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粉琴
母亲已八十多岁,思想却一点不老旧,从没上过学的她善于观察倾听,最后开口时,看问题抓重点讲事理,很拿得住人。有一段时间,我休假在家,忧思难解,百无聊赖,老母亲特意从乡下来城里陪我。我自19岁外出上大学以后,一直在外忙碌打拼,还没有像这样,每日陪着老母亲买菜、散步、晒太阳,细细地说着家常话。
走在北门老街上,母亲在一座茶水炉前停下脚,俯身看灶台上摆着的一排大汤罐,灶膛里架起木柴作燃烧状。她笑道:“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做事要坚心啊。”
这是她对我从小就关照的一句话。还记得夏日午后两三点钟,家人下田劳动,我就开始洗锅淘米、烧火煮粥,烧好后就可以和小伙伴们痛痛快快地玩到晚。为了早点将粥烧好,我用柴火把灶膛塞得满满的,火怎么也引不着,弄得灶口灰飞尘漫、乌烟乱窜。母亲就告诉我“火要空心”,把木柴架空起来烧,有空隙有空气,柴火才能烧得充分又干净;“人要忠心”,人与人相处,要真心诚意相待;“做事坚心”,就是做事要有恒心,不能光顾着玩啊。
母亲还告诉我,她年轻时走过这条街、到过这个茶水炉子呢。
那是1958年,她和庄上另一个姑娘凤被人介绍到城里来做工。但东家待人严苛刻薄,不仅不付工钱,每顿只给一铜勺薄粥,饿得人前心贴后背。母亲就和凤商量跑回家。月黑风高的冬夜,两个年轻的女子跑到运河边,找到一条小船,逆水行舟,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将船划到西岸的老城区。两人上岸,陌路茫茫,往哪走?母亲说“有灯火处有人家”。果然,黎明之际,街上的茶水炉开张,灯光和炉火不仅给她们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小小的温暖。她们俩就在茶水炉边洗一把脸,讨一口熱水喝,继续前行。
天黑之际,这两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姑娘,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着跑回八十多里外的那个偏僻小村庄。我奶奶嘴上欢喜,心里着急,家中余粮已经所剩无几,不能坐吃山空啊。母亲说,“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嘴里长不出青草”,她决定到上海投亲去。
从乡间坐小轮船到泰州,从高港码头坐大轮船到上海,从十六里铺码头到亲戚家,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事先联系,没有人接送,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坚信“喊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嘴巴底下就是路”,居然一点没迷糊就摸到了三百公里外的亲戚家。
母亲自小喜欢裁剪,看到人家衣服的花样款式,她就在心里比画。有一次外婆买了几块布料回家,母亲悄悄量体裁衣,做成一件漂亮的小褂子,在庄上引起轰动,从此母亲就成了出名的巧手姑娘。她常说“荒年饿死怂人,饿不死手艺人”。农闲季节,张家姑姑李家老舅就请她上门做衣服,母亲飞针走线,吃香喝辣,临行前人家还要送点小礼物。
到上海以后,母亲帮亲戚洗衣、做饭、带小孩,再加上一门好针线手艺,很快赢得周边邻居喜欢。一户人家看上母亲的好针线,请她做保姆,就让她专门做小孩和大人的衣服。饥荒年代,母亲在上海不仅生存了下来,还将工钱换成粮票、买成食品寄回老家,为贫困的家庭度过艰难岁月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母亲得了眼疾,这使得她不能每天穿针引线,但却让她不再为这些繁累的针线活所牵绊,母亲笑说“巧人是拙人的奴,拙人乐得做太婆”。
从上海回家,母亲和父亲一起到生产大队上工罱泥,就是用两根竹篙夹着一个大网兜伸到河底挖淤泥,一罱一罱地夹到船舱,再用泥舀子扬到岸边的草粪塘里,沤熟了用来肥田。这是个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别人不会罱,母亲和父亲不怕苦,罱泥的活越做越熟练,不仅挣的工分多,而且一船河泥罱下来,还能捡到一篮两篮的杂鱼。粮食不够鱼来凑,回家洗洗烧烧,多的鱼送给庄上其他人家,人家是又羡慕又喜欢,总是夸我们家“伢子个个长得白白胖胖,穿得干干净净的”。
20世纪80年代初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承包了一条荒圩埂,带着女儿们开荒种地。一年四季,大圩埂上种满了山芋、土豆、萝卜等各种蔬菜。“人勤地不懒”,那些山芋长得又大又多,用船运回家,机器粉碎,过滤,做成山芋粉晒干了,四时八节挑出去卖;那些水灵灵的萝卜白菜,就直接装到船上,一路行一路卖,每到一处人们都抢着买……不到两年,家里砌起了大瓦房,那可是庄上第一家大瓦房啊!母亲坚信“福从勤俭来”“靠人不如靠自己”。
后来,父母还开过大船,搞过运输,开过拖拉机,做过田间管水……老两口是活到老、学到老、忙到老,到七十好几,他们还种地,养鱼养鸭,栽菱种藕,不仅自给自足,逢年过节还给每个女儿送点时鲜货。承包荒圩种蔬菜,她被毒蛇咬过,到处求医问药,花了不少钱,她说,这是“一家赚钱百家用”“无事上街小破财”,意思是人不能把钱看得太重了。
几年前,身体一直非常健康的母亲突然走路膝盖疼、抬手胳膊痛,躺到床上就爬不起来。医院、偏方,到处找人求医问药,却难消病症。然而一年过去,她的老胳膊老腿居然又完好如初,在家淘米做饭不亦乐乎,她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人”。
母亲的那些话,有些是讲给自己听的,有些是说给女儿听的。我可爱的母亲,我善良的母亲,我睿智的母亲,有生之年,我想就这样在你身边,陪你慢慢走。
编辑 乔可可 1525188915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