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晨
内容摘要:解读《台阶》文本,以新“台阶”的建成为界,将主要人物、人物关系和主客体关系的前后变化进行三次对比。透过文本,解读在三个不同层面的对比变化后,父亲经历了自信与自卑、尊重与忽视、自在与不适的三次错位。超越文本,分析父亲一生悲剧的缘由,以此来进一步探究和剖析小说《台阶》中的主旨。
关键词:《台阶》 父亲 对比 主旨
《台阶》是部编版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第三单元中的一篇自读课文。作者李森祥通过叙写父亲对建造“高台阶”的渴望与追求一事,刻画了父亲这一主要人物为实现“高台阶”理想而艰苦奋斗最终失望落空的形象,引发了读者对农村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反思。全篇以“台阶”为线索,围绕“父亲”对“高台阶”的追求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用朴实真切的语言将平凡而有弱点的“父亲”形象塑造得有血有肉。
《台阶》一文以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对该文不同维度的争鸣不断,尤以主旨探究为甚。由于“台阶”这一意象折射的不同含义,读者对“父亲”形象的理解具有多元性,对文章主旨的解读也跟着扑朔迷离。探寻文中隐含的对比式结构能够帮助我们拨开迷雾,带领我们明晰文章的主旨。
一.对比再现:还原小说的真实表达
在文中,父亲认为台阶是屋主人地位的象征,并常常觉得他们家的台阶低。为了实现“高台阶”的梦想,父亲早出晚归辛苦劳作最终为屋子建造出“高台阶”。以“高台阶”的建成为界,父亲的身心状况,父亲与“我”和母亲以及乡邻的关系,父亲与“台阶”的关系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这三处变化的叙写是作者的隐晦之言,对这三处对比进行分析能够还原小说最真实的表达。
(一)主要人物前后对比
父亲作为该篇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其身体状况随着“高台阶”的建成而逐渐衰老。在“高台阶”建成之前,父亲是身强体壮的。家中旧的低台阶建成所用的石板是父亲多年前从山上背下来,每块大约有三百斤重。父亲前前后后背了三趟,还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为了建成“新台阶”,父亲超负荷的工作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以至于在“新台阶”建成之后,父亲的身体状况明显退步了许多。“高台阶”将要落成之时,父亲用手去托大约有三百五十斤的青石板时闪了腰。“高台阶”建成之后,父亲挑水回来,在上台阶的过程中,表现的十分吃力,又一次闪了腰。从背三百斤石板来回三趟到托石板和上台阶造成了两次“闪腰”,这两处描写显示父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而“我”在文末说的那句“父亲老了”正是印证了父亲的衰老。在“高台阶”建成之后,父親除了身体状况逐渐衰老,心理状态也有所转变。
“新台阶”建成之前,父亲是老实厚道、低眉顺眼的,他十分渴望建造“高台阶”以提高地位。原文中的一个细节描写可以看出父亲对“高台阶”的极度渴望:“父亲坐在绿荫里,目光经常望出去,那里能看见别人家高高的台阶,那里栽着几棵柳树,柳树枝老是摇来摇去,却摇不散父亲那专注的目光”。但“高台阶”建成之后,父亲的表现是错愕的、不适的。原文中这样写到:“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望他,就尽力把胸挺得高些。无奈,他的背是驼惯了的,胸脯无法挺得高”。从“背”和“笑”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虽然父亲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并没有感到自信或是快乐,反而表现出习惯式的自卑和尴尬。从得到前的极度渴望到得到后的尴尬、不适,父亲精神的幻灭让他身体上也迅速衰老。前后对比显示出,自“高台阶”建成后,父亲身心状况都呈现颓势。
(二)人物关系前后对比
在“高台阶”建成前后,父亲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也发生一些转变。在家中台阶还是由三块青石板铺就时,父亲与我和母亲的相处是和谐、幸福的。“我”常常在石板台阶上玩耍,母亲坐在石板上干活,父亲坐在石板上过烟瘾。三人在低台阶上生活的画面普通平凡却温馨祥和。在“高台阶”建成之后,家庭关系开始变得局促。文中有三处描写:第一处是高台阶建成放鞭炮时父亲表现出对我的依赖。“父亲从老屋里拿出四颗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让我来”。第二处是父亲抬水过高台阶时表现出自己的逞能。“我连忙去抢父亲的担子,他却很粗暴地一把推开我:不要你凑热闹,我连担水都挑不动吗?”第三处是父亲门槛休息时自言自语的失落。“我陪父亲在门槛上休息一会儿,他那颗很倔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过的稻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这三处描写暗含了父亲家庭关系的疏离,父亲没能通过建造“高台阶”来提升自己地位,心理的局促和难堪影响到他的家庭关系,他害怕家庭成员看出来自己因为建造台阶而衰老的事实。
虽然父亲家庭关系发生了变化,但父亲的社会关系并没有因为“高台阶”而得到过大的改善。乡邻们在一起常常戏称“台阶高”代表着有地位。在建造“高台阶”之前,由于父亲家里台阶低,没有人说父亲有地位。乡亲们对父亲的态度是忽视的。在建成“高台阶”后,乡亲们路过我家看到“高台阶”也并没有像父亲预想的那样夸父亲有地位。父亲反而为了与乡亲打招呼将座位一级一级往下挪,最后坐到了门槛上去了。台阶位置的提高并没有让父亲的社会地位提升,乡邻对父亲的态度依旧是忽视的。总之,台阶位置的变化疏离了父亲的家庭关系,却没有提高父亲的社会地位,这也正是造成父亲衰老的原因之一。
(三)主客体关系前后对比
父亲对新旧台阶的态度是显然不同的,由文中对父亲的动作描写可见。在清理旧台阶时,父亲仅用竹丝扫了扫。在拥有旧台阶时,不停的念叨“我们家的台阶低”,并且不停的望向别家的“高台阶”。从“扫”、“念”、“望”三个动词可见,父亲对旧台阶是不满的甚至是嫌弃的。在建成新台阶后,父亲对新台阶是极度呵护重视的。“父亲按照要求,每天在上面浇一遍水。隔天,父亲就用手去按一按台阶,说硬了硬了。再隔几天,他又用根细木棍去敲了敲,说实了实了。又再隔了几天,他整个人走到台阶上去,把他的大脚板在每个部位都踩了踩,说全冻牢了”。“浇”、“按”、“敲”、“踩”等这几个连续性的动词都表现了父亲对新台阶小心翼翼的照顾。
父亲对新旧台阶的态度截然不同,新旧台阶给父亲带来的体验也有所差别,主要体现在父亲的坐姿和过烟瘾的便利程度上。父亲个子高,坐在旧台阶上是很舒服的,他把屁股坐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两只脚板就伸搁在最低的一级。父亲常常坐在旧台阶上过烟瘾,烟吃饱了继续干活。新台阶建成之后,父亲坐在高台阶上过烟瘾,高台阶是水泥抹的面,不经磕。坐在高台阶上时,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可坐低了一級他还是不自在,便一级级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去。父亲对旧台阶百般不满,但坐在旧台阶上时,父亲是舒适自如的。新台阶尽管如父亲所愿,但给父亲带来的体验却是不适的。两者对比可见,尽管父亲实现了台阶位置的跨越,却没有真正地获得“高台阶”本该有的体验感。
二.现实错位:重塑形象的传统意蕴
由原文的对比再现可知,在 “高台阶”的理想实现之后,父亲所面临的现实可以概括为三个词:颓势、疏离和不适,即父亲的身心状况的颓势,父亲社会关系的疏离和台阶位置变化给父亲带来的不适。但在父亲的预想中,新台阶带给他的应该是自信、尊重和自在。当理想与现实出现“错位”,“应然”与“实然”存有差距时,父亲这一人物形象的传统意蕴也得以重塑,展现出值得深思的人性价值。
(一)“自信”与“自卑”的错位
对于父亲而言,台阶不仅仅是物质的追求,更是他精神的寄托。父亲不断为造台阶而奔波,像是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他希望高台阶带给他的是别人对他身份地位的认同,并以此获得自信。可父亲真的就获得了自信吗?诚然,没有。
在建造台阶之前,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低眉顺眼的农民。在建成高台阶后,父亲仍然是无法昂首挺胸,他的背是驼惯了的。当建造出理想中的台阶时,他还是没有底气的。为了和乡邻们打招呼,他不断往低处挪。父亲就连打招呼时也是在迎合别人。他不断奋斗和努力都是在摆脱自卑感,这份自卑感是社会身份给他带来的认知局限,是他难以摆脱的桎梏。
但自卑的父亲真的一无是处吗?在实现“台阶梦”的过程中,父亲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农民身上的毅力和坚持。他早出晚归去远山砍柴,一个冬天下来,磨破的草鞋已经超过了台阶。《弗洛伊德谈自我意识》中谈到:“人类对其环境所作的改变,我们称之为文化。我们的文化就是人类心灵激发其肉体所作的各种动作的结果。依我看来,人类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为基础的。自卑感本身并不是变态的,它是人类地位增进的原因”。父亲的自卑感是他一生的桎梏,同时也是他突破现实勇敢尝试的动力。
(二)“尊重”与“忽视”的错位
在未建造“高台阶”之前,父亲十分渴望提高台阶来获得社会认可。对于他和乡邻们而言,台阶不仅只是房屋的一部分,更是身份的象征。乡邻们常常因台阶高而戏称屋主有地位,但父亲台阶的提高没有改变他们对父亲的评价。在父亲建造出高台阶后,他们选择了再次忽视父亲的努力成果。父亲“高台阶”的梦想虽然实现,但渴望被尊重的梦却彻底破碎。乡邻对父亲的再次忽视造成了父亲理想与现实的又一次错位。
乡邻的话语是父亲一生的指挥棒。父亲建造台阶是因为乡邻对于台阶的别样定义,他渴望建造高台阶来提升自己的地位。文末,父亲的失落感是因为被乡邻们再次忽视。父亲献上了自己的一生,却并没有换来应有的重视,没有改变自己原有的社会关系,反而打破了原来温馨和谐的家庭关系。乡邻们是造成父亲愿望破灭悲剧的主谋,他们将父亲画地为牢,让其默默承受生活的苦难。
(三)“自在”与“不适”的错位
高台阶是父亲所梦寐以求的东西,理想世界中他认为拥有高台阶是自在的,被人尊重的。但实际上,高台阶与父亲的生活格格不入。高台阶建成时,父亲的手紧张得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高台阶水泥层的金贵剥夺了父亲这辈子喜爱坐在台阶上过烟瘾的习惯。父亲无法像坐在旧台阶上一样,将脚放在最低一级,自己正好坐在最高一级。父亲坐在高台阶上是极不自在的,他必须不断地变换自己的位置。
表面上看是父亲生活习惯与高台阶的不匹配造成了父亲的不适感。实际上,父亲自知自己地位低下,台阶的提高并没有改变父亲的社会身份,父亲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自我身份认同感的缺失与“高台阶”建成带来的自我满足感之间的冲突,让父亲感到局促难安。强烈的自卑感让父亲只能选择“自欺欺人”,从而造成父亲的紧张、局促和怅然若失的感受,加深了父亲的不适感。
三.原因溯源:寻求主旨的丰富解读
父亲的一生是被“台阶”定义的一生,他因“台阶”而奋斗,也因“台阶”而消沉。在经历了自信与自卑、尊重与忽视、自在与不适的三次错位冲击后,理想与现实落差感让父亲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被物化的自身定位,被虚化的人生追求和被弱化的社会价值是他悲剧一生的幕后推手。父亲的悲剧是自身的局限,也是时代的悲哀。
(一)被物化的自身定位
“自信”与“自卑”是父亲在追求“高台阶”的过程中遭受的第一次精神错位。父亲精神的破灭很大程度上源于他被物化的自身定位,这种模糊的价值取向和身份认同具体表现为父亲对自我处境的悲观和大跃进式的成长追求。
父亲仿佛有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他反复强调自家的台阶太低。自始至终,父亲都表现出对自我农民身份的不认可,认为自家台阶低,自己也低人一等。在这种自卑感的驱使下,他依附于他者的道德价值判断,表现出对“台阶”的狂热追求。在盲目的社会生产劳动中,他沦为被动的、消极的客体和追随者。他将自己比作“刀”,休息是为了“磨刀”,“磨刀”是为了生产,生产则是为了改变卑微的自我处境,实现阶级的跨越。
父亲对自我处境的悲观认知,使他放弃了物质层面的追求,他的欲望表现在对精神世界的弥补。他拼命劳作不是简单为了“一口饭”吃,而是为了那句“你们家的台阶真高啊”。然而,物质满足是精神追求的基础,自我的认可是获得尊重的前提。马斯洛的需求理论认为基础需求必须得到满足,才能产生成长的需求。父亲的人生恰恰是跨越式的前进,因而他的失败是必然的。
(二)被弱化的社会价值
尊重与忽视是父亲遭受的第二次精神错位。父亲的精神创伤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错误的自我认知,也有一部分来自于消极的社会反馈。乡亲们对父亲的再次忽视是压死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鄉邻们对父亲的态度始终是冷漠的,与父亲建造的台阶位置变化无关。他们给父亲营造了“台阶等于地位”的舆论环境,给父亲造成了错误的价值引导。在将父亲引入歧途后,却没有按照固有的价值取向给父亲积极的反馈。父亲认为自己没有地位,乡邻们也认为父亲没有地位,建造成高台阶后,乡邻们还是没有肯定父亲有地位。父亲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发出“这人怎么了”的感慨。他的积极奋斗在忽然之间失去了意义,因而造成了他精神的崩盘。从表面上看,造成父亲悲剧的主谋是乡邻们。其实,乡邻们与父亲无异,他们同样是一个个只能靠自己双手劳作来改变生活现实的农民。乡邻们非主观意义上造成了父亲的悲剧,父亲的悲剧恰恰是乡邻们人生悲剧的缩影,是乡土文化倒退的佐证。
父亲不是活在乡邻们话语的阴影下,而是农民身份的局限窄化了父亲和乡邻们的认知和格局。他们所接触到的是人云亦云的道德价值观,缺乏自身明确清晰的价值指向。他们的精神层面的需求往往被社会忽视,他们的勤劳值得肯定,他们的困境也应得以拯救。
(三)被虚化的人生追求
“自在”与“不适”是父亲遭受的第三次精神错位。马克思认为人类的历史在其不断追求自由并力争实现自身全面发展的进程中写就的。父亲倾尽一生也未曾获得自由,他是被“台阶”绑架的。父亲的一生是追求高台阶的一生,他的奋斗因“台阶”而起,失意也因“台阶”而生。父亲希望建成高台阶并以此通往高处,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事实上,台阶作为地位的象征本身就是荒唐的。将“台阶”等同于地位,是固化的封建等级观念的体现。父亲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又因为认知的局限成为封建等级的参与者,作为垫脚石的台阶反而成了父亲人生的绊脚石,荒唐的目标也造就了父亲荒唐的一生,何其讽刺!其实,台阶本就不该被赋予地位的象征,而父亲也不应该被奴役成为了追求地位而拼死劳作的“刀”。无论父亲如何反抗命运,接受苦难,虚无的目标一开始就预示着父亲的所有努力都将沦为泡影。
作者塑造父亲这一形象时,非仅留于“爱”的歌颂上,而是将目光聚集在“痛”的揭示。自我认知和社会反馈的缺失,使父亲成为“台阶”的奴隶,导致了父亲的悲剧。父亲的无知是社会的无知。当社会集体表现出对某一特定群体的忽视时,这一社会群体的自我认知难以避免的受到环境的影响。作者企图用被台阶困住一生的“父亲”唤起读者对乡土文化的拯救和对农民群体精神生活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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