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的觉醒程度

2022-05-30 21:29殷惜惜
南腔北调 2022年10期
关键词:张洁之恋王安忆

殷惜惜

摘要:王安忆的“三恋”系列作品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小说聚焦于“性”与“欲望”,以此来书写人物的生命轨迹,作品较早显露出女性经验中一向被遮蔽的欲望体验。《爱,是不能忘记的》作为张洁早期的代表作,精神之恋的纯粹与性的压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表达着作者鲜明的女性意识。本文通过比较时代相近的张洁与王安忆的作品,分析作家对“性”“欲望”的差异态度,可以进一步探寻到作家女性意识觉醒程度的异同。

关键词:王安忆;张洁;性;欲望

中国的女性写作经历过两次高潮,第一次是五四时期(女性作家作为一个群体涌现),第二次是在20世纪80年代。丁玲作为五四时期的重要作家,在《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作品中不仅肯定了欲望对于女性的合理性,而且,其作品中一个女性所面临的种种困惑,是一种真正具有现代属性的困惑[1]。《爱,是不能忘记的》与《小城之恋》都出现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但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情爱观念和两性心理,不同于张洁对“性”的规避,“王安忆把张洁小说取消欲望的局限给弥补了”[2]。她们都把女性置于特殊的生活境遇和情感困境中,其不同的心理历程也是作者对女性生存状态的不同书写。

一、压抑与挣脱中愛的不同书写

(一)柏拉图式的爱情

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以“我”为叙述者,讲述“我”的母亲钟雨爱上了一位已婚且有着和睦家庭的老干部。这是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故事,“这一辈子接触的时间累计起来也不会超过24个小时”[3],备受心灵折磨的母亲,只能以笔记本上的独白使情感得到宣泄。小说中的俩人一遍遍走过彼此来时的路,但又“恐惧”相逢,或许他们享受的正是这种精神上的恋爱。然而,爱意被隐忍和克制得有多厉害,笔记本中流露的感情就有多浓烈。作品对于爱情的理解和描写是理想化的,但是,这样“简单”“无私”的恋爱观构建出来的又真的是“理想的爱情”吗?

在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中,我们看到的是灵与肉的割裂。张洁有意识地将性与爱放到了对立面,她塑造了钟雨与老干部纯洁无比的“精神恋爱”,“分开好似常在”的满足感与名不副实的无爱婚恋形成了对比,或许,作家想用这种理想中的方式跨越现实的苦海达到“无穷思爱”。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钟雨对老干部的痴恋不含任何的肉体欲望,作者竭力通过俩人为数不多的照面与钟雨日记中潜藏的浓烈描述,将精神恋爱赋予圣洁之美,冥冥中带有肯定精神之爱战胜肉体交缠的观念,以身体上的“错过”,造就精神上的“同在”。张洁对欲望问题竭力规避,一定程度上无视了女性作为主体的性别身份,她将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置于天平的平衡点上,局限于“做一个平等的人”之境,在拒绝了两性欲望描写的同时,放弃了女性主体表达自我的相对完整的空间。这种对“精神之爱”的无限拔高与“肉体碰撞”的竭力躲避,使张洁的灵肉观始终处在残缺的地步,对“性”的规避体现的正是对自然人欲的抹杀,我们不免推断这隐含着作家对传统伦理道德中固有的“贞洁观”的潜在认同,她的女性意识更多地受传统思想的影响。

张洁对男性人物塑造的变化背后,痛恨与依恋共存,反映了其思想观念的变化。无论是她早期对男性的“神化”般的崇拜,还是她晚期把他们描写得卑劣下流,都未能将男性作为“正常”的人来刻画。张洁对男性的失望并不是真正透视了男性,更多的是爱而不得的结果,她以女性的视角写作又未能超越女性、超越现实。

(二)灵与肉的碰撞

如果说,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给人的感觉是 “淡淡的忧伤”,双方的爱是隐忍,那么,王安忆的《小城之恋》的叙事节奏就是致人急促的喘息,仿佛为故事中疯狂的主人公感到疲倦,肉体的搏斗表现着张扬的性。

王安忆的“三恋三荒”对女性欲望加以正视与肯定,其中的《小城之恋》则是将笔触瞄准了两性身体间欲望的碰撞。小说讲述一对自小相伴练舞的青年男女,年幼时沉浸在每日受虐般的“练习”中,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与往常无异的练功动作却成了刻意而又极具挑逗性的姿势,“性”的欲望苏醒了。在精神丰满之前,肉体早一步“蓬勃”。他们在无法遏制的性欲驱使下,常常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纠缠在一起,任由两具身体在欲海里下沉再下沉。这样还不够,他们在刻薄地对骂、纠打、蹂躏中制造出病态的高潮快感。

小说将视角集中于男女主人公的关系进展,而时代背景多为环境描写,作为并不明显的一条线索穿插其间,写得隐隐约约,比如对局外人的描述也是轮廓式的。作者或许正是以外在环境的虚化,突出“性”对人的控制作用。作者把笔触集中于“他们”的体验和感受,也完成了王安忆对女性欲望和女性意识的书写。这对青年舞者在练功房里挥洒汗水,并没有使他们的精神在艺术中得到纾解和升华。他们拥有的只有自己的肉体,后来意识到这是男女不同的肉体,自此一任欲望、性冲动疯狂发泄,相互吸引、撕扯融为一体,然而,不知节制的快感最终带来了不成熟的苦果。当肉欲的快感消失,仅存的理性回归,女主人公隐约意识到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也只是懵懂之间的感受。显然,作品进一步触及了“性”在生命个体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性,但是,两具身体在毫无理性的肉欲纠缠下产生的是真正的爱情吗?这显然也不是作者所认可的理想爱情。

王安忆认为《小城之恋》是“三恋”中自己写得最好、最饱满、最激烈的一篇作品,而这恰恰是她不擅长做的东西[4]。读罢作品,《小城之恋》确是“激烈”的,这是一场由强烈的情欲主导的“激烈”之恋。小说一开始,就对同一剧团的男女主人公作了身体上的细致描绘:“……果然是腿粗,臀阔,膀大,腰圆,大大地出了差错。两个乳房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两倍,高高耸着,山峰似的,不像一个14岁的少女。……他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不再生长,18岁的人,却依然是一个孩子的形态。”[5]形体上的不对称与一般恋爱小说中强调的外在美无关。在描写男女主人公练功时的场景时,作者也主要着墨于他们的身体,女主人公“体味的浓烈”“比男人体味还要刺鼻的狐臭”“男主人公赤豆似的青春痘”[6],小说伊始便竭力突出其肉体方面的特点,抽离出他们恋爱关系中可能存在的精神意蕴。小说对男女主人公外观的描述,也在暗示着这是一个由性本能、肉体碰撞激发的恋爱故事,倘若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被称为“恋爱”。

随着男女主人公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发育,身体的接触产生了微妙情境,小说中对他们身体接触时具有的性意味细描了一番:“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7]当男主人公身体的欲望被唤醒,女主人公则“像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地睡着了”[8]。一个被欲望折磨得辗转反侧、心事重重;一个“没心没肺”地酣睡。显然,这段由性驱动力引导的恋爱关系,是由年长4岁、正值性意识快速增长的男主人公催发的。此时的女主人公,“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她无法排遣”,但是“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9]。一个人产生欲望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理性,就像开封的“潘多拉魔盒”,失控了。我们也能推想到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之“激烈”了,任由性本能驱动发挥至衰竭。

在《小城之恋》中,男女主人公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经历了一次生命力的爆发,性,不再是一种丑恶的现象,而是从生命的产生到生命的延续的重要过程。但是,在失去理性的约束时,灵与肉的碰撞并没有达到交融和谐,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任由欲望将自我淹没。

二、女性建构自我的出路

张洁的大部分小说在讲述爱情故事,涉及对两性关系的思考,虽然她一生都在努力地打破自己的写作模式,但是最核心的思想观念相差无几。王安忆以“三恋”证实欲望对女性的合理性,但是,单纯的欲望并不能提供精神的救赎,《小城之恋》以“母性”为途径,完成内心的重建。

(一)痛苦的理想主义者

《爱,是不能忘记的》满溢张洁既痛苦迷茫又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精神,更像是一篇深情回憶往昔的抒情散文,以“我”之口吻来缓缓讲述母辈的爱情,随着日记本的翻读来徐徐迈进母亲钟雨的感情世界。

母亲钟雨的长相并非惊艳,但是姿态优雅、气质淡泊,她矢志不渝地爱上了一位有着高尚品质与不凡历史的革命干部。俩人囿于道德、责任无法携手同行,老干部送出的《契诃夫文集》被母亲视若珍宝,多少无助的时刻在一页页故事的抚慰中熬过,可这也注定了母亲一生无助的爱情。在道德与责任的双重束缚下,母亲和老干部想要实现自己的爱情势必会伤害后者无辜的妻子,而来势汹汹的爱意不可控,他们被置于理性与情爱的炼狱中饱受煎熬,这对有情人在灵魂的挣扎间“错位”地相爱着。支撑着钟雨坚持下来的,是拼凑起来仍不足24小时的共处,直到最后俩人天人永隔,这份浓烈的感情和沉重的哀思都被束缚在隐蔽的日记本中。

钟雨在经济上能够独立,不需要在物质上依靠男性,在经历了第一场失败的婚姻后她意识到伴侣之间精神共通的重要性,对精神生活的高要求推动着钟雨去寻求“理想男性”。小说刻画了伟岸的老干部形象,他就是钟雨眼中的“完美伴侣”。或者说,她从老干部身上找寻到了重叠在他身上的自己,与老干部的精神共通灵魂相触,也是对自己价值的肯定,她找寻的是另一部分的自己。钟雨被这份宗教般虔诚的爱情所束缚,最终成为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她在日记中记录与老干部屈指可数的相处时光,把每一幕都拆开来反复回味,营造出彼此灵魂得以交融的幸福感,将自己也麻痹在“我很满足”的假象中,实则受尽了这份柏拉图式感情的折磨。

钟雨的两次“感情”都不乏悲剧色彩,她与“我父亲”的婚姻缺少爱情,匆匆结合又匆匆分离;与老干部的爱情被“婚姻”束缚,极力隐忍又万分痛苦。钟雨在一天天的孤单苦楚中安慰自己追求的是超脱世俗的精神之爱,她过分强调爱情中的精神因素而压抑了生理因素,与老干部之间的爱情也是理智多于情感。

(二)超脱肉欲的母性

《小城之恋》中的男女主人公,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性本能的欲望宣泄,这是一种动物性的、毫无克制的冲动,缺乏精神的理性对性的约束,可以这么说,他们之间的恋爱几乎没有精神内涵。王安忆在一次访谈中提及:“就是一种动物,我觉得他们就像一种小动物。”[10]没有理性的镜子高悬,他们被淹没在欲望的浪潮中,残存的理性和缥缈的羞耻感堕落得一干二净。一个有理性的人,对爱情会有相应的精神上的要求,而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显然是没有的。

王安忆在访谈中谈及《小城之恋》的创作时说道:“挽救他们的只能是生理上的条件了,所以这个男的是很悲惨的,他一个人在原地挣扎,他走不出这个浩劫,他走不出这个深渊,但这女的走出来了。”[11]作者为被欲望淹没的男女主人公找到的解脱之路,是以母性的圣洁消解欲望。作者歌颂自然母性,希望借此表达对现世中女性生存状态的关切、注视与怀疑。当女主人公怀孕后,母性消解了肉欲的疯狂,她觉得,“那一股不安静的欲望也平息下来”,“身体某一部分日益地沉重,同时又感到无比轻松,好像卸下了长久的负荷”[12]。“生理”克制了“生理欲望”,因孩子带来的母性唤醒了理性,超越了生理欲望。一种“做妈妈”的神圣感、责任感攫住了她的心神,使她变得成熟而勇敢。面对领导的询问,她的回答也展示了不同寻常的勇气,她拒绝回答男人的名字,一口咬定“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她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孩子,她只要孩子。此后,她背负着“破鞋”的坏名声,接替保安的工作独自养育孩子,她是怎样的心态呢?她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更纯洁,母亲的身份从里到外将她的欲念和肉体洗涤。她常常沉醉在孩子的呼唤声中,将一声声“妈妈”视为将其拽出“地狱”的“天籁”,令她感到一种神圣的庄严。

小说的结尾,王安忆以女主人公怀孕后的转变,盛赞女性身上所蕴藏着的无私母性,生育终于使她走出了性的泥沼。这也是王安忆为女主人公找到的解脱之法。

通读作品,我们发现王安忆把作品的社会背景虚化了,甚至男女主人公没有确切的名字,只用简单的“他”“她”性别指称,作者以纯粹的性为切入口,她想要强调的是人的本能生命力对人身体(肉体)的支配。从这一点看,王安忆女性意识的觉醒程度较张洁要更深一步。

三、结语

与同时期的女作家相比,张洁的女性意识更多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对肉体欲望有意回避,更多的是用一种道德的态度来看待“性”,这恰恰是传统的观念。王安忆在作品中肯定了欲望对女性的合理性,她把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作为与男性相同的个体来看待。女性意识的发现、觉醒是伴随着现代性的演进而发生的,从“做一个平等的人”到“强调女性的特殊性”,

参考文献:

[1]荒林.林白小说:女性欲望的叙事[J].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1997(1).

[2]王光明,荒林.两性对话:中国女性文学十五年[J].文艺争鸣,1997(05).

[3]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M].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78.

[4]陈思和,王安忆.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J].上海文学,1988(03).再到对个人价值的肯定,是对女性主体认识的不断深化。

王安忆和张洁对欲望的书写态度显露出作者对爱情、灵肉的不同认知。分析比较《爱,是不能忘记的》与《小城之恋》,对我们进一步探寻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家女性意识的觉醒程度有所裨益。

[5][6][7][8][9][12]中国作家协会创研室编.小城之恋[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177,177,199,196,201,246.

[10][11]张新颖,金理编.王安忆研究资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251,251.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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