻,脑袋像漆成白色的巨大篮球。它们全都垂着头,似乎是在盯着自己手腕和脚腕上的电子镣铐。
“不好意思,我忘了它们。”女人侧过身,投了一瞥在身后的动物身上,“方老轨,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是我需要你相信我,相信我们,相信这种问题在我们创造它们之初就已经考虑过。无论真相如何,我都相信这件事没有你的责任。”
方冉说:“那就有它们的责任吗?”他的目光滑到她身后站成一排的四只裸猿身上。
“裸猿作为以黑猩猩为蓝本的人造生物,它们的认知有着不可否认的先天缺陷。所以‘责任这个词在这里不太适用——我需要你放轻松,毕竟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货物估损。你有点儿太紧张了。退一万步说,裸猿的行为缺陷早在设计之初我们就有预测……”她微笑起来,“所以,即使这些裸猿是在你的领导下变得行为异常,我们也不会否认我们产品的质量问题。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所说的那样,所有裸猿,一经售出,终身质保。”
她打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脸上的疤痕绷紧了——那是个尽力柔和的微笑。
“现在,轮到你帮助我们了。”她的手回到了键盘上,“请从头讲起,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时间是十月末,我想,十月三十一日。船名‘大白鲨号,呼号3FRN7。墨西哥维拉克鲁斯,CST22点左右,UTC/GMT-6。引水接管时间20点,侧推启用时间21点,靠港21点30分左右,我不是很确定,你们可以派人核查轮机日记。总之,那次靠港算是很快的了,所以我还留有一些印象。当时机动航行值班的是我和大耳朵。大耳朵是从左数第三个,它的耳朵比其他三个人都大。你们叫它什么?”
“哦,C-8534,这个不太好记。总之——好的,我知道了……”
“总之,我安排了大耳朵叫上阿一和土豆去机舱转一圈——阿一是左边第一个,它的额头上有一道‘一字型皱纹。土豆是第二个……对的,它愛吃土豆。尽量说重点?行。
“大概十点钟我们下了船,在梯口有登记,可以查记录。当时好像是墨西哥当地的一个什么节,非常热闹……人人都戴了面具,或者是在脸上画了什么东西?我不是特别确定。对,虽然已经十月了,但墨西哥还是非常的热。
“我们在附近转了转,最后连我脸上也给涂上了油彩。这中间的事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说实话我一直没搞明白,有好多人。我只记得在月光下和花车旁边跳舞……还有钟楼,海边的钟楼,上面打着乳白色的光,人们在路中间弹大提琴。没错,是弹的。”
方冉顿了顿。他想到了第四只裸猿——被他带下船的那只。他叫它小蛋皮,虽然所有民用裸猿都接受了绝育处理,让它们的睾丸只剩一层“蛋皮”,但这一只的也格外小了。这个绰号听起来显得有些侮辱,但是如果对象察觉不到,那它就变成了一个爱称。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已经记不清那一夜的细节,但这些记忆却没有随着他的叙述愈发模糊。那只裸猿套着人的衣服,在人群中旋转——笨拙得几乎称不上是在跳舞。而仔细回忆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记忆是如此之少,只剩下人群中的歌声、吵闹的音乐、笨拙的舞蹈,还有它那在月光下不再显得病态苍白的皮肤。
“然后呢?”女人问。
然后一切都模糊了。他越是努力地去想那天晚上,反而越会想起不相干的事。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年之后,陆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世界似乎本来就应该是漂浮不定,或者在台风影响下以稳定频率左右横摇十五度的。在船上你也可以跳舞,不过不能在公共区域,不能在机舱,不能在甲板,不能在驾驶台,当然也不能在裸猿面前。因为人人都知道,它们精于模仿。
实际上,在维拉克鲁斯的餐馆里——就在那个久负盛名的监狱旁边,在暗蓝色的夜色中,它就像是一个半潜在海中的怪兽——方冉遇到了一个裸猿服务生。总之,他们坐在结实的木头桌子旁,拌鳄梨酱和辣椒粉的玉米片已经全吃光了,烤猪肋排油亮亮的骨头扔在脚边,一个服务生低着头给他们上烤饼,并以老练的态度收起方冉慷慨地撒在桌上的比索。这时,方冉听到小蛋皮的声音。
乍听之下,你会以为是有什么玻璃做的东西砸在地上碎了——那么尖锐,不寻常,让人不舒服的刺耳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迟钝地看向小蛋皮拉长的脸和张开的嘴,意识到那是它在尖叫。方冉和小蛋皮已经相处了快三年,还从来没听到这只裸猿发出过除了近似“哼哼”以外的任何声音。他顺着小蛋皮的目光看去,那个手里攥着钱的服务生僵住了,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对方过分苍白的手臂和佝偻的身体。他一下意识到小蛋皮是因为这只裸猿拿了钱而感到“不满”——如果裸猿有这种情绪的话。方冉想起来,好像他在买这批裸猿之后到一个什么实验室接受过培训,说是不应该给裸猿报酬。毕竟,它们生存的目的就是工作。
方冉冲那个裸猿服务生摊开手,示意它把钱还回来。他虽然已经喝醉了,但还算没忘记怎么对这些裸猿进行威慑性武力恐吓——他使劲儿拍了一把桌子,吓得小蛋皮都跳了起来,双手在身前挥舞。他的手火辣辣地疼,但还是歪头盯着那只裸猿,等着这畜生服软——不管是躬身、退步,还是直接躺倒在地露出自己两腿间那毫无功能的玩意儿。方冉已经醉得顾不上在意一只裸猿的体面。如果这是在船上,他不会做得这么过分,最多也不过是关禁闭而已。大白鲨上的禁闭室很小,大概有裸猿宿舍的一半大,设施却没后者一半好。那里地上墙上都是光秃秃的灰色钢铁,角落里扔着一张弹簧至少断了一半的床垫,离铁做的真空马桶还不到两米,简直还没睡着就像已经陷入了一个肮脏的梦。方冉想,做梦总比不做稍微好那么一点儿,因为梦里很少有人会是孤身一人。
不过,他眼前这个裸猿就像是在梦里生活了太久,它的脊背依然紧绷着不肯屈服下去,涂满油彩的脸也没有紧张到露出微笑似的表情。只是看着它,几乎有一会儿,方冉都觉得自己是不小心唐突了一个过分古怪苍白的墨西哥人。在这种僵持中,這动物——这人造的怪物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像死亡——或者说,裸猿特有的去攻击性的本能,“僵或逃”的僵直。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狂乱地转动着,就好像是有什么邪灵被困在了这具动物的躯体中。
方冉一脚踹向它的膝盖。这只裸猿松开了手,双膝跪地,比索散落在周围。它颤抖着搂住自己的头,露出了牙齿并哀号起来。接着,出于完全的戏谑和酒醉后的善良,方冉弯腰捡起一张比索,对着已经瘫倒在地、对他彻底心悦诚服的小蛋皮说:“这是你的了。”他看着小蛋皮像个孩子似的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钞里打起滚来,发出喘气声。
方冉大笑起来,捡起桌下的骨头向着那个搂着头的裸猿扔过去。他笑个不停,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直到他发现喧闹的餐馆里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这些肤色黝黑、脸上涂满油彩的人们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三个看:一个蹲在桌下露出牙齿,一个抓着自己的脚前后打滚,一个笑个没完。过了一会儿,后厨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墨西哥男人,脸上的颜料却勾勒出一副艳丽而伶仃的骨骼,他不停地在自己的围裙上抹着手,然后叫他们三个都赶紧滚出去。
“这些都是前奏。”方冉强调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还会有破事……”因为一只裸猿不肯给他钱,或者换个角度说,他不肯给裸猿小费。不管怎么说好像都很荒唐。
但女人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就好像他说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们只是建议不要给裸猿报酬。如果你非要给,倒也不是不行,”她耸了耸肩,“就我个人来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干没必要。毕竟,你不会付给你的汽车或者房子报酬。将裸猿拟人化是很危险的,实际上我们建议连名字也不要给它们起。不过我怀疑你已经把培训内容忘光了。”女人的手在键盘上停了好一会儿,方冉才发现她是在看着自己,他赶忙把目光从她细长的手指上移开。
她不客气地说:“如果您好好读过我们配发的手册,就会知道裸猿是爱好争执的动物,它有嫉妒心和竞争意识,还有不弱的三角关系意识,你的这种行为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我们的技术暂时还没法把这些拿掉……不过拿掉的话会影响它们的合作能力,到时候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方冉不安地掰着自己的指头,像个被数落的学生。他辩解似的说:“人也是爱好争执的动物。”
女人尖锐地看了他一眼,说:“但是和裸猿没有可比性。我们有理性,知道控制自己。”
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方冉想到他见过的那些喝醉了的水手,仅仅因为口角就把通风管道灌上二氧化碳,又或是那些在浩瀚汪洋之间的派对,和派对后人们脸上的疲倦、淤青以及肿胀。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女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的移情,我们的大多数客户都是处于类似的工作环境里……这种很……”
艰苦?封闭?可怕?方冉倒是不这么想,他们的食物营养而种类丰富,甚至有方冉自己休假时都舍不得花钱去吃的美味;他的房间宽敞舒适,有智能空调系统全天送风,调节温度湿度。在机舱工作确实是一种挑战,但还是个孩子时,方冉就喜欢跟机器打交道了——那个时候是家里的闹钟、收音机和电视,他会一样一样把它们拆开再拼回去。现在变成了大型低速二冲程主机、分级式压缩机和Alfa Laval式分油机,但有一点一如既往:它们是如此的有规律可循。而且当它们运转起来时,你总是能听到反复的、有力的,仿佛是赞同似的声音,而不是寂静——那种身处人群之中却无所适从的寂静。
“关禁闭倒是个很有启发性的行为。”她敲了敲键盘,“非常、非常有启发性。对裸猿的社会性进行剥夺。但我还是期待你快点儿能说到重点。”
“重点?”方冉茫然地看着她,然后又看向她身后的小蛋皮、土豆、大耳朵和阿一——阿一抬起头来,额头上的褶皱挤成一个“一”字。
它在看着他。之前,在船上他们就经常会视线交汇,因为阿一是最机灵的一个,很多时候只是依靠情景和眼神,甚至不需要手势就知道他需要什么。24号扳手,蒸汽垫圈,吸油毡,耐高温黏合剂,软黄铜锤而不是小钢锤,不错,阿一你棒极了。
不过,反过来呢?阿一想要什么?它想和它的同伴们站成一排,像一群待审的犯人吗?它们饿了吗?它们想要凳子吗?它们讨厌白色吗?
阿一看着他,额头上的褶皱挤成一个“一”字。
“没错,重点,方老轨。”女人说,“那个雌性裸猿。你在偷渡检查时发现的。”
“偷渡检查是我回到船上之后的事。我在床上睡了可能有两三个小时,梦里好像有人模模糊糊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我就听到了发电机自动并列的声音,很像是一声遥远的呼啸。我从床上起来,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我记得从舷窗看出去时,太阳像一块通红的肉,还在跳动。我头很晕,嘴里很干。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能站得住了,就开始安排偷渡检查。当时大概是这样的:阿一去查舵机间,左右通道,土豆查左右舷两个风机间,大耳朵查左右舷救生艇,小蛋皮彻查机舱。我给自己安排了个最轻松的活儿,去查应急发电机间——也是因为我感觉闷得厉害,想出去转转。
“应急发电机就在A层甲板上。我一步迈出水密门,感觉就像踩进了一碗墨西哥浓汤,海风闷热而黏稠,傍晚的海湾也依然热得惊人。在赤红的夕阳下,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海平线像是在沸腾一般。
“我打开应急发电机间沉重的水密门,闻到本该无人的屋子里的气味——那种甜腻的讨好人的腥味,还有舔着硬币一样的铁锈味,同时还有股陌生的气息,像是一把受潮的鼠尾草,或是一只汗津津的女人的手。我朝里面走了几步,听到一声错觉似的闷哼。
“闷哼。就像受伤的动物或者人。我先转身看了一眼,身后没人,那几只裸猿也没有游荡到这里来。然后我又往里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它—— 一只雌性裸猿,穿着当地人的衣服,大笑着——几乎是恐怖地看着我。”
“就这样?”女人问,她舔了舔伤疤似的嘴唇。
“不然呢?”
女人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你的故事你说了算”。确实我说了算。方冉暗忖。
“我們发现这只裸猿的时候它正在哺乳期。”她的手离开了键盘,转而敲着桌面。
“所以,那个孩子哪儿去了?”
“对的,是这样的,它的肚子高高隆起,一眼看过去就应该知道有了个——婴儿?胎儿?裸猿胎儿,嗯,裸猿幼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一开始没有看到它,漏掉了。它的母亲一直用身体护着它。
“‘你是干吗的?我下意识地问。然后我想起来它不可能回答我,它只是瑟缩成一团。我不知道这只裸猿受过怎样的社会教育,所以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话。我想着这应该是个偷渡客——虽然极度不寻常,我从来没听说过裸猿能自己偷渡。再说它想到哪儿去呢?大白鲨号又不会经过一个‘裸猿国。
“我边想着边更仔细地搜寻,想找到带它上船的人,不过我没找到。我本来想迅速联系公司的,但是被这事耽搁了。等我想到该把它赶下船交给墨西哥警方的时候,船已经离港了。
“说老实话,我也想过把它扔进海里,考虑到船在下一个国家靠岸时海关和移民局会给我找的麻烦。但怎么说呢,我不是个乐于杀生的人。况且,阿一它们也不太介意这雌性裸猿分享它们的食物。而且我的男孩儿们也都被阉了,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就那样顺其自然了。
“至于为什么离港后也没联系公司,说实话我是想过一靠港就先把它藏起来然后转手卖掉的……带崽的裸猿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虽然还没生下来。
“我的裸猿们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它们没什么意见,实际上,我觉得它们的认知水平搞不清这种状况。对它们来说,这是个天降的陌生人没错,可也就这样了。我也没听说过裸猿会对同类有什么特殊感情,不过毕竟男女有别,我给它安排了一间乘客的房间。”
“裸猿逃跑的事并不罕见。”女人说,“我们已经明确地警告过,但很多客户依然拒绝把它们当作有知觉的生物看待,尽管它们已经比普通劳工好打发得多。”
方冉说:“我也觉得它受过虐待。”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即使我们很熟了,它看到我还是会……怎么说呢,吓一跳吧。”
“我不是特别清楚墨西哥分部那边的情况,不过南美有过一起——一只雌性裸猿,本来是一个橡胶公司的财产,结果自己逃走了,被当地的匪帮抓住,最后沦落到在一个畸形秀似的地方出卖皮肉。最终被回收时,这个雌性个体也展现出了一定的行为异常。”
方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而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即使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人类的欲望机制也是复杂而奇异的。”
“听着像科学主义的辩护。”方冉说,“这分明就是变态。欺负裸猿不会说话?”
“你有没有奇怪过,为什么裸猿不能说话?”
方冉说:“它们的基因原型是黑猩猩,黑猩猩就不会说话啊。”
女人挑起一边的眉毛,“很有逻辑。但是黑猩猩和人类的基因组相似度达到了98.8%,而且它们的智能水平并不低下,这也是我们得以创造裸猿来帮助人类摆脱一些低级劳动的基础。”
方冉说:“是,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你们不直接造机器人什么的,”他舔了舔嘴唇,“那就可以连我都不需要了。”
女人忽然笑了。她以一种让方冉很不舒服的眼神审视着他。
“方老轨,你不会是那些觉得裸猿会抢走人们工作的卢德分子之一吧?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是很尴尬的,一方面我们的社会分工已经走了太远,已经没有曾经的足够丰富和高效的劳动力来做那些基础的……工作。”
就好像承认裸猿是和他——以及她一样是被聘用的有多难以启齿。方冉想,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另一方面,我们的社会却还没有发达到能填补上这个劳动力的缺口。”她说,“所以才有了裸猿:一种智能足够负担我们需要做但是没人愿意去做的基础作业,但又不会太过智能从而把我们全部取代的动物。”
方冉说:“听起来你们才是这里的卢德分子。”能反将她一军,他非常开心,“所以你们就是造了个‘正好比你们笨一点的动物——听起来还真跟那些反对分子说的差不多,这不就是上帝干的活儿吗?”
女人叹了口气,就像方冉说错了什么并且让她觉得失望了。她有点儿疲惫似的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方老轨,如果让你教黑猩猩说话,你愿意吗?”
方冉说:“只要它们不咬我。”他本来想开个玩笑,却感觉嘴里很干,“我觉得,教个说话也没什么吧,至少不会《猩球崛起》。”
女人没笑。他只好自己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黑猩猩不能发声是因为它们不能。”她简单地说,“它们的喉舌解剖结构就不允许。相对来说,我们人类能拥有发声的能力是一种演化中的意外。我们善用了这种意外。或者用你的话说,上帝不但按照他的形象创造了我们,还给了我们他的内在,他真正的智慧。所以,你可以说我们确实做了上帝的工作,但是我们没做完。”
方冉把膝盖上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
“那你们……打算做完吗?”
“不,”女人说,“永远不会。”
“总之,这个女人——这个雌性裸猿在我们船上过得挺滋润的。大家都会让着它,这也不是说它经常跑出来捣乱,但确实有点儿不同寻常的好奇。有时候还会让你觉得它知道你在想什么。总之,对一个孕妇来说,是活跃得奇怪了。
“有那么一次,我上右舷的风机房检查三号和五号风机,却发现它——还有小蛋皮一起在里面,我没吩咐过,但它们在擦墙和地板。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于是就躲在门口。
“风机房里很黑,三面都是隔热的风门——如果你没见过,想象黑漆漆的铁质百叶窗就行。如果你出过海,就会知道海上连阳光都泛着蓝色。那个雌性裸猿就跪在那样的一片暗蓝中,丝毫不在意油污弄脏了它那件明显是偷来的、过大的牛仔背带裤。在另一侧的黑暗中,小蛋皮在擦墙。它舒展着脊背去够风门上边,拉长的影子在暗蓝色中铺开。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它们从来就是两只脚着地的——而不是四只脚。
“这时,雌性裸猿发出一个声音,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因为感觉太过快活了。接着,它停下了动作,转而坐起身来,不再遮掩它的肚子。它坐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叫唤,直到小蛋皮也停下并走了过来。雌性裸猿朝着它举起一个什么东西,两个人就都发出了那种快活的声音。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雌性裸猿是举着一只蛇蜻蜓。我差点叫出声来,这种蜻蜓长着巨大的双翅和可怕得看上去能夹断手指的长颚,不过我发现这只蛇蜻蜓是死的,才勉强放下心来。雌性裸猿举起这只长相怪异的蜻蜓,好像在对着光检查一样,暗蓝色的阳光透过蜻蜓翅膀在它的脸上打下了诡异的纹路,看起来就像它的血管全部都浮现在了苍白的面孔上。
“接着,小蛋皮接过这只蜻蜓,把它放在了雌性裸猿的头上。
“有那么一会儿,我闹不懂它在做什么,在我看来这都接近恐吓了。直到我看到雌性裸猿脸上那种龇牙咧嘴,仿佛被打动的表情。我差点儿以为小蛋皮是没被閹干净——不然干吗要无故私下讨好雌性呢?不过,它还怀着孕,小蛋皮是没理由被它吸引的。
“雌性裸猿发出一连串喘气声,我知道,那是它的笑声。
“小蛋皮冲它伸出一只手。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它们一定会跌倒,但它们没有。它们手拉着手,奇怪岣嵝的脊背靠在一起,几乎像是互相依偎。互相搀扶着,它们在这个昏暗的白色房间里踏步,扁平的大脚下踩着无数波澜。蜻蜓在它赤裸的肉瘤似的脑袋上随着它们的舞步微微振翅,大到夸张的黑色长颚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到它苍白的皮肤。小蛋皮拉着它的手,弓下腰去,开始旋转,也就是这时它们开始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同时不停地发出那种过于响亮、过于快乐的喘气声。最终,它们累坏了,仰面瘫倒,蜻蜓也跌落在地。我听到雌性裸猿从嗓子深处发出咕噜声,而小蛋皮也以我从来没听到过的咕噜声回应着它。
“那天晚餐的时候,我来到裸猿的餐桌边,看着它们吃烤牛肉和土豆。它们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裸猿吃饭时总是专心致志,这也是我食不下咽时总会来到它们身边的原因。但这次有什么不一样,所有裸猿都不止在盯着自己的食物,还看着别人盘子里的东西,就像是饿过了头。但是它们没有出现争抢的迹象,相反,每个人都在盘子里剩下了那么一些。然后,阿一站起身来,把所有盘子里的剩饭倒进同一个盘子中,推到了那个雌性裸猿面前,从嗓子里发出柔和的呼噜声。
“那件事之后,过了大约有一个月,有一天我走过它房间外,听到里面传来哼哼声,但奇怪的是这种哼哼的声音几乎是有规律的——甚至称得上是旋律?当然了我没听过任何一首这样的歌,但很像是旋律,或者说,像是人在以为没人时发出的那种随意声音。我推门走进去,又一件怪事——它就靠在床头上,正在急着往自己身上披衣服,显然,它刚才什么也没穿。它看见了我,只一下,就冲我大叫起来。我急忙退了出来——我可什么也没看到,就当我是狡辩也行:裸猿那苍白扭曲的身体毫无美感,更别说它还大腹便便。我正准备走开,却听到那种大叫声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响。我从来没听到过裸猿发出这种怪声音,也不希望它死在我的船上。于是我使劲儿敲门,大叫:‘你没死吧?啊?没死吧?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该问什么了,也不敢直接进去,因为刚刚它往自己身上拢衣服的那一下。但是它一直在叫,我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它不叫了,我又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回音。我过了几分钟又推门进去,看到满床都是血。一个死胎掉在地上,另一头还连着它的身子。我凑过去看,发现它已经死了。”
女人沉吟了一会儿。
“那你是怎么处理那个死胎的?”
“本来是想用焚化炉的,但是……”方冉犹豫了一下,“我不是很想去碰那个东西。所以我就叫裸猿把它扔到海里了。”
女人顿了一下,又敲了几个字。
“裸猿们没有反应吗?”
“没有。”方冉说,“它们只是按照命令行事。”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儿急切,但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又看向她的身后,只有阿一望着这边,其他裸猿都垂着眼睛。阿一看着他,就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方老轨,你确定你没记错吗?”
方冉看着她,“我觉得没有。”他慢慢地说。
“但是我这边的尸检显示它已经完成了整个分娩过程,无论是胎盘还是别的都已经完全产出了。顺便说,它还有哺乳过的迹象。”女人叹了口气,就像是在对小学生解释什么深奥的知识,比如说,一道一元一次方程。
“方老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为裸猿设计有性生殖的模式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很讨厌这个‘你知道……为什么……的句式。”他干巴巴地讽刺道。
“为了基因库的演化。你瞧,裸猿被创造出来——虽然非常了不起,但我们确实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世界各国的基因学家、生物学家,乃至动物行为动物认知学家都对这个命题特别感兴趣。如果是为了控制,那无性生殖会非常便利,但香蕉就是个前车之鉴。现在世界各国都有了繁育不同品类的裸猿的计划,有像我们这样专注民用行为学习的,有俄罗斯那种军用型,甚至还有更奇妙的智能开发型……任何但凡有一丁点儿理想的人都不能容忍那么多宝贵的基因就此流失。但是在眼下的环境中,大部分裸猿的有性生殖依然是出于节约成本的‘种内繁育,这对研究工作来说很不理想。”
“演化?”方冉忍不住说,“我是个俗人,可能确实是‘一丁点儿理想也没有,但我觉得你们一定是没看过《猩球崛起》。”
女人笑了笑,对他的挑衅有种让人气恼的宽容。
“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那个死婴会对我们有价值。”她语气柔和,“你好像敌意很大。”
方冉咧了咧嘴,“可能是因为我也不太会说话吧。”
女人又笑了笑。
“我觉得你还不清楚‘说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说,“说话——沟通——语言,让我们实现了为人的飞跃。因为只有通过有效且有效率的沟通,某个极富经验或极富才智的人才能奉献他的价值给整个社会,实现知识的积累和传播,从而实现整个社会的进步。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贝尔发明了电话,但是没把原理记下来告诉别人,他一死这门技术就失传——电话只好每隔几年或者几十年就被发明一次,我们永远无法在此基础上发展新的技术。”她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被自己说的话给逗乐了,“如果是这样,我们也就不需要电话了。”
方冉盯着她。
“你这是结果论、目的论。”他摇了摇头,“我受过的教育不多,但我也知道用进废退是不对的。没有非得‘会什么这一说。”
“但演化的推演就是目的论。我们的目的就是活下去和活得更好。”她顿了一下,“‘说话确实只是一个途径,一种可以让我们从地球上三十五门七十余纲约三百五十目的一百五十万种动物中脱颖而出的方法,但至少眼下,它还是个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方法。不知道你是否熟悉同功演化……蝙蝠和鸟类一样学会了飞翔,但却还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像我们一样学会了不同的‘说话方式。它们永远无法实现真正的交流,不能像我们一样为彼此着想,知道别人的经历,为人痛苦而痛苦,為人快乐而快乐。”
那人为什么要会说话?为了撒谎。
方冉握紧自己的手指,就像怕它们会飞走一样。他想,这是没有生活在人群之间的代价,是生活在幽暗的蓝色和灰色之间、生活在自己的梦境和孤独的噪声里的代价,他像裸猿一样忘记了发声的技巧。他变得不会撒谎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这究竟值不值得,直到他又想起来那个雌性裸猿倒在甲板上,倒在幽深的天空和那些天空上的孔隙似的星星之下。它深呼吸着跪倒,吸引了在检查冷箱的土豆和大耳朵,然后它们又叫来了所有。在这个小小的,由一个人类和四只裸猿组成的圈子里,这个雌性裸猿急切地呼吸,叉着双腿,羊水像是受到海洋的召唤一样奔涌而出。阵痛扭曲了它苍白而愚蠢的面孔,让它看起来几乎像是个人。方冉忍不住说:“使劲儿呀!”他却没有勇气把手伸到它的双腿之间。在这热带明亮的冬日星星之下,裸猿婴儿的头探了出来——接着卡住了,它那苍白又皱巴巴的小脸朝上,像是望着天空和星星,紧接着便被母亲的血淹没了。
阿一尖叫起来,方冉还没来得及阻止,它就跳到了雌性裸猿的双腿之间,开始托着婴儿往外拉。方冉去拉它的手,怕它把婴儿的脖子拽断,却意外地发现这只裸猿的力道很轻柔,一只手还垫在婴儿的脖子下面。土豆、大耳朵都跟着尖叫起来,方冉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刺耳的声音,而小蛋皮只是后退了。方冉跟着大叫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他抓住裸猿母亲的手,任由对方那黏糊糊的、膨胀的手指几乎捏碎了他的。接着,尖叫忽然沉寂下去。这时,雌性裸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胎膜和胎盘都流到了甲板上。方冉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看到阿一捧起一个婴儿,一个非人的,苍白的又皱巴巴的婴儿。一条黏糊糊的脐带从阿一的手指缝里露出来,直连到母亲身上。大家都面面相觑,这也是方冉头一次直视他的下属们。裸猿们那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几乎是同一时间,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低下头,在星星下哀悼起来。只有母亲在奋力向前,它松开方冉的手,几乎让后者在一阵阵痛中又感觉到一种甜蜜的失落。又一次,方冉还没来得及阻止,母亲便抢过自己的孩子,在它的脐带上一口咬下去。
婴儿放声哭泣。
在方冉离开之前,女人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方然,很巧,和他的名字同音。而且她就是三年前与公司合作的研究所的研究员。方冉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他只记得那时候是个女的带他培训的,总的来说,戴着眼镜,一脸畏畏缩缩,不能给自己做主的样子。他还记得那些苍白的裸猿——日后的阿一、土豆、大耳朵、小蛋皮在她身后鱼贯而入,走进那个白色的房间,俯首帖耳。
她说:“花点儿时间,你会喜欢上它们的。它们比你往常习惯的人类手下更听话、更高效、更热爱合作。”
而今天他离开的时候,方然告诉他:“别做错事,别做傻事,它们不值得。”
在大白鲨号上面的每一个生物都因为同一个秘密缄口不言,因为同一个秘密变得敏感和易受侵犯之前,它曾经是一片乐土。这一切,方冉想,方然不会知道,也不能理解。因为她从来没有过在五十多度的机舱中奔走、搬动、修理和维护,在机器的咆哮声中激烈斥责或是和好如初,在颠簸的怒浪中假装一切都完全正常、假装睡着、假装醒着,或者是在异国温暖的洋流中梦到空无一人的家。她还没有被充分挤压到失去自己的形状,没有过度痛苦到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分辨不出自己是谁,品尝不出孤独的滋味。
因此,她还不知道什么值得爱、什么值得被爱。
在那孩子活下来之后,它和母亲一起获得了全船的关照。它的母亲走到哪儿都带着它。方冉只要看见它们,心头总会涌上一股近乎恐惧的感觉。他一门心思想弄清楚这个裸猿到底是哪儿来的——但这只能是个永不可解的谜团。他发现它能听得懂简单的指令,会做家务,还会捕鱼。有一次在法国的胜利大锚地,它足足钓上来五条方冉说不上名字的大鱼,但在这五条鱼之后,尽管它兴致勃勃地又钓了好几个小时,却什么也釣不上来了。它看起来十分气恼,方冉却因为它脸上的表情微笑起来。他猜测它曾是人家家里的女仆,拿着地图问它想去哪儿,但它只是看着方冉,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去——哪儿?”
它只是发出急切的喘气声,手指追随着地图上最鲜艳的色块。
后来,方冉在它的房间里装了一面镜子。这个雌性裸猿会在镜子前打扮自己,不过方法稍微差点儿意思——有时候是在头上顶个菜叶,有时候是把一些碎纸屑固定在耳垂上。有一次,方冉还看到它把土豆泥糊在脸上,它怀里的婴儿就伸长了舌头去舔母亲的脸。它笑起来,不过没有露出牙齿,没有像方冉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
他没想过他还能再次看到它那样惊恐。那是他们靠港之后,公司和研究所安排的代理上船检查,方冉没忘记把它藏起来,但却忘了那个孩子。总之,孩子哭泣起来,也许因为感受到了生人或者单纯的不适宜躲藏,它像黑猩猩的幼崽一样凄厉地抽泣起来。
六个穿着制服的人,胸前绣着研究所的名字,志在必得、踌躇满志,习惯了鞭笞和威吓性武力恐吓。他们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穿过大白鲨的餐厅,穿过裸猿宿舍,穿过甲板和过道,却听到风机间里凄厉的号啕。其中一个人从那些铁质的百叶窗往内查看,却除了一片暗蓝色的波澜以外什么也没看到。他跟同伴做了个手势:一个人把手里的麻醉枪上膛,另一个人打开了门,个子最小、脚步最轻的人慢慢走了进去。他滑稽地从门口探出半个头,用手指在脸上碰了一下,接过一把麻醉枪。其他几个人也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不够轻,发出了声音。风机间里传出一声尖叫。
等到方冉赶到的时候,他看到发电机间地板上蜿蜒的血迹,六个穿着制服的人都挤在里面,三个人都举着麻醉枪,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动手。他们都盯着那个雌性裸猿,后者浑身赤条条地尖叫着,掐着一个婴儿——一个裸猿婴儿的脖子,把它一次一次地往钢铁制的、上次被它和小蛋皮擦得雪白的墙上撞,每次都留下一道血痕。小裸猿的脖子垂了下来。雌性裸猿的手臂和脊背上插着几支麻醉镖,但它依然站立着,只是浑身颤抖。它搂着自己孩子软绵绵的头,把它搂在胸前,嚎叫起来,就好像杀死孩子的人不是它自己一样。乳白色奶水顺着它还在哺乳期的胸脯流了下去,在血水里晕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在它停下动作之后,几个研究所的人一下明白了,这个雌性裸猿已经精神疯癫,没什么指望了。他们立刻掏出真枪毙了它。他们之所以容忍到现在,完全是因为那个小裸猿说不定还有回收价值——只要接受正经的社会化和认知训练,它还能为社会做出点儿贡献。雌性裸猿的胸膛中了三枪,腿上中了一枪,但它的手还是抓着那个婴儿不肯放开。它看到方冉,长长地尖叫了一声,胸前的伤口溢出粉红色的泡沫,手松开了。它死了。
方冉捡起那个婴儿,托着它那软绵绵的脖子,告诉其他几个人这只小动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他们议论着,说这就是你逼得太急的后果。他们猜测着这只雌性裸猿究竟遭受过什么程度的虐待才能丧失基本的护犊本能。它是想借此威胁他们吗?杀婴行为在动物中如此常见又如此罕见。这就是野兽的劣根性,即使它们是人造的也一样。逃跑又有什么用呢?甚至连命中注定的死法也没变。如果它能好好地待在人类的监督下,那个小裸猿还不至于死于亲生母亲之手,是野兽仓皇奔逃的本能把它还没开始的生命草草葬送的。几个研究人员把女裸猿的尸体带走以向上级汇报,至于小裸猿,他们宁愿研究所根本不知道这事。
方冉抱着那个孩子,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土豆从机舱上来了,因为方冉太久没有回去。它看到满地的血立刻尖叫起来。方冉也发出尖叫,几乎是跳了起来动手扇了土豆一耳光。土豆失禁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尿迹。它没法停下尖叫。方冉气喘吁吁地找到了抹布和拖把。他抱着那个孩子,开始擦地,擦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墙,感觉到婴儿的粉红色的稀薄的血一点一点地渗透了他的衬衫。阳光透过大开的门炫目地射入,在墙上映下点点红色的光斑。
那些裸猿肯定要受不了的。他想,如果它们会说话,土豆把这件事告诉了它们——那它们一定会受不了的。它们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挨个倒下去,然后摔个稀巴烂。想到那个景象,方冉笑出了声。
在调查结束时,方然身后白色房间的灯灭了。方冉盯着那些白色的影子,直到再也瞧不见。方然首先站起身来,收拾着她的笔记和电脑。她走到桌子的另一头,身体站得笔直。
“我们只是运气好。”方然说。
“什么?”
方冉看不到她的表情,因为她正扭过身子看着门外,就好像在掩饰着哭泣或是漠不关心。
“你可能不相信,但如果处境互换,它们一样不会同情我们。”
方然转回头,在荧光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再见。”她说,接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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