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诺诺
每当我们仰望星空,总免不了好奇,人类是否是浩瀚宇宙中唯一的存在?近期NASA公布的一张近距离拍摄的木卫二照片,呈现了其表面交错的沟壑和冰脊地貌。这张人类迄今获得的清晰度最高的木卫二局部照片,再次点燃了人们关于外星生命的想象。
但寻找跟地球相似的行星,寻找生命之源的“水”,是否是对生命过于“狭隘”的理解?
脑洞时间:
所有的生命诞生都跟人類一样拥有相同的先决条件吗?对生命来说,记忆就像是传承的“火种”,所以种群文明有无限的可能。
“杨教授又把包落下了?”一个靠近讲台的学生问道。
“一会儿他家里人会来拿的。”另一个学生说。
事实上,这堂课上了一半杨教授就从前门走了。在仅有的半堂课里,他五次引述了德雷克公式,六次从同一个角度驳斥它,慷慨激昂地强调外星生命存在的必然性。
可他全然不知,这些内容上节课他讲过一遍了。
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选修课,曾经的明星导师杨教授也已经无法胜任了。
“杨教授去哪儿了?”教务处的老师敲开办公室的门。
“可能回家了?他让我这段时间不要打扰他……”一个博士回应道,这是杨教授带的最后一个博士。他被招进来时,杨教授的状态还没那么差,还能每天通过邮件和他讨论选题方向。而现在,他们已经失联了好几个礼拜。
“可能在分析SETI传回的数据吧?”李教授猜测道。就在前两天,当他打开杨教授给系里发送的文档时,却看到它的数据来源极其混乱。杨教授现在已经连自己写过什么都记不住了,这位昔日的竞争对手悲伤地想道。
“也有可能去幼儿园接孙子了。”办公桌靠门边的一位青年教师说。她曾经听到杨教授喃喃自语半首原创的顺口溜:身手钥钱充,校饭孙家澡……后面的部分她没有听清,可能与他正在做的课题有关。自从杨教授的状态变差,他就将生活中最重要的、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的首字编成顺口溜。来学校上班,按时吃午饭,到了下午的这个点儿去接孙子,从顺口溜来看,这没什么毛病。
面对一屋人的回答,教务处的老师叹了一口气。十五年前,他曾是杨教授的学生,那时,天文系的系外行星方向还是一门显学。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杨教授的指导下通过太空望远镜观察掩星现象①时,导师对着天空侃侃而谈,仿佛黑夜中的星点就是一盘他珍藏的蚌壳,其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能产出生命的珍珠。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杨教授已经被阿尔兹海默症彻底带走了。而自己,为了留校,早就放弃学术,选择了行政岗。
“他刚刚课上一半,就带着教案走了。”教务处老师解释自己的来意,他想了想,最终没有向同事们透露人事处对杨教授的退休建议。
“包都没带走。”他最后补充道。
今天下午,教授杨明从大学出来后直接进了澡堂,并没有去幼儿园。或许他忘了接孙子,又或许是他彻底忘了自己还有个孙子。
从年初开始,杨明感觉记忆的衰退变快,自己原创的记忆绕口令变得越来越长了。身手钥钱充,校饭孙家澡……他用这种原始的方式一遍遍在大脑里默念,想象着有一把刀子,把新产生的思维凿刻在大脑皮层上。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会遇到以下情况——孤身一人站在讲台或马路中间,手中拿着包,或根本没有包,大脑一片空白。
他努力隐瞒自己的病情,实在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事业。自1995年第一颗系外行星飞马座51b(Pegasi 51b)被发现以来,人类探索系外行星和系外文明的脚步就没有停下来过。截止到2020年8月15日,已得到证实的系外行星有4201颗,候选星体5481颗,行星系统3112个。天上还有那么多光点等着他的望远镜,系统里还有那么多数据等着他发现其中规律……而他却连十分钟前自己干了什么都记不住。
眼前的一池水正冒着热气,杨教授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多瞒校办两个月,好歹让他把手上的事情做完。
倒计时从他生病的那一刻就响起了,因为一旦离开学校,他将失去太空望远镜数据的调用权。对他来说,失去探索未知的机会,比失去记忆更加可怕。
“生命啊,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的生命!”一个声音说道。
杨明猛一抬头,对于泡澡来说,现在时间太早了,除了极远处有个退休老头儿正躺在板床上采耳外,澡堂子空空荡荡。什么情况,自己患的是阿尔兹海默症,应该不会出现幻听。还是说他连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都记不住了?
“要搓一搓背吗?我技术不错。”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它似乎并不来自鼓膜的震颤,杨明教授能由内而外地“感受”到这句话。
“皮肤,你从皮肤上感受到我的‘声音。这是一种你们人类尚且无法制造的波,我在数光年外发出这种波,作用在你的身上表现为皮肤发生微弱的机械振动,这样既可以传递信息,也可以把你身上的陈年泥垢搓下来,一举两得。”
“什么?你说数光年外?”
“对。你要搓澡吗?”
“你来自系外文明?”
“对。你不回答我,我就帮你搓了啊?我叫你老杨,可行啊?”
老杨觉得十分荒诞,他失去了记忆,难道还要失去神智?他索性说道:“行吧,外星人帮我搓背,也不枉我找了一辈子的系外文明。”
“你们的研究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按照那样的找法,别说一辈子了,三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你说什么?”
“你们的研究方向,是错的。搜寻系外文明,对你们来说,就是找跟地球相似的行星?进而找跟太阳相似的恒星?SETI监听的也是水信号和规律信号,多么狭隘!谁说所有文明都会与人类文明拥有同样的先决条件?”
老杨没想到,这个幻听中的声音居然狂妄地否定了自己一生的研究,怒道:“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别看我思维正在退化,我的身体可好得很呢,随时能把你打……”
“思维就是身体,身体就是思维。生于天堂般环境里的人类永远理解不了这一点。”
“什么?”
“我们文明诞生的环境比你们的糟糕无数倍。没有坚硬的土地,没有蓝天和树木,只有乱流。”
老杨没有打断它。
“我们出生于一片混沌之中。不知道自己的源起,也不知归处,至少现在是不知道的,早些时候或许还能有点儿线索……”搓背的声音补充道,“对于我们来说,生命在于静止,生命在于遗忘。”
“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学习,这些我都听说过。‘生命在于静止和遗忘'是什么歪理邪说!”
“对于生活在坚硬土地上的人类来说,生命确实在于运动。”搓背的声音反驳,“而我们的祖先出生在液体之中,上下左右全是混乱无序的流体。找到一个锚定我们自身的地方,一个能让我们静止片刻的港湾,都是最大的奢望。”
“你的意思是,你们生活的星球上全是液体?是一颗没有大陆的星球?”
“是的。这颗星球上全是液态甲烷,由于没有大陆阻隔,由温差和潮汐引起的洋流汹涌而激烈,随时能把我们卷到天海的尽头,或者是万丈深渊。”
“你的祖先,或者说……你的身体长什么样?”
“我们的主要成分也是液体,不过体外由一张半透膜包裹,以此与周遭环境隔绝。膜的伸缩性让我们可以改變自己的形状。母星所属恒星系的中心是一颗暗淡的矮星,但行星却伴有一颗质量极大的卫星,于是只要将膜上的褶皱捋平,把自身体积控制在较大的范围,时而被潮汐力拉成细长条,时而变得圆胖,依靠潮汐力就可以维持基本的生命活动。”
“不依靠恒星的光和热,而是潮汐力!这怎么可能呢?这么点儿能量怎么足够一颗星球从蒙昧中诞生文明?”杨教授手掌猛地拍下,激起澡池子边缘的一片水花。
“看来虽然你的短期记忆功能正在丧失,但长期记忆和逻辑分析能力还没受到影响。是的,这也是连我们都感到疑惑的一点。在液体母星中,只有一个漂浮的固体,大小跟你们的一架飞机差不多大,存在了或许上万年。如果运气好,漂浮在海中的个体还能依附着它休息一会儿。它是我们的母巢,是我们的‘家,也是所有新生儿的出生地。当初它曾作为一艘‘飞船从其他星球送我们来这鬼地方。因为一些原因,故障了或者压根儿没做返航打算,搁浅在此,连带着我们也停留在这颗星球上。”
“原来你们不是行星的原住民……拥有向数光年外发送信息的能力、可以星际旅行、飞船船身在液体甲烷中‘万年不腐?听起来,文明拥有着极高的科技,为什么不把那飞船修好,离开这颗不太适宜居住的星球?”
“或许在到达母星的最初几百年间,我们的祖先是这么想的。而正是这个想法,彻底完结了离开这颗星球的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的个体和集体同时在遗忘。”杨明感到背部在被搓泥的同时,一股混杂了悲哀、遗憾的情绪穿透进皮肤。
“个体和集体同时在遗忘?”
“这要归功于我们的记忆传承模式。每个新生儿都是由漂浮在甲烷海洋中的母巢分娩出来的。母巢分娩的频次由它吸收养料的多少决定。每个从母巢诞生的新生儿,一出生都是天才。”
“天才?”老杨想起自己年少时锋芒尽显,也有媒体这么称呼自己,“‘天才都是假的,等过两年,老了,再看看有没有人这么说他。”
“这里的天才与你们文明概念里的‘天才不一样,我们的身体会传承知识和记忆,从母巢分娩出的新生儿身体上带有最多的母巢物质,于是他的记忆是最珍贵的,知识也是最丰富的。而随着他在甲烷海洋中一次次被潮汐力拉扯,相当大一部分膜内物质会流散到外部,记忆和智力都会逐渐退化。于是,小时候我们了解复杂的数学公式和修理母巢的方法,担任科学家或者母巢维修工程师;中年时我们还能掌握输送能量和基本的维修技巧,当一个按部就班的修理工;年老时就彻底什么都忘了,像白痴一样在水中飘荡,最后被修理工捕获、分解,用残损的身躯为母巢提供能量。”
“看来星球上所有职业都与维修‘飞船有关,难道一点儿成效都没有吗?”老杨迫不及待地问。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因为只有新生儿掌握修理母巢的技术,所以年龄最小的同胞会成为我们的头领,贡献思考和把控整个维修工程。但随着它慢慢变老,思维变得痴愚,虽然此时比其他年长者还是要聪明得多,但为了推进工程,就需要母巢诞生出一位新的‘孩子。于是,我们不得不把所有多余能量都奉献给母巢,以使新生儿降生,循环往复。但母巢本身因为浸泡在液体甲烷中,内容物也在被稀释,所以横向对比来看,新生儿的初始智慧也在逐代下降。”
“这是个可怕的过程!”杨教授惊叹道,“就如同人类的复活节岛文明一样!”
“你可以这么理解,星球如同一座孤岛。当我们发现进入死胡同时已经太晚了,新生儿的智慧已经不足以带领同胞找到其他出路。现在我们被彻底困在这颗星球上,除了把所有剩余能量贡献给母巢,以此诞生出越来越蠢笨的新生儿外,已经别无出路。这是我们自己选的。”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联系我的原因!”杨教授恍然大悟,“你们是在向我求救。联系上其他文明,只有外部救援能让你们走出这个‘智慧流动性陷阱。”
“哈哈,我真的很喜欢地球人,坚硬的土地和蓝天大海这些优越环境给了你们普通且自信的品格!早在许久之前我们就用信息波尝试过联系外援,但一百光年——这一信息波最大的触达范围内,只有地球这颗星球拥有文明的火种。而地球的技术等级太低,等到你们有能力造出航天器来救援,只会找到一群退化成了傻子的浮游生物,连母巢的基本维护都做不到,文明彻底断档。”
杨教授解读出了话语中的悲哀,所以没再计较他的嘲讽:“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是这个族群中最年轻的头领,据我观察,很快我们就要失去信息波的使用能力,可能我的下一代就无法与你们通信。在彻底变成一个闭塞孤岛前,我就是想来跟地球提个醒儿。据我们这些年来对地球的观察,如果地球再把大量的资源投入虚拟世界和感官享受,那么那些黑乎乎的机器——你们说的服务器——就会变成复活节岛上的巨像,个体在享乐中失去智慧,也不再有人向往星辰大海,资源被用来发明越来越多的娱乐设备,地球也将成为一座孤岛。”
那个声音就此停住,无论杨明怎么呼唤都不再有回复。
澡堂中的人越来越多了,嘈杂的水声一点点侵蚀思绪。
老杨想把这个故事用纸和笔记下来,但澡堂里怎么会有纸和笔呢?他拖着光溜溜的身子冲进更衣室,胡乱套上外衣,冲到街上。这是他平生最快的一次穿衣,糟糕的短期记忆!可恶的阿尔兹海默症!对,他要在记忆消散前把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记录下来。
他感受到故事的边缘,已经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他不顾一切地拉着大街上的每一个路人借笔,却被当成了疯子。
为什么没有笔?
对了,他还有大脑,那个半残损的大脑。他可以用顺口溜来记忆一切,他一辈子不曾想到会用这样的方式找到系外文明,还好,还好,他有独特的记忆方式。
“身手钥钱充,校饭孙家澡,退化、母巢、潮汐、巨像、孤岛、搓澡……”
他一边重复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向家里走去,丝毫不理会周遭的汽笛狂鸣。
“爸,今天我去把欢欢接回来了。你是去澡堂了吗?怎么那么晚回来?”
老杨一开门,他儿子就劈头盖脸问道。
“哦……哦哦,对,接欢欢,校饭孙家澡……我洗了个澡今天,还听人唠了好长一个故事,就把时间忘了。”
老杨进门,难怪一路上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儿,原来是孙子忘记接了。他挠了挠自己光滑细嫩的后背,惊叹着今天的搓澡工怎么活儿那么好。
【责任编辑 :泽 泽】
① 一种搜寻太阳系外行星的方式。当行星直接从其恒星和观测者中间穿过时,会观测到原恒星的光度下降,下降程度与原恒星和行星的大小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