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央金拉姆
瓦多村的太阳出来得很早。当我们沿着河滩一直走到学校大门口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墙头。学校门口的河岸有点儿高,我们采用的办法和爬青稞架一样,先是众人踩著杰道的肩膀爬上岸,然后用德吉草的围巾,把杰道吊上来。
太阳刚出来时,天气冷得出奇。杨老师调走后,央金拉姆给我们当班主任。央金拉姆管理很严格,路上不准我们拿小火炉,更不允许点火把。杨老师当班主任时,我们都有小火炉。小火炉是用油漆罐做的,用钉子在罐身上钉许多小孔,然后拴上细铁丝就做成了。
我们去上学时,到村口青稞架边,取一些草秆,点着,放到铁罐里,再放上牛粪,然后提着细铁丝使劲儿抡几下,牛粪就燃着了。我们一边跑,一边抡着小火炉。跑一阵子后,停下来等德吉草,然后继续跑。德吉草有牛绒围巾,但她也会将手放在小火炉上烤一下。
央金拉姆禁止我们带小火炉上学,我们就把小火炉藏在校门外的黄鼠洞里。这是我们的秘密,但后来,我们带小火炉的事还是被央金拉姆发现了。
那天我们早早地就出发了。当我们在青稞架旁点燃小火炉,正高兴着使劲儿抡起来时,旁边的一堆草也跟着燃了起来。德吉草吓得大哭,安红转身就往家跑去。我和杰道用手捧土,撒到草堆上。幸亏阿克达吉当时正在山坡上煨桑,他看见青稞架旁冒烟,就跑了下来,用铁锹打灭了燃着的草堆。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我们抡小火炉的事就这样被央金拉姆知道了。
央金拉姆拿着戒尺,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走到我跟前,突然很凶地说:“把手伸出来。”我怕极了。可当我伸出黑乎乎的双手时,央金拉姆却低下头闻了闻,然后皱着眉头,对全班同学说:“像是刚从牛屁眼里掏出来的一样,全是牛粪味,臭死了。”全班同学都快笑翻了。德吉草羞得不敢抬头,下课了还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后来,央金拉姆给我们的阿爸阿妈都打了电话。再后来,我们就告别了小火炉。
有时我们会期盼央金拉姆的课,其实是想看动画片。不过央金拉姆放动画片的次数很少,大多时候,她会让我们写生字,偶尔也会让我们做游戏。大家不喜欢央金拉姆,不仅仅因为她放动画片的次数太少,还因为她布置的家庭作业太多了。一个生字抄写五行,月亮都出来了还抄不完。特别不想抄写的时候,我就打开窗户,听风扯动门口嘛呢旗的声音。听着听着,我就开始叨念:“嘛呢旗呀嘛呢旗,你帮我抄写生字吧。”可嘛呢旗根本不理我,还发出扑啦啦的声音,像是在嘲笑我。
冬天的晚上,阿妈也很忙。我写作业,她就在旁边拣羊毛。阿妈不会讲故事,只会拣羊毛,捻毛线。一团一团洁白的羊毛到处都是,我生气了会将那些羊毛踢几脚。羊毛也欺负我,全缠在我的脚趾上。阿妈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从我脚趾上取下羊毛,放进袋子里,笑着说:“赶紧写吧。你看,月亮都在笑话你呢。”
我透过窗户,抬头一看,月亮在夜空里缓慢地行走,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又出来了。我又想起央金拉姆的话,同时也想起德吉草羞得不敢抬头的样子,于是就呵呵笑出声来。阿妈以为我病了,连忙摸摸我的头,说:“道吉扎西,月亮不会笑话你的,赶快睡吧。”月亮当然不会笑话我,它永远那样笑眯眯的。只有像镰刀一样的时候,它才伤心难过呢。
央金拉姆高兴的时候,会给我们表演节目。她做出趴在井沿的姿势,大声喊:“糟啦,糟啦,月亮掉进井里啦!”这时候,全班同学都会跟着喊:“糟啦,糟啦,月亮掉进井里啦!”
当大家离开课桌,一窝蜂拥挤到讲台上,抓住她的手,准备捞月亮时,她便抬起头,长叹一口气,说:“不用捞了,不用捞了,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呢!”于是大家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等大家坐稳,不再吵闹的时候,央金拉姆会打开电子白板,放《捞月亮》的动画片。
月亮不见时,大家都很难过。回家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路过村口青稞架时,看见山坡上白塔四周挂着的经幡,我和杰道就跑过去,沿白塔转三圈,祈求月亮永远挂在天上,圆圆的,笑眯眯的,不要变成镰刀的模样。
月亮又躲进云层里去了。我写几行字,就要抬头看看。
月亮陪伴我们的时间很多,在长长的巷道里,在黑乎乎的牛粪墙上,我们变幻着各种姿势,追逐着,嬉闹着,看着自己奇怪的影子,做着各种各样美丽的梦。
就这样,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渐渐成长着。一直到央金拉姆给我们重新戴上红领巾,送到大路口。——我们要去新的学校上学了,我们已经成了四年级的大学生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想,是因为瓦多村太贫困了吗?除了风和默默无语的青稞架,除了山坡上呼啦啦的经幡和巷道里黑乎乎的牛粪墙,就只剩月亮了。月亮是我们永远的伙伴,任何时候,它都在头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阿爸一直在牧场上,好久没有回来看我。我应该去牧场看看阿爸了,但不知道阿妈会不会答应。
对了,还有央金拉姆,她虽然很严厉,但要是知道我想去牧场看阿爸,她一定会帮我的。想到这里,我放下了手头没有完成的作业,开始给央金拉姆写信。
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亲爱的央金拉姆老师,瓦多村虽然有月亮,可它只照亮了青稞架和牛粪墙。您才是我们最美、最圆、最亮的月亮,时刻照耀着我们的心灵……
悬崖上的马蜂
一放暑假,瓦多村就变得寂寞起来。大人让我们守着村子,守着家,可是村子和家却偏偏留不住我们。太阳快落山时,我们会跑到家门口,故意用铁锨将晒干的土铲到一起。大人会夸我们,说:“已经懂事了。”可当他们一进门,发现家里冰锅冷灶,又会责骂起来,说:“除了吃,就知道玩儿。”
这个假期,除了我、安红、杰道之外,还多了一个新朋友。他是安红家的亲戚,叫成顺德。成顺德胆子大得很,和他一起玩儿,既害怕又兴奋。成顺德说起了掏马蜂窝的事,我们兴奋不已。马蜂多可怕呀!蜇一下,疼得要命。当然,在草坡和河滩里,被马蜂蜇也是常事。马蜂蜇完我们,往往会留下蜂针。我们小心地从手背上拔下来,放在石头上砸成粉末。蜂针找不见影子了,可手背上不但疼,而且奇痒无比。于是,成顺德教我们了一个方法——擤鼻涕,然后将鼻涕抹在肿起来的地方。抹上鼻涕,一会儿就不疼了。
成顺德在城里上初中,来瓦多村的次数很少。他说我们太小,跟我们一起玩儿没意思。他这次来,很显然不是专为走亲戚的。他说城里学校压力大,学习跟不上,家里人天天唠叨,所以就来瓦多村避几天。他还给我们说城里的好,说能吃到蛋糕。有次同学过生日,他吃了一碟子奶油。我们快羡慕死了,恨不得立刻到城里读书,给同学过生日。
成顺德来了总要有点儿事情干,于是我们沿着马蜂飞行的方向分头侦察,最后在河滩对面一处山崖上发现了一窝马蜂。
成顺德是掏马蜂的高手。我们都怕,而他不怕。马蜂好像也见人行事,它爱追我们,而不敢追成顺德。那段崖很高,谁也爬不上去,更何况马蜂已将崖围得严严实实。成顺德眼珠子骨碌一转,就想出了个办法。
下午,我们出发了。安红偷偷将他家里塞有草秆的背篓偷来,我也按成顺德的吩咐准备好了铁丝。到了那段崖上,成顺德从我手中要去铁丝,绑到背篓上,然后取出一根长绳,把绳拴到铁丝上,最后将背篓里的草点着,慢慢吊下去。那些马蜂可惨了,在熊熊大火下,一个个一声不响,从半空跌落而下。等马蜂跌完时,背篓也不见了,攥在我们手中的只是半截冒青烟的绳子,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掏出马蜂的窝。
成顺德说:“马蜂窝和车轱辘差不多,是两个连在一起的。扳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孔,小孔里有蜜。将蜜抖到碗里,蘸馍馍吃,几天过后,嘴皮子上还甜呢!”我们听得都流口水了。我们没有掏到马蜂窝,只能在山崖下将烧死的马蜂咒骂一顿。
距离那段山崖不远的地方,我们还发现了一窝猫头鹰。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成顺德。当然,这样的事情也千万不能让村里任何人知道。
上午九点半我们就出发了。大人出门干活儿,一般是七点多。九点半的时候他们正投入劳动,不会想到我们会跑到山崖边去的。
胡乱吃了饭,我们就偷偷出村过河。到了地点,发现高崖上的老猫头鹰正在喂孩子,喂完后又飞走了。当众人无计可施时,成顺德却嘿嘿地笑了起来。
“快想办法,过一阵它妈妈就来了。”我们都催成顺德。
“小的们,将马缰绳拿来!”但见成顺德一手叉腰,一手向天边挥去。
马缰绳不宜提在手里,马缰绳都缠在我们的腰间。我们都听成顺德的吩咐,利索地解下缰绳,交给他。
成顺德将缰绳一一绾起来,然后把一头儿拴到自己腰间,另一头儿递给我们,说:“牢牢吊住,要用劲儿。”
我们谁也不敢接,万一掉下去会摔死的。
“没出息的东西们,拿着!”成顺德生气了。我们最怕他生气,他一旦生气,以后就不会带我们干类似的事情了。
就那样,我们将成顺德从高崖上慢慢地吊了下去。到了猫头鹰窝边,成顺德将手伸进洞穴,抓住了两只猫头鹰幼崽,然后在下边喊:“快往上拉呀!”
“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劲儿往上拉,可成顺德依旧停留在老地方。成順德在下面越是喊,我们越是觉得沉重,手被缰绳勒得生疼无比。
成顺德见我们拉不上去,便又喊:“慢慢往下放。”可我们手中已是缰绳的尾巴了,成顺德离地面还有两米多高呢。
“一、二、三——放手。”我们终究没能把他拉上来,只听嘭的一声,成顺德重重地摔在地上。等我们跑到崖底时,成顺德闭着眼,手里攥着两只小猫头鹰。
“你没事吧?”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成顺德忽地爬起来,双目圆睁,对着我们吼了一声:“我日你们的先人!”说罢又倒了下去。我们谁也没有生气,也都接二连三地倒下去,笑成一团。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说了出去。阿爸风风火火地从牧场赶回来,用马缰绳将我绑在柱子上,晒了整整一个下午。阿妈还脱了我的裤子,不让我出门。成顺德也被安红的妈妈赶了回去,杰道让他阿爸带到牧场放牛去了。安红最可怜,他姐姐罚他抄写一到四年级的所有课文。
那以后,成顺德再也没有来过瓦多村,可是我时常想起蛋糕和奶油。我想去城里,想和同学们一起过生日。想起这些时,也会想起成顺德——“小的们,将马缰绳拿来!”那一声喊是多么豪情万丈!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