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的天空

2022-05-30 10:48王进明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娟老叶李娜

老叶的生活很平凡,但这一天,注定有点儿不寻常。早晨六点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老叶的额头咚的一声撞到了上床的脚梯,人一下子清醒了。他顾不得揉,赶紧靸上凉拖,扭头查看睡在上床的老婆小娟:多亏还在梦中,否则又要大声抱怨。老叶边嘀咕,边伸手为侧身睡在下床的儿子掖紧被子。小家伙今年八岁,在罗租小学上二年级,平常淘气捣蛋,晚上睡觉也不安分,半夜里,总是转身搂着老叶的脖子,将莲藕似的嫩腿和小胳膊搭在老叶身上,有一次还尿到了老叶脸上。

老叶一家三口,在深圳市宝安区石岩街道罗租村的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单间里,租住了六年。孩子六岁前,三口人挤一张床,孩子上一年级那年,老叶省吃俭用,挤出六百三十块钱,买了一张二手的双层木床,通常小娟睡上床,父子二人睡下床。这样既方便孩子成长,又方便夫妻办事。

老叶走出阳台,在狭窄的洗手间撒了一泡尿,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刷牙洗脸,而是直接淘米蒸饭,洗菜切菜。这几年,小娟身体不好,长期在家带孩子,近两年房租、水电、菜价直线上涨,来势迅猛,一家三口的日子,靠老叶那四千多块钱的工资,实在是入不敷出。无奈之下,老叶将孩子送进了午托班,小娟也在白芒关附近的一家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老叶的心里就乐开了花。每天洗衣拖地、接送孩子、一日三餐全部由他包办,他想不包办也不行啊,老婆上班的地方远,要提前一个小时挤公交,早晨七点准时出门,晚上九点后才能回家,根本没时间顾家。

老叶先炒了一份京包菜,后来觉得没有营养,就打了两个鸡蛋,准备增加一道西红柿炒蛋,这个菜最近练得不错,孩子老婆都能接受。鸡蛋炒出来了,正洗西红柿呢,老婆突然光着脚跑出来,大声地对老叶吼道:老叶你脑子真的进水了。老叶一愣,下意识地将两只沾着水珠的西红柿丢进油锅里,激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老婆更气了,说:你炒的什么菜?西红柿是囫囵炒的吗?我不吃,眼看就要迟到了,饭还没熟。老婆一阵风似的刮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的声音叮叮哐哐的。老叶有些憋屈,眉头一皱,手腕较劲儿,几锅铲下去,两只油炸西红柿就被锅铲捣成了几瓣。大约十分钟后,小娟收拾妥当,老叶早就将米饭和菜装进一只双层保温饭盒内,套上塑料袋,送到老婆面前。老婆没有理他,气鼓鼓地翻着白眼,开门走出房门。老叶慌忙追着她屁股喊:厂牌!厂牌!怎么又忘了?

老婆一走,老叶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他从床上拉起儿子,乘儿子磨磨蹭蹭穿衣服的空当,老叶站在阳台上,边抽烟边望着外面,楼下的巷子里早就开始热闹了。上班的人潮簇拥着各种各样的车辆向西流动,路边的简易早点摊,一溜儿支成了两排,为来自各地的上班族提供了方便。在对面握手楼的窗前,一位披着乌发的女子侧身而立,优雅地梳着披肩长发,曲线优美的身段,如一道美丽的风景,驱散了老婆留给他的最后一丝不快。

儿子磨蹭着洗漱完毕,老叶已经从楼下的天津包子店花五元钱买回来两只玉米肉包和一杯豆浆,塞进儿子手中,扫了一眼餐桌上扣着的京包菜和西红柿炒蛋。父子二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家门。

老叶最近天天早晨做饭,但做的不是早餐,而是他和老婆的午餐,唯一的区别是,老婆把饭带到公司吃,老叶中午回来,把菜加热了再吃。孩子午托在校外机构,不回家吃饭。一家人再要见面,只能等到晚上。

八点差十分,老叶就来到了车间办公室。老叶机械性地推开窗户,这一天的工作就算开始了。老叶打开电脑,鼠标停留在了公司邮件上,心却静不下来。他从黄土高原来到特区,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从一名普通员工熬到了组装部门的小主管,靠的是勤奋学习和经验积累。在同事眼里,老叶受人尊重,他对下属、对员工都非常好,遗憾的是,近两年,公司经营效益不好,订单下滑。在员工眼里,老叶的工作看起来比较体面,也令人羡慕,每天上班八小时,平时不用加班熬时间,但是他的工资和天天加班的员工差不多,还是十年前的那四千多块钱,怎么努力都没有增加的希望。前几年还能应付一家的开销,今年经常依靠信用卡应急,这是他的秘密,不能让老婆知道,知道了,她肯定会骂他没出息,因为小娟曾好几次劝他跳槽。

老叶思前想后,就是舍不得这个主管位置,舍不得公司,舍不得多年的好同事,他当了十多年主管,再守下去,头发都要白了,以后家里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老叶正想着,办公室助理和跟单员先后进来了,他只好打起精神,准备八点半的生产会议资料。生产会议,所有制造部门的主管每天必须参加,一般要開到九点半,甚至十点才能结束。这个会议对老叶来说,没有任何压力,因为他管理的部门,一年出不了几个异常情况,就算真有异常,也是别人给他造成的,他摆不平的问题,保证要在会上报告,得老板出面协调才能解决。因为会议繁多,这些年,他开会开出了经验,他的很多工作改进方案、工作报告草案都是在会议上完成的,这样不光节约时间,还能预防瞌睡,练习钢笔字,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良好的工作状态。

第一个会议结束以后,生产线出现了品质异常的问题,老叶放下会议记录本,火速赶赴生产线,和生产线组长、品质部主管、开发部技术员一起,从前工程来料、厂商进料、生产工艺,一直追溯分析到成品组装车间,终于找到了原因,迅速召集有关部门开会,协商处理。等问题一件件解决下去,差几分钟就下班了,老叶端起杯子,发现上班时打的一杯开水已经变得冰凉,他准备倒掉换热水。电话响了,是人事部的电话,通知他去深圳市精神病院看望一位叫李娜娜的员工。

李娜娜的女儿刘茵来了,她特地要老叶这个部门主管和人事部负责人在下午和她一起去精神病院。李娜娜是他的员工,进厂时,组长就发现李娜娜的精神有点异常,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甚至盯着某个地方发呆。老叶私下了解以后,发现李娜娜确实有些异常,但是她不发病时工作认真,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李娜娜来自湖北老河口,家庭经济困难,三十岁死了丈夫,有一个女儿正在武汉上大学,如果将她劝退,这母子二人的生活将陷入极其困难的境地。想想自己一个正常人,靠每个月的工资养活老婆儿子都不行,老叶的心就软了。他让生产线组长给李娜娜安排了一个轻松点的岗位,平时注意点她。谁知李娜娜工作了两年以后,病情开始恶化,几次出手打人。无奈之下,老叶只好联络李娜娜的女儿刘茵,刘茵一听是这事,就撒手不管了。对于精神病患者,法律有规定,要送精神病院治疗,必须直系家属签名同意才能入院治疗,刘茵不管,公司也无法送李娜娜看病,只好不了了之。后来,李娜娜再次犯病,打伤了两名员工,公司只好报警,由警察将她送到精神病院,进行康复治疗。

上午下班以后,老叶风急火燎地赶回家中,将早晨剩余的菜匀出来一部分存在冰箱里,剩余的菜和米饭就变成了他的午餐。饭后,抽完两支烟,在床上大约迷糊了二十分钟,上班的闹铃一吵,老叶一骨碌爬起来,骑着电动车就赶往公司,与刘茵、人事部赵课长一起乘车去精神病院。

一路上,眼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和道路两旁的树木一晃而过,老叶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想起这十几年来,老婆陪着她东奔西走,到现在,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心里有些难过。老婆今年四十三岁,比他大四岁,两人从流水线上认识以后,为了不让老婆因为年龄问题感到为难,老叶就叫老婆小娟,老婆反过来,叫他老叶,叫顺了就再也改不了口了,一直叫了二十一年。现在,老叶感觉自己也老了,老到守着一份微薄的工资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老到看见小娟花钱就忍不住唠唠叨叨的地步。

儿子出生了,老婆就无法上班了,开始的几年,老叶的工资虽存不下,但支撑开销还游刃有余。儿子上学以后,开销明显比以前大了,有几次,因为小娟买回来几斤打折的苹果,两个人居然吵起架来。小娟知道自己没有上班,从此就不再买水果了,她开始学习摆地摊、卖小吃、卖衣服、卖早餐,倒腾了十来次,就是不挣钱。小娟边带孩子边做生意,黄金地段没办法抢,偏僻地方生意清淡,自然无法持续下去。看见老叶一个人整天为生活抠来抠去,孩子上了一年级,小娟就选择上班去了。小娟的病是慢性肾炎,这个病是生完孩子才有的,一直折磨着小娟,也让老叶天天为她揪心。

最近这段时间,小娟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总是爱发火,还爆粗口,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老叶仔细琢磨,可能是上班累的,也可能是两班倒造成的,当然,也说不定是肾炎引起的。老婆上班了,解决了眼下的经济困难,他心里既开心又忧虑。他处处留神,步步忍让,改掉了嘟囔埋怨、小气吧啦的臭毛病。老婆却老是没事找碴,不光对他,对儿子也不客气。老婆前几天还抱怨过他,说以前她没有上班时,老叶仗着自己能挣几个臭钱,对她刻薄挑剔,每月的开销都要记账,现在她上班了,而且根据她所在公司的待遇情况,工资肯定比老叶高。她可能觉得,终于有机会将老叶打击她的账都讨回来了。

想起这些,老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反而不气了,也平静下来了。还就还吧,看你的小尾巴能翘几天,发了工资以后,我看你还有啥说的。老叶相信,自己好歹也是大公司的部门主管,小娟是个普通员工,工资和他持平有可能,高过太多,应该不至于。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终于到了市精神病院。老叶下车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箱晨光牛奶,称了几斤水果,打电话联络到李娜娜的主治大夫,确认可以探视,才和刘茵、赵课长一起走进了医院。正上大三的刘茵今年二十三岁,她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一双大眼睛清澈得就像一泓潭水。刘茵目前在武汉的一所三类大学学习舞蹈,现在这个时候,恰好是毕业前的实习期,她是老叶通过微信聊天的方式,取得信任以后才来到深圳的,之前,公司人事部赵课长想尽了各种办法劝她到深圳来协商处理李娜娜的事情,刘茵坚持认为,她母亲进厂前根本没有病,是公司把她母亲逼出病来的,所以公司要负全责,她不管,也没钱管。无奈之下,老叶才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刚开始,刘茵对老叶也是排斥的,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和了解,她觉得老叶人实在,对她和母亲是真心关照的,就答应了来深圳。

老叶领着刘茵在医院康复区外面的小花园里刚见到了李娜娜,李娜娜开口就问:他二姑父来啦?是接我回去上班的吗?她一直把老叶认作是孩子她二姑夫。猛然看见女儿,李娜娜叫了一声茵茵!女儿应了一声:妈——母女二人扑上去就抱头痛哭起来。面对这种场面,老叶的心里也不是滋味。附近的病人,男男女女,有的青春靓丽,给人一种错觉,细看之下,一个个目光呆滞。老叶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非常难受。老叶早就知道了李娜娜落下这种病的原因,可是他却帮不了什么。母女二人抱头哭了一阵,慢慢平静了下来,二人拉着手坐在一条石凳上,开始拉起了家常。

老叶为了不打搅她们,就走进了康复中心。

康复中心的大厅显得有些拥挤。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都有。除了医务人员、安保人员和貌似家属的人来来往往外,大多数是穿着白底蓝色竖条纹病号服的病人,他们普遍年轻,姿态各异,很少走动,偶尔有走动的,也是步履緩慢,像旅游观光一样悠闲。如果不是穿着病号服,老叶真的很难分辨出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家属。家属表情严肃,心情沉重,病人大多目光迟滞,如行尸走肉。而康复室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一切对老叶来说,非常新奇。

如果不是在医院里,老叶真的会认为这里就是一座休闲慢城、娱乐中心。音乐心理治疗室内歌声悠扬、掌声激烈,但没有尖叫声;运动心理治疗室里的桌球、乒乓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但没有喝彩声;家属学校内的家属正在接受医生辅导;画墨坊内的七八名患者正在练习毛笔书法和绘画。除了这些,还有休闲茶座、多感官治疗室、音悦坊、小组治疗室等。在所有的治疗室内,总有一些精神病人在里面默默地忙碌着什么。

老叶在里面待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回到治疗室外的小公园。此时,李娜娜母女二人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了,二人正在热烈地聊着家常。

看到这对可怜的母女,老叶不由得想起刘茵以前通过微信告诉他的一些往事。刘茵的父亲在她五岁那年,给村里人修楼时,从两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死了,修房子的那家人认为是刘茵的父亲自己不小心才摔下来的,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刘茵的母亲在讨要说法时,被那家人打了一顿,当时,他们法律意识淡薄,不知道法院在哪里,拖了两个月后,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刘茵的母亲因为受了刺激,从此,精神上就出现了一些问题,时不时会犯病,但不管犯没犯病,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女儿。老叶远远地望着她们母女俩,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眼看母女二人聊得差不多了,老叶就走过去,示意刘茵到外面去谈,让她和母亲道别。李娜娜见他们要走,焦急地站起来,拉住老叶的手说:我没有病,我根本没有病,你把我带走,我要回去上班,她二姑父你就跟医院说一下好不好?要不是李娜娜把老叶误认为是孩子她二姑夫,老叶真的以为她的病好了呢。好在刘茵机灵,赶紧去康复中心叫来了主治大夫,李娜娜才放开老叶的胳膊,就像小学生见了老师,乖巧地跟在大夫后面,一步三回头地返回了康复中心。

老叶后来还特意带着刘茵找到主治大夫了解过李娜娜的病情,知道她的病是分裂情感性精神病,最好的康复方法就是由家属接回老家,亲人陪护结合药物治疗,效果会更好。

老叶看到刘茵含着眼泪、犹豫不决的样子,忍不住将刘茵叫到走廊里,叮嘱刘茵千万不要让病人出院,让她告诉医生,她手里没钱,正在上大学,回家也无法照顾母亲,只能让妈妈住在医院里,等到公司答应给予一定的经济赔偿再考虑出院,这样,至少在她上学期间不就会面临经济困难。

老叶知道,几年前,公司有过这样的处理先例,她决定要帮一帮这对可怜的母女。

刘茵听了老叶的话,感动得哭了起来。她说她来深圳的路费都是借的,来回剛够接她妈回家,这些年,她妈的工资全部花在她上学和给爷爷奶奶看病上了,如果公司能够支助,她会记老叶一辈子的情的。两个人统一了口径以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半了,老叶和刘茵赶紧走出医院,和等在外面的赵课长一起,乘车返回了公司。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在医院和车上耗尽了。回到家里,老叶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其实这些年,公司对他还是不错的,在李娜娜这件事上,他反而帮助李娜娜从公司获得经济补偿,这件事从法律与道义的角度讲,应该没有错,但对于他这个在公司干了几十年的老员工来说,总觉得对不起公司,他这样做,是一件极不地道的事情。这种想法,一直在老叶的心里盘桓着,让他不安。

在接儿子放学的路上,老叶捎带着称了二两五花肉和半斤蒜薹。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午托班的饭菜没有什么营养,儿子喜欢吃肉,他必须保证儿子每天都能在家美美地吃上一顿肉。

一家人的晚饭在八点钟进行,桌子上除了有新做的蒜薹炒肉,再就是老叶中午匀出来的西红柿炒蛋和京包菜,两样菜盛在一只蓝边碟子里,色泽分明,有点像南方的卤水拼盘。老叶碗里的米饭,一半是中午剩的,一半是晚上蒸的,小娟和儿子碗里的米饭是晚上新蒸的,老叶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吃剩饭剩菜是应该的,谁叫自己挣不来钱呢?一家人的生活虽然简单了点,但是,三口人照样吃得津津有味,饭桌上的氛围其乐融融。

推过饭碗,小娟第一次仰着头命令老叶道:我吃好了,你去洗碗!

老叶一愣,说:说好晚上你一直洗碗的啊,怎么说话不算数了?老叶嘴里虽然冒出了这句话,人却跟着话音站了起来。

谁叫你挣得工资比我低那么多?小娟面无表情地说着,炫耀地把一张工资条拍在饭桌上。

老叶狐疑地拿起小娟的工资条一看:呵!实发五千九百三十九元……

老叶的心抽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拢碗筷,哼着蹩脚的秦腔,快步向厨房走去。只要一哼秦腔,他的心情就会马上变好。

老叶想,老婆只是个新员工,新员工的工资比他这个干了二十多年的部门主管的工资还高出一千多块。公司每年都在赚钱,订单一直在增长,而他们这些老员工的工资却在房租与菜价的夹击下不断缩水。

这个事实使他这些年对这个公司的死心塌地产生了怀疑,也把他一整天闷在心里的内疚清扫得干干净净……

作者简介:王进明,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省青工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报》《深圳诗词》《散文选刊》等刊物,作品多次获奖并被收入文集。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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