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尔纳
9月,我抵达了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在此之前,我已经去过不少德国的大城市了,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漂亮的热气球飞行成绩。
我下一次升空的计划刚传到法兰克福,就有3位知名人士请求与我同行。两天后,我们将从罗马广场起飞。
我立刻着手准备气球,用的是丝质材料,上面涂了杜仲胶,能抗酸、抗氢气侵蚀,有很好的密封功能。气球的容积是3000立方米,可以浮升到极高的地方。
150千克的压载物分装在多个袋子里;吊篮是正圆形的,布置得舒适宜人;吊着它的麻绳匀称地分布在气球的外球面上;指南针已就位,气压计悬挂在吊绳围成的圆圈中间,锚随时待抛。
我们定在正午出发。抬眼望去,场面壮观至极:迫不及待的群众簇拥在预先围起来的起飞场地四周,甚至还挤满了周边的街道。广场上,沿街房从底楼到板岩山墙上都是人。
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面色苍白、神情激动的年轻男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是我的热心观众,我在德国的多个城市都见过他的身影。他若有所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热气球,在一片嘈杂之中显得尤为沉默。
正午的钟声响起,时间到了。但我的3位旅伴无一现身,他们在临行前胆怯了。众人有些失望,流露出一些暴躁情绪。我不再犹豫,决定独自升空。气球的重量是一定的,我放上几袋沙填补没来的旅伴的重量,以此重建重力平衡,然后登上吊篮。
环热气球一圈固定着12根绳子,由12名男子牵着。这时他们稍微松手,溜出一段绳子,热气球便随之腾起一点。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重如铅,似乎不容气球往上升。
“都准备好了吗?”我喊道。
他们都蓄势待发。我扫了一眼,知道可以出发了。
“预备!”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观众似乎想涌入围场内部。
“全体放手!”
熱气球缓缓上升。突然,一阵巨大的震动将我掀翻在吊篮底部。
我重新站起身时,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广场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先生,您好啊!”他无比从容地说出这几个字。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位入侵者,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的体重打破平衡了吧,先生?”他说,“请您允许……”然后,他未经我的允许就径自把两袋沙子撒向空中。
我们已经到了城市上空约600米的高度,但水平的位移距离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气球四周的气团一直随着它移动,平铺在我们脚下的一切被一层热浪笼罩着,轮廓变得朦胧模糊,难以辨认。
我再一次打量我的同伴。
这是一个30岁上下的男子,衣着简朴,面部线条分明,透出一股刚毅之气,肌肉好像也很发达。他一动不动,仍在试图从一团模糊的云雾中辨认我们下方的事物。
“这讨厌的雾!”他开口了。
我不作声。
“您对我有怨气!”他接着说道,“嗨!我没钱支付我的旅程,只好不请自来。”
我对他说话时的轻佻语气非常气恼,冷冷答道:“落地后我们再理论这件事。”
“嗨!这时候咱们想什么回程的事儿?!”
“这么说,您是认为我不盼着降落吗?”
“降落?”他仿佛很吃惊,“先想想上升吧。”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又有两袋沙被扔出吊篮,且不是被倒空,而是被连着袋子扔出去的。
“先生!”我愤怒地喊了出来。
“我知道您的本事。”这个陌生人沉着地说,“您的飞行壮举为人称道。可如果说经验与实践密不可分,那它与理论也同样相辅相成。而我,研究飞行术有些年头了,它已经深深刻进了我的脑袋里!”他补充上最后一句时,一脸悲伤,说完便陷入沉思之中。
热气球重新抬升了一段距离,上升到约800米时,终于稳定了下来。
年轻人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大开本的本子,那里面有他对热气球的研究成果。
“我收集了关于飞行最离奇的资料。人们怎么能那么赞叹,同时又这般嘲笑这一珍贵的发明呢?幸好我们不再处于蒙哥尔费兄弟的那个年代了,那时候他们还试图用水蒸气做人造云,通过燃烧湿稻草和碎羊毛产生具有电特性的气体呢。”
我们正在朝南飘行,法兰克福已经不在我们脚下了。
“说不定我们会赶上一场风暴。”年轻人兴奋地说。
“我们会在那之前降落。”我坚定地答道。
“说什么呢!上升岂不更好?那样我们更有把握逃过一劫。”他话刚说完,又有两袋沙被扬到空中。
气球迅速升到约1200米的高空,我感到了更强的冷意。阳光洒在气球上,使其内部气体膨胀,又提供了更大的升力。
我想立即站起来,但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摁在坐凳上。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名字?那有什么要紧!”
“我问您的名字!”
“我叫艾罗斯特拉特,或者恩培多克勒,您随便选。”
这可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答复。此外,这个陌生人说话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镇静,这使我开始忧虑地琢磨起来,我到底是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我呀,先生,”他接着说了下去,“我通过学习确定了一点,即飞行先驱们都亲自驾驶自己的热气球。我发现了操纵热气球唯一可行的方法,却没有一个科学协会来协助我,没有一个富豪给我捐款,没有一个政府愿意听听我的提案!太可恶了!”
他摇手顿足,吊篮因他的动作而剧烈晃动,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它。
然而,这时气球遇到了一股更快的气流,我们在大约1500米的高空向南移动。
“达姆施塔特到了。”他把身子探出吊篮外,对我说,“看见城堡了吗?看不太分明吧?这时候必须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才能识别地标。”
“那我们该降落了!”
“降落?您不会打算落在钟楼上吧?”陌生人发出冷笑。
“不,在郊区降落。”
“好吧,那就避开钟楼吧!”
说话间,他就抓起了两个压载的沙袋。我赶忙朝他扑过去,但是他用一只手把我推翻在地。减载后的气球爬升到约2000米的高空。
“先生,必须降落了。”我试图说服他,“风暴正在我们身边酝酿聚拢,谨慎的做法是……”
“嗨!咱们升得比风暴更高,不就不用害怕了嘛!”他高兴地喊叫起来,“凌驾于覆盖大地的云层之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在云海波浪之上遨游,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吗?”
空气愈发稀薄,气球中的氢气大幅度膨胀,我看到原先故意空着的气球底部也膨胀起来,必须打开气阀了。但这个年轻人并不打算让我控制气球,因此我决定趁他慷慨激昂地讲话时偷偷拉动控制气阀的绳子。我可不敢细想我正在对付的是个什么人!
太可怕了!现在大约一点差一刻,我们已经从法兰克福起飞40多分钟了。浓密的云团从南面过来,似乎要逆风冲撞我们。
“您对自己的计划已经完全失去希望了吗?”我饶有兴趣地问。
“完全无望了。”这个不知姓名的人沉声答道,“那些拒绝和嘲讽把我击垮了,我受够了!”
在他翻看纸张的时候,我抓住了排气阀的拉绳,没有让他察觉。然而,我又怕他会听到气体泄漏时那种如同起风般的咝咝声。
在我拉动气阀绳的同时,南方已经隐隐传来轰隆声。
陌生人并没有察觉我的动作,接着说:“再看这幅版画,画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热气球,下面吊着一艘船、几座城堡、房屋等。漫画家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肆意胡编乱造的东西有朝一日会成为现实!这艘大船应有尽有——左侧是舵轮和驾驶舱;船首有娱乐室,里面有巨大的管风琴,娱乐室外还有一尊大炮,用来向地面或月球上的居民鸣炮示意;船尾上方有观象台和护卫气球;水平环形的正中央是营房;左侧是导航灯塔,然后依次是供人漫步的长廊、船帆和护翼;下面有咖啡厅和日用品储藏室……”
气球的高度在明显下降,他却没有察觉。
“我们再来看这个气球游戏。”他说着又在我面前铺开几张版画——他的收藏还真多啊!
“其中包含着全部的航空艺术史,是聪明人才能玩的游戏。有几只骰子,還有筹码,人们可以自行规定筹码的价值,然后要么输,要么赢;要么赔,要么挣。”
“您似乎对飞行科学做过很深的研究,是吗?”
“是的,先生!我想研究的都研究了,能查阅的都查阅了,该理解的都理解了!以我为使者,航空艺术必将为世界带来无量的福祉……”
“为什么?”
“因为我名叫艾罗斯特拉特或者恩培多克勒。”陌生人朝我露出了一种诡异的微笑。
可喜的是,此时气球正在接近地面;可悲的是,若是坠落,100米也好,5000米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